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城堡》中K的恐惧心理
2015-01-31袁琦雯
解读《城堡》中K的恐惧心理
袁琦雯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摘要: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关于“恐惧”的体会给卡夫卡带来了深刻的影响,但卡夫卡依据自身的人生体验和思维方式创作了一种“卡夫卡式”的恐惧,这在他的代表作《城堡》中有充分的体现。卡夫卡在《城堡》中对主要人物K的恐惧心理进行了深入的描写阐释,K的恐惧既表现在对城堡和村庄等外在环境的恐惧,也表现在对城堡官员和村庄居民的恐惧。究其根源,K表现出来的是对生存和死亡的恐惧,同时也是卡夫卡内心对外界的一种投射。《城堡》中K的恐惧既可以作为读者解读卡夫卡的一扇窗口,同时也折射出了20世纪现代人的心理困境,因而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关键词:卡夫卡;《城堡》;K;恐惧
收稿日期:2015-04-30
作者简介:袁琦雯(1992-),女,江西宜春人,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卡夫卡的《城堡》自问世以来,关于K的解读汗牛充栋,而不同的诠释角度往往得出不同的答案。有学者从社会学角度解读《城堡》,得出了“K是一个反抗者和挑战者的化身。……他明确地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主动去城堡挑战,试图改变那个现存的制度”[1]的观点;还有研究者如勃罗德强调从传记角度解读《城堡》,从而提出了“这是一首惊人的悲剧叙事诗,写的是一个陌生人,一个无家可归者,他想要在他所选择的家乡扎根,却并不成功”[2]223等一些观点,这些都不无道理。然而,无论是从哪种阅读视野和诠释角度看,都可以发现《城堡》中的K实际上也是一个“恐惧者”的形象。《城堡》讲述了K想尽办法要进入城堡却始终被城堡拒之门外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但K这种奋斗的过程实际上也是心灵受难的一种历程,即K自始至终都是被恐惧的烈焰灼伤从而疼痛。本文立足于文本,分析揭示出隐藏在K内心深处的秘密——恐惧,并通过探究其成因,解析恐惧的意义。
一
有无数的研究表明,卡夫卡的思想和创作曾受到过西方多位作家和思想家的影响,其中最突出,或者说对其影响最为重大的,当属丹麦的克尔凯郭尔。因为他对卡夫卡的影响不仅持续的时间最长,而且也表现得最为明显和深刻。卡夫卡精读过克尔凯郭尔的《恐惧与颤栗》、《非此即彼》等多本专著,并对克尔凯郭尔的思想进行了批判性研究。卡夫卡辞典中的一个关键词——“恐惧”,就是直接来自于克尔凯郭尔的影响。在克尔凯郭尔的思想中,这个“恐惧”的概念十分重要,“这一恐惧是对虚无的恐惧。这是对陷于罪孽的彻然大悟。”[3]卡夫卡对克尔凯郭尔关于“恐惧”的概念内涵,进行了深入的分析思考,态度因而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由开始对克尔凯郭尔的思想一见如故,如获至宝,到后来的保持距离,甚至情感冷淡。他在给勃罗德的信中强调,自己与克尔凯郭尔之间“形体”上的相似性已完全消失殆尽了,就好比从一个亲近的邻居变成了一颗遥远的明星。这并不是说卡夫卡是一个反复无常的人,实质上是卡夫卡依据自己的人生体验和思维深度,对恐惧咀嚼出了更为深刻的感受,是一种更高意义上的“恐惧”。
而在《城堡》中,主线人物K表面上是一个奋斗者,本质上却是一个“恐惧者”。K的恐惧主要表现在两方面,首先是对环境的恐惧。这里包含两种情况,即城堡给K造成的外在胁迫以及村子给K造成的内在压迫。文中在开篇就营造了一种压抑的氛围,“K到达时,已经入夜了。村子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城堡所在的山岗连影子也不见,浓雾和黑暗包围着它,也没有丝毫光亮让人能约略猜出那巨大城堡的方位。”[4]1从K的视野观察到的城堡外形模糊含混,沉默神秘、空洞虚无,似乎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而事实上,情况却大相径庭,城堡的力量正是来源于它的沉默和神秘,它不露真容,却像威严而又肃穆的影子笼罩着这片土地,让任何人都无法忽视它的存在。关于城堡外形的分析,国内外也早有研究。譬如卡夫卡挚友勃罗德就认为“城堡以小说中独特的象征性语言代表着上帝的领导”,[2]191还有学者如英国作家库斯从象征主义的角度去解读,从而认为城堡象征着“父亲或上帝坚不可摧的强权”等等。这些论断尽管研究阐释的角度不同,但都从正面或侧面上承认了城堡是代表着一种巨大而威严的绝对力量。这种力量让K的视线和内心同时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视线上的混沌含糊,造成了心灵上一种恐慌焦虑。到了第二日,K跃跃欲试地想要独自前往城堡,然而他走在路上惊奇地发现,“这条大路并不通到城堡所在的山上去”,“尽管沿它走下去并不会离城堡越来越远,却怎么也无法再接近它一步。”[4]10这说明了“城堡标志着不可获得”。[5]它绝非K能企及的,K主观上想要依靠自己一己之力到达城堡的意愿只能宣告破产。
除此之外,K所逗留居住的村庄也是让K内心惧怕煎熬的处所。K作为闯入者,顶着外乡人的身份,来到一片陌生的土地。虽有一个名义上的“土地测量员”身份傍身,但实际上却毫无用处。文中对村庄的外形有精彩的描写:“这个其长无比的村子也使他惊诧不已,它没有尽头,大路两边老是出现同样的小房子,冻了冰的窗户,厚厚的积雪,一个人影都不见。”[4]11这里村庄的外形还是从K的视野感知的,虽然这段文字表面上并未有明显话语表露K内心的恐惧,但如果细究的话,读者会不由地感叹卡夫卡力透纸背的语言功底。这一段话拆分开看都没有任何问题,可是组合在一起的时候,则给人一种不寒而栗之感。K的眼睛在观察着村庄的同时,村庄也通过外形上的显露向K的内心传达出一种冰冷、危险而绝望的信息。文中提到K“害怕这个使人泄气的坏境对他产生的强大压力”,[4]24客观上也印证了他内心是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和恐惧的。但在K认为他与助手和弗丽达建立了某种联系后,这种情况便得到了有效的缓解。“他差不多快要觉得自己的处境是令人满意的了”。然而“他每次在这样自我陶醉一阵之后很快就对自己说,危险也恰恰就在这里”。[4]57这说明K到了村庄后,始终是保持着一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态度,而且最终他的种种奋斗自救的行为也在这个冰凉的村庄统统碰了壁,失去了效力。
除了环境给K 造成心理上的恐惧外,《城堡》中以克拉姆为代表的城堡官员和村庄居民同样让K的内心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文中多次提到过“危险”处境这一说,实际上也反映了K内心对这些异己力量的惧怕。小说中,在K想要自己独自前往城堡的计划失败后,他便处心积虑地想要接近城堡官员克拉姆,但卡夫卡对克拉姆的描写耐人寻味,官员身份赋予克拉姆一种神奇的魅力,村中人一方面惧怕崇拜他,另一方面又逢迎讨好他,而村子里的女人无不以成为克拉姆的情人为殊荣。按理说,克拉姆应该具备一个颇有气势和威严的高大形象,但读者读完全文后,会发现无法对克拉姆产生一个清晰的印象。因为小说连克拉姆的相貌都是前后矛盾,破绽百出。K从小孔中偷窥到的克拉姆全貌是:“一位中等身材,颇为富态,看来一定行动不甚方便的老爷。他的脸还算光溜,但面部肌肉却已经由于年龄的分量而有些下垂了。黑色的小胡子长长地伸向两边。一幅歪戴着的不断反光的夹鼻眼镜挡住了他的眼睛。”[4]37基于K的真实视觉角度,读者似乎能勾勒出克拉姆的基本样貌,但后面就可以很快发现,克拉姆的样貌解构在了奥尔嘉的口中:“据说他到村子里来时完全变了模样,而到离开村子时又变了一个样,……关于他的个子、姿态、胖瘦、胡子等方面的说法都很不一致,只有在穿着一点上,幸好大家的说法总算一致了:都说他总是穿同一件衣服,一件有长摆的黑色上装。”[4]177这种前后不一的说辞给读者出了一道极大的难题,即读者清晰的视野被遮挡,明朗的想法被模糊,读者想要拼凑出一幅统一清晰的图像似乎已然是不可能了。但正是在这虚虚实实之间,恐惧的力量得到了有力扩展和强化。K多次想要会见克拉姆都未果,客观上也让他内心的恐惧攒积到了极致。这是因为克拉姆的绝对权威代表着一种绝对力量,而且他的意志深刻地影响着整个村子,在K向他的讨好落空后,K除了感觉到一种无能为力的虚弱感,更多的是对自己处境的焦虑感和恐惧感。
另一方面,村庄居民也是不同程度地对K的内心施加着压力。K刚进村子时,发现自己势单力薄,而村子里的人更是同仇敌忾地排斥他。 K虽然主观上很想与村里人处理好关系,但自始至终未被村里人接纳。文中多次提到村里人对K的称谓“外乡人”,从小学教师、大桥酒店老板娘再到村长的表态实际上都表明了村里人对K的排斥与拒绝,他们作为横亘在K通往城堡道路上的第一重障碍,对他的行为处处钳制,使其无力前进。K自身也明白这种身份包含着不利的内核,这既表明自己存在的受阻遇挫,也意味着自己无法借助别人的力量抵抗内心巨大的恐惧感。再后来,连他名义上的职务也消解在与村长的对话中,K感到“面临着公职机关无视我的存在的危险,这种无视现实是如此荒谬”,[4]65在这里,K觉察到了恐惧具体可感的形象,他感到荒唐但也无可奈何。这也说明了随着K对自己处境认识的深化,恐惧的图像也凸显得愈发清晰和张扬。随后,K虽然也积极地展开了自救,但最终还是证明是无效和徒劳的,所以他颓丧地绝望了。文中提到K在贵宾楼等候克拉姆并欲与之交谈未果而认为:“世界上再没有比这种自由、这种等待、这种刀枪不入的状态更荒谬、更让人绝望的事了。”[4]106这其实就是K内心的绝望的显露,在这种自由和等待中,K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虚弱无力,恐惧颤栗。他就像跳梁小丑一样,上蹿下跳地表演,却得不到观众叫好喊坏的反馈。K心里明白,“有一连串的失望在等待着自己,我得一杯接一杯地喝完这苦水,连底下的残渣也得吞下肚里去。”[4]141之后,他也意识到自己根本上是孤立无援的,只能靠自己单枪匹马作战,他的绝望感进一步得到深化,最后彻底崩溃在比尔格在向K传授用机遇改善处境的谈话中,比尔格认为“一句话、一个眼色、一个会心的手势就能比一辈子疲于奔命的劳累收获更大”,[4]263实际上也是印证了K努力的徒劳无功,但“机会从来就利用不上”也说明了K只能在等待中恐惧,在恐惧中绝望,自己却永远也无法靠近城堡一步。所以,他感到浑身疼痛,“碰上什么就扶什么,就这样依次扶着床、扶着墙、扶着门一步步走出去”。[4]274至此, K内心的恐惧感得到了最有效的扩张。
二
“恐惧这个词来自一个老式的日耳曼词,意味着狭隘挤迫或者逼仄。……并且由此而扩展到那些‘人处于窘迫,艰难和受到压抑’的处境。”[6]《城堡》中K对恐惧的直观感受与行为表现值得读者把握和思考,在探究K何以恐惧的成因时,笔者总结出了以下原因。
死亡恐惧是人类心理中最普遍、最深刻、也最隐蔽的存在性不安,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致命伤口。“人类在产生‘自我’意识后便产生了死亡意识。即人的死亡意味着‘我’必将无可抗拒地丧失‘我’的存在,‘我’的思想(或灵魂)必将永远离开‘我’的躯体,而躯体必将化为乌有,‘我’不知道‘我’来自哪里,更不知‘我’将去往何方,或者根本没有任何去处,‘我’对自己的死亡是绝对无知的,正是‘我’的死亡意识以及‘我’对死亡的绝对无知性构成了人类对死亡的极端恐惧。”[7]人认识到自己必死的命运之后,恐惧感油然而生,而且,这种恐惧感将伴随终生。因而它是一种根本性的恐惧,影响和决定着其他各种恐惧。
这也从根本上揭开了K内心恐惧的奥秘,即由于生命的有限以及死亡的永恒,他作为一个生来带着死亡阴影活在世上的生命个体,想要通过追寻某种目标(“城堡”),采取某些行动去赋予生命意义,以抵抗对死亡的恐惧。文中K在“被骗”去巴纳巴斯家中的路上回忆了自己曾成功地战胜了那一堵只有少数人爬上的墓地四周的高墙,“他把旗子插在墙头,风展旗,旗飘飘,他举目远眺,他俯视地面,他回首顾盼,他看地上似乎要沉入地面的一个个十字架;此时此地没有谁比他更高大了。”[4]28这些联想中出现了“墓地”、“十字架”等象征着死亡的意象,在这里,K似乎战胜了象征着死亡意象的高墙,而这种胜利的体验将永远鼓舞他,一辈子受用不尽。而事实上,这种所谓的胜利只是一种虚妄,他以为自己成功摆脱了死亡的恐吓,实际上却只是被死神的伎俩蒙骗,他永远都不可能在与死亡的较量中取胜。之后,K主观想要改善与村里人关系的计划破产客观上也大大增加了他去城堡的难度,这让他不得不把力气虚耗在同他们的周旋上,只能止步在徘徊的道路上。而正是由于K 在与城堡的抗争中所处的绝对弱势地位决定了他从根本上无力摆脱死亡恐惧对他的惊吓,这反过来又加重了他的恐惧感。
除了死亡恐惧对K的压迫外,生存恐惧也在不断地逼迫着他,这也是K计划失败的重要原因。生存就是与死亡搏斗,存在本身就是不安。这既意味着死亡的阴影将伴随生命个体的一生,同时表明生存的负累还要将人拖垮。因而,在弗洛伊德看来,生活本身就是不幸,是大不幸,是比诸如精神疾病之类不幸更大的不幸。人类生存在世上需要应对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以及人与自我的关系,这和死亡的威胁一起构成了双重的恐惧。而这也暗示了K的恐惧不是空穴来风,无迹可寻,而是大方自如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K在刚来村子时,想要自己寻找去城堡的道路,但是最终失败,而他在决定离开这条缠人磨人的大路时,脚却陷入雪地,拔起来艰巨异常。于是“突然间他站住了,再也走不动了”。[4]11“艰巨异常”、“走不动”从行为上折射出K内心的恐惧,即他想要通过自己努力进入城堡的计划宣告破产,他非但未能进入城堡,反而将自己推入了另一个危险的处境。之后,K给自己编造的身份在众人的质疑中戏剧性地得到了城堡的证实,但信使巴纳巴斯带来的城堡信件起先没用“土地测量员”这个身份,实际上也无法帮助K证明身份的可靠性。当局使用文字做媒介,将自己的意志告知K,这一点颇能说明问题。“文字建立起一种距离,这距离使K不可能真正接近信的发送者,而是只制造这种接近的假象。按照德里达引用的经师艾里塞尔的话,文字媒介永远达不到口头流传下来的图拉经的智慧。声音在瞬息间制造出思想的‘亲临现场’,而文字却只是在符号的海洋里作一次无止境的旅行,并不能记录下它想传达的意义。所以办事处的信不是表示承认K是土地测量员,而是反映了他那些远谈不上具体实现的渴望。”[8]之后,K企图曲线救国,利用自己并不稳固的“土地测量员”身份与村中人建立某种盟友关系,先后想要利用巴纳巴斯、弗丽达,甚至汉斯母亲帮助自己进入城堡,还是未能奏效,而且他一厢情愿地想要与村中人建立某种善意关系的想法最后也被证明是自讨没趣,想要与克拉姆对话的欲望也被村中人嘲笑为不自量力。这样 K在处理自己与别人、村子、城堡以及自己的关系上纷纷受挫。死亡的阴影还未驱散,生存的威胁却强势袭来,K的处境愈加危急,内心恐惧也愈加深化。文中也多次提到了“路途的艰难”,实际上也是影射了生存恐惧带给K的巨大压力。读者可以发现K 到最后基本停止了自己前进的步伐,游荡在村子里徘徊不前。这也说明随着生存恐惧对K施加的压力越来越大,他只能在恐惧的威吓下颤栗惶乱,他的斗志耗尽,因而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向前半步,去城堡的计划只能就此搁置,或许等到K元气慢慢恢复,才有再向城堡发起冲锋的可能,而这一天谁也无法保证它的到来,这又加重了K境遇的悲剧性。
卡夫卡的一生正如其在《乡村婚礼筹备》一书中所说:“我手无寸铁地面对着一个形体,他安静地坐在我桌旁、望着桌面。我围绕着他绕圈子。感到自己被扼住喉咙快窒息了似的。第三个人围着我转圈子,觉得我被扼住。第四个人围着第三个人走,感到被卡住喉咙,就这样持续下去直到星辰运行到宇宙之外。外物都感到被卡住了脖子。”[9]事实上,他短暂的写作生涯能留下诸多经典,与他对世界的这种理解体验是分不开的。“卡夫卡是一个漂浮在空中的梦想家。他性格的基本特征就是起先认同、参与、接着很快就保持距离、无动于衷。”[10]因而与其说他是世界的参与者,不如说他是世界的旁观者,他跳脱于俗世之外,用超然的眼光审视着周围的一切,用自己的想法作为尺度去衡量世界。但他自始至终也未断绝与世界的联系,虽然他常常感到苦闷、压抑、恐惧与胁迫。他曾向朋友古斯塔夫·雅诺施透露:“我的翅膀已经萎缩,因此,对我来说不存在高空和远方。我迷惘困惑地在人们中间跳来跳去。我可是一只危险的鸟、一个贼、一只寒鸦,但这只是假象。实际上,我缺乏对闪光的东西的意识和感受力,因此,我连闪光的黑羽毛都没有。我是灰色的,像灰烬,一只渴望在石头之间藏身的寒鸦。”[11]7不仅如此,卡夫卡还认为“不仅仅在这里的办公室,而是到处都是笼子”。他把攥紧的右手放在胸口上,“我身上始终背着铁栅栏”,[11]11这种巨大的恐惧感促使他将自己内心的魔魇转向了文本创作中去。卡夫卡的密友勃罗德曾透露过自己颇为羡慕卡夫卡 “心灵沉没的技术”,他认为这是卡夫卡个性追求的一个方面,卡夫卡追求任何事物,都是全身心的奉献。这也让他的生活与艺术没有了距离,他在生活中体验着艺术,又把艺术还原为他的生活体验。写作就是卡夫卡生命中的一切,没有了写作,卡夫卡的生活将变得毫无色彩和意义。可以说,卡夫卡把自己的生活与创造合二为一了,在创作中,卡夫卡的平日局促不安的灵魂得到了舒展和熨帖,他受伤的心灵也很好地得到了抚慰与治愈。
卡夫卡在给友人的书信曾提到过自己发现字母K,是触目惊心的,几乎是令人作呕的,而且卡夫卡认为当他写下这个字母时,这个字母也必然代表着他。那么,从这个角度上去理解,可以发现卡夫卡把自己对恐惧的理解体会借由他创作的人物语言、行为,形象生动地表现出来了,即《城堡》中的K实际上可能是卡夫卡内心对外界的一种投影。K在文本中充当卡夫卡的代言人,在文本中的虚拟世界游历闯荡,卡夫卡借此对恐惧进行一遍一遍的咀嚼和体味并经由人物传达自己深切的感受。
三
K在《城堡》中的经历和结局充分论证了死亡恐惧和生存恐惧对人类的双重胁迫。死亡恐惧往往迫使人们投入生存的怀抱,选择追寻生命时间的延长或者追问生命的意义,但生存恐惧又往往让人类为了适应生活而吃尽苦头。文中K“通过他的存在堵住了自己的道路。由这一阻碍他又得到证明,他还活着。他自己的额骨挡住了他的道路,他在自己的额头上敲打,把额头打得鲜血直流”。[12]有评论者因此认为K是一个防守型弱者,因为他畏死又惧生,他在诸多受挫中感知自己的存在,因而“他也不可能逃避那恐惧,因为他爱这恐惧;而真正要根本地爱它,他又不行,因为他逃避它”。[13]这可以说是有一定道理的。事实上,人类带着生存的恐惧而来,带着死亡的恐惧而走,可以说人的一生隶属于恐惧。因而,从这个角度上看,K的恐惧和颤栗便有了深层的意义和价值,他的悲剧性遭遇给人提供了另一个看待恐惧的窗口,同时也激发着人们对生存和死亡的思辨性思考。
关于这两种恐惧,有人认为“人类的本质首先并不是冲动,而是人质,他人的人质”。[14]这里的他人未必仅仅指别人,它包含的是一切非我的异己力量。而人类作为“人质”的处境也表明了生存的诸多受限和不顺。在《城堡》中,K就是作为一个被死亡恐惧和生存恐惧双重绑架存活在世界上的人质。他想要到城堡中去,却受到了来自村子城堡甚至自己等方方面面的阻挠和破坏。他在村子中的生活不仅谈不上个人发展,反而连自己最基本的生存权利都无法得到保障。他在村子里的遭遇正面论证了生存的恐怖,人能得到的可怜的补偿只有捉襟见肘的欢乐和悬念,人还得依靠这微薄的宽慰抵抗着生存恐惧的强势威胁。K在村子中感受到了生存的局促不安,艰难不易。他被抛入这样一个荒谬的世界,展开的一系列的殊死搏斗最终力竭而亡实际上也是象征着人类毫无选择权地被抛入这个世界,还要遵守自然界的角逐法则,在弱肉强食的世界斗兽场上依靠动物性本能厮杀争夺自己的生存地盘,最后又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死神带走。这种对人类的双重压迫激起了人们对生存的质疑和反抗,小说中,K质疑村里人对城堡的诚惶诚恐的态度,要求与官员进行一场面对面的对话都表明了他的一种反抗意识和行为,但由于双方实力的悬殊,因而他的反抗也遭到了无情的打压和残酷的失败。K的悲剧性命运折射出了人类这种存在性不安的可悲处境,说明了人类也许根本经受不住那直立的恐惧。
这样看来,生存似乎不仅谈不上美感,反倒是一种沉重的拖累,一种持续的迫害。然而当生存走入了困境时,多数人的反应并不会因此选择舍生就死。小说中,K在村子中的生存遭受到多方势力的打击破坏,但他并未就此认命,而是积极开展多项自救活动。比如他见自己势单力薄,便想方设法与村里人建立某种善意的联系以改善自己孤立的处境。而他在村子里站稳脚跟后,又积极谋求通往城堡的道路,当发现计划不奏效也并未就此放弃,而是千方百计寻求对策应对危机。K的这些积极自救行为里面自然包含着K自身精神对自己的内在要求,即他出于维护自己作为人的尊严、名誉的目的,依靠自身坚韧、勇敢、百折不挠、迎难而上的精神品质,跟生存恐惧正面搏杀。人未必只能是生存的弱者,只能一味地在生存的击打下瑟瑟发抖,逃避藏匿。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自然可以运用自己的生存智慧通过诸多历练考验成为驾驭生存的强者。此外,还有一个深层原因,即恰是死亡恐惧在支撑着K咬牙忍受这种艰难的局面。生存虽然不堪忍受,但是死亡却更令人恐惧。因而,在面对生存的威胁时,出于对死亡的恐惧促使K不得不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帮助自己度过险境。同时,从另一方面来说,正是由于这些生存恐惧让人们感知到自己的存活,即人们在这些障碍挫折中意识到自己是处在生存的范围内,自己暂时还未被笼络到死亡的阵营中,这从某种程度上也有力地抚慰了死亡恐惧给人带来的隐性伤口。从这个角度上说,人的一生既逃避恐惧,又需要恐惧。
有许多研究者把卡夫卡看作当今社会的预言家,譬如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就说过,卡夫卡是一个“先知式的作家”。而存在主义者萨特(Jean-Paul Sartre)则认为在《城堡》 这部小说中,“卡夫卡成功地揭示了世界的苦难的本质,表现了挣扎在生活的漩涡中的人类,对于希望和自由的无限渴望和追求以及这一追求的最后的幻灭。”[15]还有学者认为,《城堡》是一则关于现代人生存状况的寓言。譬如法国当代作家丹尼尔-罗普斯(Daniel-Rops)认为卡夫卡深植于人类生活的悲剧之中,他依据自身的情感体验,即极度的恐惧导致了他极度的痛苦,这种痛苦吞噬了他,让他创作出了足以描摹人类彻底破碎形象的清晰作品。而与仅停滞在心灵意义的普鲁斯特,或总是试图用神话术语和语言魔力进行创作的乔伊斯相比较,[16]卡夫卡的探索又向前迈出了一步。这些研究者的论断不同程度地反映了卡夫卡对现代社会的启示和对文学创作的贡献,他对恐惧体验的深度和广度给读者和研究者提供了一扇探索人类内心奥秘的窗口,并极大地促进了人们对自身处境的反思以及对未来出路的思考。
“20世纪人类的生存和境遇更加复杂、更加困难,也更加难以索解和把握,20世纪的小说也走上了一条更加艰涩、困难的道路。”[17]小说的复杂是与世界的复杂相一致的,《城堡》牢牢把握住了时代的脉搏,抓住了这个价值混乱、精神崩塌的世界中人类的艰难处境,即难以把握自身命运的无力感和恐惧感。现代人生活在“上帝死了”的精神荒原中,形而上的安慰已荡然无存,有的只是面对恐惧的绝望。《城堡》中K以孱弱而倔强的方式进行了反抗,然而显然是做得不够成功,恐惧自始至终都如影随形。但对于我们现代读者来说,能够以自己的阅读体会去感知卡夫卡深邃的灵魂世界并从中得到相应的启示,也不可不算是一种很好的慰藉与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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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Fear of K inTheCastle
YUAN Qiwen
(CollegeofHumanities,ZhejiangNormalUniversity,Jinhua321004,China)
Abstract:Danish philosopher Kierkegaard’s experience of “fear” had a profound impact on Kafka, but Kafka created a kind of “Kafkaesque” fear based on his own life experience and way of thinking which was fully reflected in his masterpiece The Castle. Kafka made an in-depth description and interpretation of the fear of the main character named K, which is manifested in both the external environment like castles and villages, but also in the castle village officials and residents. The root of K’s fear is not only the fear of life and death, but also Kafka’s projection from the inside to the outside. The fear of K in The Castle can not only be a window for readers to interpret Kafka, but also reflects the psychological dilemma of modern 20th century, which has significant implications.
Key words: Kafka;TheCastle; K; fear
(责任编辑周芷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