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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才的店

2015-01-29林怡廷

博客天下 2014年21期
关键词:酒徒台语阿华

林怡廷

阿才用那白底绿字的打火机点燃一支烟。

打火机上面是3个酒仙露出肚腩,光着屁股,手拿酒瓶,有种促咪(台语:趣味)的放荡。“阿才的店”4个字顶在他们头上,店名上有朵啤酒花,花的上方写着Taiwan Beer。

他吐口烟,隔着雾看晚辈喋喋不休。“您怎么看这里是民主圣地的说法?”他们意图建构一个后设性的概念,并且渴望得到草创者的确认,但阿才显得不大耐烦,尤其方才讲了那么多颓废往事。

“你们根本不懂,都没问到重点。”他说。

晚辈似懂非懂,音乐继续放着。上世纪50年代的台语老歌,糅合了日本那卡西和小型室内乐,节奏轻轻晃晃,像在行船,船上的人晕陶晕陶。

阿才将略为苦涩的瓶装台啤倒进杯里,啜饮一口,环顾这个空间。

灰白相间的磨石子地,上面镶嵌着几何图形的花样;20多年的油烟将墙壁熏得昏黄,老桧木做的桌子用到现在,墙上挂着50年代的电影海报、美援时期的面粉袋,“隔墙有耳,小心匪谍就在身边”、“公共场所,不谈论国家大事”等标语被裱褙挂在墙上;泛黄的黑白照片里,有着旗袍的女子,也有穿泳衣的女人,同时暗示了节制和轻佻。而他视线所不及的外墙木材立面上,一个刻着“才”字并围绕3只酒虫的木质圆徽,是已故雕刻家萧一的作品。

“当初没设想党外人士来,只是想让志同道合的朋友有地方一起饮酒咖促咪。”阿才轻蔑地补上一句,“如果要赚党外人士的钱,不如去加入国民党。”

民主圣地是个意外,阿才费心建立的是一个酒徒的教堂,来这里做礼拜不拘假日,这位牧师专听酒徒告解,但他没有信仰,“我从不相信什么圣地,酒徒没有偶像。”

他的嗤之以鼻其实是一种伤感,因为他们确实轰轰烈烈干过些事,晚辈却一无所知。这些人既是历史又还未成为真正的历史,未被记上一笔前,只是普通的老头子。

又或者这是一种寂寞。前浪尚未退尽,2014年3月18日,手持太阳花的年轻世代就将蛰伏已久的另一浪更澎湃地打进“立法院”。阿才自忖,他们还会记得1980年代暴烈而炙热的街头吗?那些在立法院外拉起纠察线、努力维持秩序的小清新们是否能理解,那个年代的放荡意味着什么。

酒徒之国

阿才已许久没来,甚至不愿再来。虽然这间店的灵魂是他给的,但店龄24年的“阿才的店”,只是年届60的他所干过众多糊涂事中的极小一件,事实上他只干了3年,往后的岁月都与他无干。唯独一点让他耿耿于怀:阿才的店在1990年11月18日开幕,媒体却说成了1987年。

1987年到1990年不过短短3年。相比24年的店龄,这或许没什么不能将错就错,但阿才清楚,经过上世纪70年代的酝酿、80年代的松动,八九十年代交界是台湾社会能量最激烈、最饱满,蓄积到临界点的时刻,台湾的民主每年都有重大进程。

1987 年是“二二八”事件40周年,同年7月15日蒋经国宣布解严,1988年1月蒋经国去世,1988年“520农民运动”,1990年3月野百合学生运动……这些阿才都参与了,但阿才的店来不及赶上,而每个历史事件都如此壮烈和关键,没有一年可以和其他年份混为一谈。

“酒徒的历史记忆不可靠是正常的。”只是干过党外杂志摄影记者的阿才,还是挺在意真相是什么,“野百合学运时我在中正庙拍照,不可能记错。”

而可靠的阿才史册是这样记载的。

“我们有个酒国流亡政府,”他顿了顿,无限怀念地说,“第一共和是师大路的‘六福,那是间榻榻米很脏的日本老宿舍;第二共和是在基隆路敦化南路口,热炒店‘喝一杯旁边的路边摊。”第三共和是画家林巨开在和平东路的“摊”,而1990年开张的“阿才的店”,是酒国流亡政府第四共和。

酒国政府到处“流亡”,但他们还是渴望一个宫殿。那时大伙集资,让人缘最好的阿才当老板,他找了拍龙发堂(编按:精神病院)出名、人称阿猴的摄影家侯聪慧帮忙设计,到处搜集材料和元素,放台语老歌,花了200万台币重现1950年代台湾社会的淳朴与温暖。那是南部乡下小孩来到繁华台北城后,一直寻觅不到的气味。

阿猴建议干脆以阿才为店名,“了然锈才,了然了然”,当你想形容一个人没出息的时候,台语是这么说的。于是酒国政府第四共和,就偏安在台北仁爱路金山南路交界的巷弄,国号是“阿才的店”。

这批“流亡者”,有很大部分和阿才一样,是记录党外运动在街头抗争的摄影记者。潘小侠、谢三泰、邱万兴、叶清芳、侯聪慧、何经泰等人,现都是台湾重要的摄影家。而阿才—余岳叔,在林正杰创办的党外杂志《前进》当摄影记者,1988年“520农民运动”,镇暴警察踩着学生前进的经典照片,就出自他手。

“阿才那张照片说明一切。”当时在《自立早报》当摄影记者,后来拍《兰屿纪事》出名的摄影家潘小侠难掩情绪。

压抑,反扑

潘小侠无心的评论,却精准总结了台湾战后世代的质地。他们成长的台湾社会,有令人难忘的淳朴,也存在着难以排解的、巨大的苦闷。

1947年“二二八”事件后,国民党对台湾展开高压统治。1949年5月19日“台湾省主席”陈仪宣布戒严,直至1987年7月15日蒋经国解严,台湾人的压抑,不只是政治的,还有文化层面。

那个年代,刻意打压台湾意识的国语推行政策,使台语歌、台语电影日趋式微。占台湾总人口七成的本省人(福佬人)普遍有文化自卑情结,直到 1980年代结合党外运动的能量,台湾意识才真正跃上台面。阿才称为第三共和的“摊”,便是台湾意识从空间美学反扑的滥觞。endprint

彼时台湾人的内心,就像地壳下伏流已久的熔浆。解严并未终结这些苦闷,事实上,苦闷才开始准备喷发。阿才的店衔接这种时代的气氛,山雨欲来的反扑,便成了它的主调。

反抗的方式很多,有肉身,有精神,可积极,也可颓废,但无论形式如何变化,对象永远指向一个:国民党。

当时阿才的店里流传着一个经典笑话,所有人喝醉都会用台语大骂:“一切都是国民党的阴谋!”因为会喝醉肯定是喝到了国民党故意拿来的假酒。

在他们心中,民主不足成为共和,酒精才行。

民主要容忍异己,但他们还是常常意见不合便用身体来表达,而酒一下肚,什么都一样了。没有意识形态的区别,左派和右派都暂时放下歧见,联手次要敌人打击主要敌人,因为结构尚未推翻前,没有人有机会出头。

就是这种反国民党的情调,吸引各路人马在此交汇,剧场导演耿一伟在自己的文章《追忆九十年代》中写道:

“在90年代的混乱气氛下,政治人物、革命分子、作家、艺术家、记者、大学生、学者、无业游民、投机分子,通通交杂在一起。真实的情形往往是,白天台北街头上演抗议游行,到了晚上,这些人又在阿才的店不期而遇。”

台北罗斯福路上的老屁股酒吧里,耿一伟自我剖析,当时的台湾并不自由,“但在阿才的店,我们可以找到自由。”

以不登大雅之堂对抗殿堂

当时的台北,很像1968年学运的巴黎,为了和伪善的清教徒主义决裂,兴起了颓废的享乐文化。彼时的反抗者,为了打破党国不分的威权结构,年轻的身体和年轻的社会一样蓄势待发,需要宣泄。

“开幕那天,我们喝了500瓶啤酒,啤酒箱堆到这么高。”阿才往楼梯前方的天花板上下比了几下,“喝到最后,楼上在打架,楼下也在打架。”

对耿一伟来说,当时阿才的店就是一个剧场,那里充斥着艺术家、画家、剧场工作者,又或者每个人都沾染了艺术的气息,即兴式的表演时而可见。“九十年代的公共空间,如同在当时大鸣大放的小剧场运动一样,带有某种程度的表演性在里头。小剧场的特色,除了它的挑衅态度与实验倾向外,就是它具有特殊的亲密性,演出者与观众之间经常是彼此熟识。”他在书中如此描述。

人们对保守主义的挑战,主要用放荡来证明,而这种放荡,必须存在于彼此的默契。对不了解的人来说,这群人和当时左边摸摸茶店的客人、右边精神科诊所的病患同样边缘,就如阿才所说:“这里接连三间店都是从事医疗行为。”但事实上,他们是用不登大雅之堂来对抗殿堂。

而1990年代的街头,精彩更甚于阿才小剧场。

“以前的游行不像现在这么制式,”曾文邦当时在《自由时代周刊》当摄影记者,印象深刻:“有次邱义仁带队的游行,只知道起点,不知道终点。”所有的队伍跟着指挥车一下左转,一下右转,像无头苍蝇走了好久,最后结束在基隆河废河道。当时对威权的挑衅,除了冲突,还要懂得戏谑,有良好的幽默感。

而这群记录时代的,又或者是拒绝让主流媒体来诠释时代的人,不只是拿相机的摄影师,还有无论是大小报或党外杂志的文字记者。

晚上10时截完稿后,店里的生意是另一波高潮,可以见到大记者如司马文武、王健壮等人和同事把酒言欢的身影。店里充斥着主流大报、电视台,所有大牌小牌资深菜鸟的编辑和记者,在这边拼酒和交换情报。而位于济南路,脚程只有10分钟的自立报系,更是把阿才的店当成大本营。

“白天上完街头,截完稿一定得来这里喝一杯,转换一下心情,回家才睡得着觉。”曾先后在党外杂志、《自立早报》当记者,后来致力于重建“二二八”白色恐怖历史的陈铭城回忆,自己几度受到家人反对,却还是执意回到报道的战斗位置,是为了用笔替后代记得,那些街头运动者,不是主流媒体所框架的暴民。

他说当时阿才总是拿着混了西红柿汁的啤酒,出来和大家边喝边讲五四三(台语:闲扯淡),这仿佛是种净化的仪式,可以卸去整天的武装,毕竟生活不能总是沉浸在对抗的情绪中,阿才的店是重要的缓冲。

即便有愤怒,当时店内店外,都还弥漫着乐观主义的气氛,尤其让媒体人着迷的是,大家认为自己既见证又介入了历史。

《中国时报》副总编辑何荣幸当时刚退伍,在《自由时报》当菜鸟记者,特别感触的是当时纯真的理想主义气氛,以及足以驱使一个新闻从业人员的那种强烈使命感,“当时不怕工作没有意义,只怕自己不够努力,无法多报道解严后新兴迸放出来的社会力。”

何荣幸的语速有点短促,仿佛重现当时的急迫感。当时的他相信走上街头的少数,终究会成为社会的多数。他深信不疑自己的价值,因为“我们在做对台湾社会有意义的事”。

阿才的店确立了一个年轻记者的志向。最令何荣幸难忘的是一进店那个大圆桌,当时每家媒体都会由主管领军,互相派人拼酒,“每次来在那个圆桌就会被拉住,坐下后就喝到被扛出去,都没再往店里走,更别说上二楼。”也正是如此相濡以沫,让他结识了许多自立报系的记者,建立起革命情感。

1994 年6月,自立报系爆发股权转移风波,为了维护独立传统不受侵犯,自立员工发起抵制新资方行动,也就是如今的台北市议员陈政忠。何荣幸毫不犹豫地参与了陈铭城等人发起的“抢救自立”运动,和自立报系的好友们并肩作战,冒着台风的大风大雨上街头。

虽然抢救自立最终失败,但也刺激了何荣幸投身媒体改造运动。1995年他和几位志同道合的新闻工作者成立记者协会,随后和传播学者冯建三、郭力昕成立媒体改造学社,企图用草根的力量深耕校园,提升台湾新闻素质。

和台湾一起进步

1993年,阿才在喝了8000瓶啤酒、胖了15公斤、认识了无数有意思的朋友之后,发现自己清醒的时间太少,酒账难算,于是决定不再当赔笑的和事佬老板,当个专业酒徒比较自在。

短短3年,阿才和他的店已历经不少。1991年5月1日,台湾终止动员戡乱条例;随即5月9日,清华大学学生开启了废除“刑法一百条”内乱罪的契机。内乱罪等同于谋反,白色恐怖时期有“亲共”言论的人常因此动辄被捕。最终,惩治叛乱条例被废除,“刑法一百条”亦被修订。1993年,异议者终于能从海外回来……生意好与不好,端看那晚客人们是否得为了抗争露宿街头。endprint

阿才将店以70万台币顶给厨师阿华的时候,台湾民主转型正告一段落。街头平静了,酒徒们也各自成家立业,酒国流亡政府四分五裂,和一个转折时代一起落幕。对阿才来说,阿才的店只是偏安的一个朝代,人在精神在就好,空间不这么重要。但这班人马走了之后,新的掌朝之人—最像台客的外省人阿华,开启了另一盛世。

阿华在狭窄的厨房里,地板滑溜滑溜,空气油腻闷热,他舀了一大勺油在锅里,准备做三杯软丝。

他动作利落将软丝下锅,透明迅速变成白色,油倒掉,然后爆香老姜及蒜,再用上酱油膏、米酒等作料大火快炒。白色的软丝着上焦糖色后起锅,不忘放进九层塔,三杯系列,是道地台菜口味。

阿华很熟练,每个动作都有韵律,每个流程都有道理,而最重要的道理是,厨房很挤,怕热不要进。

阿华不怕热,所以进来了,那时候只有模糊的政治意识,书也读得不多,所以没能延续陈铭城所形容,阿才时期各方人马在此激荡论辩的“哲学啤酒屋”风格。但他也没有改变太多,空间、音乐的选择,都延续了这间店的灵魂,唯独加强了自己的专长—炒菜,让阿才的店有了阿华特色。

晚上10时左右,阿华忙到告一个段落,就会出来带着一瓶台啤,穿梭在各桌向客人敬酒。阿华最有名的客人应该是陈水扁,后者给阿华斟酒的签名照片,让他放大裱框高挂在一楼的墙上,对面则是陈水扁致赠的匾额,上面写着“香肴味佳”。

罗文嘉和阿华一样,都难忘照片里的那场盛宴。

罗文嘉曾经随着陈水扁打赢1994年的台北市长选战,28岁就进入市政府团队担任新闻处长兼发言人,成为当时最年轻的政治金童。他回忆陈水扁是个严肃的老板,很少谈工作以外的事,那个晚上罗文嘉才看到他比较放松的一面。

“他本来9点就要回家了,但我们起哄他唱歌,唱了一首就唱下去了。”阿华也在一旁附和:“我也印象深刻,(他)唱歌很像唱军歌。”不过有一首歌最令罗文嘉难忘,“不知为何,(他)唱丁黛的《送君珠泪滴》时,特别有感情。”罗文嘉陷入回忆的神情有点幽微。

彼时的陈水扁虽在台北市长任内声望很高,后来却败给马英九,连任失败。随后谁也没料到,2000年他和民进党会得到权力,秉政8年,又在8年后深陷洗钱丑闻,系于狱中。

大学时就和学运世代们来阿才的店混,罗文嘉和阿才的店一样,经历了纯真、世故和幻灭。“当初推翻的是一个敌人,之后才发现,原来该推翻的是背后的结构。”那是伪装在民主制度之下,资本主义的金权政治,罗文嘉认为,如果这种结构不处理,任何政党轮替都没有用。

“以前虽然很苦闷,酒喝得特别多,看起来很堕落,但想改变世界的动能非常强,革命就在堕落与认真的过程中交错。”罗文嘉凝视着手上透着金色光泽的台湾啤酒,细小的水珠凝结在玻璃杯上,小气泡在杯内缓缓上升,“现在酒喝得少了,却没了当时的动能。或许是不再青春,或许是不再天真,政党轮替后,蓝绿对立,社会空转带给所有人巨大的疲惫感,需要时间才能恢复。”

即将消亡的记忆

最终,阿才的店最令人神往的,是台派人士聚会的情调,及特殊的历史记忆,但它们终究要随着都市更新而亡佚。店外面那棵被众酒鬼睡过的老榕树,因为建商的坚持,提前被移除了,也顺带移除了一些不平凡的记忆,留下平庸的日常,有些事或许应该在此记下。

2007年解严20周年时,“总统府”办的人权影像展结束,阿才那帮酒国流亡政府的摄影家们都贡献了影像,之后大伙在阿才的店聚会,啤酒箱又堆到了天花板。

2012年5月的一天凌晨,台湾大学刚选完研究生学会会长,十几个学生热热闹闹地在阿才的店庆祝。他们坐在前辈们坐过的榻榻米地板上,吃着一样的酒肆,讨论时政,臭骂政府,仿佛彼此之间有了传承。自2008年政党轮替以来,这批年轻人正日渐活跃在社会舞台上。在他们眼里,社会议程永远有进步的空间。

但他们已看不到那写满字的厕所墙壁上,“喝酒救台湾,喝酒进步党”的字眼。阿华提醒一定要用台语发音,后悔将那墙粉刷了3次,连印刻总编辑初安民都找不着自己的诗。

与建构了台湾意识、退居幕后的酒徒阿才们不同,年轻世代更在意阶级和社会正义。他们关怀底层、工人、环境、都市更新等社会议题,慢慢填补着台湾过去因冷战及国共内战而缺失的左翼视野。这也显示出台湾和过去已经不同的处境。经过两轮政党轮替,两个不同方向的运动者隐隐分流,却也会互相合作。

过去的酒徒,从晚安啤酒喝到早安“养乐多”的清晨醒来,回到激烈的街头,或许会感谢时代丰富了他们的青春。台湾的年轻人曾怀着乡愁在阿才的店里寻找失落的乌托邦,最终仍在虚拟的社群媒体,创造了属于自己互相争吵又互相取暖的所在。阿才的店终究也将随着都市更新,慢慢化为历史的细末。

它不属于未来,却会是不同世代的共同精神家园。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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