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批评应是真理的呈现
2015-01-28杨光祖
杨光祖
文学批评是寻求真理的呈现,是去蔽澄明之境的敞开。正是在无蔽中有着遮蔽最深却未曾道出的东西,批评家就是让它表现出来。但是,我们知道,道出真理,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说出真相,也是备受阻挠。很少见到作家不骂批评家的,包括一些大师级的作家,只是有含蓄与否之别而已。当然,批评家不见得每次批评都很到位,偶尔也有脱靶的可能。但脱靶,并不见得就是人身攻击的理由。作家批评评论家,倒可以理解,而批评家反过来无法容忍批评家的批评,却是让人感到奇怪。
我曾说,中华民族是一个非理性的民族,是一个不讲“理”的民族。我们的现代化就是从伦理到契约的过程。虽然理性也有很多问题,它应该也有它的边界。但我们目前的状况是还没有反思理性的资格。西方哲学的“being”,是我们缺乏的,我们不太在乎“真”“是”“真理”等等,我们在乎的是伦理,是面子,是为尊者讳,为贤者讳,为长者讳。这种所谓的伦理、血亲、面子文化,严重阻碍了中华民族的前进,也阻碍了中国文学批评的成熟。
但总是有一些真正的批评家在泥泞的路上,艰难跋涉,风雨无阻,冰霜不惧。王鹏程就是其中之一。王鹏程,陕西咸阳人也,清华大学博士毕业,现为南京大学博士后,师从著名学者王彬彬先生。王彬彬先生,也是我非常敬仰的当代学人,学养丰厚,眼光犀利。
严谨考据功夫里的真理追求
我与王鹏程素昧平生,至今一次未见,但却已是神交久矣。这是要感谢网络,感谢全球化的。没有网络虚拟世界,我们这样的外省边远学人,哪里有指点江山,结交高人的机会?要说文学批评,更是岂敢。这不,王鹏程连著名的严家炎先生,都开始批评了。我多年一直订阅《粤海风》,2012年初看到第1期的一篇文章《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的批评》,洋洋洒洒,颇见功力,于是记住了作者王鹏程。要知道,这年头,批评是见不得人的,被批评的人不高兴,没被批评的人,也不高兴,因为我们的社会是你好他好大家都好,所谓乡愿是也。更何况他批评的是北京大学著名的资深学者严家炎。我还真佩服他的胆量。如今的学术界已经形成了圈子,而圈子里讲究圈子利益。后来,偶尔的机会,从网络上认识了王鹏程先生,才知道是一位青年才俊,刚从清华大学博士毕业。他敢讲真话,敢讲实话,不为尊者讳,不为名家讳。这是当下中国学界极其罕见的高贵品质。
新世纪以来,高校急速地市场化、商品化,资本大幅度地介入,学者绝大多数都耐不住了寂寞,更耐不住清贫,纷纷抢课题。就中文系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编写文学史、作品选,既扬名,也赚钱。于是,每个大学都有自己的文学史教材、作品选了。至于质量如何,鬼知道。我就翻过某高校的一部文学史,还有历代作品选,错误百出,忍无可忍,但依然一直在做着教材。我曾撰文批评过这种误人子弟的行为,可谓为师无道。而一些名气很大的学者也被各种势力裹挟挂名主编了很多教材,但其实真正的撰稿者都是那些研究生,而且都是短期速成,其中错误百出,也就可以理解了。
《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是严家炎先生主编的,应该说不会有多少错误的,毕竟是北京大学。但王鹏程经过认真阅读,发现错误依然很多,于是他就撰写了《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的批评》一文,刊发于《粤海风》2012年第1期。在文章一开篇,他就说:
就此书的“史学”即关于研究对象的了解掌握程度而言,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尤其是“文学史”(下册)中的错讹、疏漏如同过江之鲫,不胜枚举,已经不是“史识”的问题,而是知识性的错误和学风的问题,让人难以置信这是“国内学界有影响的专家和学术带头人”编写的国家级规划教材。
然后,王鹏程分三个方面:知识性的疏漏及错误,复制、拼贴他人著述出现的错误,表述存在的问题及错误,列举大量的证据论述之,证明之。看来,他是下了功夫的。
文章最后,王鹏程写道:
20世纪20年代,梁启超在清华大学讲《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提出“史家的四长”,即“史德”“史学”“史识”“史才”,并把“史德”排在第一位。何谓“史德”?章学诚说,“史德”就是“著书者之心术”,也即是柯林伍德所讲强调的“历史的良知”(historical conscience),无论是“史德”还是“历史的良知”,都蕴含着一个最基本的内容,那就是对研究对象有切实的了解、有认真的态度,所得结论必须是自己认真思考得来的,这是著史的前提和核心。《文学史》(下册)一些章节的著者,没有“史德”、缺乏“史学”,更遑论“史识”和“史才”。如果作为合著的学术著作,倒也罢了,其影响所及毕竟有限,同行也不难看出。然而作为全国大学中文系学生使用的国家规划的权威教材,其流毒所及,难以估量。学生们大都是初次接触这门课程,也难以辨别。而且在现在的教育体制和教育制度下,大多学生没有时间或精力阅读原作,文学史是他们完成文学教育的重要方式。中国有句古话,“误人子弟如杀人之父兄”。这样的教材,“嚼饭与人,徒增呕秽”姑且不说,而且误人子弟,连最基本的知识都弄出差错,这怎一个失望了得!
话说得很重的。但态度是对的。我对目前高校乱编教材,一直很有看法,深为这些学者所遗憾。集体编著,说到底就是由刚进校门的硕士生、博士生编著,导师挂名而已。作为高校老师,著书必须谨慎,而编写教材更应该慎之又慎,否则贻误学子,何止一代?
论文发表了,王鹏程出于礼貌,给严家炎先生寄去一封私信,极其客气地解释撰文的缘故,并请严老师批评。严家炎也很快给王鹏程回了一封信,语气颇为不满。王鹏程于是又写了一信解释。不料,该年第3期的《粤海风》在王鹏程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刊载了严家炎先生的回信,还有王鹏程的第一封信。严先生发表自己的私信,那是他的权利,但连带发表了王鹏程博士的私信,似乎就不太妥当,不说别的,这里毕竟还有一个知识产权和个人隐私问题。
当年严家炎批评柳青《创业史》的时候,也是一个青年才俊,与今日的王鹏程年岁不相上下。他的《谈〈创业史〉中梁三老汉的形象》《关于梁生宝形象》《梁生宝形象和新英雄人物创造问题》等一组文章,当年反响极大,柳青对他的批评也一直耿耿于怀。在文章中,他肯定了梁三老汉形象的艺术价值,对梁生宝形象有所保留。虽然是一组严谨的学术文章,可是我们阅读当时的批评文章,硝烟味还是很浓的,不少人上纲上线。但尘埃落定,严家炎先生无疑是对的,他的眼光是犀利而尖锐的,他的那几篇文章放到现在都还是很有价值。“作为艺术形象,《创业史》里最成功的不是别个,而是梁三老汉。”“我不能同意这样一种流行的说法:《创业史》的最高成就在于塑造了梁生宝这个崭新的青年农民英雄形象。一年来关于梁生宝的评论已经很多,而且在个别文章中,这一形象被推崇到了过分的、与作品实际不完全相符合的程度。”这些当时非常叛逆的观点,如今看来,是那么具有见识。
几十年过去了,当中国的学术界急剧腐败、腐朽,严家炎主编的文学史也未能免俗。面对青年才俊的直言批评,他也如当年的柳青无法接受了。先是给王鹏程寄来了言辞犀利的书信,然后又将此信以《关于文学史写作的回信》为题刊发于《粤海风》2012年第3期。而王鹏程的再次辩难的书信,却再难面世了。中国当红的学者,或者成为了权威的学者,怎么都是如此地无法对话?当年王蒙对王彬彬批评的激烈,甚至过分的反驳、辱骂,贾平凹对李建军批评的激烈反应和羞辱,都体现着中国知识分子的无力、焦虑和不成熟,当然还有专制。
王鹏程这种批评精神是当下中国文坛最罕见的。这是一代批评家的崭新面貌。这里再说到《创业史》,很多人对这部作品都给予极高的批评,我一直不敢苟同,为此还曾与几位前辈有过短暂的舌辩。但后来看很难改变他们的观点,再相持下去,就有点大逆不道,只好挂起免战牌。但我私心里,一直不大瞧得起《创业史》,看了几遍,没有看出他们认为的好来。后来,李建军说,陕西人对《创业史》,对柳青是有情感的,是不能碰的。但他后来还是碰了,他在《南方文坛》2012年第2期发表了《论〈创业史〉的小说伦理问题》,客观、公允地评价了这部长篇小说。他说:“作为小说家,柳青的眼界和生活范围都显得过于狭隘。他缺乏特立独行的批判精神”,“总体来看,他对生活的观察力和认知力,都是很不成熟甚至很幼稚的,——他不仅没有从混乱的经验里分辨出那些‘真正重要的东西,反倒通过自己的叙事将它们给掩盖了。”柳青按照他者的思想,为《创业史》预设了一个主题:“全书要表现的主题只有一个,就是农民接受社会主义公有制,放弃个体私有制”,不仅如此,他还根据不断变化的政治形势和政治需要修改自己的作品。
同为陕西人的王鹏程早在《粤海风》2010年第4期,就发表了《我们究竟应该如何评价〈创业史〉》,公开提出了的自己的观点。此文是一篇商榷文章,是对陈晓明《在历史愿望与朴素的生活书写之间——重读〈创业史〉的文学史意义》一文的批评。他以他一贯的认真,论从史出,注重文献的为学特点,纠正了陈晓明好几处常识错误。这看似无足轻重,其实极其关键,当代学者的轻率为文确实值得批评了,包括前面的严家炎诸位先生。在文章中,王鹏程披露了很多关于柳青的秘闻,他的“强硬”:
1955年,胜利社有农民退社,保留县委常委的柳青手腕很是强硬,李关信说“柳青下令说逮就逮,一绳子就捆了几个送到县上”,“肖姓的农民被关了一年。”李关信说:“在村民们看来,柳青是个怪人。”而且经常批评人,村民都很怕他。柳青给胜利社买了日本进口稻种,结果因肥力不足,又黄又瘦,农民编口谚说“柳书记,真是好,外国买根草,家家户户能饿到。”在柳青的文学世界里,“党”是中心和出发点,他在《永远听党的话》中说:“一个作家面对着中国社会、中国革命和中国的伟大群众运动,来施展他的文学技巧本领,如果不好好学习毛主席的著作,就不要想写得准确深刻。”他也是躬身践行的。
这些资料显示的柳青,和小说中的隐形作者非常吻合,李建军的文章深刻地论述,虽然基于文本,但却非常真实,甚至真实得有点残酷。
王鹏程认为,《被开垦的处女地》应该是对《创业史》影响最大的作品。并做了详细的对比研究,颇有说服力。而他对柳青对梁生宝的描写,也是不认可的。文章虽然深度不够,论述不是很到位,相较于李建军的文章,差距是明显的。但可贵的是,他的路数是对的,方向没有错。作为一位批评家,是与非,基本的艺术鉴赏力,是必须具备的,但目前很多知名的批评家已经丧失了这个东西。
王鹏程很重视当代文学文献的挖掘和梳理,他的《戴着镣铐的舞蹈——对〈白鹿原〉修改问题的实证研究》,刊《当代文坛》2009年第1期,就是这样一篇优秀的文章。我也撰写过《白鹿原》的论文,我看的是人民文学社1993年的版本,《当代》版、1997年版本都没有看过。看了他的文章,还是很佩服。这样的工作是需要耐心的,是一种辛苦活,造福别人甚多,而自己往往吃力不讨好。王鹏程细细地对比了三个版本,详细列举了删、改的文字。王鹏程从性爱删改、政治问题修订、删繁润色、《当代》发表时的压缩等几个方面做了详细的统计,其中政治问题修订,又分为四个方面:“翻鏊子”问题、关于国共两党,肃反及其他问题,如白孝文抓捕鹿兆鹏的内容。
《柳青在“延安整风”时为什么受到怀疑?》(《新文学史料》2010年第4期)也是这样的一篇佳文。王鹏程在翻阅旧报刊时偶然发现了“柳青”的八篇文章,刊载在梁实秋主编的《平明》副刊,还有生活书店主办的《永生》周刊和上海生生出版公司出版的《月刊》上,时间在1938年12月29日至1939年3月28日之间。这是难得的柳青佚文,《柳青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以及柳青的各种作品选集未见收入。柳青的资料汇编和研究文章中也未见论及。柳青在《我的思想和生活回顾》和《自传》中也无相关文字。
王鹏程不仅详细地介绍了这八篇文章的内容和一些细节。而且还探究了柳青为什么后来一直不提及这些文章的原因:
令人不解的是,柳青的这八篇佚作,一万六千余字,作者后来为什么讳而不言?如果是一篇作品,由于年代久远或其他原因,作者可能遗忘。八篇文章,要忘记似乎不大可能,其中必有隐情,所以我判断柳青有意回避。回避的原因就是文章发表在国民党《中央日报》(重庆版)《平明》副刊上,编辑又是受到左翼文学批判的资产阶级文人梁实秋,而且最早的一篇《“朗诵诗”与“集体创作”》,梁实秋还加了一大段编者按。
而梁实秋1938年因为《与抗战无关论》而遭到“左翼”文学界的讨伐。1942年5月,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再次将梁实秋作为替资产阶级文学服务的代表人物提出来,予以批评。后面王鹏程接着说:
“野百合花”事件之后,延安文艺界的空气日益紧张,柳青也不可能心静如水,我们不难想象柳青思想上的巨大压力。柳青的这八篇佚稿,也解决了困惑我们很久的一个疑问,那就是在1943年延安整风时,时为“鲁艺”文化教员的柳青为什么受到怀疑。柳青写于1943年11月的《我的思想和生活回顾》应该是受怀疑时对上级组织的思想经历汇报,不过只字未提受到怀疑。在1956年3月20日写的《自传》中,柳青提到受怀疑,却没有说明原因。
至此,一个久未解决的问题涣然冰释。看来,文献功夫还是很有作用的。《柳青早期佚作散论》也在继续这个话题。发表在《文学评论》2011年第4期,发表于《人民文学》2010年第7期的《人间存一角,聊放侧枝花——汪曾祺〈小贝编〉钩沉札记》,也是一篇钩沉考据之作,是他从国家图书馆民国期刊库的缩微胶卷里发现、整理出的汪曾祺早年的一篇作品。
沈从文新中国成立后转向文物研究,大家都认为是政治高压的结果,似乎如没有政治高压,沈从文还能写出更伟大的作品。王鹏程《沈从文的文体困境——从新近发现的长篇残稿〈来的是谁?〉谈起》一文,通过详细的文本分析,非常有力地告诉我们:
纵观其自《边城》之后直至70年代的创作,沈从文确实面临着难以克服的文体困境,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是难以解决的,因而他在屡次尝试失败之后转向文物研究,取得的成就同样卓著可观。
又说:
沈从文建国以后辍文学而治文物,并不是斩钉截铁式的突然完成,这个艰难的转向过程,一直持续到1971年写《来的是谁?》。
考据之上的义理
我们知道,中国当代文学深受苏联影响,但到目前为止,学术界对苏联文学对我们文学的影响研究,仍然极其薄弱。这里面可能也有学科分化越来越细的原因,研究当代文学的学者,大多不懂俄语,而精通俄语的人,又不从事当代文学研究。但我觉得,这是一个必须,而且也是非常应该及早研究的领域,否则,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认识,就无法进一步深入下去。比如,肖洛霍夫以《静静的顿河》闻名于世,然而在中国当代文坛有着深远影响的,还有他描写苏联农业集体化的长篇小说《被开垦的处女地》(第一部)。在一次与杨显惠的聊天中,他就说《创业史》是受了肖洛霍夫《被开垦的处女地》的影响,并承认他的创作也是受苏联文学影响很大,不过,他更多的是艾赫玛托夫,后来是《古拉格群岛》。他还谈及了张承志、张贤亮早期小说,也颇受艾赫玛托夫影响。但当时也只是听听而已,并没有想到就此写一篇文章。
王鹏程却就这个话题已写作发表了厚重的文字,刊于《当代文坛》2010年第4期的《农业合作化叙事的经验之源——论〈被开垦的处女地〉对中国当代小说创作的影响》,就是一篇优秀的此方面的代表作。在文章中,他写道:“由于苏、中集体化的国情背景迥然不同、文学传统和文学精神的差异、翻译借鉴的有意筛选遮蔽,《被开垦的处女地》(第一部)在接受的过程中存在严重的误读。其在精神层面不但未对它的译者周立波发生影响,也未对深受其影响的丁玲、柳青、刘绍棠等的创作发生精神上的触动,只是在技术操作层面上为他们提供了经验。”然后,就此论点,展开了详细而扎实的论证,文本细读功夫很不一般。他对《被开垦的处女地》与《山乡巨变》的对比研究,对《被开垦的处女地》与《创业史》《暴风骤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还有刘绍棠作品的对比研究,都是击中要害,颇具慧眼的。然后很自然地得出结论:
然而,《被》复杂的主题意蕴,精神深处的强烈阵痛,悲剧的小说结尾,以及其被作为“生活与斗争的教科书”(辛未艾语),并没有内在地影响新中国的农业合作化小说写作。新中国的农业合作化小说恰恰忽略了肖氏作品中最为宝贵的“人性话语”,人的历史进步性与人性和人的魅力也被简单地划上了等号。无论是反映土改的《暴风骤雨》《太阳照在桑乾河上》,还是反映合作化的《三里湾》《山乡巨变》《创业史》,主题明显单一、正面人物纯洁无疵,几乎都无一例外的被按照“遇到困难——克服挫折——迎来光明”的模式,结尾也都是和谐欢乐的“大团圆”的传统老调。同《被》相较,中国的农业合作化小说实在过于皮相了。这也是时过境迁之后,《被》在艺术上仍然放射出迷人的魅力,而中国农业合作化小说由于对政策的单一图解和诠释、对生活的美化和粉饰,以及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随着农业合作化运动的渐行渐远而淡出人们视野的原因。
由于有前面的详细的文本细读和对比论证,这个结论就很有说服力了。
叶嘉莹女士是一位优秀的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者,她对中国古诗词的诗心、词心的体悟是超人的,有着极高的文学鉴赏水平。可让我纳闷的是她为什么对《艳阳天》这样一部艺术水平极低的长篇小说如此青睐?(参看拙文《浩然:一个时代的结束》,刊《时代文学》2008年第3期,署名阳光)她说:“浩然的《艳阳天》之所以列入世界伟大小说之林,则是不容置疑的一件事。”那么,她的鉴赏水平为什么在这里失效了呢?王鹏程的文章《怕君着眼未分明——论叶嘉莹先生的〈艳阳天〉研究》(《粤海风》2012年第2期)帮我们解开了这个谜。对“文革”的误读,对“文革”文学的误读,不独叶嘉莹,著名历史学家,美籍华人何炳棣也未能幸免。这确实值得我们研究之,反思之。
王鹏程在文章中经过反复论证,得出结论:
叶先生毕生沉浸在中国伟大的诗词传统中,应该知道什么才是文学作品超越时空的决定性因素。那么,为何在对《艳阳天》的分析上,偏离了最基本的价值经验呢,这就是叶先生不幸的婚姻使其对《艳阳天》中萧长春和焦淑红的“志同道合”的爱情无限歆羡,叶先生所谓的《艳阳天》蕴涵的“热情与理想所凝结兴发感动的力量”能超越时空,也是即此而言,这才是叶先生赞誉《艳阳天》的最根本的原因。
又说:
当然,这和叶先生不幸的人生遭际有关,正是叶先生情感婚姻上的不幸,以及对此时国内的生活缺少体验和了解,才使得她把这种“伪爱情”当成了志同道合、海枯石烂的坚贞爱情。
这个结论,我个人觉得是可信的,因为文学阅读毕竟有着强烈的个人感受,就如胡适坚决不喜欢《红楼梦》,认为水平很低一样,无法讲道理。
当然,王鹏程还指出,叶嘉莹如此做,也与她的政治情结有关系。“叶先生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懂政治,然而,她的文字在涉及政治问题的时候却能玩于股掌之间,游刃有余。除此之外,在杂文集中,我们可以看到,叶先生屡屡提及政治人物为自己脸上贴金或者为达官显要作序美言,往往有过誉之词,这都有悖于中国知识分子卓然独立的优秀传统。”
我想,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叶嘉莹是研究古诗词的,尤其是古诗词的鉴赏。她可能对小说,尤其深受西方影响的当代中国小说,阅读太少,对西方小说阅读得如何,不好说,我没有做过统计,可能不会太多。阅读经验不足,骤遇一部与自己私心吻合的作品,评价过高也是一种人之常情。
《由〈秦腔〉获“红楼梦”奖看当下批评的混乱和危机》,从文本细读入手,细致入微地分析了《秦腔》存在的问题,它的弊端所在,它的低俗化、肮脏化、无聊化。并对部分批评家的丧失立场,肆意胡说,做了严厉的批评。文章立论有据,辨析有力,可谓一篇佳文。
王鹏程的研究范围比较广泛,如他从《吴宓日记》看吴宓对洪深早期戏剧活动的影响的文章,就是一例。《吴宓日记》长达10卷,要从里面梳理资料,是需要耐心的。《陈寅恪桂林时期的学术研究》《钱锺书〈且住楼诗十首〉考释》《文王、武王所戡之“黎”不同——“清华简”武王所戡之“黎”应为“黎阳”》等,都可以看出他一定的学术功底。
作为一位文学批评家,王鹏程的文本细读功力,还稍有点弱,辞章方面也稍有欠缺。在对文学文本的细腻感受上,似乎略有不足。可能他的理性比较强大,又受过文献学的教育,考据功夫,遮蔽了他的文字感觉。如对陈忠实散文、叶广芩《青木川》的评论,前者论之不足,后者食洋不化,批评家自己的声音没有完全出来。《一件拙劣的仿制古董——由读〈金瓶梅〉对〈废都〉艺术性的质疑》,文本对比,很扎实,说出了部分真相。但总体而言,他对《废都》的全盘否定,我还是不太同意的。《废都》还是有它一定的优越之处的。(参看拙文:《庄之蝶:肉体的狂欢与灵魂的救赎——重读〈废都〉》,《中州大学学报》2009年第02期)不过,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界,也正缺少如此有着坚实的文献梳理能力的批评家。
另外,《论李建军的文学批评》一文,就稍显凌乱,引文过多,没有抓住要害,一语中的。《论陕西当代小说中的女性叙述》略有点简单,概括多,而细读少,有点仓促。《论秦腔对陕西当代小说的影响》,亦略显仓促,没有深入文本深处,缺乏一种厚重,可能作者对秦腔缺乏一种专业研究,对陕西当代小说没有全面扫描。
我曾经说,中国当代文学是变态的,畸形的,不健康的,有病毒的,而中国当代作家也大都是心理疾病患者,他们在政治与文学之间摇摆,人格分裂,趣味混乱,没有定力,水上浮萍。阅读和研究这样的文字,也是很容易中毒的,很容易把自己掉进去。我一直有这种恐惧,并在恐惧里研究和拒斥。尼采说:“与怪兽搏斗的人要谨防自己因此而变成怪兽。如果你长时间地盯着深渊,深渊也会盯着你。”伟大的尼采。
王瑶曾经劝他的学生一定要研究透一个大作家,然后就可以顺流而下,不会迷失自己。我觉得非常有道理。作为一名当代文学的批评家和研究者,我们的视野不能仅限于阅读当下文学,那样就会逐渐而沦落为井底之蛙,满眼都是大师、杰作。我们必须要把触须伸入中外古今,真正地进入传统文化之河流,具备一种历史眼光,一种坐标系的感知能力,如此方能将当下的一部照片放置到文学之河去评价它的地位、影响、意义、水平等等,不然,很容易痴人说梦的。
作为一位年轻的文学批评家,王鹏程已经取得了骄人的成绩,而且也显示了他深厚的潜力,假以时日,他会为中国的文学批评做出更大的贡献。
(作者单位:中共甘肃省委党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