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时期女性文学的传播——以环太湖流域家族女性为例
2015-01-31娄欣星
明清时期女性文学的传播
——以环太湖流域家族女性为例
娄欣星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摘要:明清时期的女性文学经由人际传播、组织传播的过程,逐渐进入到了大众传播的阶段。在传播过程中,女性作者和男性文人共同承担起传播者的角色,合力为女性文学的传播作出了突出贡献。女性文学的传播主要通过文字传播的形式,以文本型态的两种不同方式,即文本的选择性传播和文本的诠释性传播作为传播媒介,在文人圈和大众圈中传播。家族内外的受众在女性文学的传播中不仅具有接受的行为,还会出现反馈的现象,甚至逆反的心理,对激发和提高传播者的传播热情和促使传播者进一步改进和优化传播内容有很大帮助。从女性文学在认知、情感、态度以及行为上取得的传播效果,足见明清女性文学在古代文学发展史上的价值和意义。
关键词:明清;女性文学;传播者;传播媒介;受众
收稿日期:2015-03-20
作者简介:娄欣星(1989-),女,浙江仙居人,苏州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明清时期,环太湖流域家族女性①文学的发展异常活跃,家族女性文人不仅创作了众多优秀的文学作品,而且他们的作品也经由多种途径得到了广泛传播,为文人和大众所接受。其传播方式,从家族成员之间的人际传播,到积极突破“内言不出于阃”的传统,以“结社—组织”传播的形式与家族外文人进行交流唱和,最后随着职业化传播者和传播机构的产生、传播媒介的发展,以社会上一般大众为传播对象的女性作品正式进入到了大众传播领域,在影响力和覆盖力方面都是人际传播和组织传播所无法企及的。可以说,到了清代中叶以后,环太湖流域家族女性文学的传播真正进入到了大众传播的阶段。本文试图以美国政治学家拉斯韦尔提出的“5W”模式,即“谁(who/传播者)—说什么(say what/讯息)—通过什么渠道(in which channel/媒介)—给谁(to whom/受众)—取得什么效果(with what effects/效果)”来探讨环太湖流域家族女性文学的传播活动。
一、传播背景——印刷的发达和刻坊的兴盛
就女性文学的传播背景而言,学界多从思想启蒙下社会文化程度的提高、男性文人对女性文学的提倡和培植、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女性创作队伍的扩大以及女性结社风气等方面来探讨。我们认为,影响女性文学传播,特别是明清两代女性文学传播广度和深度的一个重要因素,是印刷的发达和刻坊的兴盛,这一外部条件的发展为女性文学的传播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和便利的条件。
自古以来,男性作家的创作范围就十分广泛,小至个人大至国家,无所不谈;而女性作家则只属于家庭,吟咏范围亦局限于闺阁之中,作品也主要在自己的亲友间流传。直到明清时期出版事业兴盛起来,才有了面世传播的机会。“没有任何国家比明清时代的中国出版更多的女诗人选集或专集。自十七世纪(即)明末清初开始,此类诗集的出版激增,此现象大致上可归因于女性识字率的戏剧性上升,以及印刷术的广为流传。”[1]明清时期经济的繁荣和商业的兴盛极大地促进了文化出版业的发展,对女性文人的文学出版活动产生了直接的推动作用。
在印刷术未出现前,知识文化的传播方式极为有限,书籍的取得与阅读对人们来说并非易事。直到隋唐之际发明了雕版印刷术,才加速了书籍和知识的传播速度。到了明代“洪武年间免除书籍税以后,刻书事业获得了一个很大的解放,经营刻坊有利可图。加之明代社会重文轻武;中叶以后资本主义萌芽,市民阶层大大增加;政治制度上对刻书又没什么严格的管理,故刻家峰起,坊肆林立。而书籍产品则汗牛充栋,多若丘山”。[2]明代统治者无论在政策上还是施政上,都为图书出版事业提供了良好的环境与氛围,大大鼓励了明代刻书,尤其是刻坊的发展。明代刻书机构之多、地区之广、数量之大、刻书家之普遍,实为明以前的时代无法比拟。明代中期以后,刻坊的书籍数量更是超越官刻及家刻本,苏州、南京、杭州、湖州、徽州、建阳都是当时全国知名的刻书中心,其中环太湖流域就占到了两个,可见此范围内刻书事业的发展和数量的丰富。
而更值得注意的是,此时期的阅读阶层不再仅限于文人,一般平民甚至妇女,也成为了阅读市场的重要组成部分。面对这部分人的市场需求,以盈利为经营目标的书坊,便开始从读者的身份着手,设计编刻适合不同阶层阅读的文本,以期符合各阶层人物的需求,获得更多利益。明代中晚期开始出现了大量适合女性阅读的文本,除了以女性道德教育为主的女教书外,还以别集或总集的形式出版了不少女性文学作品。例如杭州书坊文会堂主人胡文焕选编刻印了女性作品选集《新刻彤管摘奇》,杭州书坊问奇阁主人赵世杰与友人合力选编了《古今女史》,对女性阅读活动的推广及女性文学作品的保存尽了一己之力。文人及刻坊积极编印的女性个人别集或诗文选集,不仅增加了女性阅读的机会,扩大了女性阅读的范围,促进了女性教育的普及,同时也起到了鼓舞女性积极投入到创作行列的推动作用。“繁荣的出版,不但推动了女性读者兼作者的诞生,也导致了一个读者大众群的出现。”[3]在明末清初刻坊出版业十分发达的环境下,原本被困在闺阁中的女性,开始透过文字增加与外界社会的联系,藉由阅读与写作,跨越家族、地域、性别的限制。尤其当写作成果被出版甚至传播交流时,原本互不相识的作家得以经由阅读、出版书籍建立起彼此间的联系,交换阅读心得和创作体会,相互鼓励,进一步成为社会关注的人物。
二、家族女性文学的传播者
家族女性文学的传播者,包括女性作者、男性文人及刻坊出版商等。这里重点探讨家族女性文学的两大主要传播者:女性作者和男性文人。
(一)女性作者
女性作者是女性文学的普通传播者,即非专门负责传播,或不以传播作为谋生手段的人。其传播活动自由灵活,传播的时间、地点、内容、所采用的媒介以及针对的对象都可以完全由个人决定。对于女性传播者的研究,主要可以从传播者的传播意识、期待视野及传播方式三方面来进行。
女性作为女性文学的传播者,可以分为两种:
1.积极编选出版自己创作的文学作品
虽然明清时期士大夫家庭里仍有一些女性文人对于吟咏一事持消极保守的态度——如钟韫曾曰:“工诗古文词……病亟时,自以风雅流传非女士所宜,悉去之,子慎行默识追录诗词六十余首。”[4]查昌鹓《学绣楼名媛诗选·序》中有:“至声韵之学,往往见猎心喜。然不敏未尝能作,且以非女子事,辄不敢为,偶有小咏,即焚弃之,不复存稿。”[5]426-427将女性从事诗词创作定位为非女子事,在定型的传统模式中,女子较难突破和反抗,因此对于自我的创作无法给予正面积极的评价——但是大部分的家族女性文人已经开始对文学创作有了新的认识,并积极投身到文学创作和传播过程中。明代寒山陆卿子为女诗人项兰贞《咏雪斋遗稿》作序曰:“我辈酒浆烹饪是务,固其职也。病且戒无所事,则效往古女流遗风剩响而为诗,诗固非大丈夫职业,实我辈分内物也。”[5]176将作诗与酒浆烹饪之家庭事务相提并论,提出了作诗乃女性分内之事的创作观,可谓家族女性中较早提出女性文学创作观的代表人物。在此基础上,清初著名女性文人王端淑在编选《名媛诗纬》时,更进一步阐明了女性文学具有的社会功用:“《诗》开源‘窈窕’,而采风于‘游女’,其间贞淫异态,圣善兴思,则诗媛之关于世教人心如此其重也。”[6]不仅阐明了闺秀诗学所具有的典范意义,而且指出了闺秀文学对于“世教人心”的教化作用,表明女性文人已经意识到了闺秀文学在传播领域具有一定的教化功能。
女性文人还积极向男性文人拜师求学,与男性文人交流唱和,以求得到他们的认可,进而希望自己的作品有机会刊刻出版并得到永久的保存和广泛的流传。据《名媛诗话》记载:“毛西河选浙江闺秀诗,偶遗其(王端淑)作。玉映遂寄以诗云:‘王嫱未必无颜色,怎奈毛君笔下何?’西河遂索其集而选定之。”[7]骆绮兰在《听秋轩闺中同人集·序言》中云:“使蚩蚩者知巾帼中未尝无才子……兰编是集,既自伤福命不如同人,又窃幸附诸闺秀之后而显矣。”[8]从王端淑、骆绮兰的身上体现了明清知识女性对其文学才能的自信及强烈的保存女性作品和传播闺阁文学的自觉意识,在文学观念上,她们表现出了自尊、自强的意识。
2.选辑其他女性的文学作品刊刻出版
为了保存女性文人的作品,鼓舞更多女性自由真实地展现自身的文学修养和才华,积极参与到文学创作中,女性传播者开始以自己的眼光和价值标准来编选出版女性诗文选集。明末沈宜修的《伊人思》是女性自编诗文选集的开山之作,选辑了38位同时代女性诗人的作品。“世选名媛诗文多矣,大都习于沿古,未广罗今。……然或有已行世矣,而日月湮焉,山川阻之,又可叹也。若夫片玉流闻,并及他书散见,俱为汇集,无敢弃云。”[9]强调采辑“当代”作品的重要性,展现了女性编者细致务实的采选风格。其他如张允滋集清溪诗社10人之作刊《吴中女士诗钞》、余希婴辑刻家人著述为《玉山连珠集》(《余氏五稿》)、骆绮兰辑录闺中同人唱和之作及若干尺赎为《听秋馆闺中同人集》、黄德贞与归素英共辑《名闺诗选》、张英选辑《国朝列女诗录》、査昌鹓辑《学绣楼名媛诗选》、孙惠媛参与编写《古今名媛百花诗余》等等,不仅体现了女性文人强烈的传播意识,而且也为女性文学的传播赋予了更加深刻的价值和意义。
家族女性文人以传播者的身份参与到自己或其他女性文学作品的传播过程中,积极为女性发声,争取文坛应有的地位,这不仅意味着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和对自我价值实现的追求,具有强烈的自我传播意识,更是代表了女性开始以正面姿态反抗封建伦理观念的束缚,在肯定女性价值的基础上,向世人展示女性同男性一样可以在文学领域有所创建,开辟出一条属于女性的文学之路。
(二)男性文人
除了女性自身大量投入写作、参与传播之外,男性文人也是促进女性文学传播的重要推手。不论是世家大族的父兄、夫婿,还是家族外的文人,都以实际行动表达支持或直接参与了女性诗文的选编工作。“女性从家庭生活束缚中解放出来,获得自由最大时,也正是其依靠公众领地的男性程度最高时。”[3]28可以说,明清时期家族女性文人的名字和作品能为后人所熟知,离不开男性文人在编选、刊印和传播上的助推。在这些男性的主导力推之下,明清两代女性诗文选集的编选成果和传播效果都取得了比以往各时代要好的成绩。
一方面,家族男性在传播家族女性文学作品的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正如冼玉清在《广东女子艺文考》自序中所说,才女成名需有三个条件:“其一名父之女,少禀庭训,有父兄为之提倡,则成就自易;其二才士之妻,闺房倡和,有夫婿为之点缀,则声气相通;其三令子之母,侪辈所尊,有后嗣为之表扬,则流誉自广。”[5]951-952由此可见闺阁才女的诗才与诗名对其家庭男性亲属的依赖程度。
明中叶起,许多家族的男性文人开始重视、整理、编选并印发家族女性的作品。最常见的是以“附刻”和“家集本”的形式辑录家族女性作品。从《历代妇女著作考》一书收录的材料来看,现存800余种妇女著作中,附刻于家人文集之后的有近80余种,约占总数的1/10,而其中又以附刻于丈夫文集之后者居多,约占6/7。附刻之外,还有家族人士汇编刊刻的家族成员作品集,这种形式即“家集本”。以这种模式保存下来的家族女性作品现存20余家,最著名的当属吴江叶绍袁之《午梦堂集》,收录了其妻沈宜修《鹂吹集》《愁言》《伊人思》、长女叶纨纨《愁言》、次女叶小纨《鸳鸯梦》及三女叶小鸾《返生香》等著述,替其妻女保留了完整的创作记录,很好地展现了沈氏家族庞大的文学创作群体和丰富的文学作品,同时也成为了展现和传播家族文学的范本。叶琴柯将归安叶氏家族8位女性文人的创作结集为《织云楼诗合刻》,宗廷辅将常熟宗氏家族女性文人钱念生《绣余词》、宗婉《梦湘楼诗稿、词稿》、宗粲《茧香馆吟草》合刊为《湘茧合稿》,张曜孙将阳湖张氏四女的作品结集为《阳湖张氏四女集》出版,并且选辑收录王采蘋、王采蘩、王采藻、张祥珍、孙嗣徽、李娈同题共作之诗为《棣华馆诗课》,李心耕将李心敬《蠹余草》、归懋仪《绣余小草》母女二人的作品合辑为《二余诗集》等,都是家族女性作品合辑出版的例子。这些家族合集展现了家族女性“一庭之内,既无损米盐井臼之劳,又无膏粱文绣之好,遂自日以诗书为事,相与磋切义理,陶泽性情,陈说古今,研求事物”[10]的文学生活。家族成员编选刊行女性作品,不仅可以藉由彼此的了解,编选出真正能让女性作者展现文学才华的专书,而且经由家族成员或名士的序跋点评,对于受众的理解和接受有很大的帮助。可见,环太湖流域家族女性文学出版活动的普遍性,除了可以展现明清家族文学的发展状况,更能体现家族女性文学传播的价值和意义。
作为家族文学的象征和传播家族文学的载体,家族刊刻的女性作品集既可以展现家族的文化实力——家族男性多半以家中拥有能文善诗之妇为荣,他们认为立言有利,无悖妇行,且妇人作品成集,实属难得,故将之刊印流传,以光耀门楣;[11]102又有利于对家族后代的培养,使家中女性在闺阁之内阅读的同时与外部世界保持交流。所以,家族刊刻不仅促进了女性诗文集的出版,也推动了女性作者群和读者群的产生,增强了彼此之间的沟通,二者之间的互动构建起了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创作与接受网络,它的存在使得女性创作获得了更为便捷的传播和接受途径。
另一方面,家族外的男性文人也为家族女性的文学传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其中较为著名的文人有田艺衡、钟惺、屠隆、袁枚、陈文述、钱谦益等。《诗女史》的编者田艺衡算是明代较早强调女性作者作品的男性文人,他不仅提出了女性作品并不比男性差、女性诗文作品自古以来不被重视甚至被轻视的原因在于“采观之既阙”的观点,而且还进一步指出女性作品的实用价值在于有益教化:“夫宫词闺咏,皆得列于葩经;俚语淫风,犹不删于麟笔。盖美恶自辨,则劝惩攸存,非惟多考皇猷,抑亦用裨阴教。其功茂矣,岂小补哉。”[12]赵世杰《古今女史》在明才女之宜的基础上,也肯定了闺秀创作的文学价值和教化作用:“併时代之升降,才伎之俊淑,影样具见于毫楮,一寓目而兴观群怨,皆可助扬风雅。”[13]既然女性作品“兴观群怨”“可助风雅”的功用如此之大,就应该给予它们流传广布的机会和途径。
明代一些士人对女性文学的认可,在一定程度上为清代妇女的文学发展提供了契机。大体说来,女性文学发展到清代,男性文人才开始普遍地对女性的才学、创作持一种较为宽容的态度,并通过大量的实际行动对女性文人创作给予帮助。例如袁枚就承认女子求学的重要,充分肯定女性文人的创作成就。他说:“俗称女子不宜为诗,陋哉言乎!圣人以《关雎》《葛覃》《卷耳》,冠《三百篇》之首,皆女子之诗。第恐针黹之余,不暇弄笔墨,而又无人唱和而表章之,则淹没而不宣者多矣。”[14]
总的来说,家族外的男性文人对家族女性文人的提拔和支持,主要有以下几种方式:
1.为女性文人别集作序、题辞
钱孟钿《玉泉草堂词》有钱维城序,刘绍攽、管世铭、洪亮吉跋,钱维乔、崔龙见、袁枚、钱琦、董达章、孙锡、金关关题辞。洪稚存赞浣青诗“以峰青江上之篇,配枫落吴江之咏”;钱维乔序其集曰:“恨非男子,未能称汝麒麟;便字夫人,亦足佳吾子弟。”[15]张纨英《邻云友月之居诗》卷二《国朝列女诗》有张曜孙、吴谨序,诗前集有庄煜、王柏心、章岳序等题辞。张纶英《绿槐书屋诗》有徐士穀、冯桂芬等序。张英《澹菊轩初稿》有薛子衡、吴德旋、周贻朴、周仪暐等16人序跋。张曜孙《绿槐书屋肄书图记》称赞纶英创作“神采奕奕,端严遒丽,为分书,格势峭逸,笔力沉厚”。[16]钱谦益曾为黄媛介诗集作序曰:“今天下诗文衰熸,奎壁间光气黯然,草衣道人与吾家河东君,清文丽句,秀出西泠六桥之间。马塍之西,鸳湖之畔,舒月波而绘烟雨,则有黄媛介皆令。吕和叔有言‘不服丈夫胜妇人’,岂其然哉!”[17]吴伟业序黄媛介诗集曰:“所携唯书卷自随,相见乃铅华不御。发其旧篋,爰出新篇。即其春日之诗,别仿元和之体,可为妙制,允矣妍辞。仆也昔见济尼,蚤闻谢蕴,今知徐淑得配秦嘉,是用览彼篇章,加之诠次。庶几东海重闻桃李之歌,不数西昆止载蘼芜之赋尔。”[18]黄媛介得以名噪吴门,钱谦益、吴伟业的推许是主要原因。屈秉筠《韫玉楼集》前有赵同钰撰传略,吴蔚光、陈文述、鲍伟序,末有鲍印跋;袁枚称赞其诗“能一空依傍,不拾古人牙慧,仍不失唐贤准绳,求之须眉中,未易多得”。[19]
2.刊刻女性诗文选集、诗话、诗评等
出于对女性文学才能及其作品文学价值的承认,许多男性文人开始专门选编女性诗文集,如明郑文昂《古今名媛汇诗》、张嘉和《名姝文灿》,清徐乃昌《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徐树敏、钱岳《众香词》、周铭《林下词选》、黄秩模《国朝闺秀诗柳絮集》、胡孝思《本朝名媛诗钞》、周寿昌《宫闺文选》、王士禄《然脂集》等。在搜集女性作品时,男性文人秉承以诗存人、以人存诗的原则,为女性选集的出版作出了不懈的努力。“其间或购之坊家,或受之亲友,或觅之书贾,或承四方之惠教,或于残编断简中拾其瓣香寸玉,汇而集之。”[20]为了能够尽可能全面地搜集到女性文人的作品,或是为选集出版后的续编工作考虑,一些男性文人在出版女性选集时还向社会发出了征启、邀人邮寄的呼吁。许蘷臣《国朝闺秀雕华集·凡例》云:“余僻处乡曲,交游甚少,耳目所见,囿于偏隅,搜罗未广,挂漏实繁,四方同心倘肯邮寄,当刊续编,匡余不逮,是所深幸。”[21]黄秩模《国朝闺秀诗柳絮集·凡例》云:“是集所录统计一千九百三十八人……然遗漏实多,所望同志之士不吝惠寄,当续编入。”[22]2他们恳求天下文士拯救妇女诗文于危亡之中,向社会发出征稿请求,其目的不仅仅是为女性诗文选集的续编收集更多材料,更多地是出于记录文献、保存历史的使命感,可见当时男性文人为搜集女性作品、传播女性名声所作出的努力。
3.在编辑诗词总集时,为女性文人留下足够的位置
王豫《江苏诗征》是清代江苏地域的诗歌总集,该书卷一六二到一七七共16卷皆为名媛,“兹取其温柔敦厚,可以感人,而风世者录之,得五百余家。凡自他省来嫁及,生于江苏而出嫁他省者,皆列焉”。[23]共得644人,约占所收作者总数的1/10,其中环太湖流域家族女性文人45人,诗作104首,可见王豫对女性诗人的重视程度。《江苏诗征》采取“以人系诗”、作家姓氏“依韵编次”的编排体例,将同一姓氏的诗人编排在一起,对于研究家族文学与文化有很大的帮助。沈德潜在《国朝诗别裁集》卷三一中收录和选评了75位闺秀的诗作,其中环太湖流域家族女性文人7人,作品15首。如评王慧:“其诗清疏朗洁,其品最上”;其《邻女因婿无籍沦于塞下闻而有感》“极不堪事,写来蕴藉,服其笔墨之工”;其《禹陵》“通体整肃,有少陵《谒先生庙》风格,不意于闺闱中见之”。[24]703评张蘩《戏为外子拨闷》:“‘奴爱才如交萧颖士,婢如书似郑康成’,向雅《剑南》佳句,得其意而翻用之,以高隐重,不以才藻鸣也。家风敦朴,于兹可见。”[24]708其他如阮元《两浙輶轩录》卷四〇为“闺秀”,收录环太湖流域家族女性29人,诗66首;徐世昌《晚晴簃诗汇》收录环太湖流域家族女性53人,诗歌448首;叶恭绰《全清词钞》收录环太湖流域家族女性43人,词作74首。男性文人在搜集某一时期或某一地域的诗词文作品时,看到了女性文人作品在其中的价值和意义,并积极地选辑其作品和事迹加以收录,这在明清之前的总集中是不多见的,足见明清时期女性文学的发展已经得到了社会甚至官方的认可和接受。同时,由于这些总集的传播,为更多的人阅读和接受女性文人的作品提供了新的途径。
另外,著名文人如毛奇龄、袁枚、陈文述、阮元等纷纷招收才女名媛为自己的弟子,直接对女性创作进行指导。袁枚招收的随园女弟子中,属于环太湖流域家族女性的就有陈长生、张绚霄、屈秉筠、归懋仪、周月尊、周星薇、叶令仪、钱孟钿等人。这些男性文人一方面给予女性实际的指导,以扩展其知识视野,提升其诗艺;另一方面则通过评论提高了女性作家的知名度。文人的关心和倡导,大面积有效地提高了女性的艺术修养,这是清代文人的功绩。[25]
家族内外的男性文人“皆以其执文坛牛耳的地位,于闺秀所作诗文毫不吝于推扬奖赞,虽或有过誉之辞,然而,风动草偃,对于妇女文学的推动实是功不可没”。[11]66他们为女性文学作品的出版和传播作出的努力,不仅保存了家族的文献,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也扩展了女性作品的传播渠道,增强了女性才名的传播速度和广度,进而扩大了女性文人的影响范围。可以说,明清时代的女性和男性开始“合力”重新评价和提倡女性书写。
三、家族女性文学传播的媒介
文学的传播方式主要包括以口头说唱、舞台演绎、交流唱和为形式的语言传播和以题壁、选本、评点为形式的文字传播两大类型。对于女性文学传播媒介的研究,主要是对文本型态这一文字传播方式的研究。在对女性文学文本型态的研究过程中,我们首先必须明白男性和女性文人在担任传播者的基础上,还兼具守门人的职责,即在大众传媒中决定什么性质的信息可被传播、传播多少以及怎样传播。[26]46-47具体表现在女性文学传播上,可以理解为在选评女性作品时,传播者以怎样的立场和标准来鉴别和选择,决定其能否进入大众传播渠道,然后对将要继续传播的作品文本进行筛选、强调和加工,以引导传播者的传播和受众的接受行为。
(一)文本的选择性传播:选辑
选择是文献传播的普遍属性和重要法则。这是因为,在一切现实的传播活动中,为了实现“传播”目的,必须在特定的读者与文献之间,以及一定的读者、文献与一定的传播系统之间,取得相适与一致。这种相适与一致,正是选择的结果。[27]明清时期环太湖流域女性文人众多,她们创作的文学作品可谓卷帙浩繁,而如何选择其中具有较高文学价值且有利于传播的文本是女性诗文选集的首要任务。所以,作为传播女性文学的一个重要文本型态——作品选集,主要通过守门人一定的选录标准来搜集筛选女性文人的作品,对其进行选择性传播。
黄秩模《国朝闺秀诗柳絮集》专采清朝闺秀作品,共收录1 938位女性诗人,是现存规模最大的清代女性诗歌总集。诗集按照先德后才、先贵后贱、先人后鬼的原则,将所收诗人分为节妇、贞女、才媛、姬侍、方外、青楼、无名氏、仙鬼等八类。这种顺序的排列方式间接反映了作者对女性身份地位及作品质量的评价。所录姓氏,皆以韵系人,人诗并重,存没兼收。在所收的女诗人中,江苏852人,浙江452人,占全部的70%。收录女诗人以江南为中心,以家族为重点,充分体现了清代女诗人生成和分布的两个基本特征。在收录诗歌标准方面,作者有严格的守门规定:在诗的内容上,主张真性情,“得风雅之正者,乃亟登之。凡假名西昆,捃撦浮艳,毫无性情,概置不录”;在诗的风格上,学汉魏盛唐以及仿效六朝选体及宋元诸名家的作品可以入选,“惟险仄肤庸及佻纤淫荡,专涉香奁,虽旧本频存,仍置不录”;在诗的音节上,“有能以汉魏盛唐为宗者,虽痕迹未化,必亟登之。间效新声,不违古法,亦均收存。若村腔野调,不按音节者,概置不录”。[22]1选诗重古体、重本事、重真情,对带有序言或本事的诗尤有意采择。
汪启淑《撷芳集》收录清代闺秀诗人1 853家,诗6 029首。“章搜句讨,亘以年岁,荟萃于兹”;“地志家乘,丛编杂记,一切刻本所载,无不遍釆”。[28]基本构建了清初至乾隆中期百数年间女性诗歌的发展历程,充分发挥了守门人的检查功能和加工功能。
恽珠《国朝闺秀正始集》20卷,补遗1卷,录清代闺秀诗人933人,诗作1 736首。作者守门的原则以德为主,“必取其合乎兴观群怨之旨,而不失幽闲贞静之德”;[29]序1“择雅正者付之梨枣;体制虽殊,要不失敦厚温柔之旨”;[29]例言1“以性情贞淑、音律和雅为最,风格之高尚其余事”;[29]例言5“删夫风云月露之词,以合乎二南正始之道”。[29]序2以温柔敦厚、合乎雅正作为选录诗歌的标准,试图通过所选作品的传播“以风天下而端闺范”,发挥女性诗教的导向作用。
(二)内容的诠释性传播:评点
内容的诠释性传播,是指对文本内容进行随感式、鉴赏式的解读和评论,带有较多传播者或守门人的思想观念,可以帮助和引导读者的阅读,对其产生大于原文本的积极或消极影响。表现在女性文学上,评点即体现为作者对女性作品文本进行诠释性的解读和鉴赏型的评价,丰富女性作品的内涵和可读性,集中展现作者作为守门人具有的评价、导向及桥梁功能,便于更多的读者了解和接受,从而提高女性作品的地位和价值,达到传播女性文学作品的目的。诗话、词话、诗评等论说文体的出现即是对女性文本的诠释性传播。
1.沈善宝《名媛诗话》
沈善宝《名媛诗话》12卷,收录明末至清咸丰中期的女性文人760位,诗词2 400余首。作者准确把握了清代女性创作出现的地域化、群体化和家族化趋势,并将这种趋势融入到《名媛诗话》的写作中。一方面,《名媛诗话》采取以类相聚的方式组织材料,有按生平事迹归类,有按交游归类,有按作品的题材、风格或意境归类,亦有按家族归类,这样的安排正契合了清代女性创作的“地域化”“家族化”倾向。所以,诗话录入的对象若是一门风雅,那么这一个家族的女作家都会被置于同一卷中,在家族背景之下,对其身世、作品进行论述和评价,着重家庭成员之间关系的说明和相互之间交流唱和的描述。例如对归安叶氏家族女性群体的记载:“《织云楼合刻》,为归安叶氏姑妇姊妹之作。叶闻沚方伯佩蓀原配,同里周皖湄映青,有《梅笑轩集》。继室晋宁李兰贞含章,有《蘩香诗草》。长女淑君令仪,有《花南吟谢遗草》。长妇陈长生嫦生,有《绘声阁诗稿》。次媳何阆霞若琼,有《双烟阁诗草》。他如附刻之次女淡宜令嘉、三女蘋渚令昭,次妇周星薇诸作,皆卓犖不群。信乎家学渊源,非寻常浅学者可比。”[30]卷4,586作者不仅对收录叶氏家族作品集的女性人物及其相互关系作了大致介绍,还通过对诗歌内容的分析,总结和评价了每个家族女性不同的创作风格,如评价周映清“咏梅五古四章最为清丽”、[30]卷4,586陈长生诗“家承有自,绵丽雄浑,兼而有之”、[30]卷4,587何若琼诗“神似晚唐”[30]卷4,587等等。可以想见叶氏家族内女性文人创作之丰富、风格之多样、一门联吟的文学生活场面之盛。以家族群体的方式传播女性文人及其文学作品,通过作者的评价引导受众的接受行为,必定可以收到积极的传播效果。
另一方面,《名媛诗话》还大量地记录了地域性的女性文学活动,特别是江浙一带的女性群体活动(例如对于钱塘蕉园吟社、吴江清溪吟社等女性诗社的记载):“吾乡多闺秀,往者指不盛屈。近如梁楚生太夫人及长女许云林、次女云姜、项屏山、项祖香、汪小韫、吴蘋香、黄蕉卿、黄颖卿、鲍玉士、龚瑟君,诸君诗文字画,各臻神妙。”[30]卷6,612为我们展示了当时女性文坛的地域创作以及女性文人之间结社和交游地域化的盛况。相比以往的女性文人,清代江浙一带的家族女性们拥有了更加广阔的活动空间,她们以“才名”为中心,建立起了广泛的交游网络。
以上对于清代女性家族化和地域化创作交流现象和特点的记载和评述,为我们研究清代女性诗歌史、家族文学活动以及女诗人之间的生存交流状况提供了宝贵资料。在守门人对女性文学发展状况的评价和导向过程中,受众也可以更加明确地体会到女性文学家族化和地域化的发展特点和状况。
除了从群体化的角度来展现女性的诗歌创作,作者还着意选取那些可以体现“天籁自鸣”性灵观的女性作品。抒写真实的自我和生命、风格不拘、风神兼美、自然天成、具有“清”“新”审美趣味的作品是作者遵守的选评标准——例如在选择屈秉筠的诗歌时,以《春雪》《落梅》等风格清新的作品为例,评价其诗歌创作“清丽圆稳,巧于发端”;[30]卷3,584用“工丽非常,咏物妙手”[30]卷5,598来评价陈治筠《咏笔》笔致的清丽和体物的细腻——足见作者对抒发真实感情、风格清丽作品的喜爱。沈善宝把《名媛诗话》作为传播女性文学的重要媒介,试图以此来提高女性及女性文学在古代文学和公众视野中的地位。守门人对于女性文人创作成果的肯定程度由此可见,这种评价方式还关系到对受众的影响程度和作品传播的覆盖面。
2.雷瑨、雷瑊《闺秀诗话》
雷瑨、雷瑊《闺秀诗话》16卷,收录闺秀1 300余人。诗话中有关于女性诗歌发展特点的描述,对受众理解女性诗歌发展具有一定的导向功能。例如在谈到女性擅长的诗歌体式时,指出闺秀诗多律绝、少古体,其原因在于气力有所不胜;而曾彦、沈绮二人却与众不同。曾彦《春别离》一章,作者评价为“情文绵婉,气韵逸鬯,古芬扑人,真乐府遗响”;[31]卷6,5评沈绮诗“多古体,音节高古,气势浩瀚,无丝毫浮靡之习”,[31]卷31,10与近时各诗家相比,已属凤毛麟角,更何况在闺秀中。充分肯定了曾彦和沈绮在古体诗创作上的成就。在选评女诗人作品时,作者着意选取那些内容清真、风格清健的来进行鉴赏和品评,这是影响传播者守门的关键因素。如评价张芬《水仙花》《冬日卧病》等诗“俱意味清真,风格高朗”、[31]卷13,5左锡嘉《骤雨即止》《月夜怀小桐五姊》等诗“清健不俗,无惭古之作者”、[31]卷1,5张绚霄《重到武昌节署》《七夕寄怀尚书》等诗“清丽芊绵,尤工体物”、[31]卷1,11俞绣孙《感怀示外子四律》《忆旧抒怀十二绝》等诗“清高雅洁,无尘俗气”[31]卷11,6等等。
《闺秀词话》是一部收录宋至清代女词人生平与词作的作品。除了少数几篇涉及宋、明女词人外,超过4/5都是清代女词人,籍贯多集中在江浙两省,其中环太湖流域家族女性文人19人,词作43首。在对这些家族女性作品进行评点时,作者着意从家族的角度来展现一门风雅、群体唱和的现象。如评毗陵张氏词学成就有:“张翰风(怨郝)《词选》,为倚声家圭臬,其子仲远曾刊其女兄弟诗词,为《毗陵四女集》。一门风雅,可想见其渊源有自矣。”张琦一门男女皆能词,可谓词学世家。“仲远大令暨德配孟仪、夫人令媞,性均孝友,与叔姊婉紃、季姊若绮两夫人,伉俪同居,家政悉咨叔姊,遵尊甫翰风先生遗命也。两夫人善诗、古文、词,婉紃夫人尤善作擘窠大字。孟缇夫人嗜文学,工汉隶。姑姊切磋,交相爱敬。姊婿孙叔献、王季旭两先生,皆饱经济文章之士。大令才兼三绝。相与商榷古今,啸歌风月,情义如昆弟焉。”[32]张仲远将家门内联吟的场面绘为《比屋联吟图》,可见张氏家族女性群体如此活跃的原因和表现。词话中收录了多首表现姊妹感情的诗作,如张英《菩萨蛮·月夜不寐忆亡妹纬青》《前调·落梅伤纬青亡妹》、张纶英《高阳台·和若绮妹咏菊》等,意在展现家族女性之间关系的密切以及交流活动的频繁。这种形式的评点,一方面可以使受众了解群体化、家族化是清代女性文学发展的一个重要特征,另一方面还可以解释这一特征出现的原因。对选录作品的评点,展现了家族唱和对于女性诗才的影响。家族亲友之间的唱和作品不仅是作者评点的重点,同时也成为了词话作品传播的重心。
四、家族女性文学传播的受众
家族女性文学的受众,不仅是女性文学的消费者,更是女性文学的“译码者”;不仅是传播活动的参与者,更是传播效果的反馈者。家族女性文人在进行文学传播的过程中,其受众对象与其家庭成员有较高的重合性,即存在血缘、姻亲关系的家族成员是家族女性文学传播和接受的主体。随着家族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社交场域的扩大和与家族外人士交流机会的增加,家族外的文人也逐渐成为女性文学的受众。可以说,女性文学进入到大众传播之后,其阅读社群已经从文人圈逐渐扩大到了大众圈。
1.家族成员
家族女性文学的受众,首先是家族内的成员。文学家族不仅具有深厚渊源的家学传承,而且历代积累下来的文化资源也足以成为培养女性文学才能的土壤和基石,加上家族长辈的悉心教导,家族女性文人的成长和成才便拥有了诸多得天独厚的条件。家庭女性交流和交往的对象在一开始基本上以家族成员为主,可以说,家族女性文学受众的第一顺位就是家族成员。
(1)丈夫是妻子的受众。在“伙伴式婚姻”[3]191中,夫妻二人通过文化上的契合点进行沟通,在诗词唱和、书画题赠的过程中,获得情感上的满足和技艺上的提高。丈夫,从受众的角度,一方面可以对妻子的创作提出建议和指导,另一方面对妻子创作文本的内涵和意义也有更深入的了解,所以在搜集、整理评价和出版妻子作品时,能够提供更接近作者本意的解读和评价。例如常熟的两对文学夫妻:赵子梁与屈秉筠,屈颂满与季兰韵。赵氏夫妇“闺房之内琴鸣瑟应,人比之明诚之与清照”。[19]屈秉筠《韫玉楼集》中收录的《月夜和子梁》《听雨和子梁》《中秋夜同子梁作》《冬夕子梁得诗四句属余续成》等作品,都具有特定受众和预期受众:丈夫——虽然在传播过程中还会有众多潜在受众的出现。又如季兰韵在嘉庆二十年(1815)归宁之时,与丈夫思念成愁,两人便以诗见怀。季兰韵有《归宁赠外》《对月口占寄外时余归宁》《寄外》《长相思寄外》等;作为这些相思之作的受众,丈夫子谦在感受到妻子对其深切思念之情后作《见怀诗》,既是回复,也是对传播者的反馈。在诗作中,不仅表达了夫妻之间的深厚感情,而且在《初夏夜韫玉楼赏月联句》《瓶中秋海棠叠斑字韵联句》《八月十二夜对月联句》等联句的创作中,更多的是夫妻二人诗艺的切磋。丈夫作为诗歌的受众,在创作上给予的鼓励和指导对妻子诗艺的提高有很大帮助。
(2)儿女是母亲的受众。对于一个家族来说,想要持续不断地发展和壮大家族影响力,就必须通过培养优秀的家族后代来实现。而家族女性的职责之一就是课儿教女,可以说,家族母教的成功与否,直接影响到下一代的学识和前途,更影响着整个家族文脉的兴衰。所以,如果家族男性过早离世或长期宦游在外,家族女性在培育家族后代、传承家族文化方面相比家族男性肩负着更为重要的责任。以“示儿”“教女”为主题的课训诗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产生的,同时也成为了清代女性诗歌的一大题材特色。课训诗的预期受众理所当然就是家族儿女。此期的家族女性文人创作了多首诫子、示儿的作品,例如李含章《两儿下第》《示驷儿应省试》、周映清《令绍楏入学》《令阿缃入学》、张藻《诫子诗》《近得沅儿出抚秦中之信,因作诗以箴之》、庄德芬《庚寅秋,沅儿下第,书寄》《己丑十月甘二日书寄沅儿》、恽珠《喜大儿麟庆连捷南宫诗以勖之》、李玉照《丙戌秋日从子方思过吕山相探赋赠且订其来岁课二子》等等。
在世家大族中,女性往往肩挑起课儿教女的重任,发挥着监督、鼓励、辅助的功能。母亲的勉励与督促是此类诗作的重点:“半生辛苦母兼师,朝课经书夜课诗。但得汝曹能努力,余生终有展眉时”;[33]“处世毋忘修德业,立身慎莫坠家声”。[34]同时也对儿子的将来寄予厚望:“传经家世扶阳重,厚望须教慰夜泉。”[35]希望儿子继承发扬家学传统,以告慰祖先。母亲的劝诫在子孙仕宦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太仓张藻对于儿子毕沅的母教可谓影响深远。张藻幼承母顾英之教,富于文采,有“闺秀之能诗词而学术渊纯者,当以太仓张藻为第一”之誉。毕沅六岁时,张藻就亲自教读《诗经》《离骚》;毕沅为官时,张藻更是做《诫子诗》,劝诫毕沅不仅要修身:“勿胶柱纠缠,勿模棱附丽。端己励清操,俭德风下位。大法则小廉,积诚以去伪”,还要有所作为:“润泽因时宜,樽节善调理。古人树声名,根柢性情地。一一践履真,实心见实事”,因时制宜,真心实意为官,这样才能够“上酬高厚恩,下为家门庇”。[36]其教诲可谓训词深刻,不减颜家庭诰,高宗更赐御书“经训克家”四字以褒之。有时,母亲还承担起了安慰仕途不顺的儿子的责任。“四海几人云得路,诸生多半壑潜鱼。当年蓬矢桑弧意,岂为科名始读书?”[35]这种勿为科名始读书的见地不可谓不高超。在这些课训诗中,不仅呈现了母亲教育子女的态度,更是融入了母亲对于儿女的心理期待。无论示儿或示女,都显示了母亲对教育的看法、对孩子品德的要求以及对家族门风的彰显和传承。母亲期望儿女在读到这些诗时可以体会到自己的良苦用心,从而发奋读书、立身处事、为官为学,以传扬家学、光耀门楣。同时,家族女性也藉此将自身纳入到家族典范的体系中,证明她们自己也是家族历史传承的推动者和实践者。
2.家族友人
随着生活交流圈的扩大以及自我意识的觉醒,家族女性文人开始追求自身的价值,从“闺内吟咏”走向“闺外结社”,开始与家族外的友人进行诗词交流。所以在这个阶段,家族外的友人便成为家族女性文学的又一个阅读社群。相比家族内的阅读社群,家族外的阅读社群显得更加的自由和开放,也具有更多的社交意义。作品如陆卿子《赠毗陵安美人》《酬范夫人》、归懋仪《答曹夫人书》《致胥燕亭大令书》《复吴星槎别驾书》、黄媛介《赠楼居女伴》《赠徐夫人》、钱孟钿《再寄曼亭》、张允滋《灯花和香溪徐夫人韵》、周月尊《寄随园书》、宗粲《庞书君女史惠赠纨扇,诗以谢之》、左锡嘉《寒夜得萧月楼与乌拉、紥桐云两夫人书,感赋小诗,藉以作答》等等。家族女性藉由女性亲友扩展人际网络与创作空间,不仅加深了女性情谊,丰富了女性文化,而且通过诗、词、文创作彼此品评互动的方式,建立起了属于女性文人的传播与接受社群。家族内外众多女性文人的结社聚会,通过文字往来的方式维系彼此间的联络及情感交流,为来自相同或不同家庭的女性提供了相聚寻乐或严肃的学术探究场合。[3]192在互相认同、赞誉的过程中,女性文人之间可以寻求到一种情感和体验的交流以及文化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在传播者与受众互相交流的过程中,受众从传播者的作品中了解家族女性如何表达生活感受和情感体验,对作品进行理解和记忆;传播者从受众那里得到更多有益于人生、文学技艺等方面的帮助,加快了对彼此诗作和诗名的传播和接受。这是家族女性文人不断提高自身文学修养和才能的重要手段,也是女性文学传播的重要方式。
诸多女性文学选集、评论类作品的出版问世,一方面取得了诸多正面的反馈,激发和提高了传播者的传播热情,有助于传播者验证传播效果,改进和优化传播内容。当初《正始集》刊成之后,仍收到各方投来的诗作,“太夫人悉收奁中,不忍遗弃,暇则频加删定。疾剧,手授女公孙曰:此四方女士,闻风投赠,及文人采访见寄,恐病不起,有负来者之心,汝其续编,以成吾志”。[37]可见《正始集》的传播效果在于激发了受众特别是女性文人受众的创作热情,她们积极投寄诗作的行为展现了女性文人自我传播意识的增强;另一方面,也存在反接受的群体,即“受众的逆反心理”现象。逆反心理是指人们对某种观点、立场或结论等具有抵触情绪,进行反方向的思维,表示怀疑和不信任,并进而得出与原结论相反的结论,表现出相反的行为。[26]190比如面对女性文学的发展,章学诚提出了诸多反面观点,是逆反心理的代表。特别是对女诗人拜男性文人为师这一现象,章氏进行了严厉抨击。他说:“近有无耻妄人,以风流自命,蛊惑士女,大率以优伶杂剧所演才子佳人惑人。大江以南,名门大家闺阁,多为所诱;征诗刻稿,标榜声名,无复男女之嫌,殆忘其身之雌矣。此等闺娃,妇学不修,岂有真才可取。而为邪人播弄,浸成风俗,人心世道,大可忧也。”[38]其逆反心理具体表现为贬损传播者,攻击袁枚等招收女弟子,认为女子为文并不是妇学的内容,标榜声名更不是真才妇女所应该做的,将女子从师受学说得十分不堪。可见受众在文学传播过程中的复杂性和多面性。
人类传播是一种有目的的行为:就传播者而言,总是希望自己的传播意图为受众所了解、领会,并且按照该意图行事;而对受众来说,接收讯息刺激后总要产生不同程度的反应,在思想、感情、态度和行为等方面发生某种变化,这种反应或变化就是传播效果。传播效果的大小标志着传播意图在受众那里实现的程度。[39]具体到明清家族女性文学,首先,家族女性作品的大量出版可以让更多的人看到女性创作的作品,这是认知方面的传播效果;其次,在认知的基础上,通过阅读女性文人的作品,受众对女性作品中表达的内容产生情感上的认同和接受,这是情感效果;再次,以上认知、情感效果的取得,可能使一些受众从反对女性从事文学创作到持赞成鼓励的态度,这种态度的转变即可视为态度效果;最后,建立在认知效果、情感效果和态度效果基础之上的行为效果表现为女性文学的传播激发了更多女性也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并积极参与到文学传播的活动中。
明清之际伴随资本主义萌芽的产生和发展,市民意识的觉醒形成的社会个性解放思潮,为女性文学的繁荣创造了宽松活跃的社会发展空间。作为女性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家族女性文学在明清时期的传播具有较大的意义和价值。文学传播既是人类思想文化的传播,也是文学艺术的传播。女性文学的传播活动,不仅促使更多家族女性突破“内言不出”的传统观念,产生了“立言”“立名”的传播意识,并积极地付诸行动,着手为自己或其他女性文人编辑女性作品选集,而且还通过文学作品向世人展示了女性特有的细腻敏感的观察力、想象力以及在创作手法、情感表达等方面的技巧。在传播过程中,人们得到了审美的愉悦、高尚的情感陶冶,同时也获得了发现美、创造美和表现美的能力。明清时期家族女性的文学作品借助于跨越血缘和地域的创作和传播网络以及多种女性作品的选集、诗话等文本传播媒介,得以在大众圈中流传,社会各阶层的人士都有可能成为女性文学的受众。虽然在这个传播过程中还存在一些反对的声音,但更多的还是对女性文学创作持鼓励支持的态度。女性在明清时期文学发展中扮演着更为积极的角色,作为作者、评者、读者甚至出版者,她们的活动都极为活跃与多元。“通过一代一代对女性文学的传递,一如巡游的塾师,她们超越了闺阁的空间限制,从而经营出一种新的妇女文化和社会空间。”[3]4明清时期的女性文学已不再是古代文学史的补遗和边缘,而是明清文学史的核心部分之一,它重新构建了文学史的版图,这正是女性文学传播体现的价值和意义所在。
注释:
①环太湖流域家族女性,是指在环太湖流域,即苏州、常州、无锡、嘉兴和湖州五个地区的文学家族中出现的女性文人。据笔者统计,环太湖流域共有三十八个文学家族出现了三个以上的女性文人。具体可参见笔者的《明清环太湖流域家族女性文人群体的兴起及特点》一文(载《云南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3期)。下文所述家族女性文人是指在直系血缘关系中出现两代及以上知名文学家的家族中出现的女性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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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pread of Women Literature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A Case Study of Family Women in Taihu Basin
LOU Xinxing
(SchoolofHumanity,SoochowUniversity,Suzhou215123,China)
Abstract:Following the stage of interpersonal communication and organizational communication, the spread of women literature of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entered into the stage of mass communication. In the process, female authors as well as male scholars assumed the role of a disseminator, contributing to the dissemination of women literature. Women literature spread primarily through literal communication, in the form of text patterns, and in two different ways, namely, selective dissemination and interpretive spread of the text as a communication medium, which were publicized in both the literary circles and the public circles. The readers inside and outside the family manifested not only the behavior of acceptance, but also the psychological phenomenon of feedback, even antagonistic emotions, which could stimulate and improve the spread of enthusiastic communicators, and hence helped to encourage communicators to further enhance and optimize the dissemination of content. The effect of women literature dissemination made on cognition, emotion, attitude and behavior, demonstrates the value and significance of women literature of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in the context of the history of ancient literature.
Key words: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women literature; communicators; spread media; audience
(责任编辑吴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