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笔挥洒由乱向治的转折年代
——程中原《转折年代——邓小平在1975—1982》读后
2015-01-30曾景忠
曾景忠
大笔挥洒由乱向治的转折年代
——程中原《转折年代——邓小平在1975—1982》读后
曾景忠
程中原《转折年代——邓小平在1975—1982》一书,是一部叙述从文化大革命后期至改革开放初期,中国共产党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历史发生重大转折,以及邓小平在这一历史转折过程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的政治历史专著。
无论中共党史著作,还是邓小平传记著作,对于1975年至1982年这八年间中共的历史变迁和邓小平命运遭遇的起伏跌宕,自然都会重点记载,但一般不会像程著这样,完全聚焦于这八年,专门加以论述。
毛泽东曾宣称发动文化大革命要由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但是,文革期间中国社会始终未能结束乱世。直到他去世后,经过粉碎四人帮,结束文革,中国才转入改革开放新时期。程中原此书,从叙述邓小平1973年复出到1982年中共“十二大”,时间跨度实际上达到十年,大笔挥洒,记录了这一巨变过程。本文仅就此书撰写方法略陈体会一二。
一、将历史巨变与人物命运的起伏交织叙述
此书的底本,是五年前出版的《难忘这八年》。作者说:该书“是着眼于1975年至1982年实现伟大历史转折的全过程来写的”。而现在扩展成此书,“叙述转折历史的视角有所改变,更加突出邓小平在伟大历史转折中所起的作用”。从而,我们在书中明显地看到,作者将这八年中中国历史的巨变与邓小平在其中的作用和遭遇这两条线,编织到一起,绘画出一幅幅政治画图。
我们从书中清晰地看到两条线索。“九一三”事件后,毛泽东感到“现在有领导危机”:总理身体不好,叶剑英身体也不好,他自己也已年迈,“只有他(邓小平)算一个壮丁”。文革初期即被打倒的邓小平1973年应时运而复出,从副总理,而中共中央副主席、中央军委副主席,国务院第一副总理(代总理)。1975年他施展才干,整顿文革的混乱局面初见成效,却被“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再一次打倒。至毛泽东去世,四人帮被捕,邓小平1977年又一次复出,到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转行改革开放路线,华国锋辞职,邓小平逐步成为中共实际上的主要领袖人物。这是一条线。
书中叙述了历史转折中许多事件(诸如1975年各条战线的整顿,四人帮借风庆轮事件挑起争论,四届人大的筹备,“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1976年“四五运动”、抓捕四人帮、真理标准讨论、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及其之前的中央工作会议等等),和许多人物(诸如毛泽东、周恩来、叶剑英、江青、华国锋、汪东兴、胡耀邦、陈云等)的活动言行。这又是一条线。
书中将这两条线有机地交织在一起。此书叙述历史转折中的众多事件和人物,犹如多幕戏剧演出中,围绕主角的配角人物和场景,都是为突出中心人物邓小平而做的陪衬和铺垫。
二、以丰富的史料史实铺叙陈述历史
程中原此书虽然是政治历史著作,但不同于纯然用路线政策话语堆砌的宣传性著作。此书的特点之一,书中除叙述1975年整顿时,对“整顿的显著成效及其原因”和“整顿的历史评价”有专门分析,此外甚少逻辑条理式的归纳分析,基本上是以大量史料史实铺叙陈述历史过程。
书中参考了大量史料,也吸取了有关研究成果。其中很有价值的是,有多处引用了高层领导人的谈话纪要,政治局开会的记录,毛泽东的批示文件、信件,毛泽东与外国领导人谈话等资料。
在丰富的史料中,也披露了一些过去不为人知的史实,包括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及会前中央工作会议的一些情况,如会中对汪东兴、纪登奎、陈锡联、吴德的批评,粟裕、谭震林、张震等批评党内民主集中制未能实行,党内生活不正常等发言内容。又如,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上当选的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委员,有文革中被错定为“叛徒”尚未纠正的帅孟奇,被错划为右派尚未改正的原中宣部秘书长李之琏。读来可以感受到当时中共中央内部思想相当解放和急需刚正耿直的干部出来工作的情形。还有,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对刘少奇平反问题,曾有一些人坚决反对,包括政治局内也存在阻力。
再如,关于毛泽东对邓小平的评价和态度,书中列举史料做了系统地梳理:文革中毛始终将邓小平与刘少奇区分开,中共八届十二中全会开除刘少奇出党时,毛不同意开除邓的党籍。书中引据邓小平的回忆:“‘文革’开始的时候,主席找我谈话,要我跟林彪搞好关系,我答应了。但同林彪谈了一次就崩了。”另又引用王力的回忆,说1967年毛讲过:“小平,文可以与少奇、恩来相比,武可以与林彪、彭德怀可比。”果真如此,则对邓的评价是极高的了。让邓复出时,毛又表彰邓的功绩。而林彪事件后,邓主动写信要求“为党做点工作”。后来1975年转入批邓,是因为毛远新向毛“进谗言”,说邓很少提文化大革命的成绩,很少批刘少奇修正主义路线;邓不同意毛对文化大革命做出“三七开”,并按此调作一个决议。于是毛从支持邓整顿,改变为发动批邓,以至发动“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
书中除了以史料记叙历史过程外,在要害处也画龙点睛地做出有理论高度的点评。如引用恩格斯的一段论述来论证说:“促使1975年进行整顿的动因,并不是个别杰出人物的意志或愿望,而是整个国家、民族生存和发展的需要。”
三、遵循党的历史决议观点叙史,符合“主旋律”
尽管现在对文革及其后的历史出现不同观点,但程书坚守1981年中共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的观点,可以说符合“主旋律”。
书中有关文革运动总的基调是:“毛泽东亲自发动的‘文化大革命’,被林彪、江青两个反革命集团利用,变成了一场给中国人民带来极大灾难的内乱。全国上下,‘打倒一切’,‘全面内战’。”这与历史决议所说林彪、江青等人“组成两个阴谋夺取最高权力的反革命集团,利用毛泽东同志的错误,背着他进行了大量祸国殃民的罪恶活动”的论断是一致的。
由于这一历史决议中批评华国锋“推行和不改正‘两个凡是’(即‘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拥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的错误方针”,和华“制造和接受对他自己的个人崇拜”,“对经济工作中的求成过急”等错误,程书也批评华:“想以‘两个凡是’来‘抓纲治国’,这就违背了历史进步的潮流,落到了时代的后面,这注定了他必然陷入困境而无法自拔。”书中批评1978年“华国锋对经济形势的估计过于乐观”:当年国务院务虚会提出要组织国民经济“新跃进”,实际上是“新冒进”,因其以盲目引进为突出问题而被称为“洋跃进”、“洋冒进。”
现在一些论著对于文革中毛泽东与林彪、江青的关系,对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前的经济决策(包括已经转向改革开放),和对华国锋的评价都有新的认识。这些问题都是可以进一步深入研究的。
四、笔法细腻,画龙点睛
程书笔法细腻,叙述历史过程,既展现上层宏观场景,也展示典型的微观景况。例如书中对1975年整顿国防科技事业的叙述。文革中卫星火箭研究制造大受干扰,1974年洲际导弹试验发射三次,一发也没有打成。七机部“九一五”“九一六”两大派对立,周恩来曾37次亲自主持解决七机部问题,一些派性头头置若罔闻,第一研究院院长姚桐斌被造反派中坏人打死。粟裕传达周的指示,严词责令之下,造反派头头才把凶手交出。张爱萍进第二三厂整顿,该厂大门口竟然出现大标语:“张爱萍,我们这里关你什么事?你从哪里来还滚回哪里去!”气焰何等嚣张。该厂造反派头头舒龙山得到江青、王洪文赏识。后来张爱萍坚定整顿,拒绝王洪文为舒龙山说情,经过艰苦费力的工作,才改变了局面。
又如,书中对邓小平与江青等为风庆轮事件发生激烈斗争的叙述。五届人大即将召开,政府人事酝酿之际,1974年10月中旬,王洪文赴长沙向毛泽东汇报北京中央内部情况时,告邓小平的状,随后邓小平将去长沙见毛时,周恩来同邓谈话,“嘱小平到长沙在主席面前不提此事(指与江青等争辩风庆轮事件)”。此处虽只写了周恩来特地关照邓的一句话,但表现了周让邓忍让,到毛面前表现出大度,比江青等人姿态要高。读者从这里可以领悟到周的策略高超,且处事细致入微。这都是画龙点睛之笔。
书中有些地方的叙述非常简练有力。如叙述林彪、江青两个“反革命集团案”审判过程中,被告人最后陈述的一段:
江青因在法庭调查和法庭辩论中,攻击诬蔑法庭和法庭工作人员,扰乱法庭秩序,被责令退庭,就没有再给她陈述机会。
张春桥始终不语。
姚文元表示:原来准备要讲的,就是刚刚在法庭辩论中讲的那几点。
王洪文表示:认罪,希望给他一个悔过自新的路。陈伯达请求对他宽大处理。
黄永胜说:“惟有赭衣供瘐病,不曾涓埃答人民。”
吴法宪表示:认罪,希望给自己一条悔改自新之路。
李作鹏陈述了四点意见为自己辩护。
邱会作向法庭宣读了认罪书。
江腾蛟表示:老老实实认罪服法。
对每个人只说一句话,颇能反映出每个人物的态度和性格。
五、大转折年代还有待深入研究
尽管程中原此书是写作水平较高的专著,但并非没有可商榷处。
比如,程书中可能在有些地方还存在阙漏,如对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大转折的叙述,有关统一战线工作,与各民主党派关系,纠正左的错误;对台关系(由“解放台湾”口号,转变为祖国和平统一),似有遗漏。又如1982年修改宪法,这是重大问题,也应该列入叙述范围。邓小平也参加了宪法修订工作。现在有些文章说,邓小平主持了1982年的宪法修订工作,是否准确,也可以研究。
对于粉碎四人帮后,华国锋对邓小平复出是否有意拖延,还是等待时机成熟?这是一个须要弄清的问题。程书中一处说:华对恢复邓的工作,“采取拖延办法”。另一处又说:华“并不反对邓小平复出,但出于对形势的判断,从全局考虑,认为时机还不成熟,采取等一等、拖一拖的办法”。按照前一句说法,似乎华主观上有意拖延。而后一句的表述,则表明华是等待时机成熟,而非阻止邓复出。
从文革结束到改革开放这一历史巨大转折,虽然距今只40年左右,但现在知晓其理路者并不是很多,许多历史真相或者不易了解,或者存有各种说法分歧。大转折年代还有待深入研究。程书还只是做了有益的开拓,或者说是一家之言。
(本文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编审)
[责任编辑刘传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