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古的魔咒:艾丽萨·韦勒斯坦
2015-02-03庄加逊
庄加逊
如果真的有大提琴魔咒这件事,那么或许艾丽萨·韦勒斯坦(Alisa Weilerstein)便是拥有它的人。艾丽萨四岁开始学大提琴,六个月后登台公演,六岁跟随父母的钢琴三重奏在美国德州的圆顶艺术节演出,自此她的表演生涯从未间断过。十三岁与克利夫兰交响乐团合作处女秀,十五岁登上卡内基音乐厅。她曾经同时在两所大学里穿行:朱利亚音乐学校与哥伦比亚大学,一边保持着一年五十场音乐会的演出频率,一边咀嚼着生涩苦闷的俄罗斯及东欧历史,匆忙地在飞机上用手机写论文。
如今艾丽萨越来越忙,但她的音乐却自然从容,没有精心锻造技术的痕迹。但凡触碰过乐器的人都能轻易地感受出好技巧与好音乐的区别,在她手中寂静也可以成为感情。当被问及如何在高强度的工作状态中保持活力时,她说:“我读很多书,和朋友闲逛,在公园跑步或者练普拉提;我开始学习俄语,闻花香,去旅行;还有,我做的南瓜汤很好喝!”这个回答很有趣。
杜普蕾印象
艾丽萨·韦勒斯坦真正开始吸引国际古典音乐界的目光是在2000年,那年她十八岁:她一口气赢得艾维里·费雪职业大奖(Avery Fisher Career Grant),入选参加林肯艺术中心室内乐协会的音乐会演出,同时发行EMI首张个人古典音乐大碟。该唱片涵盖了众多大提琴作品中的经典旋律,包括:帕格尼尼、德沃夏克、圣-桑、法雅及雅纳切克,赢得了评论界的广泛好评,在其母亲、钢琴家薇薇安·韦勒斯坦的伴奏下,展现了大提琴乐器本身相当经典的气质,每一首作品异乎寻常地细腻充沛,并带有不同寻常的创造性理解。艾丽萨的音色十分具有辨识度,明亮却温暖,如说话般带着漂亮的抑扬顿挫。
不过,真正把艾丽萨推上古典乐界风口浪尖的是她2010年与指挥丹尼尔·巴伦博伊姆及柏林爱乐合作埃尔加的《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众所周知,埃尔加的《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是巴伦博伊姆的亡妻杰奎琳·杜普蕾的代表作。杜普蕾过世后,近四十年来巴伦博伊姆虽然也曾与其他大提琴家合作过此作品,却从未有女性入选。就这部作品而言,巴伦博伊姆似乎仅信赖一个人:马友友。成为被巴伦博伊姆选中的女大提琴家,成为继杜普蕾之后第二个与巴伦博伊姆合作“埃尔加大协”的女性,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令艾丽萨受宠若惊。很快,她被人们拿来与传奇的杜普蕾相比较,比如艾丽萨演奏时过分夸张的动作,丰富的表情,略微朝后仰的脑袋,甚至是在高把位演奏时背部的弧度,演出时穿着露肩抹胸的一色长裙礼服等。杜普蕾时常让人有舞者的错觉,仿佛她的身体也是乐器本身,有时候她夸张怪异的琴弓运动会画出优雅的弧线,有些人会质疑这些莫名其妙的多余动作的意义,而爱她的人却因此而更爱她。在这点上,艾丽萨与她有着某种惊人的相似度。当被问及为什么要这么大幅度地演奏大提琴时,她说:“每次看回放录像,我自己也很吃惊,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动作。不过一切都是下意识的,自发的,我演奏的时候只是感受音乐本身,至于发生了什么,看起来怎样,我自己也不清楚。也许我可以这么类比,如果你去参加一场摇滚音乐会,你看见那些摇滚歌手在舞台上肆意疯狂的状态,他们到处上窜下跳,你一定觉得挺正常,而如果这个发生在古典音乐演奏家身上,人们就会很吃惊。其实我一直觉得这个观点挺奇怪的。”
比起那些急于撇清镜像关系证明自我的年轻人,艾丽萨总是很坦然地面对杜普蕾给予她的以及她渴望摆脱的魔咒。与其说杜普蕾是艾丽萨心中追逐的对象,不如说是爱的对象。“她永远都是我最最珍爱、最最喜欢的大提琴家,即使到今天依然是。我想我十岁之前就看遍了关于她的影像资料,听遍了她的录音。她过世那年我五岁,当然了,她1973年就停止演奏,那时候我尚未出生,因此我只能通过聆听录音的方式来了解她,那时我一心想拉埃尔加的这首协奏曲。大概十二岁的时候,我开始学习演奏这部作品,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必须将杜普蕾的录音唱片放一边,我了解自己对这种诠释的喜爱意味着被杜普蕾强大的个性所吞噬。她的埃尔加的确太美,但我想要找到属于自己的表现方式。于是,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听杜普蕾。”
在那场举世瞩目的音乐会中,一切发生得自然而浓烈。艾丽萨在气息的处理上十分流畅,音色犹如她身上的红色锦缎般优雅。当音乐在最后一个和弦终结时,艾丽萨望向巴伦博伊姆。人们问她,那一眼、那一刻意味着什么。她说:“那是一场梦,我当时只想永远记住梦中的感觉,并努力把自己拉回音乐厅现场。当你如此沉浸在埃尔加的音乐里,临近结束的时候,看向巴伦博伊姆的那一眼似乎有穿越世界的错觉。我知道这并非正常状态下应有的想法,但是我恐怕真的陷入了角色之中。那个瞬间,所有的人都需要时间沉默,因此那天我并没有准备加演,似乎有点不合时宜。”
艾丽萨完成了这场试练,没有杜普蕾的陪伴。
韦勒斯坦,从二重奏到三重奏
1982年4月14日,艾丽萨出生于一个观念自由的音乐家庭:父亲唐纳德·韦勒斯坦是著名的克利夫兰四重奏的创始人,担任该四重奏的第一小提琴长达二十年,后于新英格兰音乐学院及朱利亚音乐学校任小提琴教授。克利夫兰四重奏在唐纳德在任期间录制的唱片多次赢得格莱美古典大奖。母亲薇薇安·韦勒斯坦是出色的钢琴家,同样在新英格兰音乐学院任钢琴及室内乐教授。两人以“韦勒斯坦二重奏”的组合录制了一系列重要的唱片,其中最为人熟知的是欧内斯特·布洛赫(Ernest Bloch)的小提琴与钢琴奏鸣曲全集。他们忙碌地在世界范围内演出、教学,而随着艾丽萨的出生,一切注定会有所变化。
韦勒斯坦这个饱含音乐基因的姓氏令艾丽萨的音乐童年格外甜美,如万花筒般充满猎奇、趣味和快乐:“我的父母每天都会在家里练琴,有时候会带同事到家中一起排练。他们也经常要各自排演独奏的曲目。我尚未学习乐器的时候,每天的爱好就是听他们俩练琴。如果哪一天我的母亲练琴少于三个小时,我便会冲她发脾气。大概是我两岁半的时候,有一回,父亲随四重奏组在欧洲巡演,母亲恰好同时在另外的城市有协奏曲的演出。这种情况很少见,通常他们至少会有一个人留在家中。当时我正发着水痘,于是我的外婆过来照看我。她看我独自一人,又病殃殃的,便用玉米片包装的纸盒子给我做了一个‘弦乐四重奏——两把小提琴、一把中提琴和一把大提琴。大提琴是用米饼盒子做的。然后,她用笔在上面画出指板和音孔。你知道,大提琴是有一个金属长钉那样的撑脚的,外婆甚至没有把这部分遗漏,她找来一支绿色的旧牙刷放在撑脚的位置。这件事情太有意思了,我完全忘记了其他乐器的存在,我只要用米饼盒子和绿牙刷做成的大提琴。现在回想起来,直到今天,在成为大提琴手这件事上我从未有过丝毫的犹豫。四岁那年,那把有趣的‘大提琴再也不能满足我的好奇,于是我对母亲说,我要一把真正的大提琴和一位大提琴老师。”
在艾丽萨最初学习大提琴的过程中,父母扮演了重要的启蒙角色。为了令艾丽萨玩得尽兴,父亲想出了角色扮演的课程,为女儿的演奏设置特定的场景,并担当主持人。有时候在艾丽萨演奏过后,父亲会以记者身份提问,这些问题从滑音的转换到诠释的方法,甚至是关于音乐的哲学问题,无所不包。他从未令艾丽萨感到无聊,两人在乐此不疲的角色互换中度过了十多年的时光。艾丽萨从未经历过所谓的“厌倦期”,事实上,大提琴永远让她玩不够。
韦勒斯坦三重奏的诞生并不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薇薇安说他们并没有想过要组建一个新的室内乐团,一切都是顺其自然地发生的。艾丽萨五岁时能不看乐谱,完全依靠听觉与父母合奏海顿的钢琴三重奏,他们感受到女儿不可思议的音乐天赋,于是三人经常在公共场合进行表演。直到艾丽萨十二三岁,韦勒斯坦一家才意识到,是时候成立一个真正的三重奏组了。2006年,韦勒斯坦三重奏为Koch厂牌录制的德沃夏克三重奏很出色,艺术家之间的感应完全是直觉式的,音乐热情而透明。对此,韦勒斯坦一家说:“我们是一个家庭组合。我们彼此坦诚,热爱每个人的演奏方式,我们互相支持,其中有很多的信任与尊重。”恐怕唯有真正的一家人才能拥有这样清透且融合的室内乐关系,无需过多的讨论便是天然的音乐问答。
随着艾丽萨的成长、成名,三人各自有独立的音乐轨迹,薇薇安笑称有时候为了安排出三重奏的排练时间还真是需要点技巧:“我们现在互相发邮件,排练也不会很久,这是越来越依赖直觉的事了。”
复古的大提琴家
如今的艾丽萨被誉为一线大提琴演奏家,正处于事业快速上升期,但她的选择是不要看得太远,走得太快。比如在唱片这件事上,艾丽萨对其重视程度有时候超过音乐会巡演计划。她曾在采访中说:“我当然会期待即将合作的出色的演奏家及乐团,但我更期待即将到来的唱片合约。”2011年,艾丽萨与Decca古典签署了专属艺人合约,之后在Decca发行的首张唱片便是与巴伦博伊姆、柏林爱乐合作的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唱片隔年获颁BBC音乐杂志年度最佳唱片。2014年4月,艾丽萨发行了与贝洛拉维克和捷克爱乐合作的德沃夏克《大提琴协奏曲》,《赫芬顿邮报》形容“犹如德沃夏克刚刚把墨迹尚未干透的乐谱递送到她面前,作曲家直接将音乐从他的脑袋中传递到她的心中,交到她的手上。”
有人曾用“返祖”一词来形容艾丽萨的大提琴演奏,这很值得玩味。的确,艾丽萨在众多音乐取向上有着与当下的古典风潮不太一致的地方。当人们提倡一种克制甚至略带冷感的演奏方式时,她做着骇人的夸张动作;当人们对录音唱片嗤之以鼻时,她认定这是永远不会消亡的一种音乐表达方式;当人们永远在演出或在演出路上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应该留些时间学习俄语或者旅行。不过,我更愿意用“复古”来形容艾丽萨的音乐世界,她确实令人回忆起杜普蕾,却也令人怀想起罗斯特罗波维奇和卡萨尔斯——大提琴古典演奏黄金时代的温暖音色,它们听上去优雅细密,令人忆起长长的复古裙裾轻滑过草地的窸窸窣窣,林中之光打在空气里的斑斑点点,或者是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的背影,这是过去的、经典的、值得人们反复寻味的风格。
行至今日,人们或许希望听到古典音乐拥有更多的变化和新鲜感,而复古的艾丽萨犹如新世纪的清晨,她的大提琴听在耳朵里有旧日的痕迹,可一切又崭新地、充满生命力地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