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浮华中的布鞋院士李小文
2015-01-28
李小文留给人最深的印象,是去年4月他在中国科学院大学做讲座时被拍的一张照片。照片里的老人一袭黑衣,瘦削的面庞上蓄着胡子,光脚穿着一双黑布鞋坐在讲台前,低头念着发言稿。这种山村老人形象与院士身份形成了强烈反差。
李小文喜欢喝酒,有媒体报道,61岁时的他每天能喝一斤二锅头。和他最喜欢的武侠小说《笑傲江湖》里的令狐冲一样,他身上经常揣着酒壶。还有人将他与陶渊明等魏晋名士相提并论,“外表不羁但是有着仙风道骨”。
然而在刚刚过去的2014年里,被网络流传的“布鞋院士”、“扫地僧”因病医治无效,于2015年1月10日下午在北京医院逝世,享年68岁。
不可预知的人生
李小文,中国遥感学家、地理学家。1947年出生于四川自贡市,原籍安徽池州市贵池区。1968年毕业于成都电讯工程学院。1985年获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地理学博士学位。现任北京师范大学遥感与GIS研究中心主任,地理学与遥感科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师范大学地理学与遥感科学学院院长,长江学者特聘教授,此外还在国内多所高校兼职教授、客座教授、名誉院长,专长于遥感基础理论研究,是 Li-Strahler几何光学学派的创始人,成名作被列入国际光学工程协会“里程碑系列”,在国内外遥感界享有盛誉。
然而如今的这些成就与读书时那个调皮捣蛋,成绩平平的李晓文来说,是不可想象的。
李小文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房里,父亲是工程师,母亲是会计,小时候,家教虽然严,但父母的工作都很忙,没时间管。四岁的时候,就被送进了小学。初中的时候,上了一所用他所说的“很破烂的中学”,“我属于那种调皮的小孩,上学也没有动力,从来不想去考高分,也从来不在班里争什么名次,但我做题比较灵,也比较快,我交卷的最快纪录是老师刚在黑板上写完题,我就交卷出去玩儿了,好在每次考试我都能刚好及格,成绩能一直保持中等。”他回忆自己的中学生活说。
1963年进入成都电讯工程学院,那时候的他还是不爱上课,不爱做作业。就因为平时很少交作业,所以大学第一学期好几门课的老师都要求他去“置疑”,“置疑”就是老师看看你这门课还需要补些什么,补完再去参加考试,免得不及格。李小文说,“好多同学都觉得被老师叫去“置疑”是很丢脸的,可我却挺高兴地就去了,跟老师乱扯一通,临走时,老师总会说,你别置疑了,去考试吧”。
改革开放后,他作为公费留学生到美国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地理系地理学与遥感专业攻读硕士,回忆在美国的学习,他说:“只是觉得自己是公派出来的,回去以后还要好好做事,学得太差不好意思,所以,也就稍微比原来认真了一些。但我对自己的要求始终是及格就行,因为从小就是这么个性格。在美国念研究生,满分是五分,三点五分以下要受警告,我每次都争取考试高于三点五分,但如果考上了四分我就觉得自己吃亏了,得尽量把分数压下来。”
“好像干得最多的事就是读小说。因为包括金庸武侠在内的很多小说,都是原来在国内根本看不到的。图书馆里专门有一层楼是中国、日本等东方国家的小说,我当时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小说。他们的图书馆是开架式的,借多少都没限制,我每次都提着旅行袋去借书,一次借一袋。我当时最喜欢读金庸,最喜欢《笑傲江湖》里的令狐冲。我觉得自己在性格上还是有点像令狐冲的。”
“个头不高,人很瘦,活跃得很哦。”李小文初中班主任、语文老师杨朝瑞用“小调皮”来形容自己的学生。1957年,李小文进入原成都市第28中学(现成都树德协进中学)。对于老师教授的知识,只要他明白了,就不想再听,“原来桌子高,他人小,听懂了埋着头开始做自己的事。老师在上面只能看着他的后脑勺,根本看不到正脸。”思维跳跃的他,常常让高中物理老师谢世玺哭笑不得。“经常接话,还提些怪问题刁难我。”但谢世玺相信,“他思维活跃、聪明,很多知识一学就会。等他懂事,能静下心来研究学问,一定会有很大的成就。”
老师给予的关爱和包容,影响了李小文的一生。2013年,树德协进中学百年校庆,李小文以《教兼慈严》为题撰写了一篇1243字的文章,回忆自己在树德协进中学的年少时光。“我人生的第一次转折来自我所受的中学教育……调皮捣蛋,不谙世事;学习成绩不突出,只求及格回家不挨打;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按当时的‘标准’,我真是个不讨喜的学生。但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们仍以极大的耐心和宽容悉心呵护,为我营造了一个相对宽松的环境。”他饱含深情地写道:“母校留给我的是大量温馨的回忆,而不是压力和恐惧。母校的老师们以‘教兼慈严’为我上了人生的第一课。”
学生眼中的李小文
谈及对李小文的印象,很多学生都不约而同的用了同一个词,平易近人。身为中科院院士,遥感领域泰斗级专家的他,从没有让学生感到过距离。
北师大地理学与遥感科学学院硕士研究生小李告诉记者,李先生是一个低调的不能再低调的人。“平时就是大家在网上看到的形象,衣着朴素,一双标志性的布鞋。”地理信息系统专业博士生小丁也是李小文的学生,他说每次去李老师家,那里的一个沙发永远都是给学生坐,“他就坐一个小板凳,听我们分析观点,表示认同了还开心地拍着大腿‘蹦’起来,像个老顽童……”
还有学生说,记得第一次跟他接触是14年3月份我研究生复试三四天后,他打电话通知我我被录取了,而且是他亲自打电话给我,所以当时就非常激动。复试那天他没到现场,他一上来就跟我道歉,我当时就感觉到消受不起,觉得他非常平易近人,第一印象就是这样。
学生胡荣海说,李小文在讲解遥感知识时,特别擅长比喻,遥感观测力学中有“尺度”效应,李小文是这样解释的:观测就和看美女一样,太远了什么都看不清,太近了看到她的毛孔又不美了,只有不远不近时,才是最美的。
他善于用古诗词解释复杂的遥感理论。谈到遥感的优势,李小文引用苏东坡《题西林壁》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讲到遥感的大气纠正,他引用“扬州八怪”之一的金冬心的诗:“夕阳方照桃花坞,柳絮飞来片片红。”讲到自己的成名作“遥感几何光学模型”,他说其实就是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一诗中的“草色遥看近却无”,春草直生,远看绿色浓郁,但站到近处看,绿色就没有那么浓密了。
在学生王易的印象里,每次见到李老师,脚上都是一双布鞋,甚至裤腿也会挽起来,和网上流传的照片几乎一模一样。她纳闷,为什么老师会因此出名,“这些都是我们见惯了的。”
然而这个外表看起来不起眼的土院士,致力于地物光学遥感和热红外遥感的基础研究和应用研究,长达二十余年来,他创建了Li-Strahler 几何光学模型,是中国遥感基础研究领域少数几位国际知名专家之一。
有人曾问李小文喜欢带什么样的学生,李小文的观点是“有教无类”,“只要愿意跟我念书的,我都愿意带”。
美国波士顿大学地理系主任Strahler教授曾评价,作为领域内最顶尖的几位科学家之一,李小文的快乐更多来自他的学生。
李小文喜欢和学生打赌,学生们也知道,老师和自己打赌另有用意。
他从来不反对学生的意见,哪怕是特别幼稚的想法,他也会让学生试一试,而打赌更能坚定学生尝试的决心。
有一次,一名学生在实验观测中发现,太阳可以从东北方向升起、西北方向落下。李小文起初认为这有悖于人们的常识,为了给学生一个发现真理的机会,他就和这个学生打赌。师生俩分头查阅资料,仔细论证。
最终,学生赢了老师。
“土院士”李小文
李小文似乎天然不愿将精力耗费于外在修饰。在四川长大的他从小爱打赤脚,就连恋爱时“见女朋友家人也光着脚”。2001年,在长江学者的颁奖典礼上,他也是光脚穿着布鞋。上世纪80年代,出国留学前特意缝制的两身西装,因为穿在他身上“像是偷来的”,在异国他乡几乎没有派上用场。令他庆幸的是,“幸亏是在美国,要是在讲究绅士风度的英国,也不大好穿得随意了”。
北师大的一位同事回忆,李小文第一次来学院报到时,穿着白衬衫和黑裤子,手里拎着上世纪80年代流行的半圆形黑包,脚上也是一双布鞋,“特别土”。当时,门卫以为他是来推销的农民,毫不客气地将他挡在了门外。还有一次,他去学院领院士生活补助时,斜挎着一个破包,站在财务处的柜台前,被学生误作是“修空调的师傅讨要工钱”。
北师大地理学与遥感科学学院教授谢云回忆第一次见李小文时的情景,那时,学院里一名老教师即将退休,为了让学院在遥感领域进一步发展,领导邀请了在中科院遥感所的李小文,“那时他才53岁,已经有那么多成果了,在我们眼里那就是偶像。”
一天,谢云下楼时,发现迎面上楼的男子穿着白衬衫黑裤子,手里拎着上世纪80年代流行的半圆形黑包,脚上是一双布鞋,“特别土,我还想这人来我们这儿有什么事,别人告诉我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小文。”
偶像的这身装扮,让谢云很意外。谢云说,这么多年不管冬夏,李小文都穿布鞋,冬天穿的是大厚布棉鞋。虽然系里好几个老师也穿,“但他们都穿袜子,李院士不爱穿。”
他自感,“初次见面的人对我的印象大多不好”,可能还是“因为不修边幅”。他总结道,“在以貌取人的社会,衣着随便还是会惹些麻烦,吃点儿小亏”,但又紧接着说“无所谓”。
“身上的东西越少越好。”李小文用一种笃定的语气说。他难以忍受生活里的琐碎小事。他的一口牙齿在车祸中被撞松,因为不耐烦“一颗一颗地治”,就干脆拔光了事。他不爱管钱,几乎不碰银行卡。有一次,他的银行卡消磁了,“只有本人签字才能重办”,才极不情愿地被家人哄进银行。
他不愿参加繁冗的社交活动,将自己的生活半径缩减在自由书斋里。有时去外地开会,他也恨不得“白天去晚上就往回赶”。
一点素心,三分侠气,伴你一蓑烟雨任平生!
1月7日,李小文院士获评2014年度“感动师大”新闻人物。尽管因身体原因没能出席典礼,“布鞋院士”李小文还是赢得了北京师范大学师生的尊敬。颁奖词如此写道:当众声喧哗的网络将“布鞋院士”的盛誉簇拥向你,你却独盼这热潮退却,安静地做一辈子风轻云淡的“技术宅男”。梦也科研,成就“20世纪80年代世界遥感的三大贡献之一”的是你;酒里乾坤,三杯两盏淡酒间与学生趣谈诗书武侠的,也是你。还是那双布鞋,一点素心,三分侠气,伴你一蓑烟雨任平生!
媒体曾说,李小文院士“简约朴素的形象与朴实无华的谈吐,实在是我们与纯粹的一次邂逅”,是社会对学界弥足珍贵的真性情的回望与期冀。简约纯粹,这无疑是李小文院士留给我们的最珍贵的遗产。
正如他的大学同学戴绍基所说的那样:“李小文的言行,维护了传统知识分子的风骨,本色、随性,这种影响甚至比他在遥感领域做出的贡献更可贵。”这也是我们今天悼念他的真正原因。
李小文先生的遗体告别仪式定于1月16日上午10点在北京八宝山殡仪馆东礼堂举行。记者了解到,李小文院士生前的同事、朋友、学生,届时可到北师大西门或中科院遥感与数字地球研究所乘车前往。“除了16日的遗体告别仪式,学生们可通过网上悼念的方式追思李先生。”
曾经,李小文拟下一份“尊严死”遗嘱,不允许在他身上使用“插管、呼吸机和心脏电击”等急救措施。他理想中离开世界的完美方式是:“不浪费国家资源,不给别人带来拖累,不让自己遭那么多痛苦”。李小文的妻子自我安慰:“这正随他的愿了。他走得痛痛快快,没有太多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