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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无主题论

2015-01-31高玉

关键词:卡夫卡主题寓言

《城堡》无主题论

高玉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321004)

摘要:《城堡》具有无主题或者说开放主题的特征。其特征体现在它可以进行各种角度、各种观念的解读,这些解读往往都能够自成一体,合乎逻辑。《城堡》的无主题或开放主题与传统的“多主题”有所不同,不仅在量上“多”,而且具备无限阐发的可能。《城堡》的无主题不仅是由文本本身的分裂性决定的,也是由阅读的零散性决定的。一方面《城堡》的文本是开放的,结构上也不具备内在统一性,另一方面《城堡》是碎片化的寓言,寓指性在文本内部相互抵消,寓言式的文体决定其阅读也是开放的。《城堡》因其无指涉的结构,产生无限的指涉。

关键词:《城堡》;卡夫卡;主题;寓言

收稿日期:2015-04-30

作者简介:高玉(1964-),男,湖北荆门人,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卡夫卡的《城堡》是一部现代主义小说,文学史上把卡夫卡归入表现主义的范畴,但这其实是很勉强的。笔者以为《城堡》不仅具有表现主义的特征,而且具有存在主义、超现实主义、荒诞派、象征主义等现代主义文学的特征,当然也具有后现代主义的因素。作为一部现代主义和具有后现代主义因素的小说,它和传统的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小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比如解构性,反性格、打破传统的时空方式、故事的荒诞等,而主题上也是如此,它没有传统意义上的主题,即没有中心思想。

《城堡》自出版以来,关于其主题争论不休,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有人从宗教神学的角度来解读,有人从社会学的角度进行解读,有人从身份和族群的角度进行解读,还有历史、心理学、政治学的解读等,五花八门、形形色色。

认为《城堡》表达的是“神”或“上帝”的信仰及其追寻和得救,这是最早的一种解读,是由卡夫卡的好友也是其作品整理人马克斯·勃罗德提出来的,他认为“《城堡》是一部无限制的一神论的长篇小说”,[1]292“城堡以小说中独特的象征性语言代表着上帝的领导”,[1]191他说:“这座K未能进入、令人不解地连接近都未能接近的《城堡》正是神学家们称之为‘仁慈’的那种东西,是上天对人的(即村子的)命运的安排,是偶然事件、神秘的决定、天赋与损害的效力,是不该得到和不可得到的东西,它超越于一切人的命运之上。”[2]“K的想法是沿着人们熟悉的道路展开的:通过与人的共处抵达上帝身边,从与一种自然生活形式的交融中发掘宗教的力量。”[1]191在勃罗德看来,“城堡”就是宗教神学当中的彼岸世界的象征,主人公K的整个历程就是现实的个人对神恩的追求,人的精神在这种追求当中得到净化和升华。勃罗德的观点遭到许多评论家的反对,但也得到很多人的认同,比如法国作家丹尼·梭拉认为《城堡》为读者创造了一种“互不连贯和令人迷惑的感觉”,这种感觉“造成的混乱状态产生了一个对于不断被人寻求的上帝的需要,然而我们越是努力去接近上帝,上帝就越来越远地避开我们”。[3]46在《城堡》中,K通过各种方式一次次企图接近城堡,然而每一次都被证实是徒劳无功的,这种希望的渺茫正说明了“宗教正统”这种“官僚制度”“不允许任何心灵直通上帝”。然而,哪怕现实只存有一线希望,“就还不是完全的黑暗”,[3]47在梭拉看来,“城堡”是上帝,K试图进入“城堡”就是对上帝的追寻。再比如英国作家埃德温·缪尔也认为,“《城堡》一书,乃是一幅关于寻求得救之途的灵魂与上帝之间的关系的图画。”[4]66关注得救是《城堡》的主题,[4]55当然,卡夫卡还关注人类堕落的后果,关注这个世界的法律以及人类法律与神的法律的不相容等问题,“这些问题贯穿于卡夫卡篇帙浩繁的全部著作之中”,“这些问题并非哲学问题,而是宗教问题。”[4]56此外,法国存在主义作家加缪认为《城堡》“表现了一个寻求恩赐的灵魂的存在的奇遇”。[5]106小说中关于阿玛莉亚一家悲剧的插曲正说明了,“谁不能为上帝牺牲自己的荣誉,谁就不配得到上帝的恩宠。”[5]109埃里希·海勒认为,“卡夫卡《城堡》的精神结构与诺斯提教和摩尼教体系之间的相似性是最明显不过的。”[6]194艺术史学家海因茨·拉登多夫也认为《城堡》“是一种信仰诺斯提教和摩尼教精神的神学的产物”。[7]

从社会学的角度,有人提出《城堡》是对西方现代社会的反映及其批判的观点。这种解读深受马克思主义及其文学观的影响,在社会主义国家特别流行。捷克评论家鲁道尔夫·瓦萨达认为,《城堡》“毫不涉及仁慈问题。土地测量员K来到城堡所在的村子进行他被指派完成的工作,但他到处受阻,他并不是一个寻求上帝仁慈的宗教信徒,而是一个在社会中寻找合法地位的普通人,正是这个社会体制本身必然阻挠他达到、甚至接近他的目的。法律机构不再是这个社会的象征了,社会本身即是《城堡》的主题”。[8]瓦萨达认为《城堡》与狄更斯的《荒凉山庄》有高度的相似性,《城堡》同狄更斯的作品一样,都深刻表现了其时代的生活和现实。另一位捷克学者保尔·雷曼认为“异化”是《城堡》中所反映的主要问题,“资本主义导致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非人化,孤立化”,卡夫卡“虽不了解原因,却看见了弊病本身:异化的事实,现存社会关系的野蛮和不人道性”,[9]298他“在资产阶级氛围中的生活使他深入看到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但是他孤立于工人运动之外,这又使他不可能看到解决这些矛盾的方法。于是,在他看来无法解决的异化问题……越来越成为他的中心和轴心,他晚期的两部长篇《诉讼》和《城堡》便是围绕这一问题写的”。[9]309“异化”实际上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一种批判。

前苏联学者扎东斯基批评人们对《城堡》所作的大量解释中缺少“受着历史和社会制约的真正的解释”,[10]448他认为《城堡》是一部“关于孤独的个人沉湎于集体的归于一律的自发势力而走上自我毁灭道路的小说”,[11]47“K来到‘村子’,这意味着一条从个人到匿名的、英国国教式的集体生存的道路,而就其社会意义来说,则是个人和没落时代的资产阶级社会的不公正与败行正式妥协的道路。”[11]44所以,《城堡》就是卡夫卡在其后期试图探寻克服资本主义社会中人所以孤独和恐惧的手段,很显然,《城堡》作为这一手段最终以失败而结束。非社会主义国家也有这种观点,比如马来西亚的玛雅·高斯认为“《城堡》中描写了村子里的独裁统治毫无理性,实际上指的是整个世界秩序”,[12]260“《城堡》中统治者森严的行政等级制度则是对一切政治管理机器的嘲讽”。[12]273美国学者奥斯丁·沃伦认为“卡夫卡的小说可以看作是为官僚制度描绘的滑稽讽刺画”,[13]西德某些文艺理论家认为“卡夫卡在《城堡》这部小说里已经流露出某些早期法西斯主义思想的倾向”。[11]45

我国国内早期研究卡夫卡的学者基本上是从社会学角度来解读《城堡》的,叶廷芳认为:“这座虚虚实实、可望而不可即的城堡,无疑是专制主义统治政权的一个象征,是夸张而又真实的写照。”“卡夫卡笔下的《城堡》可以说就是这个‘邦’(注:奥地利)的缩影,城堡与村子的关系就是君与民的关系,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关系。”他的解释是:“作者所生活的国度,即那个奥匈帝国,它的统治者政治上顽固地维护着封建君主专制制度,生产方式却不能不朝着资本主义社会化的方向发展。由于后者的存在,居民中不可能不产生民主、自由的观念和意识。但由于前者的本性,这种观念和意识又不可能不受到限制。帝国国体的这种矛盾、悖谬的组合,是导致它的臣民自主意识失落、个性分裂的政治和社会的根源。”[14]阎嘉认为:“‘城堡’同样是制度的象征,是‘一片空洞虚无的幻景’。K是一个反抗者和挑战者的化身。……他明确地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主动去城堡挑战,试图改变那个现存的制度。”[15]284他认为主人公K的反抗“将会长久坚持下去,不会被制度征服”。“个体对制度的统治总会起来反抗和挑战的;反抗和挑战几乎没有胜利的希望,因为这是由个体所处的历史状况造成的。尽管如此,个体却不会被制度征服。他可能承认自己的失败(像约瑟夫·K那样被谋杀),但会坚持下去。挑战和反抗是永远没有结局的,但意义不在结局而在行动本身。”[15]286

卡夫卡是犹太人,他与父亲一直处于一种紧张的关系之中,他的爱情也不顺利,这些个人身世和经历以及个人心理等内容一直是卡夫卡研究者乐此不疲的话题,也是解读《城堡》主题的重要来源和根据。勃罗德最早提出犹太人身份象征的观点,他在《无家可归的异乡人》一文中写道:“你几乎可以具体看出:卡夫卡在《城堡》中已经展示出一幅伟大的和悲剧性的图景,描写进行融合不过是徒劳;在这个简单故事里,他从犹太人的灵魂深处讲出来的犹太人的普遍遭遇比一百篇科学论文所提供的知识还要多。”[16]在后来的《卡夫卡传》中,勃罗德则强调从传记角度解读《城堡》,“撇开《城堡》之外的一切更广泛、甚至包罗万象的宗教内容不谈,不可忽视传记性这个前提。”因此对于《城堡》,他提出另外一种解读:“这是一首惊人的悲剧叙事诗,写的是一个陌生人,一个无家可归者,他想要在他所选择的家乡扎根,却不成功。”[1]223勃罗德的解读得到许多传记作家的认同,很多从作家生平入手解读《城堡》的批评者都试图将卡夫卡的身世与作品联系起来,譬如传记作家桑德尔·L.吉尔曼在《卡夫卡》一书中认为《城堡》是卡夫卡个人经历的隐射,《城堡》的创作同卡夫卡自身的健康状况恶化有关,“城堡”的形象就来自于现实中的疗养院:“城堡在山顶上隐约俯瞰酒店和村庄的物理存在暗示了‘现代’疗养院的孤立。”[17]113又如彼得-安德烈·阿尔特在《卡夫卡传》中将K与西犹太人联系起来:“与已经忘了自己民族传统的西犹太人的情况的联想在这里简直是油然而生。”[18]犹太人的历史同卡夫卡本人的人生经历是紧密相连的,也可以说,卡夫卡个人的经历就是犹太人历史遭遇的形象写照,所以《城堡》不仅仅是卡夫卡作为作家个人的人生经历的反映,而是隐射了整个犹太民族的历史遭遇。

英国作家库斯认为:“城堡所体现的象征主义可以从以下角度来分析:父亲或上帝坚不可摧的强权;自我和自我意识的坚强堡垒;精神启蒙的堡垒;对感情结合和性结合的追求,城堡标志着不可获得。城堡也可以被看做是作为抽象思想而纯粹存在的民族主义身份。”[19]林和生认为“城堡”可以被看做“父亲形象的象征”,还可以“象征着规戒的上帝”。[20]

还有从心理学、哲学、文化学、历史学、叙事学等各种角度对《城堡》进行解读的,比如英国学者维斯坦·H·奥登认为《城堡》的主题是“追寻”,他认为《城堡》实际上是神话故事、圣杯传说、某种精神感知、天路历程、拯救灵魂、侦探故事等“追寻”主题文学的延伸,不同在于,K的追寻是追寻自身,不存在外物的引导或诱惑,并且K失败的原因也不同于传统(选择了错误的做法),而在于K这个主体本身的存在:“他之所以不能成为他想当的土地测量员,就因为他不能不是K。”亦即,K是K,土地测量员是土地测量员,两者无法划等号,而他的追寻恰恰是试图在这无法相等的两个身份中,强行建立联系。“唯一能说明K走在正道上的迹象是他的四处碰壁,如果他成功地到达了他的目的地,那就证明他失败了。”[21]瓦尔特·H·索克尔认为“K的寻求是奋斗终生的隐喻式声明”,[22]676《城堡》的主题在于斗争,主人公终身为一个目标而奋斗却始终“被关在他们渴求的目标之外”。[22]671索克尔认为“对官僚制度的讽刺”、“对极权主义的预示”、“社会不公正的寓言”、“人类坚决要求正义及上帝恩典这类宗教问题的寓言”等解释都是错误的,他说:“所有这些解释都是评论家受了K弥天大谎愚弄的结果。”因为K“从来也没有被任命为土地测量员”。[22]673“卡夫卡在《城堡》里提出了一般现代人所面临的任务。现代人在他原先精神和社会的抛锚处起了锚……不得不创造他自己的本质,规划他自己的存在,而不能假设它们是被赋予的。卡夫卡的未竟之作对这一事业做了悲剧性的冷嘲,描绘了它终究是不可能实现的。”[22]677英国学者里奇·罗伯逊认为《城堡》的主题是性——“以性为主题”,[23]19“K羡慕城堡里官员们的性能力,尤其羡慕克拉姆,因为据说村里所有女人都想和他性交。”[23]60卡夫卡所认为的人与世界的斗争是“一场与性欲的斗争”,[23]129而城堡中主人公K企图与村庄中的女人建立的婚姻正是这种思想的体现。有人还从《城堡》中读出东方元素,比如美国作家乔伊斯·欧茨认为《城堡》“表现了老子叫做道的原始力”,“所不同的,卡夫卡是从欧洲人的、历史的观点,以晦涩、阴沉的笔法来表现。城堡显然就是处于永恒的、静态的或者无目标的真理,只有在静止了的、不知进取的思想中才得以认识。”[24]697主人公K最终的结局,“正如老子所说:反者道之动……”[24]699

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学者对《城堡》也有很多研究,其中关于主题也是大家讨论比较多的,有各种观点。柳东林认为《城堡》是中国“禅意”的表达,[25]姜智芹认为《城堡》的主题是“旅行”,“卡夫卡的创作是祛魅旅行文学的范本”。他说,“从旅行文学的视角观照他的创作,我们发现有两种互相矛盾的力量:‘算了吧’和‘离开这里’。”[26]88“《城堡》中主人公K虽然开始了他的城堡之旅,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到达目的地。”“这是没有返回希望的旅行、无从达到目的地的旅行,甚至更糟糕的,是不知如何开始的旅行。”[26]89“在小说《城堡》中,城堡就是拒绝冒险者K进入的目的地。在古典冒险故事中,骑士的城堡是可以到达的,而现代的骑士K却注定无法到达他的目标,尽管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他离最终的目的地却越来越远。”[26]104所以,《城堡》是卡夫卡式的旅行。这种旅行的典型特征是“抗拒性”,“这也决定了主人公的悲剧结局”。[26]105张玉娟认为“卡夫卡小说代表了一种‘罪感’文化”,“小说中弥漫着浓重的‘罪感’气息”,而“‘罪感’正是卡夫卡面对现状所做的深刻思索和疗救的努力”。她认为卡夫卡作品的“罪感”主要有两层体现,第一层“罪感”是个人的罪感,是“人面对神圣时的惶惑的处境”。第二层“罪感”,“超出个人之‘罪’的更深的负罪感来自作者对超出个人之外的世界秩序的思考。”她认为,卡夫卡的《城堡》中主人公K的“土地测量员”身份本身就意味着“追求超出自身的秩序”。所以,《城堡》中K的整个历程就成了个体寻找无限的秩序,“城堡”就成了无限秩序的体现。而“罪感”的意识正是源于这种“对无限秩序加以把握的渴望”。[27]

关于《城堡》的主题,以上所列举的只是其中一部分,还有很多,并且笔者相信未来还会产生更多有影响和更加独特的观点。对于传统的小说来说,表达的思想可以非常丰富,特别是长篇小说,因内容本身的丰富,其所蕴含的思想也经常复杂而丰富,但主题只有一个,其它思想都是围绕主题而展开,或者是为主题服务,其它思想可以游离于主题,但绝对不能和主题相冲突,否则就是自相矛盾,就是写作上的失败。对于很多经典传统小说比如《安娜·卡列尼娜》、《阿Q正传》的主题,自产生之后就有不同的说法,但在传统的文学观念中,这些不同说法中只有一个是正确的。而《城堡》的主题完全不符合这些规则或原则。至今各种关于《城堡》的主题,大多数都是非常有道理的,比如宗教神学的解释,虽然卡夫卡本人在《城堡》中只字未提“神”或“上帝”,但“城堡”的神圣性和不可接近,同“上帝”的神圣性和不可接近具有相同的品性,村里人以及K对“城堡”的崇拜和追寻,同一般人对“上帝”的崇拜和追寻,在结构上也是一样的。在这一意义上,认为“城堡”即“上帝”,《城堡》本质上是揭示宗教信仰及其实现的问题,这是非常有道理的。事实上,一旦我们从宗教神学的角度来看《城堡》,小说中很多从世俗的角度无法解释的情节、细节以及故事似乎一下豁然开朗,比如小说第一章K在村庄遇见小学老师,俩人有一段对话:

“您大概认识伯爵吧?”“不认识。”教师说着便准备扭头走开。然而K并不罢休,他追问道:“什么?您不认识伯爵?”“我怎么会认识他?”教师低声说,然后便用法语大声补充道:“请您考虑一下这里有这么些天真无知的孩子在旁边。”[28]12

从现实的角度来看,这一段对话以及两人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是不能理解的。为什么不能在天真无邪的孩子面前谈论“城堡”和伯爵呢?但如果从神学的角度来看这段对话就很容易理解了,如果说“城堡”是上帝,那么,“城堡”的伯爵就是耶稣,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村里人对“城堡”和官员都是如神一样的恭顺和虔诚,甚至不敢随便谈论,否则便是亵渎和不敬。

几乎所有的卡夫卡传记作家都对卡夫卡与他的父亲之间的关系很感兴趣,父亲也一直是卡夫卡心里的一个解不开的“结”,从这一角度来解读《城堡》,“城堡”象征卡夫卡的父亲,“城堡”的不可接近就是父亲的不可接近,K在故事中最终没有能够进入“城堡”,也即卡夫卡最终没有能够进入父亲的心中,所以K的徒劳是卡夫卡对父亲敬畏和恐惧的投影,是一种对父亲绝望的表现,这也是非常有道理的。其它如《城堡》是对西方现代资本主义特别是“异化”的批判,是对现代官僚主义的批判,是对整个人类现代情绪的一种表达,这些都是可以解释得通的。关于《城堡》主题的各种观点可以是不同的,也可以是矛盾的,但却并不是互相排斥的,而是可以共存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甚至同一个人可以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的看法和观点只要有道理,都可以是正确的。比如勃罗德就有两种不同的观点:“‘犹太人’这个词在《城堡》中没有出现。但显而易见,卡夫卡从他的犹太心灵出发,通过这么一个朴素的小说就今日犹太民族的整体处境所说的话超过了一百篇学术论文可以告诉我们的。专门的犹太民族的阐释与人类普遍的阐释是手挽着手的,不存在一个排斥另一个或干扰另一个问题。”[1]189勃罗德的这两种说法,在《城堡》研究中都是具有开创性的,有各自的道理,它们虽然相互矛盾,却又同时相互兼容,这在传统的文学研究中,是完全不可能的。

《城堡》可以进行各种角度、各种观念的解读。我们可以按照传统的文学观念对它进行解读,认为它真实地反映了卡夫卡的心理,西方社会、历史和文化,但也可以按照现代主义文学观念对它进行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的解读,认为它具有反理性、语言游戏、解构、去中心、反本质、反二元对立、反英雄等特征。按照传统的方式解读,《城堡》叙述的是一个现实的荒诞故事,而按照现代主义的解读,《城堡》是荒诞地叙述一个现实故事。《城堡》就是一个“无政府主义”文本,怎么解读都行。当代作家残雪认为,“城堡”是主人公的“精神的化身”:“他与城堡之间的恩恩怨怨。就是一个具有意志的人对于自己出自肉体冲动的行为的约束,这个强制性的约束以城堡(有时是官员,有时是其他人)的面貌出现,却正是主人公具有精神的化身”。[29]克拉姆及与城堡有关的一切所代表的是一种“神秘的、至高无上的城堡意志”。[30]191这种意志是人类“永生的意志,那扑不灭斩不断的意志”。[30]259在作品中,K与弗丽达、老板娘、克拉姆三人构成了“诗人与天堂的关系”,“老板娘养着弗丽达,弗丽达又养着K,而她自己则由更为纯粹的克拉姆的情绪滋养着。”[30]195这种人物之间的关联性恰好就是官员与百姓、城堡与村庄的联系的缩影。她认为,这种联系“就是我们人类的精神与现实之间的联系”,“它们之间的拒绝与依存是相等的,而且这种关系永远存在于有与无、真实与虚幻之间。”[30]270同样,“城堡”与K之间的关系也是“命运与个体生命之间的关系”。“K用多年的生命铸成了自己的命运,命运限制着他,逼迫着他,其目的是让他释放出更大的能量,冲破限制,以丰富和发展现存的命运。”[30]278-279于是,《城堡》中的主人公寻找城堡的这一个历程又有了个体冲破命运的含义。残雪的《灵魂的城堡》一书带着强烈的主观性和个人色彩,初读不可理喻,匪夷所思,但仔细体会,又觉得它很有道理,有它自己的逻辑性,观点独树一帜,具有深刻的启发性。

我们看到,各种关于《城堡》的主题都有其自身完整的逻辑框架,在自己的逻辑框架内它们都是能够自圆其说的,我们可以提出相反的说法,可以找到相反的逻辑框架,却不能在逻辑上相互驳倒对方。但另一方面,任何一种解读都未能完美地诠释《城堡》,每一种解读都有其内在的合理性,却又同时可以寻找到完全对立的解释,每一种解读都自成一体而不可攻破,但每一种解读也同时都局限于其本身的逻辑框架内,这在文学史上是一种非常奇特的现象。与传统的所谓“多主题”不一样,《城堡》的主题不仅仅是数量上的“多”,而且是丰富、复杂,向未来无限开放,其主题是无限的。在无限的意义上,在开放的意义上,它没有中心思想,没有主题。任何解读都是可以的,但任何解读都不能真正抵达《城堡》的内核,因为它没有内核,任何人都能够在《城堡》中得到他自己所想要的东西,但所得到的思想既是《城堡》的,也是他自己的,正如美国的传记作家桑德尔·L.吉尔曼所说:“卡夫卡的文本,包括这些片段,对每一个读者、每一批评流派和每一个时代而言都具有无限的可读性和阐释性。”[17]6一句话,《城堡》的主题是开放的。

《城堡》的无主题或者说开放主题从根本上是由《城堡》文本的开放性决定的。《城堡》是一部非常特殊的文本,卡夫卡写作这部作品时不受任何文学原理、文学规范以及创作方法、人物形象、叙述方式的限制,可以说不论是在思想表达上还是艺术形式上都是随心所欲的,《城堡》是一个分裂、解构的文本,没有内在的统一性。除了以K为中心线索和K始终进不了“城堡”这两点似乎是作者一开始就设想好了并且在写作的过程始终不变以外,其它的一切都似乎是兴之所至,小说最初准备写成什么样子的,从现存的“小说开头的异文”[28]353-355来看,卡夫卡当初并没有什么构思,小说中的K在这段“异文”中叫“客人”,是一个高贵而咄咄逼人的绅士,同时,“异文”的行文的风格和格调与现在的小说也很不一样。传统小说,特别是经典小说,通常有不止一个,而是有数个甚至数十个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传统小说是否成功,通常是以是否刻画了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作为标志的,但《城堡》则完全是反人物形象的。K在《城堡》中是一个人物,却很难说有性格,K在小说的最初似乎还有些性格,或者说读者还似乎可以归纳出一些性格,但随着小说向前延伸,K性格中相反的东西越来越多,从而在性格的层面上构成了抵消或者解构。当然,也会出现新的内涵,但这新的内涵又会被更新的内涵消解或抵消,所以读完小说,关于K的性格,我们什么也没有获得,似乎什么印象也没有。克拉姆是小说中的一个主要人物,它牵动和决定很多人的命运,但小说写到后来,克拉姆变成了一个“影子”,是否存在都是个问题。随着小说的展开,不断有人物出现,但这些出现的人物哪些将会继续有故事,哪些只是昙花一现,从此消失,读者永远不能根据小说本身进行判断,有些人物出现时故事中似乎有伏笔,暗示以后还会有他的故事,但事实上,直到小说结束,这个人物再也没有出现过,比如汉斯的母亲,村长的老婆等。有些人物最初出现时,似乎只是一个道具、一个过渡,似乎用完了就可以丢弃,但没有想到后来会突然出现,甚至成了一个“主角”,比如佩碧,第八章写到弗丽达离开贵宾楼时,她第一次出现,临时顶替弗丽达,她似乎是卡夫卡随手写的一个人物,但到了第二十章即小说最后一章她却再次闪亮登场,产生了小说中最重要的故事之一,竟然成为了小说的主角,因为没有了下文,佩碧反而成了整部小说最有“性格”的人物。所以,从人物和性格的角度来说,《城堡》中叙述得越多的人物越没有性格,相反倒是那些顺便出现的人物在性格上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

小说在结构上也不具有内在的统一性。作为一部小说,《城堡》固然有一条线索,即小说是按照K的行踪来写的,K这个人物作为小说的中心也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城堡》这部小说中,不存在情节的发展方向,亦没有故事的逻辑,仅仅是一系列混乱行动的集合。作者没有清晰的目标,K也没有清晰的目标,整部作品充斥着生活的琐碎。小说在开头部分,K作为一个路人路过城堡所在的村庄,并希望在村庄留宿,尔后故事演变成了一位受聘的土地测量员确证自身身份的故事,再后来成为了主人公要向上级申诉自己的合法利益……乍看来虽然表现为K的一系列活动,但是故事的重心却在逐渐偏移。虽然K的最终目的是要到城堡去,但是随着故事的发展,这个目标也在逐渐淡出读者的视线,拜见克拉姆最后变成了K的目标。

不仅K的目标和行为是游移的,小说中其它人物的行为和目标也是游移的,比如巴纳巴斯一家,阿玛莉亚因为拒绝了城堡官员索尔替尼的求欢而使整个家庭陷入了灾难之中,村民都不再和他们一家来往,亲戚也慢慢疏远他们,为了“救赎”,一家人开始四处求情,其办法就是找官员解释,为了和官员接触,那就要进入城堡。在这个过程中,手段不断地变成目的本身,最初的目标是救赎,找官员是手段,后来变成了找官员是目的,进入城堡是手段,再后来进入城堡是目的,当信使是手段。本来奥尔嘉到贵宾楼是为了接触城堡官员,但真正进入贵宾楼之后,接触官员并向官员求情这一事反被抛诸脑后,当妓女成了她的生活事实。巴纳巴斯当上了信使,真的进入了城堡,也接触了官员,但求情的事情却完全被他遗忘了。小说的故事就是在这种滑动中如意识流一样没有任何收控地前行,故事中所表达出来的意思也是在滑动中不断衍生。小说的故事是漂移的,不同的“故事”在表达不同的意义,所以,整个小说在意义表达上也是漂移的。

《城堡》没有结尾,事实上这种小说也不可能结尾,这是由小说的整个结构所决定的。《城堡》的入口很小,就是K无意中闯入村庄,但随着K行走范围的扩大,见到的人物越来越多,小说的头绪也越来越多,“故事”也越来越多,整部作品呈现为一个庞大的树形枝蔓结构,每一个人物和每一个故事都无限地生发,无限地延伸,所以按照传统的方式,这种小说最后是无法收拢的。小说因为不以一个相对完整的“事件”为中心,小说的内容有如自然状态的社会生活,每一个人物都以他自己为中心,每一个故事都有它自己的中心,作家在小说中完全缺乏态度的表达,似乎是听任人物和故事的随意发展,整部小说就是生活碎片的呈现,而不是作家故事的讲述和思想的表达。

总体来看,《城堡》在文体上是寓言式的,表面上的故事以及生活现象并不是它真正想要表达的,而真正的意思则隐藏在故事的背后,但故事和其意义之间的联系并不是直接的,而是隐喻的,这就决定从阅读的角度来说其开放性。同时,《城堡》是由一系列复杂的生活现象和故事构成,这更构成其整体意义上的复杂性。《城堡》具有寓言性,这是一种被很多学者认同的观点,但我这里更强调的是,《城堡》作为寓言和《农夫与蛇》作为寓言仅只是在寓体和寓意的结构上而言具有一致性,而在寓体和寓意的关系上,二者具有本质的区别,一般的寓言近于儿童文学,非常单纯和简单,寓体和寓意之间是一对一的关系,一个寓言只有一个意思,很少有分歧,而《城堡》作为寓言则是“一”与“多”的关系,寓体只有一个,寓意则无穷。很多学者对《城堡》的寓言及其特征都有论述,比如丹尼·梭拉说:“城堡是一部寓言,我认为这部作品远远胜过他的其他作品。但是故事中并没有片言只语透露寓言的意义。它没有提供任何哲学的暗示:有的只是一系列不可理解的事件,文笔极其简明,写得非常令人信服。读者的心一下子被故事的荒诞性吸引住了,并想象出一幅与故事平行发展的梦境。”[3]45叶廷芳认为:“卡夫卡的非同寻常在于,他通过‘图像’所传达的象征意味和譬喻既不是一目了然,又不像某些象征主义者那样隐晦艰涩;他赋予象征图像以鲜明的轮廓,轮廓里又包含着多重的意义;赋予他的譬喻以蕴含激情的寓意,这寓意又不无深奥。”[31]曾艳兵则认为《城堡》是“一则包罗万象的寓言”,[32]55同时也是“失去了寓意的寓言”。[32]56《城堡》寓意的“多”首先是由其寓体的复杂性决定的,《尤利西斯》、《追忆逝水年华》等小说所描述的内容完全不是日常化的,远离一般人的生活方式和心理特征,没有故事,一般读者很难读下去,也读不懂,但《城堡》不一样,表面上看它的故事很生活化,很细节化,很实在,似乎人人都可以阅读,每个人读完之后都感觉到自己读懂了,理解了这个作品,但实际上每一个人所理解的都是不一样的,理解的不一样既包括关注的内容不一样,也包括对同一内容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理解。

表面上,《城堡》在故事上具有连贯性,但仔细分析,整个文本在内容上其实是碎片化的。每一个碎片都是一个破碎的寓言,都可以进行破碎的理解。同时,这种碎片化又决定了《城堡》在整体上的包罗万象,像一个万花筒,每一个读者都能够从作品中找到他感兴趣的内容,每一个读者都能够从文本中获得他需要的思想。读第一遍时,大多数人都感觉读懂了,都觉得它的意思是很明确的,而且觉得这部小说并不复杂,但读第二遍时,感觉又有了新的意思,读第三遍时又有更新的意思,每读一遍,都会获得新的感受,新的理解,获得新的意义,这时才发现,这部小说看似简单,其实复杂,看似意义明确,其实意义在不同的阅读感受中很不明确。《城堡》中每一个碎片都具有多义性,都可以进行各种解读,而整部小说的意义更是复杂多样,所以在阅读的层面上,《城堡》的意义是支离破碎的,也是包罗万象的。

事实上,《城堡》中的很多意义不仅相距甚远,互不相干,有时甚至相互抵消,比如K的身份问题,K是不是土地测量员?K有没有真的被聘?K到底想要寻找什么?在小说的开头我们读到,K只身来到城堡所在的村庄,根据文本的描写,他更像是一位过路的夜客。尔后,他自称是受城堡聘请的土地测量员,紧接着这一身份又受到了村民们的质疑,K的行为在读者看来也像是做贼心虚。在两通电话中,一个否认了他的身份,另一个则肯定了他的身份,而他自己的陈辞也似乎只是糊弄众人,真真假假无可辨别。在小说的后半部分,K接受了村民对他的“土地测量员”的称呼,但他的行为却是在寻求这一身份的合法性,“城堡”一方面给予他这一身份,但另一方面他又得不到任何官方的任命与通知,K一方面要求两个助手把土地测量的工具带来,但另一方面他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如何测量土地。这样,建立在与K身份相关的文本基础上,任何对K的理解其实都是没有确切根据的。

其它如K的两封信的含义、村长关于K的身份来历的介绍、克拉姆的形象、巴纳巴斯的身份等都是相互抵消的,而这些故事就在这一破一立、一正一反、一肯定一否定之中,随着情节的发展而抵消了其存在的意义。德国学者格哈德·诺依曼说:“卡夫卡运用反复的立与破、正与反、肯定与否定……试图排除一切解释动机的、从而歪曲认识的思维程式。”[33]正是因为这些“立与破、正与反、肯定与否定”,读者的理解永远都不能稳定,而处于游移之中,摇摆不定,不是因为我们的理解有问题,而是文本本身不固定,正如有学者所说:“就像他所作的全部努力合在一起,却使得他的接近城堡的希望变得更加渺茫了一样,那些相对独立的‘小寓言’的寓指性也已经相互抵消了。”[34]于是,《城堡》的主题就在这些“抵消”中,归于无了。

《城堡》所描绘的世界不属于特定的空间区域,也没有特定的年代,其背景与其说是模糊的,毋宁说是根本没有背景。《城堡》没有内部可以凭以参照的坐标系,外部亦不存在参照的大背景,因而也没有特定的指涉。桑德尔·L.吉尔曼在《卡夫卡》一书中认为:卡夫卡的文本“对每一个读者、每一批评流派和每一个时代而言都具有无限的可读性和阐释性……在这些作品中似乎没有‘客观对应物’,没有它们可能指涉的‘真实’世界——而只有描写一个世界的一组词汇,这个世界完全超出了他那冷酷无情的掌控”。[17]6反过来说,正是因为这种无所指涉的结构,才会产生无限的指涉,所以,《城堡》就好比一个容器,这个容器盛满了各种解读和阐释。

我们可以说《城堡》是一部现实主义小说,也可以说是一部现代主义小说,但我认为它更像一部后现代主义小说,具有解构性,没有人物形象,没有发展线索,没有统一的故事情节,所呈现的只有图景,没有主旨;只有碎片,没有整体;只有一系列荒诞的行动,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有琐碎的描述,没有连续的情节发展。这一切决定了它没有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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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No-Theme inTheCastle

GAO Yu

(CollegeofHumanities,ZhejiangNormalUniversity,Jinhua321004,China)

Abstract:No-theme, or in other words, open themes, is a hallmark in Franz Kafka’s work The Castle, which is characterized by various interpretations of this novel through different angles and concepts, and these interpretations are often self-contained and logical. The feature no-theme or open themes in The Castle not only means it has a multiple themes, but also means it explains limitlessly, which is far different from that of “multi-themes” in a traditional article. No-theme in the novel is determined not only by the fragmentation of the text, but also by decentralization during its reading. The Castle, on the one hand, has an open text and a non-uniformed structure; on the other hand, it is a fragmented allegory, of which the morals counteract with one another within the text, leading to open reading as a result. Further more, The Castle conveys infinite messages due to its non-referential structure.

Key words:Thecastle; Kafka; theme; allegory

(责任编辑周芷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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