名画世界中的“陶穀赠词”风流典故
2015-02-03周安庆
周安庆
唐末社会持续动荡不安,藩镇战乱不休,华夏大地逐渐地进入五代十国的分裂割据阶段。公元937年,南唐王朝奠都江宁(今江苏南京),由此开启了东南大地一个新的政权统治时代。在此期间,相继发生了不少重要的历史事件和轶闻传说,“陶穀赠词”就是一个历久不衰的风流典故。
一、“陶穀赠词”典故的来龙去脉
五代南唐王朝管辖物产丰饶的江南地区,虽然开国初期朝廷采取了一些促进经济发展的积极措施,但是终因国力弱小,不为其他国家所重。据宋代郑文宝《南唐近事》(卷二)、文莹《玉壶清话》(卷四)和曾慥《类说》(卷五十五)等史料记载[1]:
五代后周皇帝意欲一统天下,于是派遣翰林院大学士陶穀(903年—970年),出使南唐都城金陵,以探虚实。使臣陶穀自恃所在国势力强大而不可侵犯,故对南唐小国不屑一顾。他来访时倨傲无礼,出言不逊,让南唐臣僚韩熙载等人看在眼里、忿在心里。由于探得陶穀好色之企图,于是便给陶穀设下了一个圈套:即秘密派遣一位名叫秦弱兰(史上亦作“秦蒻兰”“秦箬兰”)的绝色歌伎,假装扮成驿卒之女,安排在陶穀下榻的南唐驿馆内拥帚扫地,让她借机通过美色诱惑陶穀,想方设法迫使其就范。
盛气凌人的陶穀在驿站内遇见秦弱兰后,果然为之春意萌动,终于被她迷倒了!他们两人便在驿站内独自幽会……已经不能正襟危坐的陶穀,情不自禁之中,又为风情万种的秦弱兰奉上了一首题为《风光好》的歌词:“好因缘,恶因缘,只得邮亭一夜眠。别神仙,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待得鸾胶续断弦,是何年?”
后来,南唐中主李璟(一说“中主之子、未来的后主李煜”)在金陵城里的澄心堂内设宴款待使臣陶穀。事先已与秦弱兰销魂过后的陶穀,此刻居然又在公开场合假装正经起来,威仪如故不减。中主李璟见状,于是示意让秦弱兰出面歌舞、劝酒助兴。秦弱兰款款入场后,开始大大方方地表演起来,席间所演唱的歌曲,正是陶穀的即兴赠词《风光好》。“该歌女不是驿站内的那个扫地女佣吗?”顿然之间,这不仅让陶穀大吃一惊,更让中招美人计的他,一时间羞愧得无地自容。这时候秦弱兰又来到陶穀身边,不住地向他劝饮。内心懊悔、有苦难言的陶穀,很快就被灌得酩酊大醉……
陶穀此次出使南唐王朝的德性言行,真可谓是丢人现眼、活丑到家了。由于正人君子的“假道学”面具彻底被揭穿了,狼狈丢人的他最终只得沮然而去。此事遂成千古笑柄。
二、明人唐寅佳作中的丹青叙事
“陶穀赠词”作为古代外交史上一个颇为著名的风流典故,广为后世流传。元代文学家戴善夫在此基础上,又创作出杂剧《陶学士醉写<风光好>》,进一步地演绎了该典故的故事内容,藉以增强典型环境中典型人物、情节的趣味性与可赏性。明代毛先舒《南唐拾遗记》、清代褚人获《坚瓠集》等文献典籍中,对此亦有不少记述。同样,历代一些绘画名家还以此为题材,创作了相应的历史图像。元末明初文人唐肃还在《题<陶穀邮亭图>》中题咏:“紫凤檀槽绿发娼,玉堂见惯可寻常。作歌未必肠能断,明日听歌更断肠。”明代中叶画坛“吴门四家”之一的唐寅,亦用手中的丹青妙笔,形象生动地刻画出陶穀在南唐驿站庭院中赠词秦弱兰前后的精彩场景。
《陶穀赠词图》画轴,绢本工笔设色,纵168.8厘米,横102.1厘米,现藏于中华台北故宫博物院[2]。图中,衣冠端庄的陶穀拈着胡须,倚坐在南唐驿馆庭园的坐榻上,神情专注于观赏演奏之中,身旁左侧还置有一些笔墨纸砚;而此刻的歌伎秦弱兰则是发髻高耸,一身绣袍罗巾,怀抱琵琶端坐在凳子上,面对陶穀尽情地弹唱。两人面前还点燃了一盏用于照明的红蜡烛,有位驿站仆童正在假山后面煮水烹茶,忙着伺候他们两人……
人们粗观陶穀坐怀不乱,然而从其颇为惬意的眼神中,恐怕亦已察觉出他此刻真的倾慕之情难抑、心旌荡漾起来了。周围苍树高耸,枝叶披纷,嶙峋假山,傲然挺立,竹篁、芭蕉和画屏等园中景物,巧妙地点缀于男女主人公的身旁,旨在营造出一种艳遇幽会的情意缠绵氛围。皎洁迷人的月光泻浴大地,整个庭园显得更加幽谧、安宁。一阵阵悦耳动听的乐曲声,不时地从秦弱兰纤柔秀巧的弹指间飘逸而出,充溢着情思动人的格调意境。唐寅还在该图轴的右上侧题诗:“一宿因缘逆旅中,短词聊以识泥鸿。当时我作陶承旨,何必尊前面发红。”其中蕴涵着意味绵长的嘲讽语境,画家随后钤上“唐伯虎”“南京解元”“吴趋”三方印鉴。[3]
从美术史角度来看待,中国传统人物画主要属于客体性追求,画家所表现的正是描绘对象的神采意韵。素有“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之称的唐寅,尽管在创作中只截取了该故事所叙述的一个历史瞬间,但却将之演绎得淋漓尽致。《陶穀赠词图》中的典型人物刻画细腻,堪称形神兼备:头戴乌帽、身穿青衫的陶穀,眉宇、胡须及面部表情自然逼真,生动传神;歌伎秦弱兰则是一幅柳眉杏眼鹅蛋脸,樱桃小嘴润光泽,窈窕身姿妩媚而动人,堪称国色天骄。难怪连“容色凛然,崖岸高峻”[4]且颇富才识的陶穀,竟然也未能躲过老谋深算的韩熙载设下的“美人计”圈套了。该画面中最为勾魂摄魄之处,当属秦弱兰眉目间所传递出来的那种别样的诱人神情。再观陶穀,一副外表道貌岸然、内心却充满男盗女娼的丑陋形象,既被画家讽刺得含蓄、幽默而又辛辣,亦给后人留下了深刻省悟与无尽的反思。
唐寅的《陶穀赠词图》布局严谨巧妙,空间位置得当,用笔工细爽利,刚柔疾徐有致,浓淡疏密呼应,设色秀妍雅丽,颇富前贤的画格遗风。譬如图中人物面庞、衣纹褶皱描线,以及竹木、芭蕉等描绘,明显地汲取了明人杜堇的笔墨技法,并且更为精湛而有质。所作在形与神、灵与肉、理与趣、情与境等方面,皆达到了一个比较完美的艺术性统一,令人拍案称绝。人们透过这幅久享盛誉的画作,还可觅得画家本人所崇尚的真、善、美等神韵魅力,唐寅真不愧是中国传统人物画艺术的一大高手!
三、现代傅抱石挥笔续写历史教训
无独有偶,现代国画大家傅抱石在20世纪抗战期间寓居重庆时,亦曾创作过一幅富有艺术魅力的《陶穀赠词图》画轴(纸本写意设色,纵117厘米、横39.9厘米。现藏于江苏省美术馆)[5]。
傅抱石图画演绎“陶穀赠词”这一历史典故,正值抗日战争后期,当时中华民族仍然处于20世纪最危险的历史紧急关头。傅抱石经常伫立于激流奔湍的嘉陵江边,关注着整个民族的前途命运。国难民生的愤懑郁积于心壑,促使他经常借酒浇愁,往往醉后自由挥洒,宣泄于笔墨丹青之间,一吐胸中心绪激情。如果说唐寅在《陶穀赠词图》的创作中,主要辛辣地嘲讽了主人公那副春心荡漾的得意模样,那么傅抱石则着重对陶穀在朝廷宴会中的尴尬窘态,进行了十分无情的批判,所描绘的正是南唐李主宴请陶穀时,让灿若桃花的秦弱兰出席演唱《风光好》的历史情景:
但见原本衣冠端庄的使臣陶穀,此刻却变成了一副面红耳赤、狼狈不堪的模样,尴尬沮丧地坐在酒桌一旁,早已没了先前那番目中无人的傲慢神情;而此刻的秦弱兰束发高髻,身披飘逸的裙袍,依然兴致不减地在席间演唱……傅抱石在该图轴的右上侧以篆书题名“陶穀赠词”,接着又用行草款识:“此拟写李主宴(陶)穀澄心堂,出弱兰于席歌《风光好》时情景也。甲申(1944年)六月二伏,傅抱石。”随后钤有一枚阳文“抱石之作”方印。该图轴左下侧还另钤一枚阴文“上古衣冠”方印,比较好地起到了画面的平衡作用。
傅抱石在该图的创作中,主要采用平视角度布景,笔墨潇洒超脱,轻重疾徐有致,线条灵动飘逸,水、墨、色浑然一体。人们在此还可以领略到,画家在人物画中所实施的“破笔散锋”技法[6]。而其笔下塑造出来的人物对象,不惟形似,亦重在神似。秦弱兰柳眉杏眼,樱桃小嘴,眉心朱痣,面泛红晕,可谓绝色美女。轻盈飘洒的动人舞姿,尤其她那温婉优雅的气质、颇为专注的神情,与陶穀耷拉着脑袋、心不在焉的猥琐窘态,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照,起到了意想不到的绘画效果。由于傅抱石笔墨凝练概括,因而人物形象更加生动传神,针对画中人物的点睛妙笔,同样出神入化、极富艺术魅力。这不禁让人联想起画外之象—岂知风流过后的陶穀,此刻又该在心灵深处做出何种感叹:是误落“美人计”圈套后的悔悟、懊恼?还是其他什么呢?现代傅抱石再以丹青艺术诠释“陶穀赠词”这一轶闻典故,又一次引起了观者深深的回味与反思。
往事越千年,谈笑论古今。世间经常有人不能摆脱“穿新鞋、走老路”的历史怪圈,屡屡发生类似陶穀所犯的慎独之戒等现象,这样的历史教训不仅十分深刻,而且发人警醒。唐寅、傅抱石这两位古今绘画大家,充分发挥个人的创造智慧,运用绘画形式叙述“陶穀赠词”这一历史风流典故,所作富有鲜明的创造个性。这在他们创作之时各自所处的特定年代,还具有借古抒情、针砭时弊等较强的思想性与教化作用。这两幅《陶穀赠词图》流传至今,可谓是丹青杰作,名扬画史。
注释:
[1]关于五代“陶穀增词”故事及其《风光好》词作的内容,史上流行多个版本,但其中的基本意思皆大同小异。秦弱兰亦作“秦蒻兰”或“秦箬兰”。笔者在此主要参阅了宋代郑文宝《南唐近事》(卷二)、文莹《玉壶清话》(卷四)、曾慥《类說》(卷五十五)等文献中的相关内容。其中:
宋代郑文宝《南唐近事》(卷二),参见车吉心主编《中华野史》(宋朝卷一)第210页(山东济南:泰山出版社2000年1月版);
宋代文莹《玉壶清话》(卷四),参见车吉心主编《中华野史》(宋朝卷一)第354页(山东济南:泰山出版社2000年1月版);
宋代曾慥《类說》(卷五十五),参见清代《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杂家类·第873册)。
[2]参见明代唐寅《陶穀赠词图》绢本工笔设色本画轴(纵168.8厘米×横102.1厘米,具体创作年代不详。现藏于中华台北故宫博物院)。这幅全图照片选自陈连琦主编《中国画大师经典系列丛书—唐寅》第19页(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06年8月第1版);又见诸于中华台北“国立故宫博物院官方网站”(具体网址为:http://www.npm.gov.tw/exh99/aesthetics9907/img_05.html以及http://www.npm.gov.tw/zh-tw/Article.aspx?sNo=04000979)。
[3]参见清代英和等撰《石渠宝笈三编》之《延春阁藏二十一》,引自故宫博物院编《故宫珍本丛刊》第454册第168页,海南出版社2001年1月版。
[4]参见宋代文莹《玉壶清话》(卷四),同上。
[5]参见现代傅抱石《陶穀赠词图》纸本设色写意画轴(纵117厘米×横39.9厘米,1944年创作。现藏于江苏省美术馆)。这幅全图照片选自江苏省美术馆编《江苏省美术馆典藏新金陵画派精品集》第19页(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06年8月第1版)。又见诸于江苏省美术馆编《江苏省美术馆典藏中国画特集》第136页(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03年1月第1版)。
[6]“破笔散锋”是傅抱石在山水画创作中经常使用的技法之一,并由此衍生了享誉画坛的“抱石皴”艺术表现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