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滨街
2015-02-03刘浪
1
现在看来,我是不可能知道杀死我的这个女人到底是谁了。我想,北岸公安分局的那两个警察应该已经知道了这个女人是谁,但他们两个没有办法告诉我。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两个警察,年纪轻、戴着一副眼镜的那个好像是姓刘或者姓牛,年纪稍大、肤色棕红的那个好像是姓王。为了讲起来方便一点,以下我就叫他们眼镜警察和棕红警察吧。
跟我一样,区子明其实也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天知道因为什么,在得知我被杀死之后,区子明一路小跑,来到了北岸公安分局,接待他的正是眼镜警察。
区子明一口咬定,这个女人出现在河滨街时,是案发当天的下午两点零四分。区子明啪啪地拍着自己的胸口,他说,咋的?你不信咋的?不是两点零三分,也不是两点零五分,就是两点零四分,差一分钟我都把脑袋揪下来给你当球踢!
眼镜警察小声嘟囔了一句,我踢你那玩意儿干啥?紧接着他就假装眼镜滑下了鼻梁,他用左手往上推了推镜架,又顺势捂住了鼻子。可区子明的腋臭,仍然是汹涌又恣肆,简直就是大气磅礴,眼镜警察使劲将手在鼻子前摆动了几下。
我没说我不信。眼镜警察随口敷衍了一句。在他看来,那个女人究竟是什么时间出现在河滨街的,并不是个绝对重要的问题。
区子明说,从我妹妹家到老黑家是四分钟,调过来,从老黑家到我妹妹家,是五分钟。你知道咋差出这一分钟的不?区子明说到这,将右手掌并拢,做了个猛烈下切的动作。眼镜警察以为他这是要自问自答呢,区子明却说,哎,兄弟,给我棵烟抽,我烟打麻将那会儿都抽没了,还没倒出工夫去买,这不就跑你这来了?
眼镜警察就将放在桌角的那包红双喜烟拿过来,抽出一支,撇给区子明。他说,我看先就这样吧,有什么事需要你帮忙的话,我再找你。
就这样?什么就这样?区子明刚刚把烟点着,还来不及抽。他说,我妹夫就这么死了?不明不白就这么死了?兄弟,不是我批评你,你自己也得寻思寻思,在你管的这片儿,有人稀里糊涂就没命了,传出去你也没面子吧?
眼镜警察皱起了眉头,他强忍着不耐烦,还胡乱摆了摆手,说,那你都快点说啊!
区子明抽了口烟,说,行,我这就接着说。兄弟,我刚才说到哪了?
眼镜警察说,我哪知道你说到哪了?
区子明说,那我从头给你说。
2
对于我自己的被杀,老实说我也无从讲起。我思考了很久才发现,如果是从杨小雪开始讲的话,条理可能会相对清晰一些。
回想起来,我和杨小雪的相识,似乎真的相当偶然。请注意,我说的是“似乎偶然”。按照我现在的推断,我和杨小雪的见面是躲不过去的,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
我平时根本就不看电视,那晚耐着性子看了,结果呢,中国男足在打平就能小组出线的前提下,0:3败给了乌兹别克斯坦,亚洲杯就这么出局了。这让我很是郁闷,感觉胸口那儿有块沉重又粗糙的石头堵塞着。我就下楼了,去了离我家很近的那个酒吧。酒吧的名字取得真是不靠谱啊,叫第八感觉。
在酒吧二楼最东边的那个单间坐下,我犹豫了一会儿,没有要酒,而是对服务员说,给我来一听可乐吧,可口、百氏都成。
服务员说,好的陈总。
我就一愣,仔细再看服务员,是个陌生的女子,二十三四岁的样子,正下意识地用左手捂着自己的嘴巴,而她看着我的目光是虚虚的。
我们见过面吗?你认识我?我问她。
她点了点头,说,嗯,我在北岸公司工作。
女子说的北岸公司,是我的一个分公司。由此想来,她应该算是我部下的部下了。我想站起身来,但只是想了想。我说,哦,真对不起,我一下子想不起你名字了。你在北岸具体做什么工作?怎么又到这儿来了?你坐下,你快坐下,这儿不是公司,你站着跟我说话,我特别不舒服。
女子就小心翼翼地坐在了我对面。刚刚坐下,她手中的菜单掉到了地上。她哈腰捡菜单时,我想她应该是个左撇子吧。因为她是用左手捡的菜单,而刚才她用来捂嘴的也是左手。
女子轻轻笑了笑,说,我叫杨小雪,我负责北岸的微机室,我在这儿是做兼职,一周来一次。她说这几句话时,呼吸是急促的,语调就跟着有些发抖,她显然是有一点紧张。陈总您先坐着,她边说边站起身来,我这就把可乐给您拿来。
我说,来两听。
杨小雪把可口可乐拿来时,她看上去已经从容了许多。我说,你要是不忙的话,能不能陪我坐一小会儿?
杨小雪笑了,很舒展和放得开的那种笑。她说,好呀,好呀好呀!
我这才发现,杨小雪大笑的时候,她的两腮上就出现了两个酒窝,酒窝很小很浅,不仔细看就可以忽略不计。我就有些后悔了,不该让杨小雪陪我。说来也真是有点莫名其妙,我没法忍受女人长酒窝。没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我就是不喜欢,简直就是厌恶。我是半年前跟我妻子离婚的。说到离婚的理由,很多人都以为我这是发达了,温饱思淫欲了什么的。而真正的原因呢,是我前妻不顾我的再三劝阻,去美容院做了两个该死的酒窝。他妈的!
我说话的欲望就这样一下子减弱了一大截。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我几乎没有说什么话,更像是个心不在焉的听众。
杨小雪首先跟我做了解释,她来这个第八感觉酒吧是做兼职,并没有影响她在北岸公司的工作。她还告诉我,她来这做兼职,是为了体验生活,从而积累写作素材。她说她正在着手创作一部中篇小说,凶杀题材的,案发现场是在一个酒吧里。她清了清嗓子,接着说,我已经想好了,酒吧的名字就叫第八感觉。
我想对她说,小说完成给我看看。可我还没来得及张口,一个男人一脚踹开了单间的房门,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而且亮出了一把造型怪异的刀子。
3
区子明说,兄弟,你是不知道啊,这三天我背运都背到家了,打了三场麻将,场场废,老黑他们几个王八犊子把我砸得嘎巴嘎巴的,这帮狗日的。
眼镜警察长嘘了口气,也点了根烟,之后他就尽可能深地仰躺在了坐椅上,想要逃离区子明的腋臭对他的围剿。
按照区子明的说法,周五、周六、周日这三天,他都去老黑家打麻将了。他说不准老黑他们几个是不是事先做了套,反正他的三百块钱,周五输了一百,周六输了一百,周日又输了一百。而且,他每次输到一百块时,都刚好是下午两点。
兄弟,他奶奶的真是邪了门了,只要我一摔麻将牌,说不打了不打了,老黑家那个破挂钟保准当当响两下,操他奶奶的。
区子明说到这,就随手拿过小警察的那包红双喜烟,抽出来一支,用先前那支的烟蒂将其点燃,这才接着讲他离开老黑家,就奔妹妹区子敏家去了。他想跟妹妹区子敏借一百块钱,回来接着玩麻将。
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得往回捞捞,你说是不是,兄弟?区子明说。
眼镜警察说,今天我们就聊到这儿。
咋的?操。区子明腾地一下站起来,将手中只吸了一少半的烟摔在地上,又猛地踩上一脚。他说,你不稀得听我说是不是?行,我跟你们局长说去!
眼镜警察也站了起来,他紧攥的双拳,跟他粗重的呼吸一样在抖动。但他马上就笑了,说,大哥你怎么沾火就着啊?不过我喜欢你这种性格,男人嘛,怎么能没点脾气?你接着说你的。他边说边又递给区子明一支烟,还啪一下打着火机,伸了区子明面前。
区子明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小声说,我这脾气也是够操蛋的。对了,我接着说。我刚要走到我妹妹家楼下,就看到那个女人了。
眼镜警察就用右手捂住了胸口,心想这个话痨总算说到正题了。
可区子明接下来就转移了话题。他说,兄弟,你知道咱们涧河市运动会的竞走记录,是谁保持的不?不等眼镜警察回答,区子明用右手啪地拍了下自己的胸口,又竖起右手拇指,说,我,哥们儿我!
区子明说自己读高中的时候,练过两年竞走,十多年了,他创造的市运动会竞走记录一直没人能够打破。而练习竞走,让他对时间、距离和路况的把握都很精确。他说从他妹妹区子敏家到老黑家是上坡路,需要走五分钟,而反过来就是下坡路了,只要四分钟就够。
兄弟,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看到那个女人的时候,保准是下午两点零四分,我敢用脑袋做保证。
眼镜警察说,你看到那个女人时,她在干什么?
区子明咳嗽了起来,他说,兄弟,你先给我倒杯水,渴死我了。
4
男人闯入单间,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你他妈的是谁呀?你跑我屋里来干他妈啥?
我看得出这个男人显然是喝醉了,他应该是出来接电话,或者去了卫生间,之后想回自己的房间,结果走错了屋子。我说,先生,你走错屋了。
男人踉踉跄跄地走到我面前,突然就从后腰处拽出一把刀子。刀身将近三十厘米长的样子,略成弯弓形,刀背处是一排细致的锯齿。而刀柄前端的刀身处,有一小块镂空,是一枚六角雪花的图案。
男人挥刀向我头部砍了下来。一瞬间里,我闭上了眼睛,因为我已来不及躲闪。
预想的疼痛没有来临。我睁眼一看,是杨小雪猛然站起身来,伸出左胳膊,护住了我的头。
鲜血从杨小雪左手腕的背侧急促地流出来了。我回过神来,抓过只喝了几口的那听可口可乐,狠狠砸在了男人的右眼眶。男人惨叫一声,捂着右眼转身就跑,他的脚步飞快,完全没了先前醉酒的迹象。这使得我如今回想起来,几乎可以确定这个男人的醉酒一定是假装的。
我没有追赶男人。我解下领带,紧紧系在杨小雪的左下臂,之后就马上叫了辆出租车,和她赶往距离酒吧最近的第三人民医院。临上车前,我让惊慌失措的酒吧老板帮我报了警。
在赶往医院的途中,我突然想起了高建民,当然只是想了一下。杨小雪一直在努力地笑着,她说,嘿,这下好了,我的小说不是中篇是长篇了。我就忍不住握住了她的右手。我能觉出我的眼底,一阵比一阵热了。我不敢去想象,要不是杨小雪替我挡了这一刀,后果会是什么样。
医院的夜间值班医生果然是高建民。关于高建民,我在这儿必须多说几句。他是我当初的高中同学,高考之前的那几个月,我们两个都喜欢上了邻班的一个女同学。在这儿,我不想提到这个女同学的名字了,但可以说的是,这个女同学后来成了我的前妻。“后来”,“前妻”,这话真是别扭。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最近这十年来,我和高建民之间没什么来往,
我也不清楚高建民是否知道我已和女同学离婚,反正他看我的眼神多少有一点……诡异?或者暧昧?我说不清楚,反正让我不怎么舒服。还好,高建民一直也没问我杨小雪是怎么受的伤。要是真问了的话,我恐怕一时间真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高建民给杨小雪清洗、包扎伤口时,我一直陪在她身边。开始时,杨小雪只是很用力地抓着我的手,她的掌心湿漉漉的。后来,她就扭过身来,把额头抵在我的胸口,很结实地来回揉搓。我分明感觉得到,她的整个身体在发抖,而她一直在努力控制着。
高建民告诉我,杨小雪只是伤了皮肉,筋骨没有伤到。我稍稍安心了一点,让他给杨小雪办住院手续。高建民说,陈桥,我坑谁也不能坑你。嫂子真不用住院,每天来医院换次药,再打一组静点消炎,最多四五天就能痊愈。
高建民说的“嫂子”两个字,让我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我就心虚地瞟了一眼杨小雪,而她也正在瞟我。她对我耸了下鼻子,同时还飞快地吐了下舌头。
这时候,又有两个病人被家属送来了。高建民就把我和杨小雪安排到了一日病房,由护士来给杨小雪注射静点。护士刚刚调好药液滴坠的速度,北岸公安分局的眼镜警察和棕红警察赶来了。事情的经过就这么简单,我和杨小雪三言两语也就说尽了,两个警察很快也就离去了。
我和杨小雪走出第三人民医院时,已经将近凌晨三点了。需要说明的是,离开医院时,我打算和高建民告个别,但没找到他。准确地说,高建民把我和杨小雪安排到一日病房后,他就再没有出现。
我要送杨小雪回家,她抬了抬左手,说她不想让妈妈知道她手伤了。我犹豫了一下,要送她去宾馆。她没说什么,撅着嘴巴点了点头。坐上出租车,我刚要对司机说去宇龙宾馆,杨小雪却先张了口。她说,师傅,去香江小区十八号楼。
我一愣。
杨小雪对我耸了下鼻子,说,还是我先送你回家。万一再遇到个酒鬼呢?哼!我才不怕呢,我这还有。她边说边伸过右手,摸了摸我的头顶。
5
放下水杯,哈哈地大声喘了几口气,区子明问眼镜警察,兄弟,你家孩子几岁了?
眼镜警察说,我现在连对象都没有呢。
区子明说,啊,不急。
眼镜警察小声嘟哝,急有什么用?
区子明说,我儿子今年十一了,回回考试,没及格的时候。我操他妈的,这么点个小鸡巴崽子他就知道做爱,我操他妈的!
眼镜警察说,大哥,我能不能打断你一下?你见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她在干什么?
区子明又拿过眼镜警察的那包红双喜烟,发现空了,他就随手把烟盒攥在了手里。他说,我跟那个女人本来是对面走,她一直低着头。她一抬头看见我了,她就转身往回走了。一开始我就觉得她长得像杨小雪,身条啊、头型啊,还有走道的姿势啊,都像。可她一抬头,不是杨小雪,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兄弟,我敢用我脑袋担保,下次再见到她,我保准一眼就能认出她。
接下来,区子明告诉戴眼镜的小警察,杨小雪跟他妹妹区子敏是好朋友,她们两个是大学同学,涧河电大的。他说他见到那个女人时也没多想什么,只想着快点到妹妹那里要一百块钱,好返回老黑家接着打麻将。可他来到妹妹区子敏家门口,却没进屋,因为他儿子区洲正站在门口,不让他进。区洲把左手食指竖在嘴巴前,神神秘秘地说,嘘!爸你小点声,小点声,我老姑跟那个叔叔在屋里做爱呢。区子明的脖子就猛地一梗,他说,啥?你说啥?区洲说,我老姑跟那个叔叔做爱呢。你听,爸你快听,我老姑哼哼呢!区子明果然就隐约听到了妹妹区子敏的叫床声,他一把扯过区洲的胳膊,将区洲拽到了河滨街上。区子明大骂,你他妈的这么一丁点就不学好!区洲翻了个白眼,说,嘁!谁不学好?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今天早上你跟我妈就没学好,我妈哼哼的动静比我老姑还大。区洲说完就转身走了,还捎带着将一个空的矿泉水瓶子一脚踢到了半空中。区子明就愣怔地站在那,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兄弟,你说现在这孩子可咋整?可咋整?都要愁死我了。
眼镜警察笑了,站起身说,区大哥,你还有什么新情况吗?
区子明说,基本上也就这些了。
眼镜警察说,你等我一下,我上别的屋要几棵烟去,回来咱们把笔录做一下。
6
那个晚上,也或者说那个凌晨,杨小雪就住在了我家。
我下厨房给她煮了面条,她一直陪在我身边。她说,真想不到你还会做饭呢,我就不会做。我妈总埋怨我,说你也不学着做,看以后谁敢娶你!喂,你说我要是嫁不出去,自己把自己砸手里了可怎么办?
没等我回答,杨小雪又说,哎呀!我才想起来,我得给我妈打个电话,快把你手机给我用下,我的今天没带。
我说,这个时间给她打电话,合适吗?我边说边把手机递给她。
杨小雪说,没事。她接过手机,按了一串号码,去了方厅。我听见她说,妈,我单位有急事,安排我去哈尔滨学习,得一个星期能回来。这是我朋友的手机,我的落家了。对,没事,我没事。对,嗯,是这样的,你不用惦记,好,好的,那我先挂了。
吃饭时,杨小雪问我,喂喂,我才想起来,你怎么一直不说谢谢我呢?
我说,可不是吗?
我还是没有说感谢她的话,我觉得用话来感谢,太轻飘了。
杨小雪笑了,说,你还真当真啊?我是跟你说着玩呢。好了,我吃饱了,先觉觉去喽。
杨小雪就睡在了我的床上。我呢,去了另一问卧室,也就是当初我和前妻分居时,我前妻睡觉的那问卧室。球赛、酒吧、医院,这一番折腾,搞得我相当疲惫,可躺下来后,我却睡不着。我在想,杨小雪当时能替我挡那一刀,应该是归不到见义勇为行列里面的。我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能读懂她看我时的眼神,她一定是对我有所期待,尽管还不清楚这期待是钱款,还是别的什么物质。我很后悔让杨小雪来我家,在出租车上,我应该硬下心肠送她去住宾馆。
迷迷糊糊的,我好像刚刚睡着,就被放在枕边的手机吵醒了。来电号码我相当眼熟,却想不起机主是谁。迟疑问,我接了来电,是个女人的声音。
她说,你过得好吗?
我一下子听出来了,是我前妻。这样的时刻,她打电话来干什么?
我说,还行,你呢?
她说,我不好。最近心情一直挺糟糕的,想找个人说话都没有,就打你电话了。
我说,哦,你还有别的事吗?
她叹了口气,说,没了,耽误你休息了。她就挂断了电话。
老实说,前妻的电话,让我心里真的有一些紧张和愤怒。当初离婚时,我是打算送给她一笔钱的,毕竟夫妻一场,我不想让她为下半生吃饭和穿衣发愁。但我没想到的是,她居然主动给我讨要,而且态度比冬天的石头还冷硬。她想要的那个数额,其实只是我打算给她的那笔钱的一半。但她既然已经撕破了脸皮,那她就只能得到她说的那个数额的一半了。离婚后的那一个月,她给我打过很多次电话,要钱,还是要钱,我没给。这很没劲。她没劲,我也没劲,越想越没劲。这之后,我们就没有联系过。我以为她这次打电话来又是想要钱,原来不是。
反正躺着也睡不着,我就坐了起来,点了根烟。缭绕的烟雾,很快就被渐渐明朗起来的曙色稀释开来了。睡意再次降临时,我突然想起了欧子敏。
区子敏开了一家名叫十八永驻的美容院。不久前,她从我这买走了一套激光美容设备。昨天,她又给我打来了电话,说要在今天请我吃饭,同时想再从我这购几套设备,她让我今天告诉她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我就想给区子敏发条短信,告诉她八点准时在北岸酒店见面。
这时候,我的手机又来电了。
7
也就三四分钟吧,眼镜警察回来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那个棕红警察。
眼镜警察递给区子明一支烟,又帮着点着。他说,开始吧,从你们打麻将那儿开始说。
区子明深深吸了口烟,就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他说了老黑的身份证名字,又说了另外两个人的名字。他说他们下的赌注乍一看并不大,两元五角的,但架不住说道多,什么黑夹啊、杠和啊、三家立。要是坐庄自摸个黑夹,一把就能赢一百元。而且,区子明还说到了老黑的牌风太差劲,赢几把牌就吹牛,说什么有人雇他当杀手,给了他一千块钱,事成之后再给他五千块。
他妈的,区子明说,老黑也他妈的太能吹了,就他那小体格吧,纸糊的似的,谁能瞎了眼雇他当杀手?
之后,区子明重讲了一遍他怎么见到那个女人,又怎被儿子区洲气得半死。眼镜警察不时提问他一些问题,而棕红警察始终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记录。
天色已经有些黑下来了,区子明听到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叫。他就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说,没有了,就这么多了。我妹夫的死,你们就多费心了。
眼镜警察说,真是麻烦你了区大哥,你还得给我签个字、摁个手印。
兄弟,这有啥可麻烦的?区子明就签了名字,又摁了手印。
区子明正要用那个红双喜空烟盒擦掉手指上的红印泥,棕红警察突然拿出一副手铐,铐住了他的双手。
操,开鸡巴毛玩笑?区子明愣了一下后大笑着说。
眼镜警察冷笑一声,说,区子明,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表明你参与了赌博。
8
是区子敏给我打来的电话。
她说,想想今天要跟你见面,也不知道怎么了,我一宿也没睡着,这么早就忍不住打电话给你,挺不好意思的。
我说,没关系的。
区子敏笑了,说,昨天我让你定一下见面时间和地点,唉,请客哪有我这么请的,还是我来定吧。你能不能来涧河边啊?这有个得莫利鱼馆,一天二十四小时营业,鱼做得特别特别好吃。我已经到这了,你不用着急啊。
我说,好的,我有半个小时左右就能赶到。
撂了电话,我就忍不住笑了。想想区子敏刚刚说的话,再想想杨小雪为我挡了一刀,我就觉得我可能真的是在走桃花运了。
我简单洗漱了一番。之后见杨小雪仍在睡着,我拿过一张A4白纸,给她写了封只有三句话的短信:我有事要外出,密码是432156,你走时把门带上就好。犹豫了一下,我又写了三个字:谢谢你。
把这封信和一张牡丹卡放在杨小雪的门口,我下楼提车。在这儿,我不想说这张牡丹卡里的数额了。但我想说的是,如果杨小雪没长那对该死的酒窝的话,接欧子敏电话时,我至少有百分之两百的可能是和杨小雪睡在同一张床上。
车子很快就要驶到第三人民医院了,这时候,天色已经亮起来了。远远地,我看到高建民正从医院里往外走。我想,高建民应该还是很够意思的。虽然我不在乎花一点医疗费,但他能主动告诉我杨小雪不用住院,这就真的很不错了。现如今,还有不小病大治的医生吗?
我就想停下车来,向高建民表达一下谢意。可就是这个时候,我看到一个女人从医院里走了出来。女人走得很快,都要成小跑了,而高建民则放慢了脚步,显然是在等她。女人来到高建民身边,两个人就很亲昵地挽起了手,他们小声地在说着什么,女人突然笑了,高建民飞快地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我猛地一下踩住了刹车。
这个女人,是我前妻。
我不知道别的离异男人遇到这种情况,他们会怎么想。我呢,觉得有一个很寻常的东西,我不要了。我虽然不要了,但别人也不能去拥有。别人一旦拥有了,这个很寻常的东西,就突然变得珍贵起来。
我的心情就复杂了起来。伤痛?有点,但没这么严重。酸楚?有点,但不是全部。可笑?有点,但这也没什么好笑的啊。去他妈的,权当什么也没看到好了。我狠踩了一脚油门,在高建民和我前妻走出医院大门前,我的车子已经开远了。
车子行驶到河滨街时,我又减慢了速度。因为河滨街很窄,勉强能并行两辆车,而且路面还坑坑洼洼的。河滨街的两旁是高矮不齐的居民楼,一些一楼的住宅改成了商用门市房。区子敏跟我说过,她家和她的十八永驻美容院都在河滨街。一边开车,我就一边留意两旁的门市,想看看十八永驻美容院的门脸。可是,直到来到河滨街中段的小红帽超市,我也没见到哪家门市是美容院。
这时候,我的手机有来电了。我以为是区子敏打来的,问我什么时候能到那个得莫利鱼馆,我没看来电显示就接听了。
你好。我说。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是我。刚才我给你打电话,就想给你说一件事。
不是区子敏,是我前妻打来的电话。
我很不耐烦地说,你说。
前妻说,我,我怀孕了。
我说,恭喜。
前妻说,医生说已经三个月了。
我说,好了,我挂了。说完我挂断了电话,紧接着就把前妻的手机号码拖进了黑名单。这女人十有八九是疯了。
9
接下来,我想说说区子明的牌友老黑。
案发当天,老黑也在河滨街见到那个女人,时间应该是下午两点二十分左右。
三天赢了将近五百块钱,这让老黑心花怒放,走起路来,脚下就像踩了弹簧似的。他这是在往河滨街中段的小红帽超市赶,想去买一箱啤酒。他想好了,等喝完了酒,他就去超市后身的小妹洗头房,让那个据说年纪一定不会小于四十五岁的小妹,好好伺候伺候他。一想到小妹,老黑就觉出自己的下边有了反应。他想让这个物件规规矩矩地躺下,它偏偏就专横跋扈地站了起来。
就是这个时候,老黑看到了那个女人。
女人站在小红帽超市门口不远处的路旁,低着头,不知是在等人,还是在想什么问题。按照后来老黑对棕红警察的讲述或者供述,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女人时,也以为她是欧子敏的朋友杨小雪。他告诉棕红警察,说他当时很紧张,担心杨小雪会要回她给他的一千块钱。当他发现这个女人不是杨小雪,他的心就放回肚子里了。他左右看了看,路上刚好没有别的行人,他就走上前来,小声说,五十块钱一次行不?
女人愣怔地看了看老黑,这个谄笑着的男人在说什么,她显然没听明白。
老黑说,要不就一百?
女人开口了,声音低沉又沙哑。她说,你说什么呢?
老黑说,我今天也豁出去了,二百!你可得卖卖力,好好伺候伺候我。他边说边伸过右手,想要搂住女人的肩膀。
女人这下听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她一把打掉手,紧接着就从后腰处拽出了一把刀子。
刀身将近三十厘米长的样子,略成弯弓形,刀背处是一排细致的锯齿。而刀柄前端的刀身处,有一小块镂空,是一枚六角雪花的图案。午后的阳光打在刀锋上,大蓬大篷的冰冷四下飞溅着。
老黑吓得转身就跑。刚跑没几步,他被脚下的一块西瓜皮滑倒。他急忙爬了起来,左脚的鞋子不知掉哪去了。他顾不得这些,继续狂奔而去。
10
我来到得莫利鱼馆,区子敏已经点好了菜,并且很快就上了桌。前妻让我的心情挺低落的,区子敏看上去兴致似乎也不高。
我们喝的是果汁。跟我碰了下杯子,区子敏说,其实今天还应该有一个人来,可我从昨晚到现在,一直联系不上她,她手机关机。
需要说明一句的是,区子敏用左手端杯跟我碰杯,我拿不准她会不会像杨小雪一样,也是左撇子。
欧子敏说,我上次买你那套设备,多亏了她帮忙。
我就叹了口气,仍然提不起兴致。我就把目光投向了窗外。涧河,不过是一条清淡的瘦水,迟疑而温吞地向着东南方向逃遁。岸两旁的柳树丛呢,细密又低矮,就像一群孩童,营养不良,还有一点弱智。我真的听得心不在焉,还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而区子敏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我浑身激灵一抖,回过了神来。
区子敏说,这人是我电大同学,也是你的部下,她叫杨小雪。
我就含糊地说,啊,哦。
接下来的交谈中,我问了区子敏一些美容方面的问题,比如顾客中男性的比例有多大,比如女顾客多是哪个阶层的。欧子敏说来做美容的男人不多,女人呢,都是那种不太穷也不太富的。因为太穷的做不起,太富的呢,会去更高档的美容院,甚至是去韩国。她说她的手法还是说得过去的,可以把一个女人做得连她丈夫都认不出来。她说她最拿手的是文身,不少女人手背或胳膊受伤落了疤痕,她就在她们的疤痕处文上一只蝴蝶,浅粉色的,栩栩如生,就像随时都能展翅飞走一样。
区子敏还说到了对自己职业的厌倦。她说女人爱美无可厚非,但本色一些可能更好。她告诉我,一年以前,她给一个女士做了十几个部位的美容,女士对自己的新样貌喜欢得不得了。结果呢,女士的丈夫从国外回来认不出她了,就跟她离了婚。
这是何苦呢?区子敏叹了口气。
我就突然想起了前妻。我问区子敏,做酒窝的人多吗?
区子敏说,还行,不算少,可也不太多。欧式的、韩式的,娃娃式的,唉,这里面说道很多呢。哦,对了,半年多以前吧,有个女人来我这做了欧式酒窝,听说她丈夫是个大老板,手里有很多公司,后来我还听说她丈夫跟她离婚了。
我的心情一下子又彻底低落了下去,尽管我不能肯定区子敏说的这个女人一定是我前妻。
区子敏说,所以我说啊,很多时候我讨厌我的职业。
我说,我们今天就到这儿吧,公司有几个重要事情,我得赶回去处理一下。说好了,改天我请你。
起动了车子,我先送区子敏回家。在她家门口,我看见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区子敏告诉我,这是她哥哥区子明和她哥的儿子区洲。我随口夸了句小男孩长得帅,区子明啪地拍了下自己的胸口,说,妹夫你可真是好眼力,咱儿子嘛!说着,他又拍了下自己的胸口。区子敏红了脸,掐了她哥哥一把。我呢,紧忙跟这三个人道别,开车回了家,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11
老黑着实被那个女人吓得不轻。他狼狈不堪地逃回家,区洲正站在他家门口。
黑叔你咋的了?区洲问。
老黑摆了摆手,又回头看了看,说,进屋,进屋再说。
进了屋子,老黑往沙发上一躺,呼哧呼哧地喘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大侄,你黑叔我跟人家干仗了。
没打过人家吧?区洲说。
老黑坐了起来,说,那帮狗操的家伙不讲究,他妈的十好几个人打我一个。我是真急眼了,一拳把一个小子打得满脸开花,一脚把一个小子的肋条踹折五根,我这才杀出一条血路回家来了。
区洲就竖起双手的拇指,说,黑叔你真强!
老黑嘿嘿一笑,两手一摊,说,一般般。大侄你不知道,前几天你黑叔我差点杀人。那小子听说挺有钱的,光分公司就有五六个。你有钱咱不反对,你说对吧大侄?可这小子他妈的跟我装倔,用可乐罐子砸我。大侄你看,我这是不是还有点发青?
区洲就看了看老黑的右眼眶,的确有点发青,他说,是,是青。
老黑站了起来,说,当时可把我气坏了,肺子都要气炸了!你黑叔我哪是惯孩子的人啊?我拽出刀就往这小子脑袋上砍。唉!老黑长叹一声,又坐下,说,这小子真他妈命大,有个小妞一伸手,把他脑袋捂住了,要不,要不我就彻底把他废了。
区洲说,小妞?我知道了,她是那个人的二奶。
行啊!老黑摸了下区洲的头,说,大侄你行啊,连二奶都懂!
区洲翻了个白眼,说,你们大人也就会这点事呗。
老黑说,大侄你这回错了。那个小妞,她跟我,还有一个医生,我们都是一伙的,我们事先就商量好了,她说……说了大侄你也不懂,嗯,嗯。老黑假装清了清嗓子,就慌慌张张地左右看了看。
区洲说,嘁!你们大人也就那点事呗,别以为我不懂。今天早上,我爸我妈做爱我都看到了,刚才我老姑跟那个叔叔做爱,我也看到了。
老黑就点了支烟,狠狠吸了一口,说,大侄你行啊!给你黑叔我好好讲讲1
12
我一进家门,就看到杨小雪正坐在方厅沙发上低头哭泣。
我说,怎么了?你哭什么啊?是不是伤口太疼了?
杨小雪擦了擦眼泪,说,不是。接着她抬起左手,说,我现在特别希望这能落个疤,这对我来说会是永远的纪念。她站起身,接着说,我知道像我这样的女孩子,没有才华也没有美貌,你不可能喜欢的。我还是走吧。
我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我真的不知该说什么。
杨小雪推门到了门外,又转过身来,说,你能对我笑一笑吗?
我就努力笑了笑。我相信,这一辈子,我都没笑得这样难看过。
杨小雪把那张牡丹卡西扔回我的屋子,就转身下楼了。
13
尽管老黑一再追问细节,可区洲却说不出更多了。
反正就是哼哼呗,我老姑哼哼的声音比我妈大。区洲说。
老黑的呼吸就更加急促了,他说,大侄,走!你黑叔我领你去看看女人到底是啥样!他边说边拉着区洲的手往外走。
可是,老黑一开门就愣住了。眼镜警察和棕红警察正站在他家门口。
老黑急忙要把门关死,棕红警察已抢前一步给他戴上了一副手铐。一瞬间,老黑的脸上就满是冷汗了。他嗑嗑巴巴地说,不是,我,我不是特意砍,砍那小子,有人,有人让,让我砍他,我,我
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就都笑了。眼镜警察对棕红警察小声说,我靠,原来不光是赌博。
棕红警察说,搂草打着兔子了。
14
区洲的确没有跟他爸爸区子明撒谎,对老黑说的也是实话。我和区子敏在得莫利鱼馆吃了那顿饭后的第七天,也就是案发当天,在区子敏的家里,我是在和她做爱。
在这之前,我给北岸公司的经理打了电话,吩咐他照顾并奖励杨小雪,可北岸公司的经理告诉我,杨小雪半个月前就已经辞职了。我想跟区子敏打听一下杨小雪的下落,但我没问。在一个女人面前谈及另一个女人,这不是明智之举。这之后我就去了哈尔滨,在那呆了四五天,跟几个大客户谈成了几单生意。而这期问,我和区子敏每天都要通上三次以上电话。
从哈尔滨回来,我就去了欧子敏的家。这是我第一次跟区子敏做爱,她像个精灵或者鬼魅一样,让我举一反三、欲罢不能。我甚至动了娶她为妻的念头。
之后我就搂着区子敏睡着了。我醒来的时候,听到窗外传来五下钟声,我一时之间不知道是晚上五点,还是早上五点。我很渴,想起来喝点水。我一起身,没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已被绑在了床上。
我的心一下子就蹿到了嗓子眼,我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冷静,冷静!我转头左右看了看,我仍在区子敏的家里,可区子敏已不知去向。
这时候,一个女人推门走了进来。不是区子敏。这个女人的身材和走路的姿势都特别像杨小雪,但她并不是杨小雪。
女人走到我近前,伸出左手,摸了摸我的脸。我看到她的左手腕的背侧,文了一只蝴蝶,浅粉色的,栩栩如生,就像随时都能展翅飞走一样。
紧接着女人把左手背到了身后,拽出一把刀子,在我确定她是个左撇子的同时,她已将刀子果断又利落地刺入了我的心脏。
女人抽出刀子第二次刺向我的心脏时,我看得清清楚楚,刀身将近三十厘米长的样子,略成弯弓形,刀背处是一排细致的锯齿。而刀柄前端的刀身处,有一小块镂空,是一枚六角雪花的图案。
【责任编辑柳小霞】
【作者简介】刘浪,生于1970年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五期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