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白
2015-02-03张溪芜
1
这个秋天与以往的秋天差不多一个模样,我却莫名其妙地添了一种毛病。每天早晨从床上爬起来,就对着镜子左瞧右看。中午和晚上下班回到家,还是对着镜子左瞧右看。甚至半夜下床去撒泡尿,也要对着镜子照一照。其实照来照去的内容是一样的,无非是满头的白发,满脸的褶皱,还有一双浑浊的眼睛。这原本不是什么新发现,但每照一次镜子,我的精神就会受到一次刺激。我没想到自己会苍老成这副模样。离五十六岁生日还差一个月零两天呢,再说血压不高,血糖不高,血脂也不高,无论如何算不上老。老态是照镜子照出来的。镜子本身肯定没有罪过,要怪只能怪龚传承。他就像深秋的一片落叶,被风一吹,忽然就飘到了我的面前。如果真只是一片落叶也好,我可以踏上一只脚,或者干脆拾起来扔进垃圾箱。然而事实上,他不仅不是一片落叶,而且简直就是一面镜子。这是我烦恼的根由。
记得清清楚楚,是龚传承来区文联就任主席那天,我才开始照镜子的。
那天的天气阴不阴阳不阳的,虚弱的太阳就像一位垂死的老人的眼睛,似睁似闭,一团浑浊。我预感将有一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会很快漫过燕谷城区。在文联门口,我站下来望了望浑浊的天空,盘算着如何打破与龚传承见面时的尴尬。这时候,传达室的老柳从院里走过来。他朝我努努嘴,说按你的吩咐,已经把新来的龚主席安排在202房间了。我抬头朝二楼望去,就见有一扇窗已经打开,有个满头黑发的人正站在窗口向我挥手致意。老柳说,龚主席开来的是一辆白色轿车,他长得白白胖胖的,看上去透着精神。我这才想起来龚传承与我同岁,实际上比我还大十多天呢。瞧他挥手那样子,我想见了面或许不会尴尬的。
果然,我刚上楼就见他迎了上来,满脸笑得像绽放的花朵。他拉着我的手进了他的主席室,坐在沙发上很久才放开。毕竟是做过局长的人,入戏很快,我说没想到龚主席这么平易近人,难得难得。他递过一支烟,说双喜牌,典藏逸品。我摆摆手,掏出了自己的软黄山。他有些不高兴,说你以为我这是腐败烟,是不是?我说你做了多年的局长,抽这个烟很正常。纪检的同志不会为这点事找你谈话。他瞪了我一眼,说这么多年了,我怎么就没见你进步呢。虽说我点儿背,沦落到这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地方,可毕竟还是主席,还得管着你吧?我的心病不幸被他捅了一刀,顿时语塞。他又拉我进了他的洗漱问,让我对着墙上的大镜子照一照。我在镜子里看到了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我知道他的头发是煽黑的,但那张容光焕发的脸,却不是化学品装饰的。
2
我和龚传承一同走进胜利街小学那年,正赶上刚刚兴起的学雷锋运动。班主任赵老师教导我们,学习雷锋要从小事做起。他要求同学们先要搞好个人卫生,说只有自身干净了,才有可能去关心环境卫生,去营造美的环境。我是班长,按照赵老师的要求,每周一上学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每个同学的个人卫生。龚传承洗脸不洗脖,这是我知道的,有衣领遮着,脖子黑一点别人不易发现。这天赵老师认真起来,要亲自复查一遍。他拨开龚传承的衣领,说你这黑车轴似的脖子,为什么不洗一洗呀?又命龚传承把鞋脱了,发现他的脚也很脏,尤其是脚上的皴,能搓出一盆泥汤来。于是,赵老师决定采取一种特别的方式,警告龚传承。中午放学,全校各年级的同学要列队站好,然后一队一队地走出校门。在列队完毕时,我按照赵老师的要求,站在队前举起手喊道:“预备一起!”全班同学就齐声高呼:“龚传承该洗脚喽!龚传承该洗脚喽!”全场爆笑,龚传承也跟着笑。从这一天起,他成了胜利街小学的名人。
我与他是完全不同的人。我听老师的话,学习努力,遵守纪律,积极维护班集体的荣誉。于是很快成了三好学生,不仅戴上了红领巾,而且臂上佩戴了三道杠。直到这时候,龚传承仍是个没戴上红领巾的白丁。换上我,得臊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人家龚传承却嘻皮笑脸,全然没把这当回事。不过他的外表有了变化,穿上了白衬衫,蹬上了白球鞋,显得十分干净而精神。凭他这身打扮,全校上下也就知道了,这是一位干部子弟。不久,班上就出了一件怪事。每周一大家走进教室,就见老师讲课用的黑板油黑光亮。赵老师感到很奇怪,就问是谁刷的,全班几十个同学无人承认。后来刷黑板的人在黑板下方写了一行粉笔字:学雷锋,做好事不该留姓名。赵老师检查作业本时发现,黑板上的字竟是龚传承的笔迹。他向校长做了汇报,学校就开展了“雷锋在我身边”的宣传活动。龚传承的名字很快上了少年报。这样一来,没有人再提他不洗脚的事了,他有意无意地漂白了自己的形象。然而好景不长,他在周末潜入高年级教室偷墨汁,被几个大同学逮了个正着。这事闹到了校长那里,校长慌了,连忙召集所有知情人开会,要求封锁消息。他说:龚传承同学学雷锋做好事没有错,但他用别人的墨汁去刷黑板不对,我已经批评他了。至于丢了墨汁的高年级同学,也算是间接地做了好事,一律评为学雷锋积极分子。事后,校长对赵老师和我说:这件事摆不平,龚传承刷黑的就不只是黑板,学校也跟着黑了。黑板,当然是越黑越好。学校呢,黑一点儿就很难再洗刷干净。这孩子的品质有问题,但为了维护学校的声誉,我们不能处分他,只是不能再捧他了。
龚传承从此一蹶不振,听课时常常走神。好在他脑瓜不笨,考试总能混个及格。一直到升入中学,他始终处于一种跟着混的状态。然而步入社会以后,他的变化之大却耐人寻味。到我在区文化馆搞编创的时候,他还在区委食堂刷盘子洗碗。当我已成为编创组长的时候,他仍在区委食堂里,只是变成了掂勺的厨师。可当我到区文联任办公室主任之时,他却摇身一变,成了人模狗样的局长。水产局虽说不怎么唬人,但水产局的局长也是局长。至少在他管辖的一亩三分地上,咳嗽一声,就会有一群人跟着感冒。我与他之间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甚至两三年照不上一面。可他老婆在新华书店卖书,有时候逛书店,还能跟她聊上几句。听他老婆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嫌龚传承太俗气。据我推断,夫妻关系可能不够和谐。我的家庭环境好像比他平静一些,只是每天上班做的都是些琐碎的事,费力而无功。幸亏与退休在家的赵老师住在一个楼门里,有时候还能一起坐坐,聊聊各自的心情。他年逾古稀却不懂珍惜身体,天天上网发微博,俨然一副愤青的模样。周末我去看望他,顺便说了龚传承到文联任职的事。他听了拍案而起,说驴驾辕马拉套,这不是胡闹吗?我朝他要了笔墨纸砚,当即为他书写了一个条幅:牢骚太盛防断肠,风物长宜放眼量。
3
照了镜子之后,我站在精神抖擞的龚传承身边,顿生一种难以言表的压抑感。倒是他很快调整了居高临下的姿态,与我并肩坐在同一张双人沙发上,大概是想表示平起平坐的意思。我对他摆出的姿态不以为然,就对他说,尽管我们是老同学,也不能乱了规矩,我知道自己该待在什么位置。小时候听乡下的姥姥说过,磨坊的磨听驴的。姥姥目不识丁,但她说的话确是真理。龚传承笑着说,什么狗屁真理?我不是驴,你也不是磨。在这个圈子里,虽然你也算不上牛逼人物,但总比我懂得多吧?我来了,你就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了。业务上的事,我一概不管。我说,少来这套,这不是你养老的地方。他收住笑,皱着眉头盯了我许久才说,你我都这把年纪了,几年后就要回家围着孙子转,还图什么呢?就图个全身而退。在我们的手上,把一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单位,变得姥姥也疼舅舅也爱,就算功德圆满,明白吗?我说,明白是明白了,就怕我没本事,帮不上你。他说,装什么装,你的业务能力我是知道的。他说要以文联的名义,立即启动“我爱家乡”有奖征文活动。动静要大,范围要广,层次要高。要把这个活动当做突破口,尽快开创一个新局面。我说,还要组建一个评奖班子吧?他说班子好办,给区委宣传部长戴个高帽儿,让他挂个名誉主任的虚名,我当主任,你就是常务副主任,主持工作。
我没料到龚传承会这样开明,就对他有了不错的印象。中午下班时,我与他一起走到楼下,他忽然停住脚步,看了一眼枯黄的草坪,说这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他,楼前这片草坪按时浇水,不知道怎么的就黄了,可能是买的草皮不好。他说换草皮来不及了,说不定哪天拉练检查,那就被动了。下午上班,你先别干别的事,到商店买几桶绿漆来,再买几把刷子,让办公室的人通通刷一遍,把草坪给我染绿。我说何必呢,我有些不理解。他说,你不理解也得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眨眼间,他把我们这种领导与被领导的对话环境,至少拉回到了四十五年前,真是不可思议。
楼前的草坪变绿了,可一连十几天,龚传承上班后坐几分钟就走。各协会的人找他请示或汇报工作,他概不接待,只说有事找张主任,一切由张主任全权处理。这样一来,我也就忙了起来,很少再有清闲的时候。甚至晚上回到家里,也有人登门造访。忙着忙着,我便渐渐地不再照镜子了。周末休息,我坐在狭小的客厅里,沏上一杯铁观音,点上一支黄鹤楼,开始欣赏音乐。音箱里张也正在激情演唱《走进新时代》,音色美妙而亲切。我感觉自己的生活刚刚有了新时代的气氛。老婆在企业加班,中午回家来就教训我:日子可不能这么过呀,儿子结婚的房还没买呢。我说怎么了,我没乱花钱呀!她说,纸袋的花茶换成了精装的铁观音,简装的黄山变成了精装的黄鹤楼,你还要怎么造呀?我这才发现,最近自己忙得没顾上买茶买烟,茶几下面的托板上,却多了几条好烟几桶好茶。仔细一想,国庆节前后要揭晓征文获奖名单,在乡镇机关工作的几个作者过来,扔下一些礼品,话里话外,无非是要我在评审会上美言几句。龚传承是主要领导,水大不能漫过鸭子,我建议他们找一找龚主席,不料他们说是不敢。我一追问,竞问出一个耐人寻味的故事:下坡镇宣传干事沈美娟,她有个舅舅从海军部队转业,被分配到区水产局当科长。为求局长龚传承办事,给他送去了两瓶五粮液。不料龚传承不但没帮忙,还把两瓶酒摆在了全局干部会议的桌面上,作为腐败事例痛批了一阵。沈美娟的舅舅一气之下,把酒拿回来请两位副局长到饭店去喝,两位副局长品了一口,说是假酒。结果,其中一位副局长开车回家,取来了两瓶酒鬼酒,算是圆了场。老婆知道我收了礼品,奉劝我说,为了仨瓜俩枣落个腐败的臭名,不值得。你们那个破文联也没有多少油水,可越是没油水的地方,有点儿毛病越是显山露水。她唠叨起来没完没了,把我来之不易的好心情搅得乱七八糟。
周一上班,我告诉龚传承,应征作品已经收到上百篇,是不是坐下来筛选一下?他说,你筛吧,要是我这个主席事无巨细,还要你们这些做具体工作的人干嘛用?我说,我已经筛选一遍了,有些不成熟的意见,想向你汇报一下,听听你的高见。他眯着眼审视着我,说我有什么高见?既然不成熟,你汇报个屁呀?我听了再装腔作势地回你一句:原则上同意。这些含糊其词的把戏,是那些秘书出身的人常玩儿的,我不喜欢这一套。我从他的表情里发现了率真,就想这家伙混迹官场多年,竟然没染上官场习气,顿时觉得龚传承确实有可爱之处。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善意,说你这些天很辛苦,也该放松一下了。我带你去个地方洗洗脚吧。刚上小学那年,你不是带着全班同学呼口号—龚传承该洗脚喽!今天我跟你一块洗,顺便给你洗洗脑。我的脑海里顿时响起了警钟,就对他说,算了吧,再熬几年就退了,我可不想晚节不保。他就笑,说你真他妈是个书呆子。你以为让你去开荤呢,想得美!我说我在家天天洗脚,有事咱就在办公室里说。他说,在办公室里说效果不好,干扰太多。我一想有道理,也就点头了。
下楼时我带上了公文袋,里面装有经过筛选的应征作品。
城区不大,还算繁华。这里虽然没有近邻通州历史悠久,却比通州街面绿化得好。许多店面的广告牌和灯箱,被花草树木遮挡着,走近才看得清楚。龚传承开着他的白色轿车,把我带到了一个叫良子的店面。下了车,他朝我眯眯一笑,说这个地方只能泡泡脚,没有特别的服务,你不会陉我抠门吧?我说又不是你请客,何谈抠不抠门?他说,我不请客谁请?你泡脚还想花国家的钱呀?我见他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摸不清是真面目还是在作戏。
泡上脚,有小姐用柔软的手揉搓着。我和龚传承便半躺半卧,开始筛选应征稿件。他问:你带来的稿子,有出彩儿的吗?我说有一首诗,写的很美,可以给一个一等奖。他忙问是谁写的,我说是一个叫沈美娟的宣传干事写的,题目是《春满燕谷》。他听了狡黠地一笑,说:美娟?念给我听听。我就把这首诗念给他听了。
龚传承听了点点头,说词儿不错,有点古体诗的味儿。我说,一等奖没问题吧?他却问我:这个沈什么娟多大岁数?我说,沈美娟,24岁,大专学历,好像学的是服装设计专业。他摇摇头,说你查查吧,这首诗没准儿是她爷爷替她写的。再说末尾一句也有问题,家乡永远是春天,只种不收,老百姓吃什么?我就笑,说你外行了,人家形容的是春天那种生机。没错,格律也许有毛病,但咱们不能用大师的水平要求人家,更不能因为人家岁数小,就怀疑人家的写作能力。他沉吟了片刻,说:这样吧,看你的面子,给她个三等奖吧。我觉得再为沈美娟争,很容易引起他的猜忌,就只好认同了他的意见。接下来的筛选,他并没有过多的计较,只是说一篇一等奖水平的稿子也没有。我据理力争,说矬子里面拔将军呗。他说不行,有将军你去拔矬子干吗?这时候我才察觉,这个靠一把炒勺起家的家伙并不简单。
泡完脚,龚传承突然说:咱们燕谷有几个小有名气的作家,像李升山、周也丹、梁爽、王福文,还有一个胡春苗,一等奖的文章要出自这几个人之手。领奖台上这些人一个没有,咱们设这个奖就没有权威性。我说现在收到的稿子,没有这几个人的东西,人家都端着架子呢,不好摆弄。龚传承瞟了我一眼,说那得看谁去摆弄。我早就把这事办妥了,他们的稿子都在我的手里。王福文的报告文学写了新城建设,题目是《燕谷印象》,主要是肯定卢区长的成就。这个区长不但年轻有魄力,而且学历也高,接替书记也就是年前年后的事。胡春苗的新诗,叫《小鸟在歌唱》,全面描绘了农村的变化,其中有个场景是写区委书记下乡的。他最关注的是三农,看了就会高兴。这两篇就定为一等奖吧,其他作家写的也不错,只是有云山雾罩的感觉,一律二等奖吧。我知道王福文和胡春苗是搞宣传起家的,是公认的阳光作家,而另外三位是写小说的,写出的东西虽有些不搭调,却文采飞扬。看来这个龚传承是个有本事的人,不可小觑。他与我敲定的获奖名单,在评委会上全票通过。没有人提出异议,这在我的意料之中。因为被迫当差,意味着被迫敷衍搪塞,此乃规律。我是文联内刊《绿城》的执行主编,就请示龚传承,是不是出一期获奖作品专号?他说出呀,这么屁大点事还用请示?马上出,越快越好!
“我爱家乡”征文颁奖大会,定于国庆节前的九月二十九日,在燕谷礼堂举行。龚传承在文联会上宣布,届时区四大班子领导将出席大会,并由区委、区政府主要领导为获奖者颁奖。他私下里对我说,颁奖会一开,就标志着区文联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处境彻底改变。
这天晚上,我到赵老师家小坐,告诉他龚传承变化很大,不能再用老眼光看他了。赵老师摇摇头,说眼睛所看到的永远不全面。他说龚传承在水产局混的人缘不错,可管理上却一塌糊涂。现在水产局改成公司了,他知道自己难以经营,就又通过关系钻到了文联。区里谁也没把文联当回事,那是个养闲人的地方。龚传承到文联这么折腾,还是想漂白自己,跟当年偷墨汁刷黑板,玩的是一套鬼把戏。我说水至清则无鱼,像他这号人在官场上还算是干净的。
转眼间中秋的月亮圆了。我从文联带回了一盒月饼,老婆从企业带回了一盒月饼,儿子在盛世影视公司做道具助理,也从《燕谷传奇》剧组带回了一盒月饼。三盒月饼摞在茶几上,谁也不想吃。甜食早就不受欢迎了,何况全家都在为难以减肥而发愁呢,连白糖水也不敢喝。这时我的手机卧在床头,接二连三的叫唤一声,是短信。我用不着阅读,就知道是一些甜蜜蜜的节日祝福,花好月圆之类。甜的东西离不了,可它多了是要倒胃口的。
既然花好月圆,一家人还是应该坐在一起吃个月饼的,这是一种团圆的象征。形式主义要不得,但形式还是要的。我取出一块月饼刚要咬,就听楼门啪啪地响起来。
是龚传承。他急赤白脸的说:出事啦,出大事啦!快跟我上车,我们要开个紧急会议。我上了车才发现,写《燕谷印象》的王福文也在车上,一脸的严肃。龚传承说:幸亏文联的刊物还没出来,不然麻烦就大了。我说,这期《绿城》是获奖作品专号,已经送印厂了。他从方向盘上抽出右手扬了一下,说:马上打电话,叫他们立刻停下来,印了的也立刻封存。我说,到底出什么事了,这么紧张?他说:卢区长被市纪检的人带走了,可能要双规。我知道征文获奖作品,有三四篇都写到了卢区长,尤其王福文的《燕谷印象》,赞扬卢区长的内容,足有两千字。如果卢区长倒下去,文联也得溅一身脏水。
4
坐在文联办公室里,王福文忽而摇头,忽而叹气,说采访了很多人,都说卢区长是干实事的人,而且两袖清风。龚传承苦笑着说:老王啊,您也是年过花甲的人了,比我年长,更比我学问大。我跟您请教一个问题,他两袖清风,这区长是怎么当上的?王福文一愣,说龚主席你哪能这么提问题呢?龚传承故作恍然大悟状,说:噢,您和我都是在组织的人,从哪个角度提问,得听组织的。我说:你听组织的,我听你的。眼前这事怎么办呢?他用手揪了一会儿鼻子,说:明天早上一上班,你就召集获奖作者开会,凡是文章里涉及卢区长的内容,一律删掉。老王这篇《燕谷印象》要大改,你负责把关。既要保留那些感人的故事,又要删掉卢区长的名字。王福文愁容满面,说这篇万余字的东西,删掉与卢区长有关的内容,就变得苍白无力了。龚传承说,我不会写文章,但我知道文字的戏法是能变的。怎么变,就看二位的本事了。思路要宽,不妨从生活经验里找找感觉,比如漂染啦,嫁接啦,借花献佛啦……干脆说,就是不能让姓卢的弄脏……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王福文站起来大叫一声:有啦!他说,抽出他的见识丰富书记的论述,打碎他的故事诗化为一组画面,主人公就叫区领导。看着他满面春风的样子,我知道龚传承遇到的危机已然化解。
“我爱家乡”征文颁奖大会如期举行。有区四大班子领导人出席,场面自然热烈。我在会问带人散发了重新制版印刷的《绿城》。作为这本内刊的执行主编,我一想到它的墨香,将飘满这个激情燃烧的秋天,心里不由地生出了空前的喜悦。龚传承比我更兴奋,当晚便在燕谷最好的饭店一得意楼,摆下了庆功酒宴。他豪饮了三杯白酒之后,当场朗诵了自己写的一首打油诗:昔日的文联真叫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而今的文联真豪迈,成功的花儿开不败!
第二天早上,我随龚传承赶到区委大礼堂,参加文化大繁荣大发展动员会,竞意外地发现了卢区长的身影。他依然坐在主席台上,并在会上发表了慷慨激昂的讲话。会后听说,卢区长并没有被双规,只是他曾工作过的单位出了贪腐案件,市纪检请他协助调查。
下午,龚传承没有上班。事关会议精神的传达贯彻,我必须向他请示。然而,我拨打他的手机,却无人接听。再拨打他家的座机,也是无人接听。直到傍晚,他老婆才打来电话说,龚传承因病住院了。我连忙打车去了医院,就见龚传承躺在病床上,脸色惨白,目光呆滞,嘴里不停地嘟囔着:白忙了……白忙了,人家放跑了狐狸,我却弄了一身臊呦!我见他这副模样,就觉得他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于是安慰他说,哪儿有什么狐狸?这都是你胡思乱想的幻觉。他的目光依然呆滞,嘴里依然嘟囔着:白忙了……白忙了,人家放跑了狐狸,我却弄了一身臊呦!我想找一面镜子来,让他照一照自己的模样。他老婆不允许,说别再刺激他了。我又劝,好像没起任何作用。小时候就听乡下的姥姥说过,劝皮劝不了瓤,心病难治。真是没有想到,貌似强大的龚传承竞如此不堪一击。
我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望望夜空,就见星光很弱,月亮也还残着。龚传承的老婆一直把我送到街上,她轻声细语地说:医生怀疑老龚患的是癔病,我看也像。
癔病?心宽体胖的龚传承怎么会患这种病呢?我不信。龚传承的老婆说,老龚的身体一直很好,从没见过他打针吃药。这回不知怎么闹的,中午回家后一句话也不说,吃饭的时候突然两眼发直,浑身哆嗦。听她这么一说,顿时,我恍然大悟。回头瞟了一眼医院的白楼,我告诉她,我手上有个偏方,用在老龚身上,肯定药到病除。她半信半疑地望着我,说真的假的?我说这样吧,你的手机别关,我明天早上给你消息。
离开医院,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找了撰写《燕谷印象》的王福文,让他马上去医院看望龚传承,顺便向他透露一个消息:近日区里将有人事变动,卢区长很快要调到通州区任职了。王福文皱皱眉,说这一招倒是可以试试,但事后他知道了真相怎么办?我说,与时俱进,走一步说一步吧。
早上起床后,我正要去洗漱,就听卧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唱起了“月亮之上”。是龚传承老婆打来的电话,她说偏方不用了,老龚的病已经好了,马上出院上班。我放下手机,走到洗漱问,对着壁镜审视自己,发现自己的模样依旧苍老,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狡黠。
我想,我的模样就是秋天的模样。至少,它是这个秋天的模样。
【责任编辑柳小霞】
【作者简介】张溪芜,北京通州人。在《雨花》《小说林》《雪莲》《芳草小说月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选刊》等发表作品近二百万字,其中《三句半》获梁斌小说奖。著有长篇小说《迷路的村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