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仲勋长葛纠“左”
2015-01-29芦垚郭清媛
芦垚+郭清媛
高大的粮囤打开后,亩产万斤的谎话被彻底拆穿:粮囤里,竹竿片儿撑了个拱,布罩在拱上;布上边,摊着不足一寸厚的粮食。
“一个粮囤,如果用土填满,一个棒劳动力担土也得两天时间吧。这下好了,半个小时,就能把假给造出来。”一贯温和的习仲勋非常生气。
这是1961年4月16日,习仲勋在河南省长葛县和尚桥公社杜村寺大队查看粮仓的场景。
当年4月10日,48岁的国务院副总理兼秘书长习仲勋奉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之命,率时任国务院机关党委书记侯亢等12位成员组成的中央工作组,来到“五风”(“官僚主义、强迫命令、瞎指挥、浮夸风、共产风”等五股风)盛行的河南长葛县,展开了为期135天的蹲点调查。
由于1959到1961年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河南遭遇的是旱灾,粮食产量急剧下降。地处豫腹地的长葛亦不例外。加之五风蔓延,农村出现了吃不饱饭饿死人的现象。民众吃树叶,挖野菜,剥榆树皮吃,不少人患上浮肿、大肚子病。非正常死亡人数有增无减。
了解到真相的习仲勋解散公共食堂,退赔平调财物,带领全县人民抗旱,发展粮食生产,整风整社,纠正了当地的“左”倾错误。
近日,《习仲勋在长葛》一书的出版,让这段历史首次详细面世。
出师不利
全民大炼钢和人民公社化运动高烧不退,说实话的人都成了“政治犯”。即使面对中央派下来的高官,很多人依然选择了沉默。
习仲勋是最早质疑“大跃进”的领导人之一。
1958年,“大跃进”在全国蔓延,习仲勋曾到西北进行为期20天的考察,发现了“大跃进”种种弊端,回京迅速向中央报告,质疑大炼钢铁违背科学规律。
但是,那年他的报告并未改变历史的走向。在各地争先恐后建立人民公社的形势下,1958年8月召开的北戴河会议正式决定在全国农村建立人民公社。
1960年初,习仲勋再次“上书”。接到卫生部和内务部反映的情况后,他向中共中央监察委员会书记董必武作了汇报。
与两年前相比,这一举动面临着极大的风险。1959年7月的庐山会议上,彭德怀批评“左”倾浮夸风被打倒。“左”尚未被纠正,“反右倾”斗争又如疾风骤雨般降临。
不过中央此时已经意识到政策存在的失误。
这年冬天,毛泽东开始纠正农村工作中的“左”倾错误,并且决定对国民经济实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方针。
这是这个历史阶段中的重要转变。1960年12月,中共中央下发《关于农村人民公社当前政策问题的紧急指示信》等,开始着力解决全国农村特别是河南农村的问题。
但是,此时距离纠正1958年“大跃进”以来错误的七千人大会尚有时日,“左”倾错误仍然十分严重,全民大炼钢铁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依然如故。例如,1961年初,决策者还想在钢铁的问题上超英赶美,因而产量还是定在了1800万吨,依然高过1957年钢铁产量335万吨的5倍多。
习仲勋到长葛调研,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展开的。尽管身为国务院副总理,但习仲勋的调查开展得并不顺利。
据河南日报报业集团旗下《大河报》报道,中央工作组到来之前,长葛不少公共食堂实际上已经散了伙。听说中央工作组要来长葛,县里连夜召开紧急电话会议,要求公共食堂重新开火。
习仲勋到来后,有干部向工作组反映:贫农、雇农、下中农拥护食堂;一些中农、上中农不赞成办食堂。
他们就给习仲勋出了一道棘手的难题:这是个大是大非的立场问题,你习仲勋好自为之,自己去选立场站队吧。
而要从民众口中听到真实情况,在当时也很不容易。
4月11日,到达长葛第二天,习仲勋带领侯亢和秘书张云,在时任中共长葛县委书记处书记张继增的陪同下,步行来到宗寨大队。时任党支部书记赵宪章、副书记刘水柱等,将习仲勋一行接进村子。
在赵宪章家,习仲勋请村干部实话实说,众人沉默。
已经有不少人为说实话付出了代价。
1959年“庐山会议”后,河南“五风”狂飙突进,哪个基层干部完不成征购粮任务、说实话,就会被打成“小彭德怀”、“右倾机会主义分子”。
1959年、1960年,和尚桥公社打死4人、逼死7人、打残11人、打伤154人、打跑外逃125人。直到习仲勋去调研时,还有不少人因为上报产量不浮夸、讲实话,被定为“机会主义分子”,按“政治犯”囚禁在监狱里。
在后来的调研过程中,习仲勋多次体会到了民众不敢讲实话的难处。
4月16日,在和尚桥公社杜村寺大队,习仲勋因为亲眼看到造假的粮仓而气恼。
杜村寺大队学校教师孙守德说:“这些还是不说吧。不知哪句话说错了,就犯纲犯线了。自己挨批斗不说,还祸及家人。”
习仲勋鼓励民众大胆说,并强调出了问题自己负责。
为了了解到真实情况,习仲勋还努力与民众打成一片,获取他们的信任。随和,不摆架子的他,善于跟各种人打交道。
他不仅和民众同吃同住,还和他们一起劳作。在县木材公司附近的井台上,他挽起袖子和大家一起推水车。在抗旱运动中,他也绞辘轳提水。
长葛市长社路办事处八七村村民李恩对习仲勋绞辘轳的场景印象深刻:习仲勋脱下了鞋和袜,裤腿高挽,左手提着辘轳绳,一提就把倒罐扔到井里,双脚站在枕头石上,两手按住辘轳头,顺着倒罐的下坠力,熟练地将倒罐放了下去。在倒罐吃住水以后,他右手抓住辘轳把绳快速绞起来,不到一分钟,满满一倒罐水已经提到井口。只见他左手扶住三角头,用左脚大拇指勾住倒罐口沿用力一拉,右手顺势倒了两圈辘轳绳,倒罐在枕头石上顺势倒下,一倒罐清水“哗啦”一声倒入井池内。endprint
李恩脱口而出,“好把式”。如此娴熟的动作显然是有过长期劳动经验的。
习仲勋解释自己是农民之子,从小在家就学用倒罐浇菜园子。
主动介入劳动,甚至能展现出一把“惊艳”的绝活,是拉近与基层民众关系最有效的方式之一。
释放政治犯
人心最为关键。习仲勋到长葛之后的第一个大的行动就是释放那些敢于讲真话、不搞浮夸和没有虚报产量的基层干部。
相比这些,习仲勋初到长葛,便力主释放政治犯,更是给了当地人一个明确的信号。
4月11日的调研中,当习仲勋了解到有人因不浮夸、讲实话而下了冤狱后,让秘书张云记下了几个人的基本情况和名字。
回到住处后,习仲勋找张继增进行核实。
张继增说:“习副总理,你们中央领导在北京,对下面的情况不会清楚。在‘大跃进中,整天‘放卫星、创号外,一些领导干部为了创政绩,硬逼着下边虚报产量和生产数字。大部分干部唯恐挨整,一报产量,就推托肚子疼,跑出去蹲茅坑,不敢先报。因为,你报亩产300斤,第二个人就报400斤,甚至浮夸到一两千斤的,大有人在。到秋天,玉米亩产就吹到了11117斤。”
为啥?“光棍不吃眼前亏!谁说得早,谁倒霉!”张继增说。
“这情况,你们县委第一书记不清楚?”习仲勋追问。
张继增说:“书记他最清楚。1958年8月7日毛主席视察时,他自己就在主席面前把玉米亩产吹到1500斤,争取2000斤。毛主席当时问:‘会打那么多吗?拿到手里才算数!他声称,秋后还要到北京向主席报喜。那玉米亩产11117斤的数字,就是他让上报省里、上报中央的。”
习仲勋说:“原来他就是全国粮食产量浮夸冠军。他可给长葛人闯了大祸,怪不得监狱里关了那么多‘政治犯。”
第二天上午,习仲勋带领工作组的主要成员到监狱调查,重点接见了太平大队党支部书记冯海成等人,对照材料详细询问。
回到县委后,习仲勋立即找到县委书记张汉英和有关负责人。他要求,对于仍然在监狱里关押的政治犯,要逐一进行重新审查、甄别,问题要实事求是,触犯国家法律的要按法律处理;违反党纪、政纪的按行政纪律进行处分。
“对于那些敢讲真话、不搞浮夸、没有虚报产量的三类队基层干部,要立即释放,恢复职务;对于那些确有揭发检举材料定位贪污、腐化等问题的要查证落实,只要不是问题特别严重的,取消关押,也要给予释放。”他说。
当日,有100多人被释放,获得了人身自由。这批人回到农村后,有的恢复原职,个别受到党纪和行政处分。
获悉真相
“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令民众吃不饱饭,个人财产被随便侵占剥夺。
无论是和民众主动接近,还是释放那些敢于讲真话的“政治犯”,习仲勋的目的只有一个:要真相。
他的这些举措也足以令他获得信任。习仲勋逐渐了解到长葛县的真实情况。
据当时被抽调到长葛县委组织的反“五风”工作队的赵裕民回忆,他曾经当面向习仲勋反映过长葛的“五风”情况。
赵裕民讲述的是,1959年前曾任长葛县南席公社党委副书记的翟建成如何汇报夏粮丰收的经历。
在会上头一名汇报的是大墙周公社党委副书记梅轩法,他报的是平均亩产446斤。古桥公社党委书记李林士的数字是1200斤。
显然第一位汇报的立刻处于劣势,遭到县委书记吕炳光的指责。
梅只好以电话里没听清进行搪塞,重新汇报说有746斤才勉强过关。
看到这一切的翟建成认为亩产1200斤太高,报400多斤挨批评,于是他报了亩产平均776斤12两(当时旧制十六两是一斤)。实际上,南席公社亩产还达不到200斤。
放卫星的结果是,粮食大部分都被征购了,人们很快陷入食不果腹的境地。
据《大河报》报道,长葛宗寨大队大办公共食堂由起初“吃饱肚子”不要粮票,到每人每天五到九两的粮食标准,再经过出库关、磨面关、管理关、炊事关、打饭关、照顾关、干部多吃多占关等,最后吃到嘴里的粮食,四到五两就顶上了天。
“说是要‘瓜菜代,哪儿还有什么瓜菜充饥。榆树皮都被吃光了。民众营养不良严重,老年人出现浮肿、中年妇女子宫下垂、小孩面如菜色。”
除了放卫星浮夸风,人民公社的机制问题使情况进一步恶化。
习仲勋到樊楼大队第五生产队46户农民家中走访调查,了解对公共食堂的真实看法:43户农民不分男女老少都不赞成公共食堂再继续办下去,只有几个五保户和单身汉愿意吃公共食堂或同意办农忙食堂。
不仅仅是粮食的征购,这一时期的“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既对生产的提高没有帮助,还大量剥夺了农民的生产生活资料。
据长葛县委原党史办秘书科长郝顺才撰文回忆,在“一平二调”(“人民公社”内部所实行的平均主义的供给制、食堂制(一平),对生产队的劳力、财物无偿调拨(二调))的“共产风”下,宗寨大队小队并大队,小村并大村,大村“割耳朵”(不要小自然村)—发现规模过大,管不过来后,又把村子分开,重新合并。
分分合合中,宗寨大队3943亩耕地被公社调走825亩,817个劳力被调走356个。新购置的23部双铧犁,还没解捆,就被调走炼了钢铁。农民的牲畜、家禽、盆盆罐罐,甚至房屋,都被“一大二公”(人民公社化运动的两个特点:规模大,公有化程度高)了。副业、手工业也被“五风”全给吹走了。
时任宗寨大队大队长张发田回忆,王庄村社员陈福德被平调了100多元的东西,只退给了20元。甚至有人多方面刁难,借口查实对证需要证人,找不到证人就不算数。
王庄第一生产队30户中有17户价值750元的东西因找不到证人都不算数。
心中不满的人对此又毫无办法:谁想不通或不服从,就会被揪斗。endprint
《习仲勋在长葛》一书写道,“站起干,坐下辩;通了干,不通辩”—“大辩论”中,人只要往中间一站,一帮人就会呼啦一声围上去,拳打脚踢,直打得你倒在地上起不来。批斗你的人,轮班睡觉;挨斗的人,一点也不能睡。三天三夜不合眼,再硬的汉子都撑不下去。
不服的人一个个屈服了:放弃了对土地、农具、耕牛、家具、用具的拥有权。不仅宗寨大队如此,全县都是这样。
放粮救灾
为了解决粮食不足的问题,习仲勋直接打电话给中央,要求向国家预借储备粮。
获悉真相的习仲勋决定立即解散大食堂,把有限的口粮直接分到民众手中,让各家各户自行调配。
但是,当年麦收以后,县里征购粮食的总量超过了上级下达的三定(即定产、定购、定销)基数,粮食不足的局面更加严重。
据曾任长葛县粮食局副局长的赵寿亭回忆,习仲勋发现这种情况后,立即召开县委常委会议,研究退库和统销,他还提出也可以动用储备粮,以解决民众口粮过低的问题。
时任长葛县委第一书记张汉英认为,退库和统销不存在什么问题。夏粮征购过头,退库仅需要向上级打个报告说明情况就会批准。统销粮食每年上级也都会下达一定的返销指标,只是一般都在冬春两季,也可以请示提前发放。
至于动用国家的战略储备粮,这是需要中央批准的。习仲勋听出了张汉英的语意,这是要他表态。
他说:“在特殊情况下,要采取特殊的措施。由于夏粮这几年连续减产,给民众的生活造成了严重影响。现在动用一部分储备粮等于向国家预借,下年丰收时再补上,还保证国库的储备粮基数。”
他还特别提到了1942年国民党执政时河南发生的那场大饥荒,“今年是建国以来罕见的大灾之年,这比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河南的灾荒还要严重,那时候有多少家庭扶老携幼,背井离乡逃荒到陕西,在家饿死的、路上饿死或发生意外死亡的相当多,那是在旧社会,国民党政府只顾扩军和打内战,无能力实施救灾。”他表示,“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必须尽一切能力去解救民众的危难。”
他让县委做好开仓放粮的准备。“我马上打电话给中央和国务院,向周总理和小平同志请示,他们会考虑到问题的严重性,一定会给予破例的答复。”
根据《长葛粮食志》记载,当年夏季全县共计退库小麦60万斤,统销返还粮341万斤,又动用储备粮62万斤,机动粮135万斤,节约种子粮132万斤,加上民众开荒收入(习仲勋指示民众开荒三年不纳粮)348万斤,奖售粮62万斤,其他粮16万斤,共计1156万斤,有效地解决了民众口粮严重不足的问题,缓解了全县夏季的粮荒局面。
实事求是就是最大的党性
在党内,习仲勋也以坚持实事求是的处事风格为人称道。他对“左”的那一套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
《习仲勋在长葛》一书的编著者武中宪是长葛人。参加工作之后,他从家乡人的口口相传中听说了习仲勋在长葛的事迹。其中,习仲勋调研当地人挨饿情况是他最先记住的,也是他后来将其进行记录的出发点之一。
“1961年时,我也是一个吃不饱的小孩。”武中宪告诉《博客天下》,苦树叶和坏红薯都可以让他美美地饱餐一顿。
曾经担任和尚桥公社樊楼大队青年队队长的冯景尧撰文称,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年,但习仲勋平易近人、实事求是的工作作风仍有口皆碑。
在党内,习仲勋也以其实事求是的处事风格为人熟知。
1959年庐山会议对说真话的彭德怀进行了错误批判,许多高级干部都做了发言。习仲勋同意彭德怀的观点又要表明态度,于是他选择了沉默。
3年后,习仲勋和彭德怀一样被打倒。
习仲勋同党内“左”倾错误的斗争由来已久。中央党校教授祝彦曾撰写多篇文章记录其事迹。
1943年2月,习仲勋出任中共绥德地委书记兼绥德警备司令部政治委员。就任后不久,他就遵照中共中央和西北局的安排,小心谨慎地在绥德分区进行了审查干部的部署。但由于党内“左”倾错误思想的影响,审干运动很快发生严重的偏差。
祝彦评价道:正是习仲勋的不跟风的实事求是的态度,对“左”的那一套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使绥德分区大批外来知识分子干部得到保护。
当时,中共绥德地委只办了一个整风学习班,在整风报告会上,习仲勋严肃地对大家说:“我们常讲党性,我看实事求是就是最大的党性。”
1947年7月,习仲勋参加完中共中央在陕北靖边县小河村举行的扩大会议后,即根据党中央决定,离开前线回西北局后方主持工作。此后,在陕甘宁边区土地改革的工作中,他坚持从实际出发,制定了适合边区特殊情况的土改方针政策,及时纠正了个别地区存在的极“左”偏差,使这场关乎民生的运动在陕甘宁边区得以健康地开展进行。为此,他曾三次致电毛泽东,痛批土改中的“左”祸。
对建国后在“左”的路线中受到打击的丁玲、胡风等知识分子,习仲勋也给予了很大的关心。丁玲和胡风去世后,因为悼词问题,家属和有关方面存在分歧,习仲勋以实事求是的态度,肯定了他们的历史贡献,使得追悼会顺利召开。
习仲勋在上世纪80年代担任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期间,一次和《人民日报》社长秦川在中南海散步。习仲勋突然对秦川说:“我这个人呀,一辈子没有整过人,一辈子没有犯‘左的错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