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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不说再见

2015-02-03金晖

雪莲 2014年3期
关键词:月琴宿舍辅导员

王大强直到很多年后才对我说,当年是他对不起李师师。李师师你还记得吧,王大强看一眼我说,就是个子小小的,带个花边眼镜的那个。我说李师师我怎么会不知道,他一听就笑了。笑过之后,他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上,狠狠地抽了几口,房里很快就云雾缭绕起来。突如其来的沉默让我有点不适应,我就那样眼皮也不眨地看着王大强一口一口地对付那支香烟,直到他艰难地吐完最后一个烟圈,他才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我说,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就是报应。

王大强是在一个月前对我说这番话的,当时我和几个朋友正在一家新开张的酒吧里喝酒,他招招手让我过去。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身材单薄,略微有些驼背的男人,他脸色忧郁,眼里像是结了一层霜,跟以前判若两人。这时他已经失业,他告诉我,他父亲已经退居二线,自己在这座城市已经混不下去,他已和一个朋友约好,准备到别的地方碰碰运气。我听了忽然有些难过,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没能走出当年的阴影,他再也不是以前我认识的那个王大强了。

当年读大学时,王大强、李师师和我同在一个班。那时,李师师绝对是一个特别的家伙。说他特别不是因为他有多优秀,如果他真正优秀了,我就不会这么说,而事实上,在2001年师大中文系这个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他并不是一个可以简单概括的人物,甚至可以说是个讨人厌的家伙。这么说不是我口中无德,李师师确实是一个刺儿头,这点从他的日常行为就可以看出来。比如说,他喜欢写诗,写诗本来是好事啊,可是这家伙正儿八经的纸上不写,非要往床板上写,写好了也不擦,胡乱涂抹一下,下次继续写,他就这样写啊写的,写得多了,大家就有意见了,有意见还不是说他脏,关键是那个声响啊,那个别扭啊,跟蟹爬过一样,挺让人抓心挠肺的。刚开始我们也忍了,以为他会自己领会到我们的意思,可是过了些日子一点没变,这让我们很难过。当时我是这个班的班长,又是这个宿舍的宿舍长,我们这个宿舍一共有四人,他们几个就找到我,让我去跟他念一念,这样一来我就硬着头皮找他了。

我说,李师师,你这样整天涂涂写写的算什么事啊,你这是破坏公共财产嘛。

李师师愣一下,似乎没明白我的意思,眨眨眼问,财产,什么财产?

他这样一说我就火了,直接把底牌亮出来说,你不要这样子好不好,你不睡觉,难道我们也不要睡觉吗?你给我拎拎清,这里是学校,不是你家!只要不是聋子,谁都听得懂这句话的意思,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说,这些话都是他们叫你说的吧?

我说,不管是谁说的,这件事本身就是你不对。

李师师沉默一下,摆出一副无赖的口吻说,那你叫他们也写嘛。

想不到“病人还狠过医生”了,李师师这么说,摆明了就是和我抬杠,我就对他说,你还不知道吧,他们连打你的心都有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我这么说是想压一压他的气焰,让他的尾巴翘不起来,接下来收拾起来就容易多了。当学生干部的都有这个经验。在这个谈话的过程中,他一直盯着我看,这时他果然有点慌了,他警觉地说,打我?谁要打我?我的方法奏效了,既然他的气已经泄了,我就没有必要再做鲁迅痛打落水狗了,我就缓一下口气说,我这么说也是为你好。这句话还有个潜台词就是,你要是不想被打,就听我的。没想到李师师马上打断了我的话,他插进来说,为我好?你说你们这是为我好?那怎样才算是不好?他这么一说,我就立刻不想再和他说话了,他妈的,孔融六岁就知道让梨,他妈的,田鼠打洞还图个清静,你们说他这是故意找茬是不是?

再举个例子,当时我已经谈了女朋友,我们把各自的钱合在一起花,日子过得滋润有味。我女朋友是数学系的,我们是在柳堤相遇并慢慢培养起感情的。柳堤是我们学校一个著名的看点,说它著名,不是因为它多美,而是说它的象征意义要大于实际功能。这跟我们学校独特的地理环境有关,我们学校地处南郊,依山傍水,有几条小河就见缝插针地流了过来,有一条正好从食堂边上经过,学校就在两边修了堤子,又移植来不少柳树,这就有了柳堤的说法。柳堤的夜色确实好,太阳落山的时候,暮色四合,晚霞像火炉似的烧红了半边天,河水叮叮咚咚的,跟弹琴一样,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气氛,就像那句话说的,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这等于是把培育爱情的土壤给准备好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我们平时开玩笑说这是“水到渠成”,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柳堤的魅力在于它白天还门可罗雀的,一到晚上人就扎堆,跟散麻花似的,热闹得不得了。我们其实不是在感受风景,我们是在体验一种气氛,我们不能暴殄天物是不是?人多了,话就多,话多了,就免不了发生这样那样的关系,我们读大学也不是整天盯在书里,很多时间会掉牙似的突然空出来,这个时候手脚就有点无处放了,怎么办呢,那就去柳堤走走吧,那就恋爱吧,在我们这个年纪,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都有这个需要。经常看到一男一女看似拘谨地背着手走来走去,心里却“各怀鬼胎”,眼睛不时有内容地闪来闪去。这是居心不良的表现,经历过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我和女朋友最初就是在这里认识的,当时她抱一本书一个人靠在栏杆上发呆,结果我只用一首小诗就把她征服了,你说这有什么办法。

应该说,这都是在师大正常的氛围里。

问题出在李师师。这家伙根本不像个2l世纪的人,一点也没有现代人的样子。当时我女朋友的宿舍就在我们对面,我们白天在一起上课,吃饭,散步,回来后还要互相思念,柳堤已经跟不上我们现在的节奏了,我们已经远远不能满足于那种在人堆中隔靴搔痒地抱一下,或者浅尝辄止地亲一下了,这样有时候她就会到我们宿舍玩一下。这个时候,我们不喜欢打扰,不喜欢电灯泡,因此,只要我女朋友来,我都掐好了时间,想在他们回来之前赶个“早场”。这么做肯定是没有问题的,只要他们还识趣,他们就会成人之美,就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敲门。讨厌的是李师师。这家伙特别无耻,每次我女朋友要来的时候,他就故意慢吞吞地在宿舍走来走去,这里摸一下那里蹭一下,跟牛皮糖一样,甩都甩不掉,有时候还冷不丁朝我们撇上几眼,看得我心里直发毛。或者干脆找借口出去一趟,要是就这样出去了就好了,理解万岁,可是这家伙总是会在某个时候冷不丁地冒出来,吓你一跳。那时我们还处在热恋期,我女朋友长得还可以,身材也很饱满,夏天的时候外面套个短袖,里面只穿一件粉色背心,很多内容就展现了出来,我就不老实了,我和她说着说着有时候就忍不住在她脸上亲一口。这个时候我女朋友就半推半就,有点扭捏地说,不要乱来啊,小心被看到啊。我就嬉皮笑脸地反问她,谁看得到?看到了又能怎么样?

我们一致认为李师师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我们甚至还刻意地和他保持着一种距离。我知道要改造这样的人很难,最好的办法就是晾着他,让他自己去琢磨,去分析。我们宿舍四个人,除了我和李师师,另外两个现在看到他跟见到老鼠一样,烦得要死,经常在宿舍这里碰一下那里打一下,“打栋柱应板壁”,毕竟武力是强大的。可是这家伙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不太受欢迎,永远摆出一副随时准备与人搭讪的样子,比方说,我们在宿舍洗衣服,他就撩起袖管站在旁边看,我们接个电话,他也会问我们是谁打来的,再就是你翻书,他也凑过来看,偶尔还奇怪地剜你一眼说,你怎么也看这种书啊?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把脸撕破了吧?摊上这么个室友,我他妈真是倒霉透了。

更可恨的是,遇到这种事,我还不能躲着他,我们那个辅导员对我说,我知道你们宿舍气氛不太好,你这个当宿舍长的要统筹兼顾,多想想办法,千万不要纵容这种恶习的滋长。我哪有什么好办法啊,我的办法就是保持中立,把这碗水端平,尽量做到不偏不倚,不能太迁就他,也不能太苛责他,总之,就是做一个好好先生。我们宿舍那两个对我说,你不要太中立了啊,中立了不好啊,小心被反咬一口啊。他们的话我懂,他们这是给我打预防针,有点“料敌于前”、“防范于未然”的意思,但我没有听他们的话,我还出来打圆场,我说李师师虽然脾气比较古怪,人缘也不好,可是也不能单凭这一点就把他一棍子打死。我还说,你们不要这样哪,其实仔细想一想他也挺可怜的是不是?这也不是说我是什么二代,而是事实就是这样。李师师是农村出身,家庭条件也不好,有两件事反映出他生活方面的拮据:一是他常年穿一双黑布鞋,这种鞋不用说现在,就是在2001年师大中文系这个穷人遍地的地方也是极为罕见;二是他从不舍得花钱,我们宿舍出去聚聚的时候,李师师从没有答应的时候,他把吃饭看成是走过场了,跟还愿一样,他是真正的钢铁战士,要是空气能充饥,他早就餐风饮露去了。当然,李师师不跟我们吃饭的原因,主要还是害怕出钱,都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吃饭肯定算不上“刀刃”。为此我们也没少说他:这家伙肯定把书本当饭吃了。我们还感慨地说,浙江省浙江省,浙江就是他最省啊。

李师师也有出手阔绰的时候,一般都是在文章发表之后。这就要说说李师师的专业能力了。不得不承认,那时李师师在中文系的确很出名,他不光在学术研究上有所斩获,在文学创作上也表现出很强的能力,这就很了不起了,为什么这么说?比如,有的人很会搞学术,说起理论来一套一套的,但对文学创作却很陌生,叫他们去写小说,就好像叫关老爷去舞菜刀,菜刀和大刀能一样吗?肯定不能。当然也不是这么分明,有点儿这个意思吧。但这个问题李师师一点都不用担心,他的心里很有数。这些在别人看来不可逾越的鸿沟,在他那里是随脚出入的,我们这里民间有句土话,叫鼻涕流嘴里顺路,说的就是这样。听起来有点俗,但意思却说得非常到。

那么,李师师到底厉害到什么程度呢?主要是有两手:一是那一年他一个人就在系里申请了三项科研立项,全部按时完成,而且在结项时分别在几个比较权威的学术期刊上刊登了出来,为此还受到学院专门表扬;二是他在短短的一年内就写出了两部长篇小说。别人不会做的,他做了,别人会做的,他做得比别人好,在那个以才华论英雄的年代,他突出重围,数量质量双丰收,他就出类拔萃了。每当这个时候,李师师就会破天荒地请我们出去打牙祭,这个时候的李师师特别好说话,你说什么他都是呵呵呵,一点也不含糊,我说的当然是点菜的时候。我甚至发现这时他的笑也特别憨厚,响亮,现如今像这样真实的笑已经不多了。

但这种事情,不是千载难逢,也是“一载难逢”。

自从我和女朋友处了对象,宿舍差不多成了我们的一个秘密根据地,巴掌大的走廊走起来也跟“胡志明小道”一样有味。但是,常在河边走,说不定哪天鞋就湿了。

有一天,大概是星期五吧。我和女朋友两个人在房里,门突然弹了一下,接着我看见李师师一头扎了进来。我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还不清楚吗?这是被“摸哨”了,但我还是强撑着不放手,一放手倒显得心虚,这个经验我还是有的。但我女朋友毕竟见识短,她突然撒开我的手,用肩膀撞了我一下说,要死要死,你这个死人,霉都让你给倒死了。我在心里暗自叫苦,什么叫风头霉头两隔壁?这就是。

我说,师师,你有事啊?

他听了愣了下,先朝我女朋友看了看,又朝我看了看,支吾着问,你们,在做什么?

我没好气地说,李师师你他妈是不是男人啊,是男人你还问这么幼稚的问题?你问我们在做什么,你自己难道没看懂我们在做什么?

他听了愣一下说,我这也是为你们好。我被他说得很不舒服,怎么是为我好呢?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但李师师并没有体会到,他仍然傻乎乎地说,你们这样下去会怀孕的!

我知道李师师有点愣,但没想到愣到这个程度,竟然说出这样幼稚的话来,差点没笑喷了。我女朋友刚刚也是红着脸的,这时也捂着肚子咯咯地笑个不停。我边笑边对他说,李师师,你丫有没有常识啊,你他妈从肺里想出来的,亲个嘴能生出孩子来吗?你这是基本知识不过关啊!

李师师听了瞪大两眼看着我,脸涨得通红,张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只是动了动嘴唇,又咽了回去。做完了这些,他又转身恨恨地走了。他这一走,我还没觉得什么,只是想想还想笑,当时也没把它当回事。

第二天我去上课的时候,才发现事情有了点变化。刚开始大家都讳莫如深,隔老远就朝我不断地点头微笑。还有的拼命向我献殷勤,我去找位置,有人主动把屁股往边上挪一挪,我去倒水,就有人自告奋勇地帮我端过来,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我在心里分析了下,是不是我今天穿得特别“青头”,让他们惊为天人?或者他们有什么事要求我?说不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都是心里有内容的表现。

我索性装聋作哑,先把他们晾在那,看他们怎么办。这时有人实在忍不住了,过来重重地拍了下我的肩,眼神有点暧昧看了下我,说你很强大啊。这句话的信息量很大,我心里激灵了下,立刻警觉地问,强大什么?对方一听,立刻嬉皮笑脸地擂了我一拳说,装什么大头鬼啊,你到底和你女朋友那个了没有?我的脸呼地红了,耍无赖地说,什么那个?对方就嘎嘎地笑了,说还有哪个?当然是那个喽。他这样说罢,又用两只手配合着做了一个下流动作,边做嘴里边瓮声瓮气地发出怪声来。一看这个,我的头嘭的就大了起来,腿一弹就站起来往外走。

没人知道我有多么愤怒,我不能就这么忍了,这关系到我在这里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声誉,地位。我人走在远离教室的路上,心却在李师师那边,这个麻烦我是一定要找他的。我的脚步带着情绪,脑海里不断地闪动着打斗的场面,心里早已风起云涌。

如果单凭这一幕,你也许认为我是个什么胆大包天的学生,但通常我这样的情绪持续不了五分钟。班长的身份把我打回了原形,我又变回了那个不愿得罪人的好好先生了。我是注意形象的,我的职务决定了我要权衡,要比较,各方面都要照顾到,何况都在一个宿舍,走路都踢脚,闹僵了对谁都不好。当然,你也许会问,你咽得下这口气吗?你这样做甘心吗?老实说,我是不甘心,但斧头把柄剁了的事我不干。当然我也不想就这么放过他,班长的身份是扯虎皮做大旗,它像是一个旗号,在它的背后,是整个班级,是辅导员,还是官方的意识形态。在这个旗号下我觉得很舒服,很安全,我可以用我的官威冷不丁地蛰他一下,或者在关键的时候操作个什么动静,就像有句话说的,我成不了你的事,还坏不了你的事吗?狐狸再狡猾,斗得过好猎手吗?宋江再厉害,还不是乖乖地被招安?我就不信我治不了李师师。当然,这些话我不会明说,说了也很龌龊,我只能寄希望于他能自己体会。我想,只要还是聪明人,只要还不是两眼一抹黑,他就应该“给脸要脸”,就应该“顺着竹竿往上爬”的。

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在学校里肯定不算什么大拿,但怎么说也是一方面的头领。一提起头领,大家的脑子里就会想到《水浒传》里的宋江,什么及时雨,什么呼保义,听起来就觉得很过瘾。当然我不会头脑发热,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天罡地煞下凡,我没那么笨。那我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一个李师师根本就影响不了我的生活。我举这个例子,并不是说我有多牛气,而是说我要顾及到的事情很多,比如最近,我们辅导员就找到了我。

事情是这样的,这一年我们这边的夏天来得比较早,空气中特别闷热,在宿舍脱光了上衣把吊扇开到最大还感到汗流浃背,感觉是怎么脱怎么热。辅导员就想出了一个办法,想搞一次野外采风活动,一来感受一下大自然,陶冶一下情操,再来也可以给大家提提神,别让天气晃了神,整天虚头八脑的不想动。她说,正好西风寨那边有个漂流节,她想把这件事搞起来,至于具体玩什么项目嘛,那就天高任你们飞吧。这正中我们下怀。她这是把权力下放给了我们,我们一听都高兴得屁颠屁颠的。但高兴归高兴,接下来她跟我们约法三章:一,这次出去是统一坐大巴;二,一定要注意安全;三,学院经费紧张,个人自付一半。我们学院太清苦了,比不得那些工科学院,个个都撑得大腹便便脑满肠肥。我们拼死拼活申请个项目,上面批下来的经费也就刚刚混个肚饱,扔到水里也不过一点点油星。即使是这样,我们也忍不住密密地点头,嘴里嗯嗯嗯。学校生活已是如此艰苦,我们是多么需要放松啊,哪里还会有推脱的道理?都恨不得马上插上翅膀飞过去。有一个人也去了,他叫王大强,听名字就觉得很强大,是我们学校部门一个头头的儿子,这个我以后再说。

去西风寨那条路我去过,一路上坑坑洼洼,有很多不规则的石头,而且都弯来弯去的,没有“十八弯”,也有“十七弯”,坐得人腾云驾雾一般。但弯路多也有一个好,就是风景好。这一带都是山区,青山绿水,鸟语花香,有点像世外桃源,世外桃源多有味啊。为了表现出这一带的特色,司机故意把车往惊险里开,一会儿卯足了劲往坡上开,一会儿又俯身往下冲,方向盘打得跟陀螺似的,一车人的屁股跌宕起伏。我们坐在车厢里呜呜哇哇地大呼小叫,乍一听像是一匹匹受惊的野马,慢慢一体会,这里面其实有刺激的成分,如果没有漂流,单单冲着这山路,就已经是不虚此行了。这么想着,我们就忍不住向司机打听起来,西风寨什么时候到?司机听了头也不回地说,快了,什么时候路不弯了,西风寨也就到了。

西风寨是个好地方,我们以前只在想象里演绎过,什么乌龙嘴,什么沽水湾,什么断指崖,听起来像是武侠小说里的圣地。其实就是圣地,因为这里曾经出过很多威震江湖的英雄,远的不用说了,近的就有八十年代号称打出少林的阿发,九十年代背大刀的阿明等等,他们都曾经在这里摆过拳坛,抖过威风。你说,要是一个地方有过这么多英雄,它算不算是一个圣地?但是,我们就是想破头都不会想到,这里居然还会出现什么“救人英雄”。

现在是下午三点,我们顺利地到达西风寨。天气有点炎热,去漂流的人还不是很多,我们很快就被分成了几组去坐竹排。西风寨的竹排类型比较多,坐的人数也不同,有坐三人的,也有坐四五人的。在所有人当中,我们这组是最吃亏的,因为我们坐的是五人的那种,也就是说,排身比较大,速度也比较慢,一直在岸边逡巡盘旋,只能看着那些灵巧的竹排嗖一下就过去了,心里跟虱爬一样。好在旁边的风景秀丽,不至于给人审美疲劳的感受,大家也就乐得各就各位。但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王大强这时却出了事。

这件事出现得有点蹊跷,事后王大强显得义愤填膺。那时王大强的父亲已经做到我们学校宣传部的部长,经常负责组织学校各种大型会议和活动,因此在学校里的权力很大。因为这一层关系,那时王大强的确很受辅导员重视,在辅导员面前可以说是一言兴邦一言丧邦,在我们面前也永远是一副居高临下的姿势。也正因为这样,他的身边总是跟着几个人,有点像“学科带头人”,这些人当中有卫民、立新和李面等,只要王大强一声令下,这些人就会眉头也不皱一下地为他卖命,因此我们那时都有这样的感觉,就是不管是谁,只要被他的眼睛盯着,便都是闷坛里的王八逃不掉。

据王大强回忆说,当时他们坐的是三人座的竹排,因为是北方人,很多人是第一次漂流,所以一下水就欢呼雀跃起来,都说无知者无畏,他们当时就是这样,一坐下就拼命地划起桨来,很快就把其他人抛在了后面。他们过了乌龙嘴,又进入了沽水湾,在经过断指崖的时候,才决定要等一等后面的人。这样等了一会儿,后面才慢悠悠地过来一只排。据王大强说,当时他最先看到的是朱月琴。当时朱月琴是我们班的班花,人长得粉儿花儿的,身材也已经显山露水,一看就是那种叫人咽口水的身材,后来我才知道,这叫水蛇腰。但那时我们的认识都很有限,还是蒸屉里发不起来的馒头,我们只在私下里议论,说“她以前肯定是谈过恋爱的”。说她谈过恋爱,谈了几次?和谁谈?谈到什么程度?这里面的内容本身就很值得人玩味。我们这么往深里一挖,就觉得看她的目光就好像有点不一样了。王大强好像也有点喜欢朱月琴,但具体喜欢到什么程度,我们就搞不清了,但我们都知道,他心里肯定是在意的。

现在,王大强的目光就聚焦在朱月琴身上,他的眼睛像摄像机一样缓缓地向后移动,猛不丁就看到了李师师,火一下就大了。但他毕竟不是胡大海,懂得收敛的道理,他朝对面喊我们打水仗怎么样?他这样说罢,不等对面回答,立刻就撩起水往对面甩,他这样一来,等于是吹响了战斗的号角,后面的几个“中层干部”也纷纷加入了战斗。当时李师师那只排上只有三个人,除了朱月琴和李师师外,还有一个看上去很瘦弱的女生,所以王大强他们很快就占据了上风。但是王大强这时注意到了一个细节,李师师的手没有甩起来!说明什么?说明他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他本来心里就有气,这时更像是被什么捅了一下,一股燥热马上冲上心头,怪声怪气地叫起来,李师师,你他妈是不是看到美女就腿软啊?他这样叫着,底下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但李师师依然没有搭理他,反而真的转过身去和朱月琴说话,一边讲一边还俯下身去做着什么。李师师的这些举动无疑是再一次激怒了王大强,他想也没想,猛地一下拽过划桨划起来,竹排像得了将令一般朝对面飞去,嘭地就撞上了对面的竹排,与此同时,他听到了一声巨响,紧接着就看到朱月琴晃一晃身子掉到了水里,河水一下子就“炸”了。王大强的脑袋,也轰的一声“炸”了。等缓过神来,立刻就慌了手脚,一只手撑在竹排上,一只手伸到水里拼命去拉朱月琴的手。但哪里还能拉得住?这时排已经摇晃得很厉害,再加上水又很深,朱月琴的手只在王大强身上逗留了一会儿就滑开了。

事情突然变成这样,我们个个都吓得面如土色,一时不知如何下手。但李师师这时却面不改色,只见他不慌不忙地脱掉上衣,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朝朱月琴游去。李师师的水性一直很好,那时一有游泳比赛,他总会跑去报名,而且总能拿到名次。这时他在水里闹腾了一阵,很快就拽住了朱月琴的衣服,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岸边移动。朱月琴这时已被水呛得失去了知觉,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李师师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拽上岸来,跟着又让她平躺在岸坡上。这样过了好一会儿,朱月琴的喉咙里才发出一声脆响,接着就咳嗽着苏醒过来。

这次事后,王大强遭到了学院的点名批评,他也因此被勒令写一份五千字的检讨,而李师师却因此受到了学院的赞扬,要不是他抢救及时,后果将不堪设想。

但王大强对此一直忿恨难平。事后,他曾经多次去找过辅导员,并一口咬定这是一起很恶劣的蓄意谋害事件。但一碗水已经泼出去,再怎样去细究已经不可能了,这让王大强一直耿耿于怀。他曾在一次喝酒的时候跟我提起这件事,他对我说,首先,划竹排不像开车,它有一个缓慢的加速过程,当时两只排之间的距离大概有五六米,从他开始划桨到最终撞上朱月琴所在的那只竹排,中间至少用了七八秒,也就是说,在这段时间内,李师师完全有时问把竹排绕开,他不是水性好吗?他怎么会眼睁睁看着王大强疯狂的举动而无动于衷呢?其次,朱月琴的落水本身就很可疑。据王大强讲,当时他们两只排相撞的时候,他清楚地看到只有朱月琴的椅子明显地晃动,接着哧溜一声连人带椅掉进了水里。而据王大强说,事后他曾经专门去观察过那种椅子,那是一种很普通的竹椅,当地人在它的两边分别用一条指头粗的牛皮绳紧紧缠住固定在竹排上。王大强说,为了测试这些牛皮绳的韧性,他曾经尝试着用剪刀去剪过那些牛皮绳,但都无功而返,它怎么会因为轻轻一撞就松了呢?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在此之前,它就已经被人松开了。如果这些推测都成立的话,那么李师师当时的行为就很可疑。

王大强会这么说,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我立刻问,李师师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王大强听了冷笑一声,然后他突然抬起头盯住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省——优。他这样说罢,又忽然笑了笑说,他妈的,他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我料人料不着,料狗四只脚。这个省优,我就是给他吃他也不敢夹!然后,就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其实在这天下午,王大强曾经去找过李师师。当时李师师正在宿舍里看书,突然听见门咣当一声被踢开了,紧接着就看见王大强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李师师愣了一下,抬起头看着王大强,搞不懂他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王大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李师师,似笑非笑地说,看不出来,你这个人心机很深啊。

李师师听了眨眨眼,似乎没有听懂。

王大强笑了笑,眯起眼看着他说,那件事,我已经搞明白了。

李师师这时才慢慢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王大强问,什么事。

王大强没有理他,仍然眯着眼睛说,你这么做,大概是和省优有关吧。

那时已临近毕业,按惯例学校将会开展省级优秀毕业生的评选,获得殊荣的学生可以在找工作的过程中享受很多别人没有的内容,而每个班又只分配到两个名额,“千脚蜈蚣只走得一条路”,因此每年到这个时候竞争也就显得格外激烈。

李师师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不禁愣了一下,脸上立刻显出不自然。他看了看王大强,沉默了一下说,我已经说过了,那件事……确实只是个意外。

王大强看一眼他,点点头说,如果仅从落水来看,这确实只是个意外。但是,如果在落水之前,就有人做了手脚的话,事情恐怕就没这么简单了。他这样说完,又用力看一眼李师师说,而从当时的情况来看,确实有人曾经偷偷地解过绳子。

李师师听了非常吃惊,他没有想到,王大强竟然是如此细心的人,脸上立刻就红一阵白一阵,有些紧张起来。他看了看王大强,眨眨眼说,我,要是不承认呢?

王大强一听脸色立刻难看下来,他盯住李师师,冷笑一声说,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是谁吧。

李师师的嘴张了几张,却没有说出话来。他当然听得出王大强是话里有话。

王大强这时又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说,那好吧,我会让你好好认识一下我的。他这样说完,又突然朝李师师笑了一下。然后,就转身走了。

看着王大强渐渐消逝的背影,李师师突然意识到,这件事情远比他想的要严重。

当天晚上,李师师的心情非常差,一直在宿舍里唉声叹气。他不知在哪里搞了一瓶宁夏红,主动找我谈心。他对我说,他心里不痛快,想找个人喝一喝酒。我一听当然很乐意奉陪。这段时间,学院一直在做“省优”的宣讲,听得人头大,再加上辅导员天天找我做这做那,我真觉得自己有点累了,正好找个机会放松放松。其实我的酒量也不是很好,但李师师还带来了一大袋酱牛肉,这袋酱牛肉非常诱人,于是,为了这袋酱牛肉,我只好硬着头皮答应陪他喝。就这样喝了一阵,李师师忽然点上一根烟说,班长,我们去操场坐坐吧。

于是,我们便走出来,准备到操场上找个地方坐下来。

我们走到南操场的西边。刚要坐下来,李师师突然拦腰抱住我,吓了我一跳。他带着哭腔说,班长,我已经完了!

我听了大吃一惊,一下就从他的胳膊里挣脱出来,带点恼怒地看着他说,你干什么?

他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愣愣地说王大强下午已经找过他了。

我马上问,王大强为什么要找你。

李师师听了脸色涨红起来,他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眼神有点躲闪地说,班长,你是我在这里最信任的人,在我有困难的时候,我第一个想要谈心的人就是你

我有些急躁地打断他的话说,你他妈别尽扯没用的,直奔主题!

他愣愣地看着我,犹犹豫豫地说,是我陷害了王大强……

啊?我一下激动起来,愤怒地用手指头不断地戳着李师师说,你他妈从肺里想出来的,王大强是你能玩得转的吗?你他妈耍心眼,也不先撒泡尿照照自己!

李师师突然两眼红了,哆嗦着嘴唇说,院里下的通知说每个班只有两个省优的名额,我分析了下,除了你,只有王大强能威胁到我,可他爸是宣传部长……

你,你……我狠狠地用手指着他的头,气得唾沫乱飞,咬着牙说,那要是每个班就一个名额,你不是连我也要害了!李师师啊李师师,你他妈真不是人!

李师师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一下就哭了,蹲在地上呜呜地哭,看上去很熊,嘴里绝望地喊着,我完了……我完了……

李师师这样哭,我立刻就心软了。我在黑暗中叹了口气,说,你也不用这样,现在离完蛋还差一点。我说,王大强虽然脾气暴躁了点,说话冲了点,但我相信他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李师师不响了,他抬起眼睛看我,仍是呜呜地哭。哭后,又瘫坐在草坪上,闷着头不说话。

过了半天,才抬头对我说,班长,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吧。

我瞥一眼他说,什么东西?

李师师没有说话。他朝周围看了看,确定没人,就把手伸进衣服内兜里,摸索了半天,拿出一张纸片,递到我的眼前。我把它放在月光下一照,原来是一张照片。照片的正中央站着一个女孩子,看上去二十岁左右的光景,穿着一件红色鹅黄对襟褂子,梳着一条又粗又大的马尾辫,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一看就知道是个乡下的姑娘。

我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他,有点茫然。

李师师这时凑近我,迟疑了下才说,这是我女朋友,我们是高中同学,在一起四年了。她爸说,一定要我进县城最好的中学,才同意我们继续交往。可是寒假我回家的时候,去找过那所学校的校长,他说现在毕业生很多,一定要省优才能进,我家又是农村的,我父母都是没什么办法的人,他爸死活不让我再和她在一起……说完,他又呜呜哭了。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拿出一根烟点上。空气中立刻就闪烁起点点的光亮。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在草坪上坐了很久。这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远处的村庄不时传出狗叫声,柳堤下的河流也发出阵阵呜咽的水声。我看了看天色,过去拍了拍李师师的肩说,走,我们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添乱就是了。

李师师听了看看我,苦笑一声说,班长,我已经够倒霉了,还能添什么乱?

我听了没有回话。此刻,我内心的纠结不比李师师少,眼看着再过几周就要评省优了,可不能再出什么意外,否则,我作为班长,肯定会被“株连”到。我甚至暗暗地想,真要到了什么关键时刻,我只能“弃车保帅”,谁会捉只虱子放自己身上痒呢?我这么说,你一定会说我势力,我不是势力,我只是觉得,李师师都可以为了他心爱的女孩子这样去做,那我就太有资格了。我家那边的学校,也一个个死相得很,要求这要求那,没有这个省优,我连门槛都进不了。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啊。四月的晚风很凉,但我的心情却没有清爽起来,反而一点点往下坠,就像那句话说的,下雨天担稻草,越担越重。我在心里暗暗祈祷,各路神仙菩萨保佑我,千万不能再出事了。

这段时间,我的心情一直有些吊着。已经是快毕业的五月了,学院里一直在强调的“省优”评选,也进入了实质性的阶段,大家都开始削尖脑袋,挖空心思地打探着各种消息,都想提前知道这个“省优”到底花落谁家。没有评优的时候,学校的生活是平和的,有秩序的,柳堤上随处可看到我们这帮大四的学生走来走去,而现在,大家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满怀心事地匍匐在学校的各个角落,大家现在一定很爱惜自己的羽毛,躲在背地里静静地舔舐着自己的皮毛,暗暗地蓄力,就像有句话说的,越到关键时候,就越要沉得住气,否则,要是不小心被抓住什么把柄,“千年的狮子一锤敲”,哭都晚了。

我过去没什么“盯梢”的习惯,要说有也是近段时间才培养起来的。最近大家真是忙啊,忙着请客,忙着写材料递给辅导员,以此表明自己这四年的大学生活绝不是虚度光阴。虽然大家对我都比较认同,也一致认为我可以名正言顺地拿到省优,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地写了材料。就怕大意失荆州啊。但我稍稍玩了点花招,我知道自己的专业成绩不突出,但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相反,有些地方还讨得了辅导员的欢心,具体什么地方就不用说了吧。反正我写的就是这种材料,而且写材料也只是一种说法,真正的意思都在里面了,这套东西我太熟了,写起来也跟数家珍一样方便。其实,我真正担心的还是王大强和李师师之间什么时候会“擦枪走火”,这让我的心里跟油煎一样。这样的日子不是度日如年,也是度月如年,我真宁愿来个“单刀落”,也不愿像这样被“零碎割”。

后来的事情,也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我一点也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会突然发生这么一件事。这件事影响很大,我后来能顺利拿到“省优”,成为“先进”,就和这件事有关。这个局面还不是写材料打开的,写材料只是探一下口风。当时王大强曾经对李师师撂下过一句狠话,尽管李师师已经预感到王大强绝不会善罢甘休,但是他还是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

接下来的事情谁都没有想到。

事情发生在一个下午。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二00一年五月二十五日的下午。在这个下午,王大强先是带了几个人,手里牵着一条狗来到我们宿舍。王大强的这只狗不知道是从哪儿搞来的,只觉得长得很怪,头很大,脖子也很粗,从品种上看应该是一只狮子狗,而且大概是由于长期没有人给它清洗,所以浑身上下就显得特别的脏乱,远远看去就像一只黄色的火球。当时我还缩在被窝里午睡,李师师也刚起来在削苹果。这时他突然看到王大强牵着一个火球一样的东西站在门口,微微有些发愣,但心里立刻就警觉起来。王大强这时用眼睛找我,笑着说他这次来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和我谈。

我一下有些摸不着头脑,吃不准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我小心地看着王大强,试探着问,你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王大强一听忽然笑了,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心里有一件事情吊着,没放下来老觉得不舒服。这时李师师突然放下了手里的水果刀,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已经有些预感到要发生些什么。

我听了有些奇怪,很认真地看着他问,有一件事情吊着?什么事情?

王大强又很奇怪地一笑说,这件事,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只好哦了一声,点点头说那好吧。

王大强和我这样说时,房间里突然传来了一阵吭哧吭哧的喘气声,我们这才注意到,那只黄色的狮子狗正有滋有味地舔着他的鞋面。王大强看了它一眼,眯起眼笑了一下说,师师,你他妈饭不要吃了!他嘴里这样说着,底下突然飞起一脚,狠狠地踢在那只狗的身上。王大强踢得不轻,一下踢到了狗的鼻子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声响,而与此同时,那只狗立刻疼得哆嗦了一下,过了不久,又咚的一声斜瘫在了地上。

王大强的这个动作很快,让我们一下有点猝不及防,等明白过来都非常吃惊,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李师师这时也愣住了,等缓过劲,又好像突然问觉得有些奇怪,他吞吞吐吐地看着王大强问,你刚刚,叫它……师师?

王大强似乎还沉浸在刚刚的气氛里,这时他拍拍手,用眼角看了下李师师,哼一声说,一只狮子狗,老子不叫它师师叫什么?他这样说完,又转过脸去认真地看着李师师,似乎是在嘲弄。

李师师的脸立刻变得铁青。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王大强的险恶用心。但他显然不想再和王大强纠缠下去,他先是看了一眼王大强,又看了一眼卫民和立新,紧接着就站起来朝外面走去。

这时王大强向卫民和立新使了个眼色,突然走了过去,伸出手拦住了他的去路,笑嘻嘻地说,你,现在还不能走。

李师师只好站住了,回过头很认真地看着王大强问,你们,还有什么事?

王大强就笑了,挤挤眼说,我,还能让它再倒立起来。

李师师听了想了想说,我……那边还有事。他这样说着,又低下头用余光飞快地瞄一眼王大强,继续往外走。

王大强在后面突然说了一句,你这样走了,以后会后悔的。

李师师迟疑了一下,站着没动。

我说过,我会让你好好地认识下我的。王大强眯起眼说。

李师师慢慢转过身,小心翼翼地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王大强这时很认真地盯住他,撮了一下牙花子说,我已经说过了,我还想把它再倒立起来。

李师师的脸立刻涨红起来,他突然抬起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只张了张嘴,又把话咽回去了,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王大强。

这时王大强就朝那只狗走去。那只狗看见他朝自己走来,嘴角立刻抽动了一下,居然慢慢立起了身子,吓得不断地往后退,一直退到了床底下。但它毕竟只是只小狗,它大概以为这样就安全了,但他显然低估了王大强的身手。王大强先是俯下身朝床底下看了看,紧接着又飞快地趴下来,出其不意地往床底下扫了一脚,那只狗一下就痛得狂吠起来,接着它又做出了一个令自己后悔不迭的举动,它的身子在狂吠的同时,猛地一下就蹿出了床底,等它来到地面,这才吃惊地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暴露在王大强的目光之下了。这一下让它十分吃惊,瞪大两眼紧张地盯着王大强,全身上下由于恐惧而显得瑟瑟发抖。这样一来,王大强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住了它的脖子,把它竖着提了起来。狗在他的手里蹬着腿挣扎了几下,嘴里发出嗷嗷嗷的叫声,听起来十分凄惨,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他这样做完,就停住手,慢慢抬起头看着李师师。

李师师立刻警觉起来,唰唰地往后倒退了半步,神情紧张地看着王大强问,你……想要干什么?

王大强忽然哈哈地笑了。也就在这时,他突然就做出了一件令在场所有的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只见他的双手突然往上一扬,狗立刻就发出惨烈的叫声立在了半空中,但是它在空中仅仅停留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紧接着又被王大强用力往前一扔,啪地打在了李师师身上。王大强这一下的力度掌握得很好,狗在落到李师师身上的时候,前爪正好落到了他的肩膀上。这只狗刚刚还被王大强头朝下地握在手里,正处在缺氧的状态,这时候又被扔得晕头转向,猛一下看到李师师的脸,思想没有准备好,浑身一激灵,竞一下扭曲了脸忘记了叫。待醒悟过来,四肢仿佛变得更加强壮有力,拼命地搭住李师师的肩往上爬。它用力张大了嘴,呼出来的一股股热气都喷到了李师师脸上。李师师慌了手脚,他意识到如果任由狗继续往上爬是很危险的,情急之下,忽然伸出两手用力地攥住了狗的两腿,狗立刻痛得哆嗦了一下。但李师师这时已顾不得许多,只见他狠狠地拉扯过狗的两只脚,这样一来狗突然失去了重心往后一仰倒悬在了半空中,但它显然没想到接下来还有更大的噩梦在等着它。这时李师师又惊叫着把它横着往外一甩,突然就响起噗的一声,撞到了宿舍的一堵墙上。这一声很沉闷,像是一拳打在了沙包上。

当时的情形确实很骇人,狗的全身像一块面团一样砸到了墙壁上,头部的血立刻就滋了出来,眼角和嘴角也都不同程度地流出了几条乌黑的血丝,嘴巴也歪向了一边,露出一口破碎断裂的牙龈。狗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整个过程雷厉风行,它甚至没有一秒钟的思考时间,就这样被人在空中甩来甩去。它在回落到地上时,似乎还没有明白过来,先是挣扎着站起来走了两步,又仰起头呜呜地叫了一声,这才晃了晃身子,一歪就倒了。它的内部结构显然已经被震碎了,由于全身失去了支撑,所以躺在那里,远远看上去就好像一块绵软的面团。

事情突然之间变成了这样,我们都没有想到,就连王大强都不禁愣了一下,有点吃惊地回过头和卫民、立新面面相觑。

这时李师师愣愣地看着地上的狗,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突然抱着头蹲地上大哭了起来。

但李师师没有想到,这件事还刚刚只是开始。

接下来的事情就更令人匪夷所思了。

当时王大强看到自己带来的这只狗突然被李师师砸死,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突然上前狠狠地踹了一脚李师师说,操你妈的,下手这么狠!李师师立刻疼得弯下腰。与此同时,卫民和立新也立刻跟了上去,四个人开始你来我往地扭打在一块。由于王大强他们当时有三个人,所以从一开始就明显地占了上风,拳头像雨点般不断地落在李师师的身上,差不多快成了群殴。见此情形,我大声喊不要再打了!但是根本就喝不住他们。

这个下午,李师师被王大强等人打惨了。为了阻止这场殴打,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去拉架,这时突然愣住了。也就在这时,王大强突然往后一跳,跟着脸色一变,接着又一变,随后向后急退了几步,慢慢退到门边,指着李师师说,你……要杀人?接着又咧开嘴冲李师师阴阴地一笑,退到门边,突然打开门撒腿跑到走廊里。嘴里使劲喊着,杀人啦,李师师狗娘养的要杀人啦……

王大强这一喊,我们立刻齐刷刷地朝李师师看去,突然看到他的手里正操着一把水果刀,一下都愣住了。卫民和立新也喊一声皇天,仓皇地闪到了一边。

李师师这时正抡着手臂在挥舞着,见大家突然惊恐地看着自己,也有点懵了,待发现自己的手里正拿着一把水果刀时,脑袋嗡的一声就炸了,手上一松,水果刀当时落了地。一会儿工夫,全楼层的同学都凑过来了。李师师的脸拧成了一团乱布,拉着哭腔不断地喊着不是我不是我

李师师这一次直接被带到了学生处。这显然是一起非常严重的校园安全事件。他从宿舍里被带出来时,脸上已经煞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一直在不断地哆嗦。

其实关于这件事,我一直没有搞明白,我始终搞不明白,为什么李师师当时要这么做。我觉得这不像是一起简单的持刀事件,在那个下午,王大强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这显然不像是一个突然面对紧急情况应有的反映,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王大强在群殴的时候趁机把桌上的水果刀塞到了李师师手里,如果这个推断成立的话,那么王大强这个人的心机真是太深了。说实话,想象力一直是我的强项,但我仍然不敢想象身边的人竟然会有这么险恶的用心。

也就在这时,辅导员突然把我叫去办公室,她很认真地问我说,下午发生的事情,我是不是一直都在现场。我看了看她,毫不犹豫地说,是。辅导员听了微微一笑,又对我说,你现在是重要的目击证人之一,又是这个班的班长,到时候他们肯定会找你问清楚情况,你该怎么回答呢?我听了瞪着辅导员,一时吃不准她这么说什么意思,只好说,李老师你放心,我一定把当时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

辅导员听了点点头,嗯了一声,然后又忽然看了我一眼说,听说你女朋友最近往你们宿舍跑得很勤啊。我的心往嗓子眼儿提了一下,立刻警觉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到底要说什么。这时辅导员的脸色突然严肃起来,她说,在校学生男女生之间不能互相串门,即使是男女朋友关系,也会给学校的管理造成不良的影响,这样的学生,学校是绝对不会给予任何奖励性质的奖项的。她说到这里,忽然又把话停住了,盯着我说,你想当省优吗?

我听了有些奇怪,瞪大两眼看着辅导员。辅导员见我不回答,立刻问我,怎么,难道你不想评上省优吗?

我喉咙咕隆了下,我当然想,能评上省优,是我一直以来苦苦追求的结果。我一下醒悟过来,连忙点头说,想,做梦都想。

辅导员一听就笑了,点点头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和别的同学不一样,这也是我一直让你做班长的原因,但班长并不一定都能评上省优。她这样说罢,又用力看了我一眼说,知道怎样才能评上省优吗?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她说,省优首先要做到惩恶扬善,把好的方面发扬光大,把那些坏的恶的方面及时地向学校报告。她说到这里,又举了一个例子说,像刚刚发生的这件事情,一个同学仅仅因为看不惯别人的宠物的昵称和自己的名字相似,就怒不可遏地将它打死,甚至还拿着刀恐吓别人,像这样恶劣的行为,难道我们不应该把它及时地揭发出来吗?辅导员这样说时,显得非常痛心,然后不等我回答,又说,当然,老师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你先好好考虑一下吧,该怎样做看你自己。接着,她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讳莫如深地笑着说,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承认我心理阴暗,我心里一直有一条虫在钻来钻去,不断地在提醒我说,你还犹豫什么?过了这个村还会有这个店吗?这个人值得你去救吗?他以前让你这么出丑,你难道对他还不仁至义尽吗?太仁至义尽了。我在心里对李师师说,你不要怪我,我也没有办法,要怪,也只能怪这个环境,这个社会。

辅导员果然没有说错。没过多久,学生处那帮人就找我去谈话了,我按辅导员说的,一口咬定这件事是李师师酿成的。领导对我的话很满意,他们的意见很明确,就是开除学籍。

李师师一看到学校对他的处置,立刻哭了。他拉着我的手说,班长,我是冤枉的,你一定要替我说话!我听了心里很不好受。接着,他又喃喃自语地说,一切都晚了,晚了……

我不动声色地收起了自己的情绪,拍拍他的后背,劝他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广大天地,天高任鸟飞,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李师师听了苦笑着摇摇头,不回答。

李师师这几天情绪低落,眼睛红得像两只熟透的烂桃儿,大概是哭多了的缘故。学校通知他三天之内搬出宿舍,等到了第二天晚上,我叫了几个人,买了一些点心,在操场上围成一圈坐着,算是为李师师送行。

收拾完东西的李师师,脸上有点呆呆的。我说,李师师同学有理想,文学才华也好,是金子到哪儿都能发光,说不定以后我们这堆人中就他混得最好。说完,还带头鼓起掌来。

李师师起来说,谢谢大家的好意。这四年来,有很多对不住大家的地方,现在不能毕业,也算是对我的一次惩罚。明天我就要走了,你们一定要原谅我。

这时,人群中有人哭了。我说,都要走了,说些开心的吧。接着从身后拿出一摞信纸,信纸里装着学校的地址和风景;信纸上,写满了我们的祝福。

李师师抱着信纸,呜呜地哭了,嘴里不断地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第二天一早,李师师坐一趟火车走了。我把他送到火车站,临上车前,他突然抱住了我,带着哭腔说,班长,这四年的大学,只有你和我谈过心……

我听了有些伤感,拍拍他的背说,师师,回家后多来信。

他点点头,指指自己的胸口说,你的信纸,我已经放在了这里。然后,就转身咬咬牙上了车。

这时火车发出一声汽笛的响声,轰隆轰隆地缓缓启动,李师师把头钻出车窗,使劲地冲我挥着手,一直到火车渐渐消失在远方的道路上。我忽然感到一阵难受,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我在心里难过地对自己说,对不起,李师师,我让你失望了。

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李师师。

大学毕业的时候,我顺利地拿到了省优,和一所相当不错的学校签了约。整个班级,还数我分得最好。毕业那天,我含着热泪把同学一个个送走,然后才依依不舍地开始收拾行李。楼道里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焦急地在等待着搬进来。大学宿舍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彼时是我们,现在是大三的学弟们。我整理了书桌,清空了衣柜,习惯性地看看信箱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一封信。信的邮戳是五月末发出的,整整一个月了。我赶紧把信拆开来,信是李师师的爹写的,他先在里面说,这个地址是从师师的兜里拿出来的,接着又说,师师回家以后,心情很差,他找到他女朋友家里,说他已经下定决心要自主创业了,但是对方家长听了断然拒绝,并警告他不要再来骚扰女儿了。万般无奈之下,他们相约在一个夜晚逃离家乡。家人着了急,四处托人找,最后在邻镇的一个玉米地边发现了他们。据当地的村民说,那晚的雾很大,火车开过的时候一点都看不清楚,他们就那样稀里糊涂地被撞飞了……信的最后,李师师的爹说,儿子走了,他的朋友很少,也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寄到。但愿吧。

我看了一时愣在那里,慢慢地,眼泪就掉了下来。

【责任编辑柳小霞】

【作者简介】金晖,1989年出生,浙江省温州中学教师。在《北方文学》、《散文诗》、《岁月》等文学杂志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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