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生修得到梅花
2015-01-30徐展
徐展
记者:老师的雅号很特别,请问老师为何被称为“梅花圣手”呢?
元植:因为我喜画梅花,而且,我与梅花有夙缘,我欣赏梅之精神、梅之气质、梅之姿态,并将其融入到笔墨中。一次我与友人出游到了三月的杭州,因气候反常,梅花晚开,我们到时正值梅花盛放如潮。第一晚我们醉行于西湖的堤岸林间,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离西湖愈来愈近了,两个人像追寻久别的故友,无意识无方向地在凉夜里密步。那一夜我们晃到了天亮。临别西湖的夜,我们到了孤山。见梅开如雪,我疯狂地摄取着山上所有的梅花。在我眼中,眼前的一枝梅是金冬心的,另一枝梅是王冕的,还有一枝是梅清的,再前行又见到一枝是石涛的,更远处的那枝是八大的……我眼中的梅和心中的画,一直都是重合的,是值得我学习的。
我曾做过《二十四壶香雪海》系列,所画的花,就是梅花,是那冰清玉洁,香满乾坤,令我魂牵梦萦,连续十二个春天南下探访写生的梅花。而题字的人,是硕儒,是那锦绣满腹,表里澄澈,令天下学人尊敬向往的楼宇烈先生。壶,是紫砂,是被顾景舟大师称之为“紫玉金砂”之首的“底槽清”,是公认的砂中之王。我是一个喜欢新奇的人,多年的翰墨生涯。已使我对宣纸绘画渐生倦怠。近年来,对陶瓷、石头、竹木等载体多有涉猎。在饱览大量前贤的紫砂梅花作品之后,我相信自己能够创作出更高质量的梅花壶。于是,“江南徐氏制壶”家族的重要传人徐小平徐琴夫妇亲自带领弟子们为我制壶,又从全部作品中精选出了二十四把由楼宇烈先生分别题字的壶。徐琴老师的叔叔、当今紫砂界最具威望的徐汉棠大师在激赏之下,亲自为之命名为“二十四壶香雪海”,并当场挥毫题字,以示祝贺。二十四把紫砂壶,二十四件众人合作的梅花作品,二十四壶香雪海,构成了我心目中的一个梅花好梦。
记者:原来如此。您的作品确实法度严谨,格调清新,气息醇雅,如梅也似。那么,您又是如何走上书画之路的呢?
元植:其实我一开始是欧阳中石先生早年班里的学生,后来又读了同等学历研究生班。我从偏远的曹州来到北京求学,那时年龄很小,也很瘦,在班里不怎么起眼。有一天林丛先生向欧阳老师夸奖我,说我很有天赋,也很勤奋。欧阳老师就注意到了我。那时我隶书下的功夫最大,已经写得有模有样,每次交临摹汉碑作业的时候,我都是一丝不苟,中规中矩的。于是老师认为我隶书写得好,章草就一定不会差。有一次我交作业是临皇象的《急就章》,老师大加赞赏,就给了一个满分。这么多年,作业得过满分的同学就那几个,所以至今老师还对我印象深刻。
纵观历史上的国画大家,从吴道子、李公麟、梁楷,以至陈老莲、张大千,无一不是书法高手——这是一个只属于中华民族的、很好的传统。这些年来,我在一直坚持隶书的创作之外,还写过徐文长,写过杨铁崖,后来又写黄山谷,争取做到细致入微、入木三分。尤其是对黄山谷,我没有袭取皮毛,而是努力从更深层次、精神气质和内在神韵上加以继承和发展。近几年,我又把黄山谷书法的那种长舒远引、沉郁顿挫的笔法和风神运用到画梅花中去,老师看了我最近的作品后,认为我是真正下了一番整合锻造之功,基本已经达到心手合一、形神兼备的境界。虽然老师也不知道黄山谷画不画梅,史料也没有记载,但有资料证明他十分喜爱梅花,并且和当时的画梅圣手华光和尚交往很深。他至今还有为数不少的题咏梅花的诗文流传于世。千百年来,梅花已成为中国知识分子高尚风骨和节操的象征。爱梅、赏梅、访梅、咏梅、画梅已成为文人雅士的一种传统嗜好。我希望自己能继前贤之雅踪,结梅花之净因,进而写梅花之风华,今后能有更多更精美的作品呈现于世。
记者:原来老师是先学书法,再习绘画的,因此您的画有文人画的风采。能够做到以书入画,并非只因您有二十年书法功底,也与您博览群书有很大的关系吧?
元植:这几年,我确实在传统的修为上下了很大功夫,读了很多书,也去了很多地方,希望能够符合中国传统艺术家“初以古人为师,后以造物为师”“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从艺经历。我们知道汉赋、晋书、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都代表了历史上每个时期最高的文艺成就。中国画也是以唐宋元开创的文人画风为最高典范。古人在某一历史时期对这些文艺都已作了最深度的挖掘,可以说留给后人创新的余地就在于宇宙天地生生不息、古往今来更替变化的规律。因此,“书籍”中包含着由前人对宇宙天地所总结的另一种天地。这就像《史记》所说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读书可以帮助书画家很多。后人即便想做出一点新意,也必须先对传统有一个透彻的了解。其中,“读万卷书”就可以帮助书画家了解打通与天地自然的隔阂,把“人道”向“天道”拉近,以便更好地把情感的诉求安排在一个合理的范围之内,从而达到“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地。最后,一个优秀的书画家必然能“心穷万物之源,目尽山川之势”。他们由于常年出入古人,历史感强,而且也深契宇宙天地的自然规律,心态平和,行事规则,为人处世就会契合“天道”。我以此为目标而努力。
我们知道,中国画的一个最重要的特点,是其形式手段上的书法化原则。从某种意义上说,书法化或者说是以书入画,乃中国画尤其是意笔画的灵魂和基砥。就内在本质而言,在中国画的各种表现形式中,意笔花鸟画尤其是大写意花鸟画的艺术含量是最高的。由于这种画法借助于书法的形式手段和审美特征,极具主体性、创造性和抒情性,故而一经问世便大放异彩,演绎出无数动人的篇章。因此,很难设想一个缺乏书法修养的人,是能够画好意笔画的。熟读画史,精通画论,才能对于中国画的本质特点和演化逻辑了然于胸,于是,我始终牢牢地抓住中国画以书入画、以手运心这个关键,充分发挥自己长于书法的优势,尽可能地使自己作品中的每一笔都能有提按顿挫的骨力和韵致,都充满了浓淡干湿的层次和变化,既执行着“应物象形”的绘画功能,又能冲破造型的藩篱,彰显出笔墨自身的形式美感。我不求走捷径,也不求早脱,而是坚持脚踏实地,争取厚积薄发。老老实实地读书、交友(包括拜师)、临摹、写生,我选择一步一个脚印地朝着自己的目标迈进。读书是重要的,腹有诗书气自华,一个饱读诗书者与一个胸无点墨者,画出来的画肯定是不一样的。交友拜师也是重要的,同道尤其是高手之间的相互交流和切磋,对于画艺的提升,有时能起到立竿见影的作用。与之相比,临摹和写生更重要。通过临摹,不但可以掌握中国画的基本语言和基本技法,而且还可以明优劣、辨高下、分雅俗,实现“守常”与“通变”的统一。而写生则不仅是一种搜集创作素材,锻炼造型能力,训练观察方法的重要手段,而且还是与大自然直接交流对话,打破程式束缚和桎梏的重要途径。正因为我长期坚持潜心读书,不断拜师交友,反复临摹古人名作,并且大量的和有针对性的写生,孜孜矻矻,上下求索,才能画出今天的画。
记者:您是一位地道的大写意花鸟画家,现今的创作却偏重于您以前从未涉足过的工笔重彩佛像作品,是什么让您的画风转型如此迅疾?
元植:以水墨画梅花,兰草,芭蕉,荷花之属是我原有的强项,在苏州几年下来,我选择清心与苦修,于是得以在原来的刚健挺拔之外又多了几分含蓄清新,用水之法常有浑厚华滋之妙。我是一个做事喜欢一竿子插到底的人,画起佛像也是如此,因此一超直入,舍明清及近代画风而不顾,直接取法于盛唐敦煌画风,从遗存下来的零星史料中,尽力爬梳出关于吴道子画派的论述。我以史料去印证现存画作,最爱不释手的就是那套大英博物馆所藏的敦煌资料丛书。朝夕研阅,废寝忘食,甚至到了拿放大镜一根根发丝去分析的程度。古人云:“精之诚之,神将启之。”我一直在用功,很欣慰能有所收获。
战术上重视之,抽丝剥茧,丝丝入扣;战略上藐视之,只抓关节,大而化之。这就是我的方法论。即使改变风格,于繁缛复杂、精工富丽的重彩之下,专属于我的线条特质和性格还是清晰可辨。我笔下线条的特点是朴拙、劲健、圆浑,这是我经过千锤而炼方提纯而出的用笔风格,无论工笔还是写意,对我而言,只是线条粗一些细一些的区别罢了,而放笔直写、笔随意走、以线立骨、以形传神的状态是一致的,这也正与张大千先生的观点不谋而合:“工笔画要敢于画毛了,要敢于像画写意那样直接用线条去组合物象。这样的画挂起来才是活的。”于是我创作《十一面观音圣像》时,画风继承盛唐敦煌壁画,而且吸收了张大千先生的优长,并大胆采用清净无染、细腻坚固的银杏木作为绘画载体,因为我认为它与佛陀本性颇为一致,更能增添作品的宗教色彩。要把如银杏木这样不同的材质之美,矿物质颜料的色彩之美,大唐盛世的风格之美,再加上沉着雄强的书法之美,圆融无碍的组合于一个画面之中,才能形成我自己的风格和样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