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乐乐”唐宋成都的游乐之风
2015-01-31伍松乔
伍松乔
成都人触手可及的安逸与悠闲,名扬四海。如果说,在北京,时间就是机遇;在上海,时间就是时尚;在广州,时间就是金钱;那么,在成都,时间就是生活。
成都的游樂习俗由来已久,在唐宋时期达到高潮。
唐宋成都的繁荣历时近六个半世纪,这是蜀地历史上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安定繁荣期,也是古成都发展的巅峰。
并不是所有富裕之地就会滋生游乐之风,天府之国、人文之邦、化外(相对偏安于中原乱局的四川盆地)之民,天地人因缘聚合,唐宋成都游乐盛行正基于此。
唐宋成都的游乐之风当时便已“四方成传”。北宋著名丞相韩琦的《安阳集》称“蜀风尚侈,好遨游”;《儒林公议》称“俗尚嬉游,家多宴乐”“村落阍巷之间,弦管歌声,合筵社会,昼夜相接”。清学者纪晓岚在《四库全书总目》的《岁华纪丽谱提要》中曾得出一个结论:“成都至唐代号为繁庶,甲于西南。其时为之帅者,大抵以宰臣出镇,富贵悠闲,岁时燕集,寝相沿习……其侈丽繁华,虽不可训,而民物殷阜,歌咏风流,亦往往传为佳话。”
唐宋成都的游乐颇为多样化,四时八节均有以下常规动作。
赏花:成都平原沃野千里、水网密布,常年润湿,适宜花木生长,在唐代已是全国有名的花城。从杜甫《春夜喜雨》名句“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可见花团锦簇的盛况。
当时最有名的花是海棠,“昔闻游客话芳菲,濯锦江头几万枝”(贾岛),“成都海棠十万株,繁华盛丽天下无”(陆游)。而梅花,则又是“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陆游),非同一般。
饮酒:汉代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使成都酒声名远播,李商隐曾经写道:“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很多人每天都要小酌几杯,一时没钱,尽可以“打白条”赊账,“无钱也可求”。
饮茶:成都是蜀中栽茶、饮茶的中心之一。唐德宗时,西川节度使兼成都府尹崔宁的女儿发明了盖碗茶,流传至今。
游街逛市:“曾城(即几重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杜甫);“剑南山水尽清晖,濯锦江边天下稀。烟柳不遮楼角断,风花时傍马头飞”(陆游)。从中不难一窥当时的城市风情。
登高楼:成都是平原,视野不开,一些较高的楼阁便成了放眼瞭望的好去处、游乐人群的聚集地。李白登临散花楼的感受是:“日照锦城头,朝光散花楼。金窗夹绣户,珠箔悬银钩。飞梯绿云中,极目散我忧。暮雨向三峡,春江绕双流。今来一登望,如上九天游。”
青羊宫、昭觉寺、大慈寺等宫观、寺庙也是香客朝拜、民众游览的胜地。
唐宋成都游乐的两大高潮,其空前盛况,使后来乃至今天也很难超越。
一是游锦江。以锦江——浣花溪为载体的游江活动,至迟在唐代已经产生,当时“门泊东吴万里船”的江水远非今天可比。
唐宋时农历二月初二俗称“踏青节”,这一天成都人要到郊外四处游赏,“春游锦江”便是其中的重头戏。游江时,由最高行政首长领头,率官吏、幕僚及眷属,分乘彩船数十艘,以一艘载乐队的船为前导,从万里桥(今南门大桥)出发,顺锦江而下,彩旗招展,鼓吹不断,城中士女聚集围观。宋代太守张咏有诗记其盛况:“春游千万家,美人颜如花,三三两两映花立,飘飘似欲乘烟霞。”游江至晚方止,时称“小游江”。
更为盛大的游江活动则是农历四月十九日“浣花大游江”,这一天是传说中浣花夫人的生日。据宋代任正一《游浣花记》记载,彩船从浣花溪顺流而下至望江楼旁,上下穿梭,往来如织。此时锦江中“架舟如屋,饰彩绘,连樯衔尾,荡漾波间,箫鼓弦歌,喧闹而作。其不能具舟者,依岸结棚,上下数里,以阅舟之往来。成都之人,于他游观或不能皆出,至浣花则倾城而往,里巷阗然。自旁郡观者,虽负贩刍荛之人,至相与称贷,易资为一饱之具,以从事穷日之游。府尹亦为之至潭上置酒高会,设水戏竞渡,尽众人之乐而后返。”百花潭至万里桥有数里之长,岸上船上互相映衬、民众官僚共同游乐,游乐人数之众,极一时之盛,称“大游江”。
二是闹市区的大慈寺狂欢。始建于魏晋、鼎盛于唐宋的成都大慈寺,其占地千亩、梵宇96院、楼阁殿堂8524间、僧侣5万人的盛况,是今天成都人难以想象的。寺院宏阔壮丽、千拱万栋,佛家胜景,一应俱全。同时,它周围又是很大的市场,蚕市、香市、七宝市、扇市、药市等均在这里举行。元代成都人费著《岁华纪丽谱》一书,对大慈寺游乐诸方面作了详尽记录,几乎每个月都有大中型活动举办,是全城热闹的聚焦场所。整个一年的游玩中,有关民俗的游玩活动有1 7种之多,占全部游乐活动的七成,以市场消费为指向的则只有三成。
回望此情此景,俨然成都版的“清明上河图”。
成都的游乐之风是多方合力的结果,是所有人参与的“众乐乐”。官员民众、士农工商、男女老幼、穷人富人、本地人外来客,谁都优哉游哉,乐在其中。
虽然这些游乐多由官府主导,但大众参与仍是其基调,苏东坡诗句“蜀人衣食常苦艰,蜀人游乐不知还”,道出了蜀地平民苦中作乐的悠然自得。对于成都人来说,游乐就像天赋人权一般,是人人都要享受的。
成都游乐之风的源远流长,与一个成都人最爱用的口头禅直接相关,那就是——“安逸”,凡是感到舒服、美好的时候就会说安逸,甚至还会说“安逸惨了!”
安逸一词,出自《孟子·尽心》:“四肢之于安佚(通逸)者,性也。”也就是说,人对于安逸的追求,是人的本性和本能。《庄子·至乐》也说:“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就是说人的身心所希望获得的最高享受就是获得安逸,不安逸就是痛苦。
看来,安逸是个好东西。成都人喜欢安逸,热爱游乐,是大有来头的。唐宋成都的游乐,今天叫休闲,乃是生命本真状态的自由表达,是生命的常态和归宿。
虽然如此,但物极必反。在对成都游乐休闲之风大加赞誉、全面鼓吹的同时,不能不说到它的另一面。
《宋史地理志》便称蜀人是“好音乐,少愁苦,尚奢靡,性轻扬,喜虚称”“蜀俗奢侈,好游荡,民无赢余,悉市酒为声妓乐”。在许多外地人眼里,成都压根儿就是一个可怕的“温柔乡”,在相对贫脊苦寒的毗邻地区如陕西、甘肃等地,都流行着“少不入川”的说法,就是担心这里秀美的山水、丰饶的物产、放纵的享乐,使得年轻人意志消磨、不务正业。
不能不指出的是,成都的游乐之风与“博戏”即赌博游戏密切相关,到今天依然如此。
温柔乡,向左是悠游、休闲,向右是享乐、腐化,快乐与堕落、平坦与深渊常常只有一线之差。
“好安逸”固然安逸,真的“安逸惨了”“安逸死了”那就很不安逸了。
自秦汉到唐宋,成都一直是中国的繁荣之区、天下名城。这一态势,骤然中止于南宋末年近半个世纪惨烈异常的宋蒙(元)战争,天府之国伤筋动骨,辉煌不再,从此退出了全国先进区域的行列。
如火如荼的唐宋成都游乐,也就此烟消云散,后来的成都,虽然也有游赏习俗,但如此繁华铺张的盛况却已难再现。
天府之国从来多姿多彩,也曾多灾多难。
“九天开出一成都”,源于天、地、人千万年间的融和与修炼,来之不易,值得我们倍加珍惜,善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