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西克“伪具体世界”理论述评
2015-01-31王芹
王 芹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 哲学院,武汉 430073)
科西克“伪具体世界”理论述评
王芹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 哲学院,武汉 430073)
[摘要]科西克在《具体的辩证法》中试图将马克思主义与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思想结合在一起,由于他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经过了马尔库塞早期思想的折射,便带上了抽象人道主义的烙印。科西克对“伪具体世界”的分析和批判,直接指向了资本主义社会现实及其意识形态,但对破除方式的分析,仍带有乌托邦主义色彩。总体上看,科西克作为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一方面坚持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另一方面走向了审美文化救赎论。
[关键词]科西克;伪具体;东欧新马克思主义
卡莱尔·科西克(Karel Kosik)是著名的东欧新马克思主义哲学家。1961年出版的《具体的辩证法》一书,既使他在西方获得了极高的荣誉,也使他在苏联及东欧遭到了严厉的批判。科西克的“具体的辩证法”一般被理解为“现象学的马克思主义”或“海德格尔化的马克思主义”,足见海德格尔对其思想的深刻影响。本文拟从科西克与马尔库塞早期思想的内在关联出发,重点评析科西克的“伪具体世界”理论,以期推进学界相关问题的研究。
一、马尔库塞早期思想对科西克的影响
在显性层面上,青年卢卡奇和马克思均是科西克引用和强调的对象,但在隐性层面上,马尔库塞早期思想也是影响科西克思想的一条重要线索。通过比照不难发现,两人都在文本中大量挪用海德格尔的术语,并试图把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与海德格尔的现象学存在主义结合在一起。下面我们以马尔库塞早期论文《现象学历史唯物主义的贡献》和《关于具体的哲学》为例来做进一步的分析。
在《现象学历史唯物主义的贡献》中,与青年卢卡奇和科尔施一样,马尔库塞拒斥第二国际和苏联正统的马克思主义,将马克思主义视为一种革命实践的理论,并认为马克思主义应该与海德格尔的现象学存在主义相结合。马克思曾说过,“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而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1]11。在马尔库塞看来,马克思这句话意在强调任何革命从根本上讲都离不开人的基本存在状况的改变,一种仅仅改变政治环境而不触动人的生存方式的革命不是真正的革命,真正的激进革命应该是人的社会环境改变与个人生存方式改变的有机统一。在这里,我们可以明显看到海德格尔存在主义思想的影响。但马尔库塞并不是直接挪用海德格尔的观点,在他看来,海德格尔哲学存在两点缺陷:一方面,海德格尔哲学是一种本体论的形而上学,它追求的是一种本体论意义上的具体,而当前我们需要的却是一种历史的具体,正是在这里,我们瞥见了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中“具体”一词的雏形。另一方面,海德格尔对“不真”的论述过于抽象和笼统,并没有为我们指明当前社会中的“不真”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存在等问题。总之,马尔库塞认为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是一种抽象的本体论哲学,缺乏对当前社会现实层面的关注,而马克思主义哲学恰恰强调社会现实,因此,两者应该结合在一起。马尔库塞对海德格尔观点的评判直接影响了科西克,在《具体的辩证法》中,科西克试图将马克思的革命实践理论与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哲学结合在一起,描述“伪具体世界”时,他认为不仅应该指出其结构和特征,还应揭示其功利主义的实践根源,这正是海德格尔+马克思的分析模式。难能可贵的是,科西克还极为深刻地揭示了这样一个道理:当前我们面对的“伪具体世界”,一方面是一个“恶”的形相世界,另一方面却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它的产生是由历史决定的,因此要摧毁它必须在一定历史条件下通过革命实践活动才能实现。一方面对当前社会进行价值批判,另一方面在事实层面上认同其存在的真实性,这与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对资本主义社会的辩证分析是一致的。
在《关于具体的哲学》中,马尔库塞试图建构一种“具体的哲学”,为什么要强调“具体”呢?这要从海德格尔理论的缺陷说起。在马尔库塞看来,海德格尔存在主义哲学最大的缺陷在于忽视了人类历史发展进程中的物质状况(阶级和经济等因素),这就使得其历史概念充其量只能是一种抽象的“伪具体”,真实的、具体的历史被本体论的、抽象的历史所取代。从抽象的历史观出发,海德格尔对人类主体的理解也陷入抽象,主体在他眼里成了在世的、孤立的个体。对此,马尔库塞反驳道:“个体发现自己不是由抽象的‘在世关系’组成的,而是在一定的社会——历史世界中由某种特定的物质条件构成的。”[2]50那么,什么是“具体的哲学”呢?马尔库塞分析道:“具体的哲学将处理存在着的个人和当前社会中的棘手问题,它将描述资本主义社会的结构,正是这种结构使人们的日常生活陷入了危机。具体的哲学还将与资本主义作斗争,并旨在通过社会实践使社会和人自身得到双重解放。”[2]63-64可见,马尔库塞是想通过建构一种“具体的哲学”,消解马克思主义与海德格尔存在主义之间的矛盾,将存在主义对个体存在状况的形而上学分析与马克思对社会历史问题的革命实践分析有机结合在一起。诚然,马尔库塞与科西克对“具体”概念的理解并不完全一致,但前者毕竟影响了后者,这还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对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的分析、对日常生活危机的关注以及关于人与社会双重解放的理论。其实,科西克正是接着马尔库塞往下说的,他关于“伪具体世界”的论述一方面是要修正海德格尔哲学的缺陷,另一方面是想接着海德格尔、马克思、青年卢卡奇等人的物化(异化)思路往下走,全面批判资本主义社会中主体被物操持的物化现象。
二、“伪具体世界”及其结构
《具体的辩证法》最精彩的地方是对“伪具体世界”的分析和批判。科西克首先从实践的异化谈起,他揭示说,当前社会中的大多数人都奉行着一种功利主义的实践,这种实践“是历史地决定了片面的和残缺不全的个人实践,是以劳动分工、社会阶级差别和社会地位等级制为基础的”[3]2。这种异化的功利主义实践将会形成一种个体的物质环境和精神氛围,虚构的亲近、熟识、信任的“伪具体世界”便随之而生。科西克还指出,功利主义的实践是人类社会特定历史阶段的产物,它不是永恒存在的现象。可见,科西克的理论具有以下两个特征:一是运用了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异化批判逻辑。马克思也认为异化是人类社会特定历史阶段的产物,不是永恒现象,就此而言,科西克没有超出传统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的批判逻辑。二是从起点处就背离了海德格尔,科西克不但一开始就强调实践,还在一定程度上历史地谈论实践。
什么是“伪具体世界”呢?科西克概括如下:“充塞着人类生活平日环境和惯常氛围的现象集合,构成伪具体的世界。”[3]2下面从五个方面来具体探讨。
第一,就现象与本质的关系来看,“伪具体世界”是现象世界。科西克在这里并不是在认识论层面上谈论现象,而是在本体论意义上谈论的。在他看来,“伪具体世界”作为现象集合有其自身的结构、秩序和规律,它在掩盖实在世界的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表现着实在世界。实在就是现象与本质的统一。关于本质与现象的统一,科西克花费了很多笔墨,他反复强调本质与现象谁也离不开谁,强调“伪具体世界”是认识实在世界的通道,这与马克思主义关于本质与现象的分析是一致的。值得注意的是下面这句话:“在伪具体的世界中,事物显露和隐匿自身的现象方面被认为即是本质,现象和本质的区别消失了。”[3]4在这里,科西克为我们揭示了当前资本主义社会(伪具体世界)抹杀现象与本质的区别,隐匿历史真相的意识形态性质。
第二,操持和操控的世界。科西克认为操持或操控的含义在于,人们的日常生活被编织和组织化,主体能动性表现为一定节律下的有限能动性,这也是他讲的平日环境或惯常氛围的含义。其实,“伪具体世界”操持人们的秘密恰恰在于让人们自以为没有被操持,自以为仍是这个“伪具体世界”的主人,这样,“伪具体世界”就骗取了人们的信任,它表现为一种自然性的外表。科西克的分析非常绝妙,他不仅深刻揭露了“伪具体世界”对人们日常生活的操持,还指认了人们无意识默认“伪具体世界”统治,从而使自己思维陷入无批判、直接性思维陷阱的意识形态同谋机制。结果,生活在“伪具体世界”中的人们变成了马尔库塞意义上的“单向度的人”,他们不会过问“伪具体世界”的意义何在,抑制或询问这个世界的本质以及背后的东西是什么。这的确是一种非常恐怖的意识形态统治。
第三,拜物教化实践(功利主义实践)的世界。拜物教化实践是一种在直接性思维指导下的片面的个人实践,与辩证思维指导下革命的、批判的实践正好相反,拜物教化实践的最大特点就是惯常的无思性,它以习惯为准则,视规律和一切社会存在物为一种“自然”,个人平日的活动只需遵守这些“自然”。在这种实践过程中,人们使自己的活动成为一种下意识的本能活动,一个不假思索的行为过程,一切对意义的追问都被祛除了,人们只知道不停地去实践,而不管自己实践的意义何在。正如科西克在一个例子中描述的那样,“人们使用货币,用它做最精明的交易,但他们从不知道也根本不需要知道货币是什么。”[3]2科西克关于拜物教化实践的分析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伪具体世界”产生的原因,尤为难得的是,他还进一步指出这种拜物教实践是以劳动分工、阶级差别、社会地位为基础的,这显然是一种马克思主义的分析。
第四,日常观念的世界。拜物教化的实践不仅造就了“伪具体世界”,还把现象投射到人们的意识中去,形成了一个日常观念的世界。这个世界是我们上面提到的真实的“伪具体世界”在人们头脑中的反映,我们可称之为拜物教化的意识世界,这与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拜物教的描述颇为相似。科西克认为,日常观念的世界既依赖于现实存在着的“伪具体世界”,同时又强化着这个“伪具体世界”,正是通过把大量现象转化、渗透到人们的日常意识中,“伪具体世界”才牢牢地操持着人们,并获得自主性的外表。科西克特别区分了概念与观念,在他看来,观念“假扮物自体,并且,构造出一种意识形态的形象。但是它不是事物和实在的自然特性。相反,它是某一僵化了的历史环境在主体意识中的投射”[3]6,所以说观念是抽象的,与之相反,概念则是人们真正需要关注并试图达到的东西,因为它是具体的。从抽象观念到具体概念的过渡即是“伪具体世界”到实在世界的过渡。
第五,固定客体的世界。科西克认为“伪具体世界”是一种主客体颠倒的世界,本来作为客体世界的“伪具体世界”首先是人类主体创造的,然而,“这些客体给人一种印象,似乎它们是自然环境,使人无法直接看出它们是人的社会活动的结果”[3]3。科西克主张主客体的统一,他相信伪具体世界的摧毁必然带来“主体”与“客体”的双重解放。可以看出,科西克的“伪具体世界”与马克思的形相世界、青年卢卡奇的物化世界是同等意义的概念,它们都代表一种由主体创造但却反过来操持主体的客体世界。
三、“伪具体世界”的破除
科西克的目的当然不是仅限于对“伪具体世界”的描述和批判,他要摧毁这个“伪具体世界”。由于受到马尔库塞早期思想的影响,他在论述“伪具体世界”摧毁方式时也试图把马克思的革命理论与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学说结合起来,下面我们来做些具体的分析。
科西克认为,破除“伪具体世界”可以采取多种方式。第一种方式是“以人类的革命——批判实践来摧毁。这个实践与人的人化过程同一,而社会革命是它的关键阶段”[3]9。在这里,科西克强调了马克思革命实践对“伪具体世界”的摧毁作用,如前所述,科西克从一开始就与海德格尔不同,与马尔库塞一样,他深受马克思哲学的影响。由于意识到“伪具体世界”是真实存在的客体世界,科西克自然会认为物质力量的摧毁需要革命的实践。然而,科西克笔锋一转论述道,伪具体还可以“通过真理的实现和个体发生过程中人类实在的形成来摧毁”[3]9,这就是海德格尔的话语了。在他看来,与“伪具体世界”相对的实在世界是一个实现真理的世界,真理世界不是无法达到的,也不能永远的获得,真理是一个发生着的过程,即真理总是在世中的。如果说前面的分析仅仅是海德格尔的术语,那么下面的分析则偏离了马克思主义的轨道,“真理的世界也是作为社会存在的每个人类个体自己的个人创造”[3]9。科西克在这里显然忽视了真理产生的社会、阶级、历史条件。其实,犯下这样的错误并不是偶然的,而是由他海德格尔忠实学徒身份和新人本主义哲学立场所决定的。最终,科西克落入了海德格尔的圈套之中,他似乎认为只要每个人都去占有他自己的文化,引导自己的生活,“伪具体世界”就会在顷刻间消失。这种向海德格尔现象学存在主义投降的理论倾向在他论述平日的破除方式时也有表现,在他看来,平日的打破需要一种所谓的存在主义的更改,那么,什么是存在主义的更改呢?科西克论述道,“存在主义的更改不是对世界的革命性改造,而是个人世界中所演的一出戏”[3]61。在这种更改中,个人把自己从平日的不可靠性中解放出来,并通过对平日中准死亡状态的考察而选择一种可靠的生存方式。于是,强大的“伪具体世界”顷刻间在科西克眼里又变得如此脆弱,似乎只要人们转变一下生活态度就能摧毁了。笔者认为,科西克理论立场的转变恰恰是他面对无比强大、坚固的“伪具体世界”内心脆弱的表现。必须说明的是,科西克毕竟是一位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加上马尔库塞的影响,他有时也意识到存在主义的更改不是个人实现其可靠性的唯一方式,他甚至认为它不是最常见或最恰当的方式,这就使他又远离了海德格尔。但是,科西克似乎并不想放弃任何一种摧毁方式,这就注定了他必然在马克思与海德格尔之间不停的摇摆。
除了上面提到的两种摧毁方式外,科西克认为辩证的思维也可以用来摧毁“伪具体世界”,这一点从《具体的辩证法》的书名中可以看出。通观全书,我们发现科西克旨在用一种具体的辩证法来摧毁伪具体,达到认识实在的目的。在他眼里,辩证思维是一种与“伪具体世界”中人们的日常思维不同的思维方式,“它溶解物的世界和观念世界中的拜物教化人工制品,以透视它们的实在”[3]8。这种辩证思维通过“分割原一”来把握“物自体”,而认识就是对原一的分割,只有实现了现象与本质的分离,才能证明两者的联系,才能表明事物的特殊性质。科西克还指出,辩证思维不会满足于抽象的观念,它要在表面世界底下揭示出真实世界的过程,揭示出现象世界的伪具体性,并通过具体的思维扬弃这种伪具体性,扬弃“伪具体世界”的表面自主性,“辩证思维并不否认现象的存在及其客观性。辩证法只是通过指明它们的中介性来扬弃它们虚构的独立性,并且,通过证明它们的派生性来反对它们的自主要求”[3]7。难能可贵的是,科西克还认为辩证的思维方法是改造实在的革命辩证法的另一面,并坚持认为任何理论解释本身必须植根于革命的实践。这些都是正确的论述。
综上所述,科西克对“伪具体世界”的论述意在揭露和批判资本主义社会对人们日常生活的操持,他的理论除了具有新人本主义所具有的那种价值悬设的特点外,还深深地印存着马尔库塞早期思想的痕迹,这就使得科西克的理论既具有海德格尔现象学存在主义的因素,也具有马克思主义的因素。尽管科西克对马克思主义和海德格尔现象学存在主义的结合是不成功的,但他关于“伪具体世界”的分析与批判对我们认识当前资本主义社会具有重大的理论价值。
[参考文献]
[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2]Douglas Kellner, Herbert Marcuse and the Crisis of Marxism. London and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Macmillan and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9.
[3][捷克]卡莱尔·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关于人与世界问题的研究[M].傅小平,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
〔责任编辑:崔家善〕
[中图分类号]D516.5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8284(2015)03-0000-04
[作者简介]王芹(1981-),女,湖北荆门人,博士研究生,中南财经政法大学会计学院助理研究员,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史和国外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09-30
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