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准备养老的石榴树
2015-01-31山东联盟化工集团陈晓霞
□山东联盟化工集团 陈晓霞
不用问我也知道,这是棵活了许多年,已经饱经沧桑洞察世事,正准备安心养老的石榴树。在乡下,这样的树很多,这样的人也多——都是到了一定岁数,就不再为前程奔忙,而是万事放下,只专心享受眼前的太平。当一棵树,活到身边的新房变成老屋,眼前的小孩长成大人,它就有一千个理由在那块土地上继续生活下去,跟它所熟悉的草垛、砖墙和鸡鸭住在一起。在那里,它不用再往高处用力,尽可以懒懒散散松懈了身子,仗着年事已高,毫不客气地占据更多的地盘。没人跟它计较,大家对一棵老树的态度是纵容的,都想让它享受一天是一天。
好像结局就这么定了。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村子要拆建,所有物件——房子、砖墙、鸡鸭,包括躺在炕上不能动弹的老人,都要搬离原来的地方,一棵不会走动的老树还有什么话说?如果不愿被拦腰斩断,它就得接受连根拔起重新迁移的命运。就这样,这棵已经准备安享晚年的石榴树,被重新从土里挖出来,五花大绑放到汽车上,一路颠簸到了县城。城里的空地可没乡下那么富裕,所以它那些舒舒服服伸展出来的枝条,很快被三下五除二又修剪了去。没人在意它的年龄(城里很少有人会看树的年纪),它被粗鲁地搬来抬去,最后胡乱埋在窗下,像一只被拔掉毛的公鸡,光秃秃站在陌生空气里,任凭深秋的大风把它一次又一次吹弯。
我以为它会死掉。即使不为伤筋动骨的锨刨斧砍,单为暮年时分被人修剪成这副有伤体面的模样,也该羞愤而死。如果它真的死了,我们院外的空地上就会多出一块百无一用的丑木头。第一年,我确实没见它开一次口,连一片叶子一朵小花都没吐露。它就这么闭着眼黑着脸站在窗下,任凭身边的柿子、葡萄、丝瓜在来年春光里热热闹闹地招蜂引蝶。谁也猜不透它在想什么,我偷偷抠开它枝条上的一段树皮,里面还是绿的,这说明它没死,但它就是一声不吭。这沉默叫人左右为难,不知该把它拔出来扔掉,还是仍然让它站在那里。如果是人,我想它该是个倔老头儿。
第二年开春,它发芽了,好像一个人经过苦思冥想,终于想通了所有道理。它开始像小伙子一样茁壮生长,仿佛它从来没有老过,也从未受过什么苦难。它出手稳健,步步为营,每一枝力量都贯穿梢头,很快,它又成了一棵花繁叶茂的美丽大树。我猜到它要做什么。一棵树完全知道怎么才能活得漂亮,何况是一棵挺立人间几十年的老树。果然,到了秋天,它整整结了42颗石榴,个个果大籽满,深红透亮,浓甜诱人,惹得邻居们都过来讨要。现在它成了全家人的宝贝,不论谁回家,都要先围着它转上几圈,拍拍它的树干,望望它的枝头,好像亲密朋友般和它打个招呼。
所有不堪都成了往事,它又做回一条好汉。我好奇的是,那些沉默的日子,它都想了些什么?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它决定放下的东西,如今真的已成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