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有不缩的羊毛,为何还用会缩的呢?
2015-01-29许佳
许佳
距离2014QIUHAO秋冬系列发布还剩不到半个月时,邱昊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句感慨:“红配绿这种高难度的事!”配图是几朵已经开始枯萎的粉色玫瑰。字面上看,是寄情花草。只有这段时间跟他在一起工作的人,才知道他正为新系列的收尾烦恼着。
合作多年的买手给他留言:红配绿,很好看的,想象你做出来,就觉得会很特别。邱昊回复说:如果最后你在秀场没看见,就说明我挑战失败了。
一晚,邱昊和他的团队在位于上海外滩附近的工作室完成了新系列的试穿。当模特穿上浅粉色上衣、浅粉色裙子,再披上浅粉色大衣,“我们所有人觉得眼前一亮。”邱昊说。直到此时,他心里才真正为粉色放了行。
邱昊常提及一件往事:曾有编辑来电问他有没有粉色礼服,想借去给范冰冰拍封面。“我想他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礼服,我本来就不做。粉红—我怎么会去做粉红呢?”
当年挂上电话,哑然失笑的一刻,他绝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大面积的、轻柔的粉红真的出现在他的设计中。它与苔绿色互相掩映,点缀以深紫色和橙色,夹杂在标志性的浓黑和纯白之间,始终不失邱昊一贯的清冷,却又透出几许婉约,仿佛一丛丛盛开在荒原上的欧石楠。
粉色本不属于邱昊,直到最后一刻,他心里对这种跟他个性格格不入的色彩“还是有一点点抵触”。在他关于本季最初的构想中,除黑白之外的色彩,只有绿色一种。慢慢地,帝王花那巨大、沉重的粉色花冠从一片深色里冒出了头。这种灌木产自南非,花瓣厚实,花蕊致密。那异于一般花朵的外形和硕大的个头,使它看起来充满动物般的生命力。QIUHAO新一季的色彩灵感就来自于它。他将帝王花的照片印在发布会邀请函上—对照模特身上的服装,可以看出新系列的粉和绿完全脱胎于这种植物。创作将他带往一条预想不到的道路,面对结果,连他自己也感到惊奇。
在色彩选择上,他承认自己长期以来遵循着量力而为的原则。“以前觉得自己驾驭色彩的能力不够,所以一直用黑白灰。”他说,“可如果总做自己喜欢的东西,路就会越走越窄。”上个系列中,他加入一枚肉粉色手袋,获得买手们的一致好评。有买手建议他冬天做些“艳粉色毛衣”,因为那样的色彩好卖。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不可行,不可能”。不过,“女性顾客喜欢这类颜色”这个信息已经进入他的脑海。他决定:“加些不喜欢的东西,看能不能去驾驭它—其实也是去征服它。”
会缩水的羊毛
邱昊对这种新奇色彩的审慎态度,还来自于客观条件的限制。对产量较小的独立设计师品牌而言,想完全按照自己的要求来选择特定质地和色彩的面料,往往会因为定量不够而遭遇麻烦—要么是价格太高无法承受,要么是即便肯出价,厂家也不稀罕承接少量订单。而新系列所选用的材质,终于给了邱昊发挥的空间。去年10月,QIUHAO 2014春夏系列的发布和订货刚结束,他就收到合作厂家送来的一批羊毛纱线样品。他抑制不住兴奋—这是他多年来一直在物色的材料。
作为国际羊毛标志大奖2008年的冠军得主,邱昊对羊毛材质的运用深有心得。早前他曾经联系国际羊毛局,请他们帮忙寻找一种羊毛纱线。他所要求的,其实是最传统的材料:这种纱线应当可以通过水洗处理,来获得理想的收缩效果,也就是家庭主妇人人熟知的“纯羊毛洗过会缩”。这条有关羊毛性质的金科玉律还留在多数人的生活常识里,然而在目前的纺织原材料市场上却已经过时。技术革新改变纯羊毛容易收缩起球的特性,使得羊毛材料更容易洗涤打理。当邱昊想要找回传统易缩的毛线时,他发现放眼中国,竟然没有合乎要求、质量又上乘的选项。羊毛局帮他联系了扬子纺纱—这是世界最大的精纺毛纱企业德国南方毛业在中国建立的生产基地。得到的回答依然是“没有”。
“既然有了不缩的羊毛,为什么还要会缩的呢?”大多数人都会这样反问。
去年10月,工厂刚把新到的纱线样品送到邱昊手上,他对自己的新系列就有了确信。他将用一根纱线,织出整个秋冬系列,但它们不会是普通意义上的“羊毛衫”。
邱昊的2014秋冬系列在上海时装周发布时,观众恐怕很难在现场分辨出,模特身上的外套、上衣、长裤和连衣裙全是针织制品。这些厚实、挺括中带着柔软的、略有些毛茸茸的纯色面料,从几米开外看起来更像某种经年的长绒毛呢。只有凑近看才能察觉到针织的纹理—质地最细腻的是平针,带明显罗纹的是四平针,最厚实的则是空气提花。一件衣服上出现几种不同针法和纹理走向的拼接,深浅的绿色针织块也以含蓄的方式互相交织。在毛呢面料上实现这样的色彩变化,印染成本和难度都会成倍增加,而通过针织,一切就很简单—换一股线,就换了一种颜色。
先把纱线织成片,放到90摄氏度的水里洗涤,再用热风烘干。羊毛经过缩水,纤维紧紧地粘连在一起,摆脱普通针织面料的柔软,带上一种类似老式毛毯的厚重感。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样的质地既陌生又熟悉,像孩提时代穿惯的硬邦邦的羊毛衫。四方形的针织面料经过机洗,边缘不再平直,而呈现不规则的波浪形态。邱昊把这部分面料用到衣襟和裙摆,使之呈现出无风自摆的飘逸感。
看起来是简简单单的“缩水”,为了获得满意的效果,却意外地大费周折。早在去年10月,邱昊就订好纱线,跟厂方沟通了工艺细节。此后他完成春夏订货,去日本度了几天假,回国后又等了一个月,才发现工厂还没做出他需要的面料。询问原因,对方表示,车间师傅不敢按照要求加温洗涤,担心材料失去原有的蓬松感和柔软度,“变得不像毛衣了”。
邱昊反复强调:“我就是不想让它像毛衣啊。”工厂主表示“再去试试”。然而又一个月过去,还是没有达到他设想的效果。原本要求以90摄氏度水温洗涤,工人却只敢把水温设定在40摄氏度。“他觉得已经开始缩了,再缩,就死了,硬了。”邱昊说。endprint
纱线织好后只能做一次水洗处理,效果不对也只得作废。两三个月间,邱昊在纱线上花去两万多块钱费用,没有得到满意的样品。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一发狠买了台大容量洗衣机搬回家。怎样把羊毛做出复古的感觉,微微起球又不会发僵发硬—他打算自己动手研究。
“一缸洗一片,门幅大概只有一米多点。洗一缸半小时,每天不间断地洗,把这个系列的所有面料洗出来,需要三个星期。”此时的邱昊,几乎对工厂失去信心。而工厂主夹在设计师和技术工之间,也是万般无奈。邱昊曾对她开玩笑说:“发布会总是要做的。实在不行,我只好在现场放一张你的照片投影,告诉大家:新系列没做出来,因为这个人没有帮我把纱线洗好。”得知邱昊在家洗面料,厂主提出:我带你去无锡厂里洗吧。
一进厂,操作的工人师傅就提出不同意见—还是不敢洗。他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除了设计师自己之外,没有人能清晰地把握他所追求的火候。工人怕一旦洗过头,客户不愿收货,最后责任要落到他的头上—谁会要缩水发硬的羊毛呢?在邱昊的一再坚持下,工人才不情不愿地把水温调到了90摄氏度。
“大家在追求新工艺时,把老的完全摒弃了。其实纱线的特征在那里,纯度越高的羊仔毛就越容易缩水、起球。我们没有利用它,而是讨厌它。”邱昊说。他想做的,就是换种思路,把被摒弃的转换成新的,于色彩如此,于材质也如此。
羊毛落了热水,散发出特有的、热烘烘的腥味。就连这气味,也像在召唤逝去的时光—一个羊毛会缩水的年代。
预订的粉色纱线到货最晚。工厂主开心地对他说:“好了,这下我的大头照不会放到发布会上去了!”
慢成长
2001年,邱昊跟合伙人翘翘一起创立设计师品牌Neither Nor。回忆创业历程,“一切都是我们两个自己做”。去年,因为工作室所在的楼宇要收回租约,一时间又找不到面积够大的场地,邱昊的工作室跟翘翘分开,搬到了位于上海四川中路上的这幢老大楼。
同名品牌创立7年,邱昊有了独立的工作室。进门右手是工作间,不算宽裕的空间摆得满满当当,悬挂着的面料和样衣底下,制衣工们各安一隅;左手是一间小小的展厅,供设计师接待VIP客人和媒体。对邱昊来说,这是个新开始,然而,凡事亲力亲为的习惯并没有改变。
有了早年跟商场周旋的经历,邱昊很清楚自己的风格不适合进商场。他始终坚持跟买手店合作,用他的话说,是“把经营交给有精力、有能力、有经验的人去做”。如今,他在销售环节有不少可靠的合作伙伴,因此大部分精力可以投入到设计中去。
不过时装的创作,并不像旁观者所看到的那么浪漫。提起日常工作,邱昊这样形容:“闭起眼睛幻想,觉得是很美的,眼睛一睁开,要处理的事情其实都很琐碎。”类似水洗羊毛的周折,并不是第一次发生。2013秋冬系列中大量采用的黑白格纹面料,订单发出去之后,厂家临时无法交货,邱昊不得不在一两周内找新的厂家去定制面料。2014春夏系列用到了皮革编织工艺,完全手工制作,将皮革切割成很细的皮条,拉直,涂胶,折起来成为细管之后再进行热处理,使之变硬,最后编织出类似草席的纹理;一开始做工艺实验,采用的是黑色皮革,等到设想了漂白、米白以及肉粉色的设计之后,厂家才表示没有准备其他颜色的皮革,邱昊只得临时采购,请求厂方进行赶制。突发情况几乎是常态,一年中有超过半年的时间,都要用来应付各种琐事,诸如面料不对,样板不对,缝纫裁剪不对。这就是邱昊作为一个时装设计师的工作。
虽说难免焦头烂额,邱昊倒也乐在其中。他喜欢做实验,看皮革过了一遍压烫机之后,出来是什么感觉。不管是秋冬的大衣,还是春夏的吊带衫,外观看起来简洁平滑,实际上面料都由两层乃至三四层羊毛或真丝复合而成,即便只是悬挂在衣架上,也有硬挺的视觉效果。这种工艺,已经成为邱昊的签名式设计,制作时必须一边缝纫,一边压烫,哪里先缝,哪里后缝,怎样能够做到表面光洁,看不见任何针脚和厚薄,需要一个整体的、逻辑性的思路。“一件衣服,首先挂在那里就不能丑。挂起来已经丑了,谁还想试呢?进一步的,上身也要美。”
在2013秋冬系列中,邱昊刻画了一个在凛冽寒风中冲出城堡,表情肃杀的女人。到了2014春夏,这个女人身上出现几许轻快的气息。最新发布的2014秋冬,骑士、国王的主题依然浸润在T台造型之中,却又多了几分女性化的柔美。对设计所表达的理念本身,他想说的话很少。故事已经在衣服上从头说到了尾。女装,对他来说是一个“梦幻”,而从这场梦的走向,多少可以见出创作者心境的波动。谈及红、粉等鲜艳色彩的出现,邱昊表示,虽然“不再那么沉重、孤独”,但“直白的快乐对我来说不存在”。“可以笑,本质上还是隔绝的。”他说。
多年来,邱昊养成固定的工作习惯:七八点起床,自己做早点,吃完后到工作室,先写下今天要完成的事情,接着着手做。过程中总有各种突发事件介入,这也是常态。他将创作一个系列的过程比喻成“织布”:无数线索同时进行,一束束、一条条地成型,最后形成一个完整的图案。
他很少参加社交活动,几乎不与其他品牌合作,也不会推出特别系列。他始终以一年两季的节奏,稳定地更新设计。“我提供的是选择,而不是服务。”他说。从品牌刚刚创立时做大胆的、实验性的作品,到近两年来慢慢做得实穿,邱昊把这一转变解释为必经的过程。“开始肯定要做些吸人眼球的,把你和别人区分开。”他说,“到准备做时装周的时候,我就是开始做一桩生意。要让人感觉到品牌在成长,给销售带来帮助。”
2013秋冬发布会,是他首次以走秀形式来展示新系列,不仅获得媒体的一致好评,订单量一下子也翻了五六倍。尽管如此,他仍然量力而行,以谨慎的态度选择合作方。圈内人都知道,邱昊的衣服只接受订货,不接受寄卖,并设定一个最低订量。看似缺乏扩张的野心,但严谨的销售路线使品牌稳定地发展。很快,发布就做到了第三季,这件在他看来曾经是“锦上添花”的事情,也渐渐变成了工作中“自然而然”的一个环节。
很多人问邱昊,为何不尝试在国外发展。他总回答:“我希望做有准备的事情。”他不认为自己成长的速度太慢。“也许是周边太快了,才显得我慢吧。”他说。
“快”正成为这个时代最突出的个性之一,潮流不断更迭,带动潮流的明星也飞速更新换代。“我还是不太匹配这个时代。”邱昊说。他更喜欢二战后欧洲的消费模式,设计师的精力主要用来做美丽的衣服。现在,这个简单的诉求却难以实现。不过,他拥有自己的忠实顾客。去年在南京做展览,有顾客穿着他2006年的整身造型来,令他感到惊喜不已。
“混沌的现状会平定下来,消费者都会成长。”对于未来,邱昊抱着这样的信念。而谈及现在,他感到平静充实:“有能力租个大一点的工作室,已经很好了。”
在他看来,与其花时间去参加社交活动,增加曝光率,还不如一个人坐在工作室,拼一片皮,做一条裙子,来得更趣味盎然。也只有在持久的与世隔绝当中,这个孤独者才能体验到生活的丰富,才会对自己露出笑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