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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命的负债人

2015-02-03郭建强

雪莲 2014年3期
关键词:作家文学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说:伟大的小说都是了不起的神话故事。他还说过:在一个孩子边跑边喊狼来了,狼来了,而他后面根本没有狼的那一天,就诞生了文学。

纳博科夫的这两段话试图回答以下几个问题:第一,文学的本质是什么?第二,文学发生的基源点在哪里。在这两个问题背后,隐藏着第三个问题:谁是那个边跑边喊狼来了的孩子,为什么非是这个孩子要边跑边喊,直到那不存在的狼具备实体,张牙舞爪,就要把他扑倒。

前两个问题,留给专家去研究——虽然纳博科夫已经做出了有趣的回答。在我看来,大大小小但凡因为内心本然冲动而提笔叙述和呈现的作者,多多少少都是有被挑选的意味,有一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力量,推动他去将不断在内心淤积的浆流凝练成文字。在这个层面,解释了在写作者之间存在的三种现象:第一,在我们身边经常会看到一些叙述欲望强烈的人,只是终其一身,因为种种原因并没有提笔写下他们的神话故事;第二,还有一种人克服种种障碍,力图完成他们的神话故事,却终究只是留下了粗陋的模态或者草图;最后一种是幸运的创造者,在他们的笔下,以上三种人物,以及其他更为繁杂的人物,带着他们或者轻盈的身姿,或者粗重的呼吸,在文字的流动中展开了与物理时空若即若离似是非是的独特场域。三种准备叙述的人和已经叙述的人,实际上直观地呈现了这样一句我们耳熟能详的话:即,人人身具佛性;同时,隐蔽地呈现了另一个现象:那就是优秀的叙述者实际上来自挑选,来自宿命。

有意思的是,对于叙事作者的挑选,既来自于种族的需要,地理的需要,更来自叙事作者的内心需要。在以上三点中,个人的需要尤为重要。以我的视角看,一个民族或者群落,如果要继续发展和延续下去,就必须叙述而且是持续不断地叙述,把族群代代经验、记忆和幻想压制成微小的DNA资料芯片,把历史和现实叙述成神话故事,一代代传递、改写和再生下去,使之成为民族成员行走世间的符号和族群维持创造力的基点。反之,一个失去叙述自我能力和欲望的群族,表明的是对自我身份放弃,表示的自我创造力的枯竭和自信心的失去。实际上,各个民族都在采用各种形式进行叙述,比如劳动工具、工作程序、社会组织和结构;此外,还以音乐、雕塑、绘画,后来的电影等等艺术形式的叙述;但是归根结蒂,没有一种能和叙述本身相比——我指的是口头的和文字性的叙述。这是因为来自语言和文字的叙述更具便捷性,具有强大的沟通和交流的功能;其次,这种叙述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和延续性;第三,这种叙述相对我们生活生存实在而言,具有轻盈而长久的特点;与其他艺术种类的叙述相比,则显示了其足够的清晰性和传播力。这样,当我们把地球仪拨拉拨拉就会发现,文学的井喷状态往往和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生长和发育阶段相适应。在天真天然的童年,叙述相应呈现一种自然自在的状态;在剧烈挣扎的苦闷的青春期,叙述充满呼喊的力量;到了功成名就的中年,叙述的音调和温度相应改变,精美细腻是其直观样态。然而,无论在哪一个生命阶段,只要这个族群还在发展还没有灭亡,就必须挑选一个个“高喊狼来了的孩子”张口叙述。

经过几千年的离乱和逸乐;经过走马灯似的改朝换代;经过自秦汉而始,到魏晋南北朝达到顶峰的民族大融合,千百年来中原农耕文化不断与来自西北方向的游牧文化冲撞融交融。时间推至明清,中国叙述终于完成了对自我民族文化和生命本相的高质量叙事。这是汉文化对此前种种白骨黄沙,金阙乌泥,和珍珠如土金如铁的细密疏理、认识和慨叹。其原理,当是一种民族高度发展,一种文化高度成熟,一种文化旨趣和程序高度完熟,一种文化心理结构高度坚稳的必然倾吐和反思。究其实质,是积于数百代先人泥血混成的历史债务的偿还。《游记》讲述的是一个民族从童稚时期走向成熟的复述;孙悟空被压于五指山下之前的行为,可以被看做一个人的自然本性在极端规整的秩序和格局中的不适感;孙悟空对于自由天性的追求和对既有社会文化秩序的反抗,与梅里美笔下的《卡门》等量齐观;一样是对已成文化模态的激烈反驳,是作家有意无意为“人成为人”的一种来路关照和感慨。《水浒传》则传达了汉民族文化肌理完全形成后,社会文化自现实而至心理方面对于个人生存公平和内心呼吁的横蛮抹平和无视。在种种教条和规范之下,施耐庵用精准的文笔刻画各色人等,旨在呼唤北宋社会各阶层中的各个牺牲品和种种冤魂。一部《水浒传》实际上是包含愤怒和悲伤两大主题的诗篇,是为数千年来愤怒的牺牲者的招魂和代言。《三国演义》则赤裸裸地讲述了中国政治格局形成的种种因素,其残忍和丑恶已经到了不说出来,其憋屈的力量足以崩溃整个社会文化和现实基石的地步。《红楼梦》作为汉文化叙事作品的高峰,肉质肉感地向血缘、爱情、生命,发出了尖锐的质问,探讨的是一种先天和潜在的债与还。这种发生在汉文化内部的大审问和大批判,超越了民族和国家的界限,直指每一个对美、对爱、对生命的温度敏感的灵魂。雪芹先生代中国人完成了一次对所在文化和自我族群,以及人的灵魂的大认识、大清理和大还债。

除非为王前驱书写“遵命文学,”古代各国的叙述者提笔落字都来自本心而非外力,是一种发乎于心动乎于情“非如此不可”的行为。而在出版行业高度发达的今天,这种“非如此不可”的写作,仍然在各类庞杂繁纷的文字产品中卓然独立,其文字自有灵气充溢,魂魄显形,便得有经验的读者可以一眼识得至深的叙事。这样的文学作品,之所以打动人心,是因为它以文字的方式,对每个人内心都存在的罪孽感,给予以了不同层面宣泄和赎救。

那么,我们究竟负什么债,为什么负债?回答这个问题,也许可以从宗教得到极具意味的暗示。实际上,宗教叙述和文学叙述一直存在着某种密不可分的关系,这种缠绕同法并存至今仍在延续。回到尘世层面,我们会发现自己不时落入“负纠”的心理状态:可能对亲人负纠,可能对情人负纠,可能对师友负纠等等;有时负纠感还会拓展,比如对于族群和国家负疚;有时负纠感还会纵深,比如面对“极美”的负纠感,虚度良辰美景的负纠感,以及对时间和生命的极度内在有负纠感等等,不一而足。优秀的文学作品,恰恰是对这种罪孽感和负纠感的深度和生动的演示,最终是一种缓解和释放,是以文学的叙述进行的一场艺术还债。而在一个民族,或者一种地理区间处于特殊时期;或者一个具有特殊感悟力的叙述者那里,叙事每每极具爆炸力和冲激力,给予我们心理极大的释放感。以《红楼梦》为例,此书开篇写到:“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雪芹先生开宗明义,称写作此书的动力源于“愧”和“悔”,著书本为偿还前债。而《水浒》和《三国》开篇即写乱世来临,瘟疫横行,这都是朝庭社会恶贯满盈的结果。伟大的施耐庵和罗贯中,当有借乱世英雄枭雄的形态,为无数无名冤魂发声之意。回览世界文学,《神曲》开篇写道:“就在我们人生旅途的中途,/我在一座昏暗的森林之中醒悟过来,/因为我在里面迷失了道路。”(朱维基译)而在《复活》的第一段,托尔斯泰写道:花草树木也好,鸟雀昆虫也好,儿童也好,全都欢欢喜喜,生气蓬勃。唯独人,唯独成年人,都在一直自欺欺人,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他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不是这春色迷人的早晨,不是上帝为造福众生所创造的人间的美,那种万物趋向和平、协调、互爱的美;他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是他们自己发明的统治别人的种种手段。”——不能理解托尔斯泰的反思和追问,不能理解托尔斯泰对人的生命的无限怜悯,对爱的无限同情,就不能体验到这部小说中浑然天成的那种巨大美感,就不能理解叙述者暗藏的巨大的使命。

好了,回到正题,回到负债的主题上来。现在,我们似乎可以通过古今中外大量的叙事文学作品,粗略地得出这样几点意见:第一,叙事作家必须为历史负债,为人类历史发展到今天的所有代价负责;第二,要通过自己心灵的战栗、磨损和探求,为人类精神发展的可能性负责;第三,要为文学本身的历史和发展负责。我所说的负债指的是,当你以一个叙事作家的身份出现时,以上三点已经先天地呈现,并且滋养和影响着你;如果你无所适从,如果你不能很好地运用你的天才,如果你不能使自己的叙述别具艺术色彩,那么,你就永远无法还清这笔先你而存在的巨债。

考察青海写作场域,作家的负债更多。原因是,第一,青海的历史地理的机理、民族生活和文化的形态,还没有用现代汉语或者现代藏语,作过恰如其分的文学言说。我们姑且把视角设置到西宁,就会发现这座千百年来的移民之城,在文学历史的表达中相当微弱,在文学版图上的位置相当模糊。其问人们生存境况的特殊性和复杂性,其社会状态的渐变过程,其人民生活的质地和肌里,其文化的多元及融溶冲撞,很难在我们的文学中找到可以匹配的叙述。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乡土中国一直作家们长久关注的主题;而在青海,近二三十来作家们才开始深入地打量这片土地。

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存,都是在其他物种的牺牲、甚至其他人的牺牲下才获得的。这是一条公理,可以通过种种科学实验得到佐证;而宗教对于这一点有着更质感和更深入的阐释,慈悲之心于高僧大德而言理所当然,并对普通人形成召唤。秘鲁诗人黎萨尔·巴列霍有句诗,同样表达过这种隐蔽的真实:“如果不是我在这里喝咖啡,/肯定会有另外一人坐在这里。”这一点,在今天我国的计划生育政策里得到了不无嘲讽意味的悲凉的阐释。接下来,人的成长更是离不开具体的空间,也许是城市,也许是草原,也许是乡村,离开这些你我成长的具体所在,人根本无以称之为人。正是怀着这样的感激之情,很多作家极具激情地审视、观察和描述原乡,甚至批判原乡。究其实质,这样的写作就是对自我血脉的顶礼、溯源和还债。当我们踏入巴黎,你很难不联想到这是雨果的巴黎,巴尔扎克的巴黎,罗丹的巴黎,波德莱尔的巴黎。在巴黎的各城区,雨果——那个被法兰西称作良心的作家的目光似乎并没有消逝。你会理解,在《巴黎圣母院》的上半部分,伟大的雨果为什么要那样细致地描述巴黎的城区分布,为什么要那样直接地描写底层民众的喜乐哀愁,为什么要专注地传达巴黎文化的音质和音色。如果没有这样的基础,夸西莫多、埃斯梅哈尔达和黑衣教父之间的故事,就没法呈现出既在人间、又超脱人间的那种神话般的美和力量来。如果我们翻开艾特玛托夫的小说,塔吉克斯坦的人物、风景,塔吉克斯坦的心跳和舞蹈,就会在眼前复活。而我们是否已经写下父辈迈动双腿、骑着马骡,坐着大卡车进入这座湟水古城的场景,我们是否在父辈的双腿和目光中,听到历史发展的脉动?既然你是作家,就得把一方水土唤醒,让这方水土的人民长久存活于文字,让他们成为地域的记忆,让他们在一代代读者的脑子里复活。鲁迅的叙述留下了上世纪初的绍兴,老舍的《骆驼祥子》和老北平唇齿相依,李劫人的《大波》和《死水微澜》托捧出了一个活脱脱的四川;而莫言创造了一个文学的山东高密。写下过长篇小说经典的墨西哥作家富恩斯特,意味深长地说:“每一部小说都必须是历史的产物,都必须建立在历史的基础上,同时又高于历史。”富恩斯特的小说立足墨西哥故土,致力于挖掘历史中隐藏的众多沉寂的声部。在他看来,这才代表着一种更大的真实,其中包含着“昨天的神话,今天的史诗,明天的自由。”

第二,作家的自我亏欠。说句老实话,一个人过于平和安乐、生活富足,妻贤子孝,脑满肠肥,很难再去关注精神心灵这些看上去虚飘的事情。你看那些著名作家的面相、行为和性格,癫狂的、忧郁的、过于澄净的,无不打上了被灵魂压挤的痕迹;你读读他们的作品,无不为生命的盈亏发出骇人听闻的呼喊。我相信诸位都曾经历过亲情、友情、爱情的洗礼。我们就此学会爱了吗,我们就此与爱相匹配了吗?我们探索过人性的明亮和幽暗吗?在时间绵密或者汹涌地穿过我们时,我们对生命的感悟和表达是否足够文学?这是世间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事件,都需要你们这些叙事者讲出自己,也讲出他们。玛格利特·杜拉斯的《琴声如诉》和《情人》,出色地表达了爱的发生、发展和难以磨灭,出色地借小说表达了女作家对中国情人的内心亏欠;托马斯·曼的《死于威尼斯》,则显示了一种异样的爱以及不可避免的毁灭;而在卡夫卡的《变形记》里,我们看到格里高里从人变成甲虫之后,家人以及社会的冷漠;我十几岁时读过西德作家海因里希·伯尔的长篇小说《小丑之见》,讲述的是一个出身于富裕家庭的青年人的生活和心理状态。这个青年与家庭的自觉割裂,实际上是对上世纪70年代一部分成年人只顾赚钱,只重物质,而忽略人心和人情的抗议。伯尔借此书,替一批不知人问温暖为何物的青年人,向那些冷漠的父亲讨债。在詹姆斯·乔依斯的巨著《尤利西斯》中,作家放肆而认真地穿行在时间之河,探讨心灵的奥义,探讨肉体的秘密,触及灵魂的存在感,其巨大的勇气和深入生命底部的能力,至今仍是作家们难以超越的座标。想一想我们的生活,想一想我们的生命的历史和那些时间中难以磨灭的细节,我们应该知道与之相匹配的文字还没有,或者很少出于自己的手中。这是对自我的负债,这是每一个写作者必须偿还的债务。

第三,我们只能踩到前辈作家肩上,甚至在我们的作品中重新生下他们,才能有效地偿还这笔写作之债。青海现当代文学虽然并不丰厚,但也留下了一批足以自豪的作品。不提在百年新诗历史中留下深沉足印的昌耀先生,小说和散文一样留下足资后辈作家学习的典范作品。青海文学一样有自己的脉流,青海叙事一样有自己的特色。以改革开放后为例,经过上代作家披荆斩棘的开拓之后,王文泸、杨志军、风马、井石、梅卓等人在80-90年代推出了一批丝毫不逊于省外作家的作品。到目前为止,我还没看到有哪位新的作家写出了超过杨志军等人的青海书写;同样,风马的外来人视角的小说系列,借青海一地深切地表达了当今人们普遍存在的疏离感和孤独感;而王文沪先生一方面写下了《铜树》《依拉卓姆》《枪手》等等文质彬彬的青海小说;并且以高超的白描手法继续向后辈作家邀战。如何讲出自己的故事,如何讲出原乡的故事,如何讲出灵魂的振响和温度,如何在青海写作,前辈作家已经交出了他们的答卷。汲取前辈作家的经验,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消化他们,这是我们这代作家事半功倍的有效路径;依借本地文学流脉、上升或者下降,当是作家成长的必然命运。这是一个喜悦的负债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你要交出一份更加完美的答卷。

“小说作者;宿命的负债者”,我拟定的这个题目的核心要旨在于探讨作家身份的特殊性,在于探讨小说叙事和生活中其他呈述的区别。在此,我强调的是文学和小说对伟大和优秀作者的呼唤。因为当我们创作,而非被动的“遵命写东西”,这个行为本身就来自我们对自己的要求和期盼。这是一种自发的行为,也是一种飞蛾扑火的冒险行为。当我们开始讲述,我们就已经和上帝一样开始创造,开始布局,开始痛彻而欢喜地展开纸上的时间。这样的行为其实就是对物质不灭的内部寻查,就是对灵魂磷光的擦亮和捧护,就是对永生的不断追求。而文学史上不断增添的一个个纸上生命,就像星辰和神祗指引着新一代作家。

再说一遍,当你意识你写作的负债感,就意味着在你的笔下、键盘上,脑中和心里盘绕着无数幽灵——他们正等待你赋予他们可以目睹和触摸的形体,等待你给他们的口中赋予温热的呼吸。这样的作家也必然和商业写作者形成泾渭分明的区别。其写作也必然具有自我印迹的结构和风格。而这种文学的结构和风格,是与生活中和无聊叙事中对一大堆事件、现象的唠叨相区别的明证,呈现与文学史上经典作品相似的神采和内质。作为语言艺术的结晶体,他们是你对物质和时光完成的高质量还债。

【责任编辑 柳小霞】

【作者简介】郭建强,诗人,青海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现居青海西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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