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象的虚化与人性的真实——《城堡》人物形象论
2015-01-31陈茜
形象的虚化与人性的真实
——《城堡》人物形象论
陈茜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摘要:《城堡》中的人物已具有后现代主义特征。从外在身份和身体形象来看,《城堡》中人物凌乱、矛盾的身份信息无法拼凑出完整而确定的形象,人物身份渐趋模糊化、碎片化,人物的身体形象在文本前后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甚至变幻莫测;从内在性格和精神来看,在《城堡》中,人物性格刻画已被淡化,人物塑造不再是重点,人物的精神状态也开始隐退,走向虚无与空洞,变得难以把握。尽管《城堡》中人物的主体形象已渐趋虚化,但人性依稀存在,人物不管是对基本生存权利的追求,还是对死亡的憧憬与想象,或是对性与权力的追逐,都显示出了人性的相对真实。
关键词:卡夫卡;《城堡》;人物
收稿日期:2015-04-30
作者简介:陈茜(1991-),女,安徽芜湖人,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城堡》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后现代主义小说,但《城堡》具有指向未来的开放式的审美特点,既不同于传统小说的美学风格,也超越了它所处时代的美学风格,在主题、结构、语言、情节、人物、叙事时间等方面都已具有了后现代主义特征。就《城堡》的人物而言,他们或是没有确定的身份,没有统一的身体形象;或是性格逐渐淡化,精神渐趋隐退;甚至已从人物蜕变为符号。当关于人的一切表象都被撕开之后,裸露于外的就是人的本质,即人性。透过《城堡》中这些支离破碎的人物形象,我们依旧能够看出卡夫卡对人性的思考,荒诞异化的表象之下,真实的人性熠熠生辉。
一、身份的否定与身体的拆解
身份既可以指人的出身、社会地位,又可以反映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的身份并非完全与生俱来,可以是他者赋予的,也可以是自我争取的。换言之,身份问题就是“我是谁”这一问题。高尔基说文学是人学,纵观整个中西文学史,小说家们总是试图用其笔下塑造的人物形象来回答“我是谁”这一问题。因时代不同,小说中的人物也呈现出不同的面貌。传统小说力求真实地再现生活,人物形象虽是虚构的存在,但也跟现实中的人一样拥有确定的身份,人物的身份一旦建构,也就相当稳定。《城堡》中关于人物身份的内容却是矛盾的、分裂的、无法统一的,根据这些内容,读者建构不出确定的人物身份,人物的身份总是疑点重重,作为外乡人,K已经无法回到家乡,作为城堡请来的土地测量员,K一直不被城堡接纳;作为克拉姆的情妇,弗丽达没有正面与克拉姆发生性关系,作为K的未婚妻,弗丽达最终抛弃K;作为克拉姆的信使,巴纳巴斯从未见过真正的克拉姆;作为村中人,奥尔嘉一家却被同村人排挤……卡夫卡一边在建构人物身份,一边又在否定人物身份。李军在《出生前的踌躇:卡夫卡新解》一书中将卡夫卡的创作分为三种类型,《城堡》属于“我要求但被拒绝”一类。[1]《城堡》中的人物一直在要求获得或是证明自己的身份,却也一直在被拒绝,前者是人物自我对身份的建构,后者是他者对人物身份建构的拒绝。这里的他者可以指除“我”以外的他人、集体或某种权力意志。在《城堡》中,一方面,自我对身份建构的诉求前后矛盾,消解了身份对人的意义与价值;另一方面,自我对身份建构的诉求与他者对身份建构的拒绝相互对抗撕扯,致使人物的身份渐趋碎片化。
一个人往往会通过自己的言行举止来显示自己的身份,或是争取他想拥有的身份,这可看作是自我对身份的建构,人的自我身份建构也是人实现自身价值与意义的一种方式。《城堡》中的人物主要是通过语言和行动来进行自我身份建构的,然而人物琐碎而矛盾的语言以及荒诞滑稽的行为使得他们的身份愈加扑朔迷离,消解了自我身份构建对人自身价值实现的意义。K为了留在村子里,自称是城堡请来的土地测量员,这是他首次通过语言宣告自己的身份,接着,在与城堡官员通电话时,K称自己是土地测量员的助手,名叫约瑟夫,并就新老助手的问题与城堡官员发生了分歧。K的语言前后矛盾,他究竟是以何种身份留于此地?答案显然越来越模糊。土地测量员身份或是助手身份对K来说有何意义?若只为了合法地进入并留在城堡,那么这些身份显然不足以助他达此目的,若只是为了协助城堡做好相关工作,那么K何以从头至尾没有从事过任何相关工作?关于K来此地之前的身份,他说自己在家乡有妻子儿女,那么他就可能是丈夫和父亲,他还回忆自己服过兵役,那么他也可能曾是名军人。关于这些身份的描述,卡夫卡只一笔带过,这些身份对K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与他现在的身份似乎并无任何逻辑上的关联。这样看来,在卡夫卡的笔下,不仅人的身份变得不确定,身份对人来说也变得毫无意义。没有拥有,只有存在,[2]身份不再是人所拥有的,于人而言,身份似乎不再具有特定的价值或意义,身份从人的身上剥落,变为独立于人之外的某种存在,身份不再附属于人,在身份与人之间,身份被抬高,人被贬低,人越来越被抛掷于某种虚无和荒诞的境地。如果说身份是人的影子,那么在卡夫卡的笔下,这影子一直在逃离人,它对人的价值和意义也就渐渐消失不见。身份不断隐遁的背后,是人自身主体价值的失落。
人不仅在进行身份的自我建构,也需要获得他人或社会的认可,这属于他者对身份的建构。《城堡》中最有话语权的他者就是城堡,城堡的意志是一股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神秘力量,它并无实体,是精神上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控制着所有人,它可以任意赋予或剥夺他人的身份。克拉姆是城堡中德高望重的老爷,是城堡意志的外化。他在信中赋予K土地测量员的身份,K接受此身份并竭力保住此身份,然而他的这一身份却一再地被否认。究竟是村长的长篇大论,还是巴纳巴斯的可疑行为,或是城堡的意志否定了K的身份?不管是哪一种,较K而言,均是他者,他者在K进行自我身份建构的同时,都在不断否认K的身份,他们不断地对他人的身份进行颠覆。[3]弗丽达在克拉姆的随从面前高傲地显示自己的克拉姆情人身份,然而她的此身份却被大桥老板娘和佩碧否定了;两位助手如影子般监视着K,然而他们的身份也没有得到K的认可;奥尔嘉一家努力恢复先前的身份,却一直被村中人排挤;施瓦策在外乡人面前显摆自己的城堡官员之子身份,然而他的此身份却受到大桥老板的轻视和K的嘲笑;就连克拉姆的身份,也受到了K的质疑与挑衅。在《城堡》中,每一个人物都在为获得身份而努力挣扎,进行自我身份建构,然而每一个人也都是他人进行身份建构的阻力。
更可悲的是人物进行自我身份建构之时,并未始终如一地坚守住自己一开始的身份诉求,而是不断变化,甚至前后矛盾,加之他者的否定、轻蔑与质疑,《城堡》中人物的身份变得虚无缥缈,身份对人的意义也不再重要。不仅是外乡人K,所有村中人,包括克拉姆,似乎都在玩着一场不断否定身份的游戏,身份变得毫无价值,身份对人的重要性也就不复存在了。
相较于身份,身体形象才是一个人最基本的存在方式,身份可以是他人与社会赋予的,身体则是天生就具有的。传统小说中的人物总是有较为具体直观的身体形象,在不同的情境下,人物的身体形象可能会略有不同,但绝对不会发生本质上的变化。卡夫卡小说中人物的身体形象却有本质上的变异,在《城堡》中,克拉姆作为人的身体形象已被拆解。起初透过K的视角所看到的克拉姆是一位“中等身材、颇为富态、看来一定行动不便的老爷”,“他的脸还算光溜,但面部肌肉却已经由于年龄的份量而有些下垂了。黑色的小胡子长长地伸向两边。一幅歪戴着的不断反光的夹鼻眼镜挡住了他的眼睛”。[4]41这段外貌、体态描写较为详细,此时的克拉姆有较为具体统一的身体形象,从这一身体形象看来,克拉姆俨然一副慵懒的腐败官僚范,与其“众人追逐”的形象也较为吻合。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奥尔嘉说:“……据说他到村子里来时模样完全变了,而离开村子时又变了一个样,喝啤酒前一个样,喝完后又是一个样,醒时一个样,睡着了又是一个样,独自一人时一个样,跟人谈话时又一个样……说他在上头城堡里时完完全全是另外一个人……有关他在村里时的外貌的说法,也有很大出入,关于他的个子、姿势、胖瘦、胡子等方面的说法很不一致……”[4]193这时的克拉姆在不同的时空中身体形象完全不一样,变化莫测,克拉姆的身体似乎被拆解又重新排列组合成了无数个身体,反之,克拉姆没有了身体形象,至少是没有了具像可感的身体形象。助手耶里米亚的身体也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发生了变异。刚开始的助手是“中等个子的年轻人,两人都是瘦溜身材,衣服紧绷在身上,样子长得也非常相像。两人的脸均呈深棕色,但黝黑的山羊胡子仍与脸色形成强烈的反差”。[4]16后来的耶里米亚变得“看上去要老些,神情更加无精打采,脸上的皱纹更多”,“显得更胖”,“他的步态也同两个助手那种触了电似的过分敏捷完全不同,而是举步迟缓,腿还有点瘸,带着一种富态的病态。”[4]257他自己也说到“我可不年轻了呵!”[4]258前后不过短短几天时间,耶里米亚的身体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这显然不符合常理,这不得不让人联想到《变形记》中格里高尔身体的变异,在卡夫卡的笔下,人的身体会突然变成动物的身体,短时间内变成另外一副模样。身份上的矛盾性、模糊性和身体形象上的变异性、分裂性致使《城堡》中的人物形象与传统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大不相同。
二、 性格的淡化与精神的隐退
对一个人物来说,外在的身体形象和身份很重要,内在的性格与精神也很重要。传统小说家往往会在人物的性格刻画上花大笔墨,力求塑造典型的人物性格,性格就成了人物形象的核心,到了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小说这里,性格逐渐隐退,不再是一个人物形象的核心,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一书中将人物分为“圆形人物”和“扁平人物”,前者是指那些具有多种性格,较为立体饱满的人物,后者指那些性格单一的人物,尽管圆形人物的性格可以是多方面的,甚至是矛盾的,但是一定能够在某种范畴内相统一。后现代主义小说中的人物却不然,他们可以有性格,也可以没有性格,是琢磨不透、无法统一的。
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卡夫卡并不着意刻画人物性格,[5]对《城堡》中的人物来说,性格刻画已不再重要,性格对人物来说也就变得可有可无了。《城堡》中有完全没有性格的人物,传统小说中当然也有类似的人物,比如说某个路人甲,相当于电影、电视里的群众演员,他们不需要性格,可有可无。但《城堡》中的这类人物却并非可有可无,反而还蕴含着某种深意。例如小男孩汉斯的母亲,她自称来自城堡,小说中关于她的相关描述寥寥无几,然而她却是一个很有存在感的人物,她的身上透露出神秘、哀伤、与众不同的气质,一下子就吸引了K,诱使K从现实世界进入到了梦境世界,她可算是介于现实与梦境之间的存在,她与整部小说似真非真、似梦非梦的气氛最贴近,虽然卡夫卡没有着重刻画她,但是她却给读者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而这并非源于她的性格。《城堡》中还有本来有确定性格,却被异化为没有性格的人物。例如阿玛莉亚,她不像嘉黛娜、弗丽达、佩碧、奥尔嘉那般对城堡及城堡官员趋之若鹜,她果断拒绝了城堡官员的低俗求爱,不屈服于城堡的权威,是整部小说中最为另类的女性人物。单纯从她个人的角度来看,她无时无刻不在保持着一种高冷而骄傲的姿态,可以说她的性格是较为确定的。其实不然,若是将她置于整部小说的人物群像中来看,当有确定性格的她被置于一群没有确定性格的人物之中时,她实际上才是被异化了的真正没有性格的人物。《城堡》里还有确实有性格的人物,只是这类人物的性格总是矛盾而不确定的,不能在一个相对合理的范围内统一起来。比如弗丽达这个人物,小说其实是通过三个人的视角来写她,一是K 亲身感受和体会、耳闻目睹的弗丽达,二是大桥旅馆老板娘眼中的弗丽达,三是佩碧心中的弗丽达,三个人关于弗丽达的人品、性格等完全不同,互相矛盾甚至形成了尖锐的对立,小说没有作者的观念,所以小说中没有弗丽达的形象,读者也不能根据小说所提供的信息勾勒出弗丽达的形象,因为弗丽达的这些信息是分裂的,无法统一的,小说中的弗丽达与其说是一个人,还不如说是三个人。[6]这样看来,卡夫卡对人物性格的刻画趋于复杂、多变,在他的笔下,性格也不再是界定或评判一个人物的重要标准,这与传统小说大相径庭,也超越了现代主义小说中的人物,具有后现代性。
除了性格,精神状态往往也是人物塑造的一个重要方面。现代主义小说着重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也就是精神状态。到了后现代主义小说这里,人物的精神状态也从小说中隐退了,走向一种虚无与空洞。《城堡》中有这样一类特殊的人物群——村民,类似于鲁迅小说中的看客形象。不同的是,鲁迅笔下看客的精神状态是可以分析出来的,或麻木,或冷漠,或残忍,《城堡》里村民的精神状态却飘忽不定,令人匪夷所思。他们在场时总像幽灵般出现在K的身边。“K刚进店堂,那些农民就都站起来向他拥来,看见他就尾随已经成了他们的习惯了……K叫道。但他们并不动气,而是慢慢轻身走回自己的座位去了。其中一人转身时讳莫如深地微笑着(有几个也随他做出笑脸)……一面说一面舔着嘴唇,好像这新鲜事是一道可口的菜肴似的。”[4]28他们的行为荒诞而滑稽,又好似行尸走肉般地存在盘旋于K的周围,他们似乎没有精神状态,或者说他们的精神状态在走向一种虚无与空洞。然而这虚空的背后却隐藏着一股致人于绝境的神秘而可怕的力量,这股力量无形中将奥尔嘉一家排挤到了最边缘的位置。如果说城堡的意志最终是走向虚无,那么对城堡意志绝对服从的村民的精神意志又何尝不是在走向虚无,令人无从把握呢?
性格和精神状态都是人物塑造的重要方面,卡夫卡在塑造人物形象之时,颠覆传统,令其笔下人物的性格和精神状态都极具不确定性和难解性。这实际上与整部小说的解构性特征是相契合的,那么卡夫卡是怎么做到的呢?这不得不谈到他操控人物的独特手法。卡夫卡始终牢牢地把握住操控人物命运的权利,他并不会依据情节的发展或是主题的需要来安排人物,《城堡》本来也可看作是一部没有主题的小说,因此卡夫卡笔下的人物并不会受到过多的限制,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操控人物。仔细阅读《城堡》,会发现城堡中的人物在身份上具有重复性:两个助手(阿尔图尔、耶利米亚斯)、两个侍女(弗丽达、佩碧)、一对姐妹(奥尔嘉、阿玛莉亚)、两个老板娘/老板(大桥老板娘/老板、贵宾酒楼老板娘/老板)、三个信使(巴纳巴斯、大桥老板娘照片中的信使、索尔蒂尼的信使)、两位克拉姆的秘书(莫穆斯、艾朗格),除了弗丽达和佩碧,三个信使,奥尔嘉和阿玛莉亚,其他几组人物均可以合并为同一个人物,这对整部小说情节的发展并无太大影响。然而正如上文所言,卡夫卡笔下的人物并不服务于情节,也无关乎主题,他从不按常理出牌,他可以让其笔下的人物突然出场、莫名消失:K一出场就像是突然被抛掷而来的,助手阿尔图尔在小说的后半部分莫名消失,汉斯的母亲在K与汉斯谈话过后再也没有出现,佩碧突然出场,就连克拉姆也渐渐消失,另一位认识K的老爷弗里德里希莫名出现。如果说后现代主义小说没有意义,只有语言游戏,[7]那么卡夫卡绝对是个中高手。
三、 人性的相对真实
后现代主义挑战并颠覆传统,致使小说中的人物不断异化,甚至变为一个符号。然而人本身就是复杂的存在,自古以来,不管是斯芬克斯之谜,还是女娲造人,都是人对自身存在的一种叩问与解答。文学即人学,小说家们也尝试在其作品中塑造人、思考人,究竟是传统小说中的人物更像人,还是后现代主义小说中的人物更像人,或者两者都不像?我认为任何小说中的人物都是不断地接近人的真实面目,而不可能和人的真实面目一模一样,可以说是相对的真实,而不可以说是绝对的真实。在传统小说中,小说家侧重于表现表面的人形的相对真实,在后现代主义小说中,小说家们开始肢解与解构人的主体形象,人物逐渐演变为一个所指不明的符号,尽管如此,人物终究是人物,人物的主体形象可以变异,人的本质属性还在,否则就称不上是人物了。人性是人的本质属性,是一种人所特有的稳定性的,超越具体时代、具体地域、具体民族的普遍性属性,具体表现为生存、繁衍、性、血亲、友爱、自由、爱情、死亡等。[8]在《城堡》中,卡夫卡撕碎了人的身体、剥夺了人的身份、模糊了人的性格、嘲弄着人的精神,当关于人的这一切表象都被撕开之后,裸露于外的真实的人性熠熠生辉。
人性植根于人的心灵最深处,不管是披着理性还是情感的外衣,均关乎生死、关乎欲望。尽管在《城堡》所架构的独特时空中,人的主体形象已经变形、扭曲,但是我们依旧能够看出人性深处的欲望,这既折射出了人性光彩的一面,又折射出了人性晦暗的一面。《城堡》深刻地写出了人对基本生存权利的追求、人对死亡的想象与憧憬、人对性和权力的追逐、人与人之间情感的失落等。
浮士德追求知识、爱情和政治理想,K算得上是翻版浮士德,然而这个浮士德有一个本质的不同,推动这个新浮士德前进的不是对人类的最终目标以及终极认识的渴望,而是对最起码的生存条件、对安居乐业、对加入公众生活的需求。[4]409也就是说K的这一切需求均是出于人的本能。在卡夫卡的笔下,那些传统小说中有着雄伟理想的英雄式的主人公已然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苦苦追求基本生存权利的无名小卒,卡夫卡生于“一切价值重估”的时代,当人从高尚的理想神话中被拖拽下来之时,不得不在低处重新思索自己,理想被放逐,生存才是第一要务。在整个文本中,卡夫卡只写了K六天的追寻足迹,故事时间的短与文本时间的长之间彰显出巨大的张力,这力带给人的是一种局促不安的压抑感,K在此种感觉中艰难前行,他穷其一生都在追求人最基本的生存权利,直至最后城堡才给予他居住的权利,然而对于垂死之际的K而言,此刻显然已不再需要这样的生存许可权。生前需要却无法获得,死后不需要却获得了,需求与获得之间永远的错过,使得K出于本能的追求极具讽刺意味,在《城堡》中的世界里,不仅没有什么崇高的理想,就连人最基本的本能需求也被放逐和嘲弄了,尽管如此,K还在努力追求,来自人性深处的坚韧在此过程中隐约可见。
K一心想留在城堡,然而城堡的生存环境并不佳,自然环境是萧条而颓败的,社交环境是压抑而紧张的,不管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想在此地生存均非易事。厚重的积雪、毫无尽头的路、肮脏混乱的酒吧间、密闭的官员办公室以及各种监视的目光、阻碍的声音不仅使得K这个外乡人在城堡的生存变得举步维艰,就连本地人也倍感生存的压力与危机,甚至于求生存不得,反而转向对死亡的憧憬与想象。弗丽达说:“……我向往一座坟墓,一座又深又窄的坟墓,在那里我们俩像被钳子夹住一样紧紧拥抱在一起……”[4]152弗丽达想用死亡来换取永恒的爱情和长久的宁静,逃离令人心力交瘁的生存环境,她在对死亡的想象与憧憬中获得满足。K最终心力衰竭而死,K也用死的行动换取了部分满足。死亡在他们身上转变为追求爱情与生存权利的筹码,尽管卡夫卡在嘲弄人对本能需求的追寻,然而《城堡》中的人物宁愿以死换取自身需求的勇气与决心,于无奈之间,也使得人性的光彩默默闪现。
如果说对生存的追寻、对死亡的憧憬在《城堡》所建构的世界里体现出的是人性的光彩,那么在这个已被异化的世界里,权力与性相交织所显现出的则是人性的复杂与矛盾。人对性与权力的追求都源自于人性深处的欲望,在《城堡》中,卡夫卡让权力与性如影随形,象征最高权力的人物克拉姆,是众多女性人物追逐膜拜的对象,谁被他召唤,谁与他发生性关系,谁就拥有权力。性俨然成了人物抬高身价、掌控权力的砝码,当弗丽达驱赶克拉姆的随从时,她手中挥动的鞭子既是权力的象征,也是其出卖肉体的标志。即使是结婚多年,嘉黛娜也仍旧不忘克拉姆,甚至还向丈夫汉斯表达自己对克拉姆的感情,只要女性与克拉姆发生了某些关联,那么她们就拥有了绝对的权力,与权力缠绕在一起的性关系或是性幻想远胜于夫妻双方实实在在的感情。女人们对性、对权力充满幻想,期盼直接以性换取权力,并以此为傲。男人们则是与获得权力的女人们发生性关系,以此间接获得权力上的自我满足。K与弗丽达发生性关系后,他认为自己也与克拉姆有了某种微妙的联系,汉斯丝毫不因妻子对别的男人念念不忘而恼怒,反而以娶到克拉姆的女人为傲。在这个性与权力交织缠绕的荒诞世界里,男人们失去了掌控性的主动权,女人们是性与权力交换的中介,在不自知的情况下他们均已沦为这场交易的牺牲品,《城堡》的世界里没有平凡的温情,人与人之间的真情已然失落,情感在沦陷,人性的复杂与可悲暴露无遗。
通过以上分析与解读,可以看出,《城堡》文本内在的分裂性与解构性致使《城堡》中的人物身份不明、形象幻化、性格虚化,具有不确定性、模糊性、分裂性等特点,伍尔夫认为人物的核心是他的“人性”,[9]在具有后现代主义特征的小说作品里,尽管人物的外在形象变得很难把握,人物甚至变为了无形象性的存在,但表现人性也终究是小说家刻画人物的重要目的之一,虚化的主体形象之后仍旧透露出真实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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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rred Image and Real Humanity: Comment on Characters inTheCastle
CHEN Xi
(CollegeofHumanities,ZhejiangNormalUniversity,Jinhua321004,China)
Abstract:The characters in The Castle have the features of postmodernism. Judging in terms of external identities and body images, whole and definite images can not be pieced up with characters’ messy and paradoxical identity information. Characters’ identities tend to be gradually blurred and fragmentized and their body images appear differently, even change unpredictably. Judging in terms of internal personality and spirit, in the novel, the depiction of characters’ personality is diluted and character creation is no longer the emphasis. Their spirit also begins to disappear, moving towards nothingness and void which is difficult to grasp. Although subject images of characters in The Castle tend to be blurred, humanity faintly exists: not only by characters’ pursuit of basic right for survival, vision and imagination of death, but also by pursuit of sex and power.
Key words: Kafka;TheCastle; character
(责任编辑周芷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