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厚的“最后一博”
2015-01-29武云溥
武云溥
李泽厚又回来了。
这位84岁的老人,已经旅居美国二十多年。不过近年来他习惯每年回国住几个月,通常春夏之交回来,秋风渐凉时再离开—像一只反季节的候鸟,悄无声息从一个冬天飞往另一个冬天。
大多数时候,他回国会住在北京翠花胡同的家中,一栋闹中取静的老式高层住宅,与王府井闹市只有一箭之遥。李泽厚站在窗前,就能看见不远处中国美术馆的展览广告。
2010年9月,我第一次见到李泽厚,就是在这里。他刚洗完澡,穿着宽大的浴袍。几十年来他每晚都要依赖安眠药入睡,所以通常到下午才有精神会客。聊起天来,他的思维依然缜密清晰。东方西方、人文自然乃至市井百态,他都保持着一贯密切的关注。
今年他将回国的第一站定在上海,并打破多年来的清静,从5月9日到5月21日,在华东师范大学开设了4堂伦理学研讨课及一场哲学对谈。
上海媒体用“本来是上课,后来变成了文化事件”来形容李泽厚开讲的动静。从第一堂课开始,容纳百人的小会议室总是座无虚席。旁边还有间大教室,无法进入第一现场的人们挤在那里看视频直播。
上海电视台主持人李蕾也跑来听课,她说:“我很少出来,但他是李泽厚啊,我是来好好学习的。”
尽管仍有不菲的影响力,却也无法掩饰他被这个时代冷落的事实。
上世纪80年代,作为当时中国最富创造力和影响力的“青年导师”,李泽厚讲学所到之处引起的轰动效应,不亚于当下的娱乐明星。
华东师大哲学系教授郁振华在课堂上回忆,1985年李泽厚第一次到华东师大讲演时,他还是一名大一新生,亲眼目睹上千人去听李泽厚的讲座,由于人数太多,最后不得不换了3次场地。
如今,随着李泽厚淡出公众视野多年及现代商业社会的急速演进,他的名字已越来越少有人提及。
“李泽厚还是李泽楷?”这个笑话是易中天讲的。2005年他发表《盘点李泽厚》一文,提到有的年轻学生已经分不清李泽厚和李泽楷。
“80年代的大学生有谁不知道李泽厚?”易中天感叹,“其实,就连我们这些人,现在也不读李泽厚了。”
易中天的说法并不夸张。属于思想家的年代,已然远去。
时光黯淡了李泽厚的面孔,却没有抹去他的锋芒。这是一位近乎“发光”了一辈子的老人,20多岁时就在美学上自成一派,继而在与美学大家朱光潜、蔡仪、高尔泰等人的论战中年少成名,然后又埋头哲学领域,构建自己的学术帝国。
自1950年代至今,李泽厚抛出了一系列理论观点,几乎每一个都直指时代最焦灼的核心,每次都能引起极大的回声。从早期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告别革命、中国现代化需经历“四步走”,到最近的中国式自由主义,李泽厚把更多的思考放在一个国家的命运和未来走向上,并把这当作自己最后的人生使命。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最能体现中国旧知识分子胸襟和价值观的一句话,李泽厚曾多次引用,以为自勉。
借桑德尔“布道”
“一个性格特异的人,一个整天活在思想中的人,一个思索上帝但绝不接受上帝的人,一个喜欢喝酒、喜欢美食却从不进厨房、一辈子也未曾煎过一个鸡蛋的人,一个哲学、历史、美学、文学都很通但人情世故却很不通的人,一个能够把握时代脉搏却往往‘不识时务也绝不追赶时髦的人……”
接受《博客天下》采访时,知名学者刘再复用了一连串排比来形容他的老友李泽厚。在美国科罗拉多,他的住处距离李泽厚家只有数百米之遥,两人时常在一起散步、交流思想。在他眼里,李泽厚性格孤僻,不会聊天,也不善于交际,最常见的社交方式就是与人探讨学问。
刘再复给出了一个抽象的李泽厚,华东师大的课堂上,人们则感受到了一个具体的李泽厚。不做讲演,不做答辩,不下结论,只平等地与大家讨论问题和案例,这是李泽厚上海开课定下的规矩。
另外,他还在课堂上搬来了一个“虚拟嘉宾”—迈克尔·桑德尔,通过阐述自己与桑德尔的异同来启发参与者对伦理学的思考。桑德尔是美国知名政治哲学家,近年来他因在哈佛大学开设的通识教育课“正义”在互联网上被广泛传播,而成为全球炙手可热的学术明星。
李泽厚不掩饰他对桑德尔的欣赏,但也直言他在某些问题上有不同见解。按他之前的计划,4堂课结束后他会写出一本回应桑德尔的书。没想到回国前,他就“下笔不能自救”,先把书写完了。今年4月,这本名为《回应桑德尔及其他》的书已在国内出版。
以李泽厚的最初设想,课堂讨论本来也应该是“桑德尔式”的,即每次只限十多个人参加,小范围交流意见,但最终碍于参与人数太多而变成了一个大课堂。人虽然多了,平等自由的讨论精神并未受到影响。
类似的课堂氛围赵士林在30年前也曾经历过。他是李泽厚1984年在社科院公开招收的第一个博士生,现在是中央民族大学哲学系教授。
“他基本上不管我们,是自由开放的教学方式。像我做论文,他就说你做什么我都不管,你坐着写躺着写跑着写都无所谓,只要最后的观点能达到我的标准就行。”赵士林向《博客天下》回忆,“他认为老师和学生之间完全可以平等讨论问题,各自保留不同的意见,我们这些学生和他争论是常有的事。”
这种平等、民主体现在李泽厚与学生关系的各个细节上。赵士林说他那时对李泽厚都是“直呼其名”,李泽厚也从不指示学生帮他干活,“一条资料都没让我们帮他查过”。
赵士林却没少去李泽厚家吃过饭,他对师母为他包饺子以及与李泽厚一起出去喝酒、喝醉了两人互相搀扶着往回走等往事印象深刻。
“既慈祥,又严厉”是他对李泽厚的评价。他还记得李泽厚生了他很大的一次气。当时赵士林写了一本书叫《当代中国美学研究概述》,出版时请李泽厚为他作序。李泽厚写完序后,赵士林擅自改动了一下,结果惹李泽厚很不高兴。“本来那天他叫我中午去他家吃饭,结果我不敢去。”endprint
在这篇序里,李泽厚写了这样一个不近人情的开头:“赵士林是我的学生,这本书是他完全瞒着我写的。因为他知道,我将不会同意他在准备博士学位论文的时候弄这些东西。……但我拒绝看这本书的任何一个字,也不对这本书负任何责任。”
“像这样的师生关系,现在已经很少了。”赵士林感慨。自1992年赴美后,李泽厚就远离课堂。此次上海开课,他把很多人拉回到了那个久远的年代。课堂主持人之一郁振华希望借此给青年学生起到一个很好的示范作用,“就像80年代的我们”。
中国道路
4堂伦理课讲完后,5月21日,李泽厚与华东师大的4位哲学教授童世骏、郁振华等进行了一场哲学对谈。临近结束时,他把话题引向了中国道路。
“以中国如此庞大的国家和如此庞大的人口,如果真能走出一条发展新路,其价值和意义将无可估量,是对人类的最大贡献。”李泽厚认为知识分子们都有责任去思考这个问题,“我到这里来,也是履行我的伦理义务、我的道德义务。所以我不管成败、不计结果。说得好玩,这是我的‘最后一搏或者‘垂死挣扎。”
关于中国的未来道路,几年前李泽厚就曾在《说儒学四期》一书中表达过他的观点,即“中国式的自由主义”。
今年年初,他在与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干春松的对话中再次谈到了这个话题:“将来中国的走向,会是一种中国式的自由主义。”
“我讲中国式的自由主义,不能严格按照西方自由主义的定义。”李泽厚说,“其实自由主义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讲妥协,讲宽容,不强调阶级斗争。”
他认为中国思想框架将呈现出由马克思主义、儒学和自由主义互相交织的面貌,具有这三个特点的中国式自由主义将是未来中国的政治走向。
在这方面,康有为给了李泽厚很多启发。李泽厚也一直把他当作一个重要的研究对象。
1955年,刚刚大学毕业的李泽厚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就是《论康有为的<大同书>》。1958年,他又出版专著《康有为谭嗣同思想研究》,企图“严格地从思潮的角度”论述改良派思想代表人物。1979年,在《二十世纪初中国资产阶级革命派思想论纲》一文里,他再次谈到了康有为对中国道路的影响。
对于康有为的许多启蒙主张,李泽厚都给予相当高的评价。他曾告诉刘再复:“康梁二人都不简单,但康的思想更具有原创性。”李泽厚日后反思革命,康有为是他经常提到的一个人。
1986年,李泽厚发表《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展不久后,“救亡压倒了启蒙”。
1995年,他和刘再复以对话录的形式共同推出争议一时的《告别革命》,呼吁“要改良不要革命”。
书中,李泽厚第一次提出中国现代化要经历“四步走”:经济发展、个人自由、社会正义、政治民主。他认为只有前三者发展到一定程度,政治民主才可能实行。否则,在缺乏稳固强大的中产阶级、社会贫困没有得到缓解之前,实行上述制度非常危险。
康有为是李泽厚学术研究的起点。通过李泽厚对康有为评价的变化,可以看出他对近代以来中国社会发展道路选择的不同思考和立场转变。
“李泽厚多次告诉我,康有为那种‘虚君共和、‘君主立宪的思想在当时很有道理,过去总是说康有为错了,这个大案似乎可以翻一翻。《告别革命》实际上已翻了一部分。”刘再复向《博客天下》表示。
大师的历程
1930年6月,李泽厚生在湖南一个邮局职员的家庭。12岁丧父后,他和母亲相依为命。
“我还记得12岁上初中一年级时的‘精神危机,想到人终有一死,废书旷课数日,徘徊在学校附近的山丘上。”多年之后李泽厚回忆,可能正是少年时思考的这些“人生终极问题”,引领他走进哲学殿堂。
1950年,李泽厚同时被北京大学和武汉大学录取,最后他选择了北大。
在北大,李泽厚下了很多苦功。当时他体质很差,患有肺病,北大把生病的学生“隔离”在一栋楼里,两人一间宿舍。李泽厚还嫌不够安静,在楼里逡巡,发现顶层有几间小阁楼没人住,大喜。
“我就破门而入!”4年前,我随赵士林教授一同登门拜访,记得时年80岁的李泽厚聊起学生时代这段往事时,兴奋地做了个踢腿的动作。
北大图书馆规定学生每次可借5本书,教师可借30本。李泽厚找任继愈先生要了教师借书证,每次用个大布袋,装几十本书背回小阁楼,闭门苦读。
1955年大学毕业,李泽厚被分配到中国科学院哲学所(即后来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那一年,初出茅庐的李泽厚在核心期刊上一口气发表了3篇文章,篇篇掷地有声。
其中一篇《关于中国古代抒情诗中的人民性问题》,提出古代抒情诗“反映了先进的社会理想和美学理想”。这其实是后来李泽厚在美学大讨论中提出的“美感的矛盾两重性”的先声。
所谓“美学大讨论”,就是自1956年开始,持续近十年的中国第一次“美学热”。李泽厚是这场大讨论中的一员主将,他与朱光潜、蔡仪、高尔泰、叶秀山等知名学者展开论战,一战成名。李泽厚激烈批判以朱光潜为代表的“唯心主义美学思想”,开创了与马克思主义哲学一脉相承的“实践美学”学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