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的彩笺
2015-01-29安昌礼
望江楼,几把竹椅,几张小桌,和三两友人围坐,来一壶陕南碧绿的清茶。望江水如蓝,远山如黛,相看两不厌。天气暖和时,空气微醺,就从午后一直坐到日暮黄昏。周作人说:“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约三两知己,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弯新月爬上柳梢。茶楼亮起一串串红灯笼,清风拂面,灯影摇曳,汉江的夜晚有了几分妩媚和诗意。店家以薛涛井水为号召,言说能品出非薛涛井水者,有重奖。其实,薛涛井中的水,是用来制薛涛笺的,没听说能煮好茶。不过如此一说,反倒添了几分风雅和古意。
薛涛字宏度,生自唐代官宦人家,父亲薛郧为成都支度判官。作为独生女,幼时,一家主仆围着她转。认字念书,弹琴弄箫,样样有模有样。全唐诗中记载,薛涛在做文官的父亲和家庭的教育下,八、九岁即知道了音律。有一天,父亲薛郧指着天井中的一株梧桐树作诗歌道:“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小小的薛涛马上在旁边接上了:“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句子朗朗上口,亦合乎韵律,父亲甚觉惊奇。
12岁,其父丧,家境急转直下。薛涛的性格起了明显的变化,经受了属于自己的“生存落差”,她内敛了,多思了,抚琴吹笛有哀声。16岁了,婚嫁提上日程。可是薛涛心性高,她嫁给谁呢?情愫催生薛涛陡起一念,她做了一生中至为重大的决定,做一名入籍的官妓。以薛涛才貌,入乐籍易如反掌。因为入籍有官俸,能让母亲衣食无忧,还能保住城内的这所房子;况且一般官妓并不卖身,有官方条例为她们作保证。等到入籍手续都办妥了,她才告诉母亲,白氏搂着女儿哭一场,认了。
官妓们通常十几岁入籍,吃十来年的青春饭,20多岁脱籍,或嫁人,或做妾,或转为官员家妓,或留下来做妓官乐工,置身妓馆的管理层。薛涛入蜀六七年,容貌语音举止,兼具成都女孩儿的若干韵味。但她美得不一样,她有文化,通书史,能写诗,官妓当中这可是罕见的竞争本领。官妓围着官员转,薛涛谈李白说杜甫如数家珍,还知道郑虔王维吴道子,写书法师承二王父子……薛涛进营妓院才几天,竞争优势明显确立。
风流倜傥的段文昌对薛涛痴迷。百般哀求后,薛涛就是芳心不动,她将20个字的小诗《鸳鸯草》写在帛上,想以此婉拒这个纨绔子弟,没想一夜之后,小诗歌竟变成了流行歌曲。“绿英满香砌,两两鸳鸯小。但娱春日长,不管秋风早!”妇孺皆知。
薛涛19岁了,大权在握的土皇帝韦皋步段文昌的后尘;五十男人亦疯狂,况且他憋了两三年了。无奈软硬兼施不得,即便说出纳她为妾时,薛涛还是固执地抗命不从。幸好韦皋不是那种泼皮无赖,他平时对薛涛很是尊重。但忿忿后还是找了个罪名,罚官妓薛涛去边城松州(今四川北部松潘县)悔过来一段时间。后又实在不忍心,随便找了个理由将薛涛又招了回来。
20岁了,但薛涛还是薛涛,从松州回成都约九个月以后,她便申请脱乐籍,在城外的浣花溪边造了房子。两进大院子,一座后花园,正房厢房各十余间。房子竣工时,厨房动灶日,韦皋几乎带着“文武百官”前往祝贺。朱门前豪车迤逦,薛宏度红衣笑迎。
22岁了,23岁了,阅男无数,竟然没有一个薛涛看得上眼的。母亲白氏很着急,其实她自己也暗暗着急。终于有一个叫郑佶的眉山人出现了,“无矜色”,有潇洒,对白氏礼数周到。经过一番打听,薛涛有点儿动心了,第一次为男人失眠了。《秋泉》为证:
泠色初澄一带烟,幽声遥泻十丝弦。
长来枕上牵情丝,不使愁人半夜眠。
24岁时,心花怒放的薛涛,终于走进了郑佶在刺史官邸中新设的客房。男女坠入爱河,她第一次乐不思成都。后郑佶一度调往成都府,相对松散的工作,他便闲置官舍,长住浣花溪上的薛家宅院里。两人对几家造纸的作坊感兴趣,“薛涛诗笺”的灵感起于此时。薛涛用乐山特产的胭脂木浸泡捣成浆,加上云母粉,再掺入甘甜的井水,制成粉红色特殊的纸张,缀以图案。纸面呈现出不规则的松花纹路,清雅别致。纸型为小八行,桃红、粉红、深红、轻红,都是她喜欢的色调。薛涛笺是爱的颜色。激烈与娇羞触入涩感正好的红色纸纹。
郑佶还买下一家上等纸坊,作为献给薛涛27岁生日的礼物。这男人还研究造纸的工艺,—头扎进纸坊,天黑不回家。成批购买芙蓉粉,他亲自把关,跑到产地去。薛涛诗笺问世后,小批量生产,售价不低,却供不应求。西川节度府及所辖州县,长年订购。成都的有钱人家趋之若鹜。
后来李商隐盛赞薛涛笺:“卜肆至今多寂寞,酒垆从古擅风流。浣花笺纸桃红色,好好题诗咏玉钩。”公元9世纪30年代以后,长安诗人用薛涛笺渐趋普遍。写情诗不用此笺,自觉汗颜。段文昌把这浪漫纸推荐给杜牧、元稹。元稹又推荐给白居易。以桃红色为主的小巧而昂贵的诗笺,也见于江南。薛涛芳名物化了,并且在她如花似玉的芳龄。诗笺把她的丽影和故事带向四方。薛涛与郑眉州的爱情故事传于成都及州县市井,她俏立清江的身姿成了一道夜景。她的诗歌、服饰、红笺,乃是若干年间成都人追慕的时尚。
在郑佶人间蒸发多年后,当时还是朝中的监察御史的元稹,因公务被派入蜀,一面之缘后,就有了《寄赠薛涛》。稹闻西蜀薛涛有辞辩,乃为监察使蜀,以御史推鞠,难得见焉。严司空潜知其意,每遗薛往。泊登翰林,以诗寄之。
锦江滑腻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
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
纷纷辞客多停笔,个个公卿欲梦刀。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这一首诗是元稹回到京城后寄给薛涛的,元稹在西蜀还赠有不少诗给薛涛,薛涛得到元稹的诗后,亦心生仰慕之情,不断传诗与元稹。两人诗笺传情,眉眼传俏,心旌摇荡,终于在成都演出了一幕才子佳人往来酬唱、推波揽月、巫山云雨的佳话来。薛涛比元稹年长11岁,对元稹极尽成熟女性的呵护和关爱。元稹自是风流情种,不避薛涛之年岁,只一味沉溺于两人世界的风月柔情之中,每天为这段天作的姻缘而喷吐出无限的情诗莺语,一时也过得快活淋漓。
三月后,朝廷将元稹召回长安。薛涛哭瘦了桃腮,元稹叹薄了嘴唇,最后都不得不锦江止步,岸边洒泪,望秦关暮影,掩袖咽啼而别。元稹回到长安,在仕途上是时贬时宠,命运多舛,但他的才子风流品性仍是不易改。一方面他吟诵创作了大量的诗作,一方面亦不忘偎红倚绿的消魂肠断。初回长安,还不能忘情于与薛涛的恩爱缠绵,不时有诗作酬唱往还。
薛涛收到元稹之诗,自是激起无限思念,在川中的登高北望,雨夜剪烛,吟诗题笺,洒泪红帕,成了她寄怀相思的伤感表现,为了能将凄艳的深思寄给心上人,薛涛自己动手设计,用上好宣纸制造了小幅松花笺百余幅,用来题诗寄与元稹。就这样,每每在秋高萧瑟之日,夜雨滴檐之时,一双纤纤玉手就会展开红色的松花笺,在书案之间、磨墨提笔,以一手漂亮的书法,将在心中煎熬出来、情意绵绵的诗句、和着眼泪写在松花笺上,遥寄远在千里之外的情郎元稹。
全唐诗收录的一首薛涛的《寄旧诗与元徽之》内容与全唐诗收录的元稹诗《寄旧诗与薛涛因成长句》内容中有数处不同,特别是诗中后一句,薛涛诗为“与君开似教男儿。”元稹诗为:“为君闲似好男儿。”不知哪首为准。其中的“红笺写自随”句,应是薛涛的写照。
对于才女,自古文人都爱慕,才子佳人、红袖添香的故事简直让人难禁风流之心。爱情是从古至今永远诉说不尽的话题。从几千年前的《诗经》里,我们就知道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知道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今天,关于薛涛的印象,因为“彩笺”,游荡在我心里已经很久了。“浣花笺纸桃花色”,薛涛笺,是在一个朋友那里无意发现,再死乞白赖地要来。彩色的,粉红色为主色调,上有松花纹理,散着淡淡的香味,清雅纤秀之态总能定格我的目光,似思非思。也曾解读过“薛涛笺”,濡染着的全是历历风流和点点泪痕。
由薛涛我忽然想起了陆小曼。这位当年北京城的名媛,却真正是个十足的才女。十六七岁已精通英文、法文,还能弹钢琴、画油画;拜过陈半丁学花鸟,偶尔也去北洋政府为外交部做翻译。1926年陆小曼与徐志摩结为秦晋之好,婚后不久他们将家从北京迁到了上海,陆小曼平日无事,便跟随贺天健画起了山水。贺天健与小曼、志摩约法三章:老师上门,杂事丢开;专心学画,学要所成;每课80大洋,中途不得辍学。那时贺天健每周上门授课两次,授完课,当场兑付80大洋。只可惜学了一年多,因为诗人的不幸遇难,陆小曼伤心欲绝,学画就停下了。
陆小曼画过一幅山水长卷,陈从周先生说这“山水秀润天成”,是陆小曼临终时交给他的,后来陈先生将它交给了浙江博物馆。山水卷上留下了邓以蛰、胡适、杨杏佛、贺天健、梁鼎铭、陈蝶野等人的题跋。徐志摩逝去那天身边正携带着这张画,他原是想带去北京再请人题些字的,没想飞机失事,他就这样轻轻地走了。好在长卷放在铁箧中,人已去物却安然地保存了下来,成了历劫之物。胡适在画后题了一首诗:“画山要看山,画马要看马,闭门造云岚,终算不得画。小曼聪明人,莫走这条路,拼得死工夫,自成其意趣。小曼学画不久,就作这山水大幅,功力可不小!我是不懂画的,但我对于这一道却有一点很固执的意见,写成韵语,博小曼一笑。”贺天健题道:“东坡论画鄙形似,懒瓒云山写意多;摘得骊龙颔下物,何须粉本拓山阿。辛未年中秋后八日,天健。”那年1931年,陆小曼29岁。
解放后,陆小曼在政府的关心下,进入了上海文史馆,成了上海画院的一名画师。不过画院她是不常去的,因为身体不好,更多的时候,她都呆在家里读书、作画,悠悠然,过着颇安稳的日子。曾为郁达夫妻子的王映霞说,上世纪50年代的某一天在钟善路(今上海常熟路)上遇见过陆小曼,虽然比以前胖了些,却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还是一个美人的轮廓。只是“年来更识荒寒味,写到湖水总寂寥”,没有了心爱的人,美人多少还是叫人觉得伤感、遗憾。
“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坐在缺少下联的望江楼,望着一口古井,据说因为多才多色的薛涛的香魂潜没在井中,所以这水就香艳名贵了。
明嘉靖《四川通志》记载:“薛涛井,在锦江南滨,女校书以水制笺,故名。”浣花溪、碧鸡坊是薛涛故居所在地,而故址遗迹早已不存。自明蜀王府仿制薛涛笺的纸房水井,被称薛涛井后,一些文人认为薛涛应“家居井旁”,就把此地视为薛涛故居了。明嘉靖成都知府刘侃有《过薛涛故居》诗:“寂寂深林扫故居,江风江雨乱籧篨。蛾眉自古应无数,犹说当年薛校书。”清嘉庆十九年四川布政司方积、成都知府李尧栋等在薛涛井旁建吟诗楼和浣笺亭等纪念性建筑。次年,李尧栋跋吟诗楼云《唐诗纪事》云:薛涛井在锦江南岸,旧名玉女津。涛家井旁取水造十色笺纸,名浣花笺。又云:涛晚年居碧鸡坊,创吟诗楼,偃息其上,诸名士多与唱酬。碧鸡坊在城内西北隅。《益州记》:成都之坊,百有二十,第四曰碧鸡坊。岂旧居在锦江,而晚年始移居城内耶?“兹于井旁造小楼数楹,仍颜曰吟诗楼,以存其遗迹,登览者忽泥其地焉。”
望江楼畔读遗篇,淡日凉风竹影翩。
唯叹我来千载后,吟诗不得浣花笺。
穿越千年的时光,幽婉秀丽的浣花溪静静流淌在看花人身旁,风尘岁月的繁华,如梦般瞬间消逝在春尽花落的忧伤里。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暮年的薛涛却让人心中冉冉飘起丝丝暖意——彩笺因为薛涛而让人留恋,薛涛因为彩笺而愈加美丽。彩笺作为文具已渐渐失去它的实用意义,但作为文玩确是颇有艺术价值的藏品,大概是纸张不好保存或缺乏对其重视的缘故,时下要在文玩市场上寻求几套旧时的彩笺已非易事。近几年各大拍卖会的古籍善本专场上,笺纸、笺谱虽然价格不菲,但都得到藏家追捧。对着薛涛彩笺,衬着窗外红日下婆娑的树影露出的清朗,让人追思联翩。公园里的工艺品商店也有“薛涛笺”,即“浣花笺”出售,不消说已经是赝品了。
据有关史料载,元稹与薛涛都是卒于831年。这冥冥之中,可有灵犀之通矣。薛涛死后,是当时的西川节度使段文昌为奠撰写了墓志铭,上题:西川校书薛洪度之墓。又是一年一度的秋天,成都的青竹仍绿,菖蒲枇杷成丛,溪水清澈,我走进“望江楼公园”中,万里桥是薛涛的故居旧地。一处新修薛涛坟墓前,已不是段文昌的题额。墓前散落着莒蒲和枇杷的败叶,举眼望去,在秋风中摇曳着的枇杷和菖蒲,散发着一种怀旧的气韵,那满院翠竹在微微地嘎响着,好像在切切诉说着远古的幽怨。斜阳已下,风开始变得有点阴冷,那是西蜀千年的古风吗?突然,我有些心痛。
作者简介:
安昌礼,生于山东。毕业于哈尔滨师范大学,现为张家港市作协副秘书长,职业画家。作品多次获奖,在《民族文学》《北京文学》《北方文学》《山东文学》《福建文学》《青海湖》《草原》等刊物发表,其中散文曾获得中国作协全国散文大赛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