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宋濂全集》札记(六则)
2015-01-29尚衍斌
尚衍斌
内容提要:本文主要讨论宋濂的年寿和姻亲、江浙行省丞相达识帖穆尔的事迹、危素的姻娅及其入明以后的命运、北方医学南传及浙东名医朱震亨的从医之路、明初入华日僧和出使日本华僧情况等诸方面的问题,旨在将《宋濂全集》中相关史事的记载与同时期其他历史文献相互比勘,以彰显《宋濂全集》的史料价值。
宋濂的年寿与姻戚
据宋濂门人郑楷所撰《翰林学士承旨宋公墓志》载,景濂(宋濂字)公生于至大庚戌(1310)十月十三日,卒于洪武十四年(1381)五月二十四日,享年七十有二。①罗月霞主编:《宋濂全集》第4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2398—2399页。郑楷字叔度,郑源之子,他与两个弟弟郑棠、郑柏皆受业于宋濂。如此看来,郑楷以上关于业师年寿的记载不应有误。明儒黄宗羲著《宋元学案》乃至《明史·宋濂传》均沿袭郑楷的说法,认定宋濂亡故时七十二岁。②同上,第2349页;[清]张廷玉等:《明史》卷128《宋濂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788页。然而,王崇炳的《金华献征录》、徐象梅著《两浙名贤录》以及雍正时期编撰的《浙江通志》皆持宋濂七十三岁去世的观点。③《宋濂全集》,第4册,第2346、2335、2309页。若依文献记载和时贤的研究成果而论,宋濂七十二岁离世的观点在学术界似乎拥有更多的认同者。尽管事关细微,不足以影响学人对宋濂事功、文学成就的评判,但笔者认为仍有必要对这一问题做些考述,避免以讹传讹。
首先,我们有必要弄清楚宋濂离世的具体时间,这是判断其年寿几何的前提条件。据明儒方孝孺记载,因宋濂的长孙宋慎身涉胡惟庸案,于洪武十三年(1380)庚申十一月二十八日以某官被刑于京师(今南京),年仅二十七岁。④[明]方孝孺:《宋子畏圹志》,载《逊志斋集》,收入《宋濂全集》第4册,第2653页。宋慎是宋仲珪之子,其案几乎株连全家,后来朱元璋及其家人念及与宋濂的旧交,免死配流茂州。“十四年(1381)五月二十日,先生以疾卒于夔府”。⑤[明]郑楷:《翰林学士承旨嘉议大夫知制诰兼修国史兼太子赞善大夫致仕潜溪先生宋公行状》,载《宋濂全集》第4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2359页。如前所述,郑楷是宋濂的及门弟子,师生关系亲密,他为老师撰著的行状写于同年(即洪武十四年)十二月一日,上距宋濂辞世约半年时间,基于两人深厚的师生情谊以及宋濂去世与行状书写的时间间隔半年诸因素,我们有理由相信郑楷对宋濂卒年的记载是可以信从的。此外,宋濂亡于洪武十四年五、六月的说法,还得到明代士人方孝孺《吁天文》的佐证①方孝孺在《吁天文》有云:“维洪武十四年,岁在辛酉,六月乙卯朔,下土臣某谨稽首昧死言:维天生人,厥质非恒。君之惟后,淑之为师”。参见《宋濂全集》第4册,第2386页。,不应存在问题。
那么,宋濂生于何年?这无疑是判定其年寿的又一重要环节。检视宋濂本人的记载,我们似能寻觅到些许有价值的资讯,现列举三条材料分别予以说明。
其一,王柽(1310-1344)字德润,济宁金乡人,为衢、处二府吏,寻补书吏、浙东廉访使者,后出任浙西道肃政廉访司照磨兼承发架阁。因王柽自幼寓居金华,又以爱女妻同县人江演。王氏与宋濂多所交往,至正甲申(1344)九月十二日,王柽因故拔刃自刭而亡。宋濂得此凶讯,遂撰《哭王架阁辞》,内称:“初,余入郡城从闻人先生学,适君(即指王柽—笔者注)同日至,与之语,又知同庚戌生人,相欢也。”②[明]宋濂:《哭王架阁辞有序》,载《宋濂全集》第3册,第1915页。据此而知,王柽与宋濂皆生于至大庚戌(1310)年。
其二,浙东名医郑深(1314—1361)字仲几,一字浚常,婺州浦江人。曾任奉训大夫,江东建康道肃政廉访司佥事。至正辛丑(1361)夏五月十六日,郑深卒于杭州寓舍,年甫四十有八。江浙行省左丞帖穆尔达识,命左右司都事钱用壬暨佥事八都前来治丧事。宋濂与郑深结交最洽,情如手足,他在《故江东佥宪郑君墓志铭》中记述说:“濂长君(即郑深—笔者注)仅四岁,负笈游立夫吴先生之门,始获与君交,昼同食,夜则共衾禂而寝,穆穆然,衎衎然,其姓虽殊,情实兄弟也”。③宋濂:《故江东佥宪郑君墓志铭》,载《宋濂全集》第4册,第2108—2113页。依据以上材料我们发现两个问题,一是宋濂师从吴莱(1275—1356)问学时已开始同郑深交往;二是宋濂年长郑深四岁,后者卒于至正辛丑(1361)年五月,年齿四十有八,由此上推,郑深应出生于延祐元年(1314),的确比宋濂小四岁,这条材料亦能证明宋濂生于1310年。
其三,楼世宝(1314—1365)字彦珍,世居婺州义乌,至正乙巳(1365)春亡故,享年五十二岁。宋濂为其撰述《玉龙千户所管民官楼君墓志铭》,他在述及与楼氏相识交往的情况时说:“初,余年十九,负笈入婺城之南,受经说于闻人先生,会彦珍亦从乌伤来卒业。余家抵彦珍所居仅半舍,不能一识。至是始及见之,欢如平生,彦珍少余四岁。”④宋濂:《玉龙千户所管民官楼君墓志铭》,载《宋濂全集》第4册,第2106—2107页。这条材料所提供的信息也能印证宋濂生于1310年。但需要指出的是,宋濂关于楼世宝享年五十六岁的记载有误,应为五十二岁。
从以上援引的史料可以证实,宋濂生于至大庚戌年(1310),卒于洪武十四年(1381),享年七十二岁。《金华献征录》、《两浙名贤录》以及《(雍正)浙江通志》诸书关于宋濂享年七十三岁的记载皆缺乏史料依据,是难以令人置信的。
明儒李濂有曰:“窃闻伯温(指刘基—笔者注)序景濂之文亦曰:‘开国词臣,当推为文章之首’。”⑤[明]李濂:《书龙门子凝道记后》,载《宋濂全集》第4册,第2471页。此乃儒林时贤的普遍共识,既然如此,宋濂子孙后代的婚姻关系足以反映出元末明初社会的价值取向和伦理纲常,笔者想就这一问题再做些考述。据宋濂门人郑楷所撰述的《翰林学士承旨宋公墓志》(以下简称《墓志》)和《行状》来看,宋濂与其妻贾氏(?—1380)共育有两男两女,长子名瓒,次子讳璲。宋璲字仲珩,以书法名满当世。方孝孺誉其草书“如天骥行中原,一日千里,超涧渡险,不动气力,虽若不可踪迹,而驰聚必合程度。”其声名与宋克、宋广相颉颃,时人号称国初“三宋”。既然如此,这位出身名门且才华横溢的青年才俊将迎娶何方千金为妻?其家庭背景如何?这些问题不能不引起时人和今人的关注。笔者披阅资料发现,宋璲的妻子是方天瑞与其少房马氏所生爱女、名丑姬者。方天瑞(1298—1376)字景云,义乌稠岩人。他出身名门,平生嗜吟,有诗集二卷藏于家。方天瑞上有两个哥哥,即方天与(字景贤)和方天锡(字景范),前者博通书传,尤精《黄帝内经》之学;后者诗文俱佳。宋濂在谈及两家结为姻戚的经过时说:“初,予与府君二兄交甚洽,结识府君于白麟溪上。府君方为女择配,予儿璲始九岁,操觚作蝇头细字,誊于所造文辞,府君心悦,遂成婚姻家。”①宋濂:《义乌方君墓志铭》,载《宋濂全集》第2册,第1245—1247页。由此不难看出,方家最看重的是宋璲的书学才华,而宋濂相中的无非是方家的诗学门第。
另据郑楷的《墓志》,宋濂的两个女儿分别嫁与金华贾林和义门郑杕。②郑楷:《翰林学士承旨宋公墓志》,载《宋濂全集》第4册,第2398-2399页。郑氏的记载是否可信,值得探究。笔者翻检资料发现,宋濂的次女的确嫁与郑源之子郑棣为妻。“杕”与“棣”两字形异音同,郑楷笔下的郑杕与郑棣应是同一个人。郑源字仲本,号飞霞先生,浦阳白麟溪人。平生“刚介有立,好施与,且通神仙家言”③宋濂:《郑府君墓志铭》,载《宋濂全集》第1册,第83页。。郑源的父亲郑銮(1293—1320)字景和,以“义”名闻乡里。他“平生不以恶言加人,人有干之,示以一默”④同上。。郑源的母亲名黄淑,字延祐,夫亡时年始三十,以节自守,洁白如冰雪,至六十一而卒。⑤同上。郑銮与黄淑育有两子,郑溱早夭无后,因此宋濂的次女只能嫁与郑棣。正如宋濂所说:“予少与仲本为金石交,遂以女珥归其子,既朋且有连。”⑥同上;宋濂在《飞霞先生传》记载道:“余与先生(指称郑源)友,且连姻,因为著小传一通”。参见《宋濂全集》第4册,第2227页。宋濂选择郑棣为女婿,除了他出身于“义门”的家庭背景,更看重郑棣本人“善属文”的自身素养,这或许是宋濂为子、女择偶最看重的条件。
至于宋濂孙辈的婚姻关系同样值得我们关注,现列举两例予以说明。
宋恂乃宋濂之孙,宋璲之长子。据《故王母何夫人墓铭》,王祎(1322—1374)的“长女孙宜许适宋濂孙宋恂”。⑦宋濂:《故王母何夫人墓铭》,载《宋濂全集》第2册,第1233—1234页。王祎将长孙女嫁与宋濂的孙子绝非偶然,他们两人皆师事黄溍,故有同门之谊。后又官为同朝,两人一起参与编修《元史》,相知甚深。而王祎之子王绶则是宋濂的学生。这种同门加师生的双重关系,为双方缔结姻亲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此外,宋濂之兄宋渊(字景渊)的孙女宋媛嫁与柳贯(1270—1342)的孙子柳穟为妻。⑧宋濂:《故绍庆路儒学正柳府君墓志铭》,载《宋濂全集》第2册,第1192-1193页。柳穟是刘卤(1289—1359)的侄儿。十分有意思的是,笔者在翻检《故翰林待制承务郎兼国史院编修官柳先生行状》⑨宋濂:《故翰林待制承务郎兼国史院编修官柳先生行状》,载《宋濂全集》第1册,第117—120页。和《元故翰林待制柳公墓表》⑩[元] 柳贯:《元故翰林待制柳公墓表》,载柳遵杰点校《柳贯诗文集》附录,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486—487页。时发现,柳贯的三个孙子分别是柳秬、柳颖、柳穆,他们中并没有名柳穟者。由于柳秬早夭,宋渊的孙女只能嫁与柳颖或柳穆其中的一人。基于“穆”和“穟”两字的书写结构相似、极易混淆的可能性,笔者认为,她嫁与柳穆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柳贯年长宋濂四十一岁,又是宋濂的老师,两家交往密切,相互结为姻戚自是情理中的事情。
此外,宋濂还与东阳蒋仕宣、浦阳关叔美两个家庭结为姻亲。诚然,宋濂在为子女乃至孙辈择偶方面自有其独到的标准,这一点他在《东阳蒋氏佳瓜记》中表露无遗:“今蒋氏之家,其行谊诗礼之修非一世矣,仕宣之伯父与叔父尤以善事亲教子,推重于乡邦;仕宣又能上承家训,下率诸弟以礼义,可谓孝友之门者矣!”又曰:“余喜仕宣为蒋氏良子弟,又以嗣承其美,又嘉叔美之乐于道扬人善也。”①宋濂:《东阳蒋氏嘉瓜记》,载《宋濂全集》第4册,第2228—2229页。通过以上材料我们似能感悟到宋濂与蒋家结为姻亲的内在原因。仅从宋濂家族与方、郑、王、柳、蒋五门结为姻缘的史事可以看出,宋濂最看重对方家庭并非一世修成的“礼义”、“孝友”以及“文辞鸣扬海内”的家风和门第,这无疑表明宋濂作为“一代开国文臣”的价值观念以及对中华传统美德的崇尚。
宋濂笔下的王季楚是何许人?
宋濂著《王季楚哀辞》有云:“王仲淮季楚,越人也。其父艮,尝检校江浙行中书省,政成,谒选京师。时季楚年方二十余,请从行。既至,有多季楚才者,荐其名辽阳行中书,授季楚大宁路儒学正。未几,以病卒。”②宋濂:《王季楚哀辞》,载《宋濂全集》第1册,第100页。那么,宋濂笔下这位年轻有为、前途未可限量的王季楚是何许人?笔者认为殊有必要做些考论。元代名儒陈旅撰《王季楚墓志铭》记曰:“王仲淮,字季楚,越之诸暨人。浙江省检校止善翁,季楚父也,母刘氏。延祐甲寅(1314)生扬州,至正元年(1341)九月廿一日竟卒于京城东之寓舍,季楚王氏佳子弟也”。③[元]陈旅:《王季楚墓志铭》,《安雅堂集》卷11,《元代珍本文集汇刊》本,台北:国立中央图书馆编印,1970年,第488—489页。据上引资料可知,这位英年早逝的王季楚,乃王艮(字止善)之子。再检黄溍撰《中宪大夫淮东道宣慰副使致仕王公墓志铭》(以下简称《墓志铭》),王艮(1278—1348)与其妻刘氏共育三子、三女,三子分别是仲扬、仲庐、仲淮,而三女分别嫁与方泗、陈嘉绩、虞尚忠④[元]黄溍:《中宪大夫淮东道宣慰副使致仕王公墓志铭》,载王颋点校《黄溍全集》,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下册,第499页。。至此我们可以断定,宋濂笔下的王季楚是王艮的第三个儿子。但方泗究竟是王艮的女婿还是外甥仍值得讨论。前引黄溍《墓志铭》明确指出,王艮的长女嫁给方泗为妻。然宋濂《王季楚哀辞》称:“检校君(此指王艮)哭之甚哀,既请国子监丞陈公旅撰铭揭墓上,复谓其甥方泗曰:‘予深哀仲淮既不能寿,而又客死。其二子,基始八岁,塾始一岁,傫然也’。……闻汝交友多能文,盖求辞以哀仲淮且慰我。”⑤宋濂:《王季楚哀辞》,载《宋濂全集》第1册,第100页。黄溍亦言,他与王艮“结交逾四十年,知公为深”⑥黄溍:《中宪大夫淮东道宣慰副使致仕王公墓志铭》,载王颋点校《黄溍全集》,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下册,第499页。。如此看来,黄溍和宋濂的记载不应有误。既然如此,只存在两种可能性。一是宋濂将“其婿”误作“其甥”,一是方泗既是王艮的外甥,又是女婿。笔者认为,后一种可能性很大。因为在中国古代社会,将女儿嫁与外甥的事例并非鲜见。至于王季楚的外形与才学,宋濂记载说:“初,濂见季楚于泗家,眉目秀整,每言辄牵引史传,几若贯通者。”①宋濂:《王季楚哀辞》,载《宋濂全集》第1册,第100页。如此看来,宋濂、王季楚、方泗三人彼此十分熟悉,作为“开国文臣之首”的宋濂对于年方二十多岁的王季楚有如此评骘,无怪乎他的去世令王艮哭之甚哀!八年后,王艮也撒手人寰,足见王季楚的沦丧对其父的打击是沉重的。
关于江浙行省丞相康里氏达识帖穆尔的纪事
江浙行省丞相达识帖穆尔的名讳和事功在宋濂笔下出现的频率较高,这不能不引起笔者的关注。兹举两例予以叙述:
其一,元季张士诚据姑苏(今江苏苏州),兵陷湖州城。达识帖木儿以行省右丞相承制行事,命陈嗣乃(字仲贞)持谕湖州伪帅,以离其党与,诚遂来归。②宋濂:《元故湖州路德清县尹陈府君墓铭》,载《宋濂全集》第2册,第1339-1341页。
其二,至正十五年(1355),平章政事达世帖木儿举荐孔子第五十五代孙孔克坚(1316-1370,字璟夫)明习礼学,征为同知太常礼仪院事,以子希学袭公爵。③宋濂:《元故国子祭酒孔公神道碑》,载《宋濂全集》第3册,第1588—1590页。此外,他还与周伯琦(1298—1369,字伯温)多所交往。至正十八年(1358),达识帖穆尔以漕粟事委付周伯琦,周作为其僚属治理姑苏。十九年(1359),江浙选拔进士,周伯琦作为考官参与其事,“北士避兵江南者,亦权宜取之。”④宋濂:《周府君墓铭》,载《宋濂全集》第3册,第1539—1543页。上述举措的出台似与达识帖木儿不无关系。
根据以上材料我们觉察到,这位身仕江浙行省丞相的达识帖穆尔在履职初期,对于稳定当地的社会秩序、振兴传统文化以及与江南士人交往等诸多方面的作用不容小觑。既然如此,他的家庭出身及族属问题就非常值得探讨。
笔者查阅资料发现,达识帖穆尔出身康里名门,其父脱脱(又称亦纳脱脱)及仲兄铁木儿塔识皆为元朝名臣⑤参见拙文:《说沙剌班——兼论〈山居新语〉的史料价值》,载达力扎布主编《中国边疆民族研究》第5辑,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2—61页。。有关该家族的史料主要有黄溍的《敕赐康里氏先茔碑》⑥黄溍:《敕赐康里氏先茔碑》,《金华黄先生文集》卷28。,张沛之教授利用该材料对这一家族的史事进行了比较全面的研究,足资参考。⑦张沛之:《元代色目人家族及其文化倾向研究》,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5—87页。据《元史·达识帖睦尔传》和《嘉靖浙江通志·官师志·达识贴睦尔传》,达识帖睦尔字九成,和宁王康里脱脱之子,尝入国学为诸生。元仁宗延祐元年(1314),康里脱脱拜江浙行省左丞相⑧《嘉靖浙江通志》卷33《官师志第五之十三》,《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续编本。,至则疏凿便河以通于江,百姓无不称颂。不久,脱脱转任江西行中书省左丞相,后薨,追封和宁王,谥忠献。达识帖睦尔最初抵达江浙一带的时间史无明文。据《元史》记载,至正七年(1347),达识帖穆尔出任江浙行省平章政事,后拜该行省丞相。终因贪墨败政,遂为张士信所抑。此间尽管他一度在中央和湖广、河南、淮南等地掌管军政事务,但历时都比较短暂。在十数年的任职中,他的绝大部分时间应是在江浙一带度过的。
笔者在研读《宋濂全集》时发现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达识帖穆尔与不少禅僧交往密切,缘契甚深。
屈必才(1292—1359)字大用,号“佛鉴圆照”,台州临海人。至正三年(1343),道师升住演福寺,达识帖木儿“屡芗币,咨决心法,一时贵人畯士,罔不望风作礼,施金帛者,由是充扨。”①宋濂:《佛鉴圆照论师大用才公行业碑》,载《宋濂全集》第3册,第1439—1441页。
至正十六年(1356),东溟慧日禅僧(1284—1372)隐于会稽山水间,“飘飘然如野鹤孤立,人不知其为师。江浙行省丞相达识帖穆尔公方领宣政院事,遣使者以物色访之,力请还山,躬帅僚属,奉币以上。师知其诚,复再正法席,前后所住凡二十五年。”②宋濂:《上天竺慈光妙应普济大师东溟日公碑铭》,载《宋濂全集》第3册,第1468—1471页。
天龙禅师甄守贵(1306—1361?)字无用,号水庵,世居婺州之浦江。“至正辛丑(1361)八月二十日,禅师作偈一首,副以高丽净瓶,寄别江浙行省丞相达识帖穆尔公。随后掷笔弗归道山,丞相闻之,大加叹异,遣官僚为具后事”③宋濂:《天龙禅师无用贵公塔铭》,载《宋濂全集》第3册,第1486—1488页。。
以上列举三例仅见于《宋濂全集》,想必散见于其他元人文集的材料还有不少。一个康里地方官员与多位江浙禅师过从密切,或向寺院施金帛,或力邀归隐山水的禅师重返道山,或为高僧大德操持身后事。这些善行似与其在宣政院任职的经历不无关联。有资料显示,至正年间,康里脱脱之子达识帖穆尔任职江浙行省左丞相的同时,还“提调行宣政院事”(从二品)。至元二十八年(1291)九月丙午,立行宣政院,治杭州。行宣政院“领东南浮屠之教”,“凡大刹,非名德不轻授”,其任命也多选“世勋名德”之后并有能力者。④[元]虞集:《大元广智全悟大禅师太中大夫住大龙翔集庆寺释教宗主兼领五山寺笑隐訢公行道碑》,载王颋点校《虞集全集》,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年,下册,第1047页。迨至元顺帝元统二年(1334),又“罢广教总管府,立行宣政院”,直至元亡。院使一般由江浙行省丞相兼任,主要负责管理江浙、江西等江南地区的佛教事务。⑤邓锐龄:《元代杭州行宣政院》,《中国史研究》1995年第2期。由于职务的关系,达识帖穆尔与江南佛教人士接触频繁自是情理中的事。至于他本人是否崇信佛道,史无明文。笔者认为,若让一个教外人士管理教内事务无论在古代、还是当今社会都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更不必说其时佛教在江南广为流行的社会环境对人们普遍的影响了。随着佛教在民间的传播,江南地区的葬俗也随之发生很大的变化。元儒柳贯(1270-1342)在描述杭州的葬俗时说:“家有丧,用浮屠老氏之法,建坛场,设斋祠,歌呗作乐,越月逾时。举柩畀之炎火,拾烬骨投之深。”⑥柳贯:《卢氏母碣铭》,《柳贯诗文集》卷11,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30页。无独有偶,宋濂笔下就有一位林姓男子按照上述习俗安葬了母亲张妙清(1293—1346),事后悔恨不已。他说:“苏(即姑苏—引者注)之俗,嗜浮屠法,丧亲以烬骨水瘗为贵。吾昔无闻知而徇于俗。卒后六日,奉柩化于吴江之东门外,遂之垂虹亭观音阁下归骨焉。……每念及于兹,心腑摧裂,而不知天地之广,吾身遑遑乎,若无所容也”。①宋濂:《姑苏林君母墓铭》,载《宋濂全集》第3册,第1675—1676页。很显然,张夫人和他的儿子并非佛教徒,然其子却依照当地广为流行的浮屠习俗,“以烬骨水瘗”的方式处理了母亲的遗体,留下了无法弥补的遗憾。此类事情在当地恐非个案,显示了佛教葬俗对江南地区的深度影响。达识帖穆尔置身于这样的社会环境若完全与佛、禅无任何瓜葛恐怕是难以令人置信的。宋濂专注于江南佛、禅人事的记述绝非偶然,有学者研究认为,他是当地著名的“辅教居士”②任宜敏:《中国佛教史·明代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71—587页。。
危素的姻娅及其入明后的命运
危素(1303—1372)字太朴,江西临川人,治经术,有文名。关于其家世与生平,宋濂撰写的《危公新墓碑铭》(以下简称《碑铭》)述之甚详。危素的祖父名龙友,祖妣刘氏。父讳永吉(1272—1328)字德祥,好读书,尤精于《易》学,擅长诗文。学问之余,兼善医术,有《医说》一卷,传于学者。③黄溍:《赠太常博士危府君墓志铭》,载王颋点校《黄溍全集》,下册,第467—468页。危素的生母乃奉训大夫、瑞州路总管府判官黄顺翁(字济川,建昌南城人)之女④黄溍:《奉训大夫瑞州路总管府判官致仕黄公墓志铭》,载王颋点校《黄溍全集》,下册,第465—466页。。由此不难看出,危素自幼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
危素生于元成宗时代,卒于明洪武朝,可谓经历了元明鼎革的时代变迁。元顺帝至正二年(1342),他应荐授经筵检讨,至正二十一年(1361)至二十四年(1364),任元中书省参知政事。二十五年(1365),出为岭北等处行中书省左丞,不久弃官居房山,三年未仕。二十八年(即洪武元年,1368)闰七月,元顺帝北奔,淮王帖木儿不花监国,用危素为翰林学士承旨。危素在元顺帝朝供职二十三年。因其在元末文化建设方面出力甚多,深受元顺帝赏识。他“请修宋辽金三史,乘传行宋两都访摭,书成,公之力居多。顺帝知公问学渊深,持命注《尔雅》,校《君臣政要》,公悉心而为之,不数月而成。”⑤宋濂:《危公新墓碑铭》,载《宋濂全集》第3册,第1458—1465页。另据《碑铭》,危素先娶舒氏,后娶赵氏,皆先卒。危素有两男六女,长子危方人,至正庚子(1360)科进士,⑥萧启庆:《元代进士辑录》,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专刊,2012年,第365页。六女中有一人嫁与“同邑曾侁,坚之子,其余皆早夭”⑦宋濂:《危公新墓碑铭》,载《宋濂全集》第3册,第1465页。。那么,这位声望名世的元末文人为何将唯一幸存的女儿嫁与曾家,危素与曾坚又有怎样的交情?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探讨的问题。
据宋濂《曾学士文集序》记载,曾坚字子白,抚州金溪人。其父名尹卿(1276—1328),字务光,门人私谥“恭贞先生”,平素授业乡里,著有《南明斋稿》三十卷传于学者。曾坚的母亲何永年(1288—1344)亦是金溪人,年二十四,始归曾务光。何氏资性明慧,力课子孙研读经史,业有所成。由此不难看出,曾坚出身书香世家,师事名儒吴澄问学,登至正甲午(1354)科进士,曾坚的同年陈高(1315—1367)记载说:“至正十四年,左右榜进士及国子生之中选者,凡六十有八人。是科最号为得士,其散于四方赫然有声誉者,盖班班可数也。而求其学问之精深,文章之富丽,秉心之方正,持己之端恪,未有若曾君子白者焉。”①[元]陈高:《送曾子白员外序》,《不系舟渔集》卷11,《元人文集珍本丛刊》第8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第379页下。由陈高以上评价不难看出,曾坚的才德与学识即便在同年进士中也是出类拔萃的,“足以成就勋业”。后来,他出任贞文书院山长。至正十八年(1358),曾坚以江西省左右司员外郎为从事官,出佐省台重臣,经略江南,转国子监臣,升司业,进详定副使,拜监察御史,改翰林直学士。曾坚平生著有《望周山》、《金石斋》、《青华》、《闽海》、《昭回》、《从政》、《丙午》、《居贤》前、后编凡九稿,及《逾海》、《逾辽》二志,通类为若干卷,后经同年进士雷燧介绍,宋濂为《曾学士文集》作序。
又据宋濂《碑铭》,危素先后师从吴澄、范椁问学,“二公折行辈,与之为礼,吴公至恨相见之晚,凡所著书,多与公参订之”。②宋濂:《危公新墓碑铭》,载《宋濂全集》第3册,第1460页。如此看来,危素亦是吴澄的学生,故危素与曾坚两人有同门之缘契。因危公深通五经旨要,博学善文辞,深受名儒虞集、孙辙的礼遇。江南名进士陈高自称张翥的门生,为获得危素和业师张翥的诗文,特撰《与张仲举祭酒书》,内称:“参政危公不敢以书请,愿假阁下之重,并求一文”。又云:“今若得二先生(即指张翥和危素——引者注)之述作,夫岂不可与圬者比数乎”③陈高:《与张仲举祭酒书》,《不系舟渔集》卷15,《元人文集珍本丛刊》第8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第423页下—424页上。。如此看来,在当时要得到危素的诗文并非易事,即便像陈子上这样颇具文名的进士亦只能通过自己的老师代为索讨,危素名重士林于此可见一斑。或许正是基于双方意趣相投、门第和学识相埒的家庭背景,危素才答应将爱女许配给曾坚之子曾侁为妻。作为学侣和姻娅,危素还为曾坚的母亲撰述《曾夫人何氏墓碣铭》,足以说明他们两人交往密切,情深意厚。
行笔至此,我认为仍有必要对曾坚和危素两人入明后的命运做些考述。洪武元年(1368)八月,大都(今北京)沦陷,“元翰林学士危素、张以宁、曾坚等谒见大将军徐达于军门,(徐)达以其儒者礼遇之”④《明太祖实录》卷34,洪武元年八月戍子条,台湾1962年影印本,第621页。。次年(1369)春,曾坚等以元故官征至金陵(今南京),被授予礼部员外郎⑤《明太祖实录》卷38,洪武二年正月己未条,第776—777页。,以疾辞。会感符玺事而作《义象歌》,被处死。⑥[清]许应镕:《光绪抚州府志》卷59《人物志》,第21页上-下;桂栖鹏:《元代进士在元末明初的动向》,载氏著《元代进士研究》,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95页;萧启庆:《元代进士辑录》,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专刊,2012年,第350页。元代读书人很看重进士科名,与一般官员相比,进士出身者更重视名节,曾坚也不例外。清人赵翼已经注意到“元末殉难多进士”的现象,他在《廿二史札记》中列举了十六人,称赞他们“可谓不负科名者哉”⑦[清]赵翼:《廿二史札记》卷30《元末殉难者多进士》,北京:中国书店,1987年,第445页。。其中就有余阙等人,后来朱元璋派免职的危素专门为余阙守墓,以此羞辱元代遗臣。
无独有偶,危素的命运与曾坚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洪武元年(1368)八月,明兵入大都,危素出降;二年(1369)正月,同曾坚、张以宁、王时、胡益等故元旧臣自北平召至应天(今南京),并“以新制衣冠赐之”,危素被授以翰林侍读学士。①《明太祖实录》卷38,洪武二年正月己未条,第776—777页。三年(1370)四月庚辰,“置弘文馆,以胡铉为学士,命刘基、危素、王本中、睢稼皆兼学士。”②《明太祖实录》卷51,洪武三年四月庚辰条,第1008页。“弘文馆学士”一职,虽无实权,却有荣誉,也算是个褒奖;论文学,论勋旧,危素均当之无愧。此外,朱元璋还命危素撰著《皇陵碑》文,可说是相当礼遇。这里必须说明一点,其实从危素投附明朝那一刻起,朱元璋就对他们这批元代遗臣充满戒心和不信任感。据明儒廖道南撰《殿阁词林记》记载,洪武二年(1369)冬十月甲戍,甘露降于钟山,群臣称贺。“宋濂为颂,上问素:‘此何征也?’素曰:‘王爱耆老,则甘露降而松柏受之;尊贤容众,则竹苇受之。今甘露降于松所致也,宜以制币策、高宗庙,颁于史馆,以永休闻’”③[明]廖道南:《殿阁词林记》卷6《弘文馆学士危素》,《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52册,第226页。危素的这段话还见于《明太祖实录》卷四十六和宋濂的《天降甘露颂》,为了便于比较分析,现将《明太祖实录》的记载引录如下:“翰林侍读学士危素曰:‘王者敬养耆老,则甘露降,而松柏受之。今甘露降于松柏,乃陛下尊贤养老之所致也,宜告于宗庙,颁示史馆,以永万亿年无疆之休。’”闻此这番话,朱元璋接着说:“卿等援引载藉,言非无征,然朕心存警惕,惟恐不至,乌敢当此,一或忘鉴戒而生骄逸,安知嘉祥不为灾异之兆乎?告诸宗庙,颁之史馆,非所以垂示于天下后世也”④《明太祖实录》卷46,洪武二年十月甲戍纪事,第922—923页。。据《实录》记载,当时在场发表言论的大臣有翰林应奉睢稼、起居注魏观以及翰林侍读学士危素,上引朱元璋最后一句话明显是针对危素而讲的。细心的宋濂记载了其时朱元璋情绪的微妙变化以及群臣的不欢而散,“上情存损挹,皆推而不居。言既已,丞相率其班已退”⑤宋濂:《天降甘露颂》,载《宋濂全集》第1册,第329页。。很显然,危素的一番话未能使朱元璋的好心情持续发酵。此事对危素的影响是可想而知的。雷礼在《国朝列卿记》卷五《弘文馆学士行实》记载说:危素“寻坐失朝免”,“坐免”的原因,相关载藉并未言明,笔者推测,似与危素“因言失当”,而遭朱元璋猜忌遂被罢官多少有些联系。在洪武三年四月癸酉又“起原官”⑥[明]雷礼:《国朝列卿记》卷5《弘文馆学士行实》,《续修四库全书》第522册,第70页。,即“复以危素为翰林侍讲学士”⑦《明太祖实录》卷51,洪武三年四月癸酉条,第1007页。。翻检《明实录》、《明史》诸史文,对上述事情的始末皆有相同的记载。⑧关于“甘露降于乾清宫后苑苍松之上事”,另见《明太祖实录》卷46,洪武二年十月甲戍纪事,第922-923页;“坐失朝免”事,另见《明史》卷285《文苑一》,第7315页。毫无疑问,这次免官经历是朱元璋对危素的一次惩戒,危素内心的郁闷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可是,从洪武三年六月十五日起,危素、曾坚等一批投附朱元璋的元代遗臣陡然陷入困境,这是他们所始料未及的,自此从根本上动摇了他们在明朝的地位。同年四月末,元顺帝妥欢贴睦尔病死于应昌(今内蒙古克什克腾旗西北)。五月十六日,李文忠率明兵攻克应昌,逐走元嗣主爱猷识里达腊,六月捷报传至应天,《明太祖实录》卷五十三记载说:
(三年六月)壬申(十五日),左副将军李文忠捷奏至,时百官奏事奉天门,闻元主殂,遂相率拜贺。上曰:“元主守位三十余年,荒淫自恣,遂至于此。”因谓治书侍御史刘炳曰:“尔本元臣,今日之捷,尔不当贺也。”因命礼部榜示:凡北方捷至,尝仕元者不许称贺。
这样就把曾经仕元的朝臣置于非常尴尬的境地,其中自然包括刘炳、危素、曾坚这批在明兵攻克元都以后过来的降臣。谈迁已经注意到这件事对于他们的影响,他在《国榷》中指出:“命故元臣毋贺,于以砥节至严也,诸君子合彼介鳞,依光明、方濯磨自效,而竟以首阳风之,不扪心自愧乎?”①[明]谈迁:《国榷》卷4。
就在当年(1370)冬天,危素遭监察御史王著等弹劾,理由是“亡国之臣,不宜用”。朱元璋羞辱危素,把他免职谪贬和州(今安徽和县)为余阙守墓,“阅再岁(1372年)而卒”。②宋濂:《危公新墓碑铭》,载《宋濂全集》第3册,第1459—1460页。危素在元末文坛被尊奉为领袖人物,官位又高,人称“危大参”。在当时像危素这样的儒士并不多见,他能认识到元末社会的根本矛盾是“富者愈富,贫者愈贫”。按理说,像他这样极具历史眼光的儒士对朱元璋应该是有用的,朱元璋也曾向他“访以元兴亡之故”③同上。,然而转眼之间,为了向臣下不能忠君到底者示警,就让危素蒙羞而死,足以使曾经仕元的朝臣心寒。很明显,朱元璋压根就没看上“变节”的前朝降臣,反倒对尽忠元朝的义士充满敬意,《明太祖实录》卷二六记载,吴元年十月辛亥,朱元璋敕礼官曰:“自古忠臣义士舍生取义,身殁而名存,有以垂训于天下后世。若元右丞余阙守安庆,屹然当南北之冲,援绝力穷,举家皆死,节义凛然。又如,江州总管李黼,身守孤城,力抗强敌,临难死义,与阙同辙。自昔忠臣义士必见褒崇于后代,盖以励风教也,宜令有司建祠肖像,岁时祠之。”在朱元璋看来,褒崇忠臣与指摘不能尽忠的臣子是同一问题的两个不同方面,所以他才把危素贬流和州为余阙守墓,以此来羞辱他。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宋濂在《碑铭》中并未言及危素的死因以及贬居和州以后的生活情形,但曾坚遭遇处死一事对危素的影响和打击无疑是巨大的。就在曾坚被处死的同一年(即洪武三年),危素被劾罢并谪居和州,两年之后驾鹤西归。借此我们似能隐约地觉察到,朱元璋对元代旧臣的防范心理和严重的不信任感,以及元臣入明后备受冷落或打压的无奈与愤懑。同时也能看出,宋濂在洪武十年(1377)为危素撰《碑铭》,对危素的人品、政绩、才情与命运深表惋惜和同情。其实,同情危素者又何止宋濂一人,苏州大才子高启(1336—1374)有《哭临川公》诗曰:“身用已时危,衰残况病欺。竟成黄犬叹,莫遂白鸥期。东阁图书散,西园草露垂。无因奠江上,应负十年知。”④[明]高启著,徐澄宇、沈北宗点校:《高青丘集》卷1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69页。洪武八年(1375),徐一夔(1319—1399)撰《跋危内翰所撰炬法师塔铭后》,亦盛赞危素以“文章翰墨名世”,“当时号称辞翰两绝”。⑤[明]徐一夔著,徐永思校注:《始丰稿校注》卷6,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38—139页。
从明初的状况来看,最适合编修《元史》的人选是危素。危素在元朝末期长期任职,曾参与辽、金、宋三史的史料征集与修撰以及《后妃·功臣传》的编纂。他了解元代的典章制度和政治、经济、文化状况,对顺帝一朝的史事尤为熟悉。明兵入大都时,危素欲自杀,但旁人劝他说:“国史非公莫知,公死是死国之史也”,他才打消了自杀的念头。这也许是危素或他的友人为其没有“殉节”所编造的辩解之词,但也足以说明在当时人们心目中他是修纂《元史》的最合适人选。正因为以修史自命,所以在明军入大都后,危素便主动报告十三朝实录的收藏情况,使这些珍贵的文献得以保存下来。
宋濂与危素“相知特深”,元末农民战争爆发前,危素曾推荐宋濂入史馆,虽未成功,但宋濂对他一直抱有好感。可以想见,宋濂是不会反对与危素合作修撰《元史》的。但是,在朱元璋即位后的次年(1369),就对执政大臣颁布诏令说:“元氏有国一百六十三年,虽亳社已屋,历数有归,国可灭,史不可灭。卿选江南知名之士不仕元者纂修成书,而命翰林学士宋濂为之总裁,庶几得笔削之公,以副朕意”①宋濂:《元故翰林待制黄殷士墓碑》,载《宋濂全集》第3册,第1894页。。据此看来,朱元璋上述规定完全排除了危素参与修史的可能性。显然,朱元璋对危素以及其他元朝“遗臣”是心怀疑忌的,他不会不知道危素的专长和声望。修撰人员“不仕于元”和“选江南知名之士”的规定,很可能就是针对危素而制定的。②宋濂:《危公新墓碑铭》,载《宋濂全集》第3册,第1459—1460页;陈高华:《〈元史〉纂修考》,原载《历史研究》1990年第4期,后收入氏著:《元史研究新论》,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年,第444—445页。同危素相比,宋濂既未曾仕元,也没有抗拒过朱军,甚至也没有同朱元璋最忌恨的张士诚有什么瓜葛。至正九年(1349),虽有翰林国史院编修之命,宋濂实际上并没有赴任。洪武十年(1377)二月十二日,他在《致政谢恩表》中称:“臣本一介书生,粗读经史,在前朝时虽屡入科场,曾不能沾分寸之禄,甘终老于山林。”③宋濂:《致政谢恩表》,载《宋濂全集》第2册,第1154页。宋濂门人郑楷在为宋濂写的《行状》中说:“至正己丑,用大臣荐,擢先生将仕佐郎,翰林国史院编修官。自布衣入史馆为太史氏,儒者之特选。先生以亲老,不敢远违,固辞。”④郑楷:《翰林学士承旨、嘉议大夫知制诰、兼修国史、兼太子赞善大夫致仕潜溪先生宋公行状》,载《宋濂全集》第4册“附录”,第2352页。刘基(1311—1375)也说过:“至正中,词林群公奏[宋濂]为国史编修,力辞不起。”⑤[明]刘基:《宋景濂学士文集序》,载林家骊点校《刘伯温集》卷2,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24页。因此,宋濂不属于“食元禄者”,朱元璋大概也持这种态度,否则就不会让他主持编修《元史》了。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还有一些元代“遗臣”的命运若与危素和曾坚相较似乎要幸运得多,至少没有遭遇杀戮和流远。他们中的一些人或托病辞职,远离政治漩涡;或归隐民间,放情山水,以此避世,欲觅云霞泉石之趣;或终日以酒相伴,抑郁寡欢。
杨维桢(1296—1370)字廉夫,泰定丁卯(1327)科进士。曾任天台县尹,阶承事郎,参与编修辽、宋、金三史。“及入国朝,天下大定,诏遗逸之士修纂礼、乐书,颁示郡国。君被命至京师,仅百日而肺疾作,乃还云间九山行窝。……大明洪武庚戌(1370)夏五月癸丑卒,年七十五”⑥宋濂:《元故奉训大夫江西等处儒学提举杨君墓志铭有序》,载《宋濂全集》第2册,第679—682页。。为什么杨维桢被诏至京师才百日就肺疾发作,个中缘由,宋濂未及言明,或不便说明。但透过字里行间,我们似乎能感受到杨维桢遭遇的不公正待遇。或因绝望、愤懑而身染肺疾,并最终导致他走上不归之路。
同前述杨维桢相比,许汝霖遭受的委屈似乎要小得多。许汝霖字时用,江浙行省绍兴路嵊县(今浙江嵊县)人,以《礼经》登至正十一年(1351)进士第,⑦萧启庆:《元代进士辑录》,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专刊,2012年,第115-116页。十五年(1355)出任诸暨州判官,刘基《诸暨州重修州学记》提到许汝霖并指出他同张守正、吕诚“俱以进士受命来佐是州”。①刘基:《诸暨州重修州学记》,载《刘伯温集》卷3,第161页。后来他擢任江南行御史台。明代元兴,奉诏至京。洪武二年(1369),许汝霖以“余先朝进士,春秋又高,不足以辱明”②宋濂:《送许时用还越中序》,载《宋濂全集》第1册,第484—485页。为由,力辞官职。很显然,许汝霖已完全看透了明朝统治者对元朝遗臣不信任的本质,毅然辞归。如许汝霖者,还有刘于其人。刘于(1318—1372)字允恭,幼时嗜学,“年稍长,以文谒虞文靖公集,公深器之”。“国朝继承大统,遣使者四出征辟贤能。府君(即指刘于)至京师,以疾辞。越三年,游至,又固辞”③宋濂:《故泰和州学正刘府君墓志铭》,载《宋濂全集》第2册,第794—796页。。
值得指出的是,在元明社会急遽变革的时期,也有一些元代文人真心归附明廷,但必须对新朝表现出极大的合作诚意,以至于完全丧失自尊和人格,唯此才有可能得到统治者的认可。长安人张敏行,至正癸卯(1363)科进士④萧启庆:《元代进士辑录》,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专刊,2012年,第371页。。明朝建立后,他被举荐为翰林典籍。此人在明廷的表现堪称谨小慎微,宋濂对其卑微行迹的描摹非常生动:“一旦,上御东房,遥见敏行委蛇入堂,召而前,问劳备至。且曰:‘尔能诗乎?’对曰:‘臣虽不能,愿学焉。’乃命之题,敏行研墨濡毫,跪写以进。上览毕,悦曰:‘诗甚佳,北产如尔者,诚铁中之铮铮也。’由是,日承顾问。见其性秉忠慤,可任以事,特命为甘肃卫经历”⑤宋濂:《送甘肃卫经历张敏行之官序》,载《宋濂全集》第2册,第807—808页。。宋濂在明朝供职十九年,经历的人和事不可谓不多,同前述元朝“遗臣”相比,张敏行无疑是另类的代表人物,他之所以受到朱元璋的赏识,除却卑微慎行的性格特点以及诗文俱佳的才情以外,“北人”的出身背景或许是明统治者更看重的外在条件。至于这种人在明初政坛究竟占多大比例?笔者迄今还没有看到专门的统计数据,这个问题值得认真思考并亟待作出回答。
北方医学南传与浙东名医朱震亨的从医之路
朱震亨(1281—1358)字彦修,今浙东义乌人。因世居“丹溪”,遂以此为号,故其门人及生前友好尊称之朱丹溪。朱震亨是元末江南名医,尽管他年长宋濂三十岁,两人却结为忘年之交。有关他在浙东的行医活动、亲炙门徒以及著书立说的情况,宋濂多所记述,借此我们似可对其在元末的遗事做些辑考。
丹溪先生的父亲名朱元,字子初,早丧。其母戚氏(1260—1346),婺州金华人,贞孝先生戚绍之女。朱元去世后,她以己力抚养三个孩子。朱夫人“读书史,为人言皆有词采”,表现出较高的文化素养,且教子有方,有恩而严,对震亨三兄弟的成长起着垂范作用。宋濂记述说:“丹溪学可师法,观丹溪可知夫人贤,观夫人其子之贤益可征”⑥宋濂:《元故朱夫人戚氏墓铭》,载《宋濂全集》第3册,第1572—1573页。。宋氏以上言语绝非溢美之词,是对朱震亨家族实际情况的真实记录。据《故丹溪先生朱公石表辞》记载,震亨自幼天资敏慧,读书知大义。年三十六师从许谦(字益之)问学。因科场落第,去而习医,受教于罗知悌(字子敬),得其真传,遂以医术名闻一时。著有《宋论》、《格致余论》、《局方发挥》、《伤寒论辨》、《外科精要发挥》、《本草衍义补遗》、《风水问答》凡七种。①宋濂:《故丹溪先生朱公石表辞》,载《宋濂全集》第4册,第2131—2138页。
朱震亨弃文从医并最终走上解人病苦的行医之路,应与其家人的健康状况以及浙东地区医学欠发达的情形不无关系。正如宋濂所言:“初,先生壮龄时,母夫人病脾,颇习医,后益研磨之。”②同上,第2134页。此外,震亨的业师许谦“素多疾,金先生病革,徒步往省之。……门人朱震亨进曰:‘先生视稍偏矣。’先生更肃容端视,顷之,视微暝,遂卒,享年六十八”③黄溍:《白云许先生墓志铭》,载王颋点校《黄溍全集》,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年,下册,第460页。。上引史料表明,朱母倍受肺疾折磨和良师死于病疴的现实或许是丹溪先生走上从医之路的重要原因之一。如前所述,朱震亨的父亲很早就离开了人世,其妻戚氏亦先丹溪三十五年而亡故,死因是否直接与疾病有关,史无明文。这里我们有必要说明一点,朱震亨的岳母是他的亲姑姑,其妻则是戚象祖(1254—1331,字性传)与其姑姑所生之长女。如此看来,戚、朱两家世相婚姻,由来已久。④黄溍:《戚君墓志铭》,载王颋点校《黄溍全集》,下册,第581-582页。笔者通过爬梳资料发现,朱震亨的岳父母及其家庭成员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他的表弟戚宗仁(?—1324)因身染瘴疾死于象州(今广西)阳寿县龙门之地;而其岳母(即姑姑)亦因“丧子过哀成疾”,遂于至顺元年(1330)卒于太平寓舍。次年(1331),其岳丈又撒手人寰。若以丹溪先生与其妻同龄而论,后者在四十岁上下便离开了人世。戚象祖次子戚崇僧(字仲咸)不仅是朱丹溪的表弟,两人还一起师从许谦问学。此人“博通经史,旁及诸子百家,尤潜心于儒先性理之说,探幽发微,必极其根柢而后已,同门推为高弟。”⑤黄溍:《戚君墓志铭》,载王颋点校《黄溍全集》,下册,第584-585页。然而令人遗憾的是,朱丹溪这位表弟也于至正十三年(1353)十一月十三日因疾卒于太平。表弟之妻朱氏在至治三年(1323)也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以上所及表明,朱氏和戚氏两大家族相互联姻的现象在浙东并非鲜例。同时我们还发现,疾病和死亡时常伴随着这两个家族的成员,这或许是激发朱丹溪最终走上行医之路的内在动因。
浙东的医学是如何兴起并得以发展的?这个问题非常值得探赜。丹溪的业师罗知悌精于医术,他是在继承“金士刘完素之学,而旁参于李杲、张从正二家”⑥宋濂:《故丹溪先生朱公石表辞》,载《宋濂全集》第4册,第2134页。的基础上,逐步摸索、总结而最终形成自己独特的医术。据《金史·方伎传》称,“刘完素字守真,河间人。……好用凉剂,以降心火、益肾水为主”。而“张从正字子和,睢州考城人。精于医,贯穿《难》、《素》之学,其法宗刘守真,用药多寒凉,然起疾救死多取效”⑦[元]脱脱等:《金史》卷131《方伎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811页。。由此可见,刘守真、张子和等一代名医皆在今河北一带兴起。至于医学为何率先在北方发端的原因,元代名儒虞集总结道:“中原至于北方,风气坚劲,禀受雄壮,饮食充后,肤理严密,大实大满之族,常常有之。为河间之学,而得其传者,诊脉察证,真知邪之所在,一决而去之,可谓快意而通神者矣。”⑧虞集:《医书集成序》,载王颋点校《虞集全集》,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年,上册,第579页。据此不难看出,北方医学的发展,明显要早于江南。黄溍记载的一个事例似乎也能说明这个问题。平江(今苏州)名医葛应雷(1266—1323,字震父)的父亲葛从豫深谙医术,他于“九流百家靡所不通,尤工于医”。应雷在父亲的影响下,取家中所臧《灵枢》、《素问》诸书,研穷精覆,深通此道。浙西提刑按察司判官李某是中州名医,葛应雷延邀其为令尊医病并借此机会请益。两人在交谈中,李氏深为葛应雷的医道折服,于是将家中所藏刘守真、张洁古(即金代易州名医张元素)的医书奉上,自此两人互为切磋,相得益彰。大德十年(1306),葛应雷出任平江路医学教授,著有《医学会同》二十卷,因此江南人有言:“刘、张之学,始自葛应雷。”①黄溍:《成全郎江浙官医提举葛公墓志铭》,载王颋点校《黄溍全集》,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下册,第554页。上述说法似不为过,尽管葛应雷出身医学世家,他却是在中州名医李某的无私帮助下,逐步了解和掌握了北方刘完素、张元素医学的精髓并逐步走上成功之路的。同时,李氏父子为江南拥有葛应雷这样的良医惊愕不已。这种情况的出现从另一种意义上说明,类似葛氏父子深通医术者在当地并不多见,他们还不足以代表江南医学发展的整体水平。宋濂对江南医学的兴起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记载说:“夫医之为道,本于《内经》,其失传盖已久矣。金之诸儒刘守真辈,独能远紹绝学,至(丹溪)先生始三传,则授受之正,不言可知矣。”②宋濂:《题朱彦修遗墨后》,载《宋濂全集》第2册,第809页。在宋濂看来,金代的刘完素、杭州的罗知悌和朱彦修分别是金元时代医学的代表人物。实际上,在朱彦修之前,江南地区已经涌现不少医学人才。婺州浦江人柳贯的曾祖柳蕴“韬晦弗仕,而寓迹于医”③黄溍:《翰林待制柳公墓表》,载王颋点校《黄溍全集》,下册,第723页。。有些地区甚至出现了一门四代世相从医的家庭,浙西医者倪维德(1303-1377),字仲贤,先世原居于汴梁(今开封),其祖父倪秀文挟医术游江南,遂定居吴郡。维德的父亲倪鼎亨,能绍家学,名闻乡里。仲贤自幼好学,年稍长惟以医学是攻。“取《皇帝内经》,日研其奥旨,见其疏陈治法,推究原本。……泰定中,得金季刘完素、张从正、李杲三家之书读之,知其与《内经》合,自以所见不谬,真积力久,出而用药,往往如神,奇证异疾,一经诊视,有如辨白黑,毋少爽者。……而其子倪起,通儒书,亦以医鸣于时”④宋濂:《故倪府君墓碣铭》,载《宋濂全集》第2册,第1343—1345页。。如若倪维德一家四代在浙西从医者并不多见,维德本人除切脉、医人疾疢外,还综合各家眼科方论,著就《原机启微集》若干卷。其声望和医术堪与浙东朱丹溪相轩轾。
而家居江南的名医张仁斋“从陈鼎庵受《内经之学》,而与刘(守真)、张(从正)、李(明之)三家之书,无不贯通,故用药多奇验。”⑤宋濂:《赠惠民局提领仁斋张君序》,载《宋濂全集》第2册,第932页。还有一些出生于北方的名医,南下江浙一带传播医术,著书立说,与当地名儒结为至交,深受当地民众的敬重。许昌人滑寿,字伯仁,自号撄宁生。此人博通经史,精于医术。在宋濂看来,“江南诸医未能或之先也”,著有《素问钞》、《难经本义》行于世。此外,他还以《内经·骨空》诸论及《灵枢·本输》篇所述经脉未易释解之词义者,条分缕析,详加注释,编成《医家十四经发挥》三卷,宋濂为之序。⑥宋濂:《〈医家十四经发挥〉序》,载《宋濂全集》第4册,第2020-2021页。
毋庸讳言,朱丹溪的医学成就与北方医者南下及其传播医术的活动密不可分。与其说朱丹溪是刘守真医术在江南地区的传承者,毋宁将其及众弟子视作共同推动元末江浙医学进步的先驱。浦江戴原礼是宋濂的同乡,他生于儒学世家,自幼敏求好学,后来前往乌伤(今浙江义乌)师事朱丹溪学医,朱氏见其颖悟超常,遂倾心教授,成为远近闻名的医者。①宋濂:《送戴原礼还浦阳序》,载《宋濂全集》第2册,第805—807页。值得一提的是,戴原礼的父亲戴士垚(1307—1349,字仲积)也是朱丹溪的学生。正如宋濂所说:“先生(指朱丹溪)之弟子虽众,得其真切者,唯仲积父子为优。”②宋濂:《题朱彦修遗墨后》,载《宋濂全集》第2册,第809页。不幸的是,戴士垚早亡,“原礼以其学行于浙河之西,从之者日益众。”③同上。戴仲积的弟弟戴叔能与宋濂为同门友,且交往最久。仲积有两个儿子皆承继先志从医,他们分别是戴思恭和戴思温,④宋濂:《戴仲积墓志铭》,载《宋濂全集》第4册,第2116—2117页。至于“原理”究竟是两人中谁使用的“字”,笔者未得其解,有待确证。通过以上叙述可以发现,师传和家传是江南医学得以快速发展的重要途径。
宋濂与朱震亨的交往以及相互间的关系,是值得探讨的另一个问题。宋濂本人记载说:“予尝从先生游,而交原礼诸父间甚欢”⑤宋濂:《题朱彦修遗墨后》,载《宋濂全集》第2册,第809页。。于此看来,宋濂也有从朱丹溪问学的经历,并在此时结识了戴仲积、戴原礼父子,彼此相处甚洽,结下情谊。此外,壬辰(1352)秋,宋濂身患疾病,家人“闻丹溪朱先生彦修以医名四方,亟延治之。先生至,既脉曰:‘内摇其真,外劳其形,以亏其阴,以耗其生,以收视返德于太虚之庭,不可专籍药而已之也’。因属其高弟子贾君思诚留以护治之。……余疾于是乎告瘳,而贾君有功于余者甚大矣”。⑥宋濂:《赠贾思诚序》,载《宋濂全集》第3册,第1975页。名医为名儒医病在其时与当下并不少见,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一段师生的缘契。十分有趣的是,前述那位恪尽医道、精心护理宋濂的贾思诚不仅是朱丹溪的高徒,还是宋濂的表弟。此人曾同景濂一起师事城南闻先生研习经传,后来忝列朱震亨门墙,“诸儒家所著,无所不窥;出而治病,往往有奇验”⑦宋濂:《赠医师贾生序》,载《宋濂全集》第1册,第53—55页。。江南名医中还有不少人是朱丹溪的学生,限于篇幅,此不一一赘述。笔者研读史料时发现,在江南地区,大凡成功的医士又是学养深厚的儒者,他们同当地知名的文人墨客相互唱酬,彼此结下很深的友谊,宋濂与朱丹溪的交往就很能说明问题。宋濂对朱丹溪敬重有加,他不仅为朱母和丹溪本人撰述《元故朱夫人戚氏墓铭》、《故丹溪先生朱公石表辞》,还纂著《蜀墅塘记》,以此记载朱丹溪在至正四年(1344)夏天带领当地民众修偃筑堤的事功。因此,名医、名儒以及菁英群体对江南基层社会的影响和垂范作用是值得学者关注的新课题。
明初入华日僧及遣日僧使事迹辑考
笔者在披读《宋濂全集》时,辑录了几条明初入华日本禅僧的史料,想必对研究元末明初的中日文化交流有所裨益,现介绍如下。
一、令仪范堂与简中原要
宋濂在《赠令仪藏主序》中谓:“范堂仪公,日本之人也,俗姓藤氏。修习禅观,夙夜匪懈。至正壬寅(1362)秋,航海自闽抵浙,参叩尊宿,咨决法要。洪武癸丑(1373)冬,复来蒋山为侍者,寻迁掌藏史,丛林中以法筵龙象期之。范堂以予颇究內典,圆顶方袍之士,无不获文句而去,谒予以征赠言。”①宋濂:《赠令仪藏主序》,载《宋濂全集》第2册,第1098页。据此而知,日本禅僧范堂仪公初于至正二十二年自福建抵浙江,随侍江南名僧游学。洪武六年来蒋山为侍者,中间相隔十一年,其行业踪迹无从考明。宋濂另撰《赠简中要师游江西偈序》亦云:“方外范堂仪公来言:‘同胞有原要字简中者,日本之人也,姓藤氏,为其国贵族。依能仁国济国师给洒扫之役。久之,国师为薙落,受具足戒。……每慕中夏禅宗之盛。洪武甲寅(1374)夏,不惮鲸波之险,航海而来,憩止南京大天界寺。闻江右多祖师道场,欲往礼其灵塔。颇闻古有赠言之礼,世恒相因,先生能不废之乎’?”②宋濂:《赠简中要师游江西偈序》,载《宋濂全集》第2册,第1080页。据上引资料可知,简中原要亦是日本僧人,出身贵胄,因仰慕中华禅宗,欲赌圣迹,遂于洪武七年(1374)泛海抵达中国南京修行。令仪范堂和简中原要两人都是僧人,想必在他们来中国之前彼此已经相识。因此,由令仪范堂代简中原要索序于宋濂当是情理中的事情。从以上引文还不难发现,除江浙外,江西一带的佛教崇奉亦十分兴盛。不然,日僧简中原要为何执意“欲往礼其灵塔”。
二、汝霖良佐
宋濂《跋日本僧汝霖文稿序》称:“日本沙门汝霖名良佐,远州高圆人,姓藤氏”③宋濂:《跋日本僧汝霖文稿序》,载《宋濂全集》第2册,第1073页。。业师陈得芝先生考证认为,汝霖于元至正二十七年(1367)来华,其时江南已在朱元璋治下,宋濂此跋系洪武九年(1376)应其请而作。④参见陈得芝师:《古林清茂与元代中日佛教文化交流》,载氏著《蒙元史与中华多元文化论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59页,注释(3)。该跋文称:汝霖“遍参名山,精于禅观”,“尝掌书记于苏之承天寺,继同五山诸大老入钟山点校《毗庐大藏经》”。⑤宋濂:《跋日本僧汝霖文稿序》,载《宋濂全集》第2册,第1073页。洪武九年(1376),汝霖良佐“泛鲸波东还,以文鸣其国中。”⑥同上。很显然,日本禅僧良佐在华游历时,“凡遇文章钜公,悉趋事之,故得其指教,深知规矩准绳而能使文字从职无难也。”⑦同上。因资料有限,我们目前还无法考述汝霖良佐与中国文人交往的情况,但其汉学造诣深受宋濂称许:“予读之至再,见其出史入经,旁及诸子百家,固已嘉其博赡。至于遣辞,又能舒徐而弗返,丰腴而近雅,益叹其贤。”⑧同上。一位日本禅僧的书稿能得到宋濂的推重,绝非平庸之辈。
三、古先印元
据宋濂《日本建长禅寺古先原禅师道行碑》记载,“禅师讳印元,字古先,世居相州(镰仓),姓藤氏。”八岁时师事圆觉寺桃侯德悟法师,十三岁剃度,受具足戒。此后,遍参诸师门庭,皆无所得。因其仰慕中华佛法渊薮,遂于元仁宗延祐五年(日本文保二年,1318)来到中国求法。起初,他前往天台华顶峰拜谒无见先睹禅师,先睹即为临济宗虎丘派破庵禅系的名僧,然而他却力荐印元前往杭州天目山拜望中峰明本禅师。印元至天目山后,明本见其求法心切,态度至诚,“遽命给侍左右”。至于明本对印元的谆谆教诲,《明本禅师杂录》卷中《示日本元禅人》有一则法语指称:“此心迷成生死,悟成涅槃,然生死之谜固是难遣,殊不知悟之涅槃犹是入眼金尘”①《明本禅师杂录》卷中《示日本元禅人》,载《禅宗全书》第48册,第333页。。古先印元闻此话语,不觉通身汗下。为时未久,豁然大悟,如入“银山铁壁”,明本禅师为之欣然。其时,虚谷希陵、古林清茂、东屿德海、月江正印诸日僧“各据高座,展化于一方”②宋濂:《日本建长禅寺古先原禅师道行碑》,载《宋濂全集》第2册,第1131—1134页。。印元皆一一前往拜谒,“诸大老见其证悟亲切,机锋颖利,以‘丛林狮子儿’称之”。
元泰定三年(日本嘉历元年,1326),印元随日僧清拙正澄回到日本,正澄在本地弘扬佛法,得到印元的鼎力襄助。历应二年(1329),受京都天龙寺梦窗疏石(1275—1351)国师的邀请③宋濂:《日本梦窗正宗普济国师碑铭》,载《宋濂全集》第2册,第1011—1015页。,主持甲州(即甲斐,山梨县)慧林寺。此后,历迁京都真如寺、万寿寺、镰仓净智寺。印元兄长新建普应寺后,力请其为开山主持。再后,又主持镰仓长寿寺、圆觉寺。应安七年(1374)正月,印元圆寂,世寿八十,敕谥“正宗广智禅师”封号。
值得一提的是,至正元年(1341)夏,印元对其业师古林清茂心存感激,当他得知日本森禅人立志刊刻古林在金陵保宁禅寺语录的讯息后,高兴地说:“昔尝居其座下,诸彦欲倩为书,时迫东归不果。今当以森公之志,以补所欠”。于是为之劝募,共成其事,于次年(日本北朝康永元年)刊行。④此据《古林清茂禅师语录》卷5末附《竺仙梵仙跋》。
四、明初遣日僧使——仲猷祖阐 无逸克勤
明朝初立,朱元璋统一四海,“华夏归于正统”,周边国家相继奉表纳贡。宋濂记载说:“高句丽最先,交趾次之,流求、琐里又次之。于时日本良怀亦令僧祖来奉表而至。”⑤宋濂:《送无逸勤公出使还乡省亲序》,载《宋濂全集》第2册,第894页。至于这位“入明奉表”的日僧祖来的事迹,《明史》记载说:洪武三年(1370),日本国王良怀“遣其僧祖来奉表称臣,贡马及方物,且送还明、台二郡被掠人口七十余,以四年十月至京”⑥[清]张廷玉等:《明史》卷322《外国传三·日本条》,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8342页。。仔细比对宋濂和《明史》的文字,二者略有细微的差异。宋濂称“祖来奉表而至”,而《明史·外国传》谓:“祖来奉表称臣”。孰是孰非?日本学者木宫泰彦研究认为,据怀良亲王一贯的强硬态度推测,不可能奉表称臣。⑦[日本]木宫泰彦著,胡锡年译:《日中文化交流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512页。笔者认为宋濂的记载和木宫泰彦的分析应当更符合当时的实际情况。
洪武五年(1372)五月,朱元璋念及日僧祖来远道而至,特颁布诏令,命明州(今浙江宁波)天宁寺主持仲猷祖阐和金陵瓦官寺主持无逸克勤禅僧为使者,护送祖来返回日本,以通北朝持明天皇,希望循唐、宋故事,共修和好。复虑彼此言语不通,选派元末来华修行的日僧椿庭海寿和杭州中竺寺藏主权中中巽两人为随行翻译。笔者认为,我们有必要弄清楚这两位护送者的身份以及出使情况。
据宋濂《重刊寂照和尚四会语题辞》和《恭跋御制诗后》记载,天宁寺禅师祖阐,字仲猷,浙江慈溪人,俗姓陈,“少慕佛屠氏,受经于慈溪之龙山寺。寺逼近官道,迎送宾客无虚日,即杖锡江湖间,冥心兀坐,恨山不深、林不密,所见甚超诣。久之,典法藏于金陵之蒋山,道益隆而名益著。及四海弗靖,无逃遁之地,复归龙山,独处一室,泊如也。今受知于司徒荣禄方公,公命主持同里之香山寺,上人力辞,不许,乃勉就命。”①[明]乌斯道:《送阐上人住香山序》,《乌斯道集》卷8,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85页。明初,升住明州天宁寺,广开法筵,祛妄解惑。普济群生。经考察,仲猷祖阐是寂照禅师元叟行端(1255—1341)的及门弟子,因其德高望重,“今天子闻而嘉之,诏使日本,宣布圣意,日本人首抢地从化。上大悦,其往也,御制饯章,其返也,亲赐内馔”②乌斯道:《二兰斋记》,《乌斯道集》卷6 ,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48页。。
与仲猷祖阐一起护送日僧回国的另一位禅僧无逸克勤,浙江萧山人,俗姓华,少学浮图,“通儒释书,湛堂法师(元代最著名的天台宗“觉先系”高僧—引者注)诸孙也。”③宋濂:《送无逸勤公出使还乡省亲序》,载《宋濂全集》第2册,第894页。明初,被选为金陵瓦官寺主持。这里需要指出的是,仲猷祖阐是天宁寺的禅师,无逸克勤则是瓦官教僧。“瓦官教”为何种宗教?不甚明了。笔者怀疑,宋濂很可能将“瓦官寺”误作“瓦官教”。据业师陈得芝先生考证,“瓦官寺”又名“崇胜戒坛寺”,故谓之“瓦棺阁”,李太白所谓“钟山对北户,淮水入南荣”者,又《横江词》“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棺阁”是也。按《至正金陵新志》所附地图,该寺在饮虹桥之河南标有“凤凰山”,即凤凰台。按,“瓦官寺”在凤凰台之右。“饮虹桥”即今新桥,凤凰台即今南京花露岗,瓦官寺原址当在今凤游中学附近。④参见陈得芝师:《古林清茂与元代中日佛教文化交流》,载氏著《蒙元史与中华多元文化论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61—62页。戒坛寺(即瓦官寺)和保宁寺在南宋中后期曾遭破坏。入元后当有所恢复,在古林清茂主持的八年间,其地位已经不亚于十刹之一的蒋山太平兴国禅寺(灵谷寺),吸引了许多来元的日本和高丽禅僧到此参谒、挂锡。特别是古林清茂的高足竺仙梵仙应邀赴日,弘扬师学,更在日本扩大了古林清茂的影响和瓦官寺、保宁寺的声名。如此看来,朱元璋派遣瓦官寺禅僧无逸克勤出使日本是非常合适的人选。
另据宋濂《恭跋御制诗后》记载,此次出使甚为隆重。明太祖朱元璋赐以法器、禅衣等物,并诏令太官进馔饗于武楼下。其时,大天界寺禅师宗泐赋诗饯别,众大臣和儒僧竞相和答,得诗一十八韵。朱元璋阅毕,欣然命笔,俯赐和之:“释门宏胜,无理不该,无事不摄。其于忠君爱物之心,亦甚悬悬。凡可以致力,虽身命将弃之,况其余者乎?人徒见其厌离生死,辄指为寂灭之行。呜呼!此特见其小乘者尔,吾佛之为教,岂至是哉?”⑤宋濂:《恭跋御制诗后》,载《宋濂全集》第2册,第926页。,
洪武五年(1372)五月,仲猷祖阐和无逸克勤一行自明州出发,五日后,到达肥前的五岛,再经五日,抵博多。这次航行比较顺利,没有遇到征西府的阻挡。
明使遂于六月二十九日顺利到达京都。进入嵯峨的向阳院,直到八月二十九日离去,在京都逗留了两个月。①任宜敏:《明初遣日僧使考》,《江海学刊》2008年第4期。此与宋濂“祖阐受命而行,自翁州启棹,五日至其国境。又逾月,始入王都,馆于洛阳西山精舍”②宋濂:《恭跋御制诗后》,载《宋濂全集》第2册,第926页。的记载相吻合。
然而当仲猷祖阐、无逸克勤一行抵达日本九州时,仍不免受到拘禁的不公正待遇。宋濂记载说:“先是,日本王统州六十有六,良怀以其近属窃据其九都于太宰府,至是被其王所逐,大兴兵争。及无逸等至,良怀已出奔。新设守土臣疑祖来乞师中国,欲拘辱之。无逸力争得免,然终疑勿释。守臣白其事于王。王居洛阳,欲延阐主持天龙寺,无逸独先还。无逸奉扬天子威德,论以祸福,必期与阐俱。王闻其志不可夺,命舆马来迎,经涉北海。时近六月,大山高插霄汉,积雪如烂银。行一月始至,馆于洛阳西山向阳精舍。”③宋濂:《送无逸勤公出使还乡省亲序》,载《宋濂全集》第2册,第894页。留居京都期间,仲猷祖阐和无逸克勤与热衷于文字诗赋的禅僧多所往来,应请为其删改诗作,撰写序跋等。④[日]木宫泰彦著,胡锡年译:《日中文化交流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513—514页。同时,“一遵圣训,敷演正法”,且“申布威德,罔间内外,所以遣使者来之意”⑤宋濂:《恭跋御制诗后》,载《宋濂全集》第2册,第926页。。
这两位高僧除了完成向日本国王传达朱元璋诏敕的使命外,仲猷祖阐“以善道行化”,日本僧人对其敬信无比,“以为中华之禅伯,亟白于王,请主天龙禅寺。寺乃梦窗国师道场,实名刹也。祖阐以无上命,力辞之”⑥宋濂:《恭跋御制诗后》,载《宋濂全集》第2册,第926页。。无奈,日本柄国政者重申主持天龙寺之请,无逸克勤慷慨陈词道:“‘我使臣尔,非奉帝命不敢从。王如欲(祖)阐敷宣大法,宜同往请于朝。否则有死而已’君臣闻之,皆大愧服”⑦宋濂:《送无逸勤公出使还乡省亲序》,载《宋濂全集》第2册,第894页。。
仲猷祖阐和无逸克勤一行离开京都归国途中,顺道拜访了征西府,向日本国王良怀赠送了《大统历》及文绮、纱罗等物。⑧[清]张廷玉等:《明史》卷322《外国传三·日本条》,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8342页。但良怀国王对明朝心存戒意,怀疑朱元璋有迫令日本奉明正朔之嫌,把二僧拘留两年之久,直到洪武七年(1374),他们才获释回国。
同年五月,祖阐与无逸等自日本九州登舟,经五昼夜的跋涉抵达昌国州(今浙江舟山)。旋即赴南京觐见明太祖复命,朱元璋仍召见于端门。无逸克勤备陈出使的经历,仲猷祖阐也附奏说:“岛夷不知礼仪,微勤,臣不能再瞻龙颜矣。”寥寥数语道出了他们在出使过程中遭遇的种种不测与艰辛。朱元璋对其表现很满意,时值“僧祖阐、克勤等还自日本,赐祖阐、克勤白金人百两,文绮、帛各二匹。从行僧白金、绮帛有差。”⑨《明太祖实录》卷89,洪武七年五月甲午条纪事,第1578—1579页。此外,朱元璋还颁诏特命无逸克勤的父亲华毅“加冠出仕”,又念及两人已离家三年,遂赐其还乡省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