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与纸圈
2015-01-28李亮
◎李亮
鲜花与纸圈
◎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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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县长姓西门,全称应该是西门副县长,人们只简称他西县长。
西县长祖籍山东人。但提到祖籍,他总爱多说几句,说他真正的祖籍在河北,元明以后才迁居山东。其实这是无所谓的事,他做解释的原因无非是,西门氏在历史上有过两个名人,一个是除巫治邺的西门豹;一个是与潘金莲有一腿的西门庆。前者是个清官,名留青史;后者是个恶棍,永落骂名。西县长当然想说明,他是清官的后人。
西县长只有父亲了,且又害着重病。机关里本来留他值班,才值两天,父病告急,他从酒桌上下来就赶回家去。
西县长的老家不在山东,而在邻县。解放前,山东大旱,又闹蝗灾,田园绝收,他父母就逃到这山西地界来开荒。也就是说,西县长虽属外县人,其实离家并不远,如今公路村村通,回一趟家,车程几十分钟的事。
父病告急,他不着慌。父亲因在省医院治疗无效,才转回老家静养的。西县长的母亲是去年去世的。母亲的去世,对父亲打击太重,难过得几乎背过气。一检查,肺癌,并且已属中晚期。耄耋之人,不宜手术,只好保守治疗了。上月底曾告过一次急,现又告急,只怕是凶多吉少了。到了这个年纪的老人,就像严霜之后的梧桐叶,鸡毛大的一点风,也会陨落。西县长心知肚明,不像母亲走得急。母亲告急时,他赶回家,人已衔上口钱,寿衣都穿停当了。母亲得的是脑溢血病,不容治疗,西县长后悔平时对母亲尽孝不够,从此,把孝心移到父身上,鱼翅燕窝直往回送,茅台酒泡上东北参。但是父亲的病已是回天无力了,他因有了这个思想准备,便不着慌。再说,父亲比母亲大八岁,八十有八,已是“米寿”。如今的中国人平均才活七十几,八十八岁的人了,去世也属“喜丧”了,“白喜事”。所以,西县长回家时,就想一些别的事。
第一件,他想的是停车场的事。去年母亲治丧时,县里每天来很多车,没处停。丧事办过,交通局与旅游局联合,说是鹿角峪是个桃花盛开的地方,可以开辟成旅游区,村外便修了停车场。前几天回家看望他爹时,场上堆着粪堆,垛着草垛,不知是否清理了。
第二件事,他想的是改革去年记丧账的办法。
近些年来,乡间兴起了上礼风,人与人之间不沾亲不带故,互相“上份子”。此风起于乡镇与县干部间,兴于酒桌饭局间。酒席间,听说谁家有了喜事,不论红喜事或白喜事,互相上,钱不多,凑着玩,原是无可厚非的事;但到后来,却变成了拉关系,结团伙,行贿受贿的手段。这个账因为数额大,且又特殊,故而须改革一番。比如去年,他母亲收丧礼时,弄得就很不好。西县长有两个哥哥,他是老三,弟兄三个,丧账记在一起。丧账收罢,三人平分,而许多人来上礼,是冲着他西县长本人上的,却被他两个哥哥分去大半。所以今年他决定各立各账,分开来记。虽然,这给一些上礼的人出了个小小的难题。因为,有些钱是冲着他老父亲上的,或者,是冲着他们哥三个上的,这样一分,只好都记在他名下。
他考虑的第三件事是,这一本账由谁记。这是件非常重要的事。因为这不是一本普通账,上礼的与受礼的,都极想保密。所以,他选了妻弟来帮忙。当然,去年最重的一笔丧礼,是某某项目的一个老板。老板直接把礼钱交到他手上。这一笔账面上虽没记,他心里记得却最牢。
第四件事,他开始预估能收多少礼钱,他知道一定比去年要多得多。去年有没来上礼的,这让他心里十分恼火。来上礼的人,也许他记不得了,没来的人,他可是一个一个全记着。他怀疑他们对他有意见;或者,干脆就是他的政敌、对手,腹藏毒剑,暗里治他。今年,他要特别注意这些人。
当然,他收到的这些礼钱,不会全放进银行,将有一大部分送进市委大院。至于原因,那是不言自明的。
2
就在西县长回去的当天晚上,西县长家的丧讯,像长了黑色翅膀,不仅迅速飞进县直大院,而且很快飞遍全县。
那时,机关人员下了班,电话是由政府办值班的小桑接听的。小桑接听丧讯时,电脑里的节目声音他没关,这样,他耳膜上便响着两种声音。电话接过,又疑心,想再问问,又不便问。夜渐深了,小桑没向领导汇报,只讲给了值班的司机小宋听。小宋又讲给别人。这样,无线电波便在夜空任意飞翔,纵横驰骋,人们听说西县长父亲也死了,谁都像去年他母亲死时那样,又是为之一震。
人们震惊的不是悲伤,而是礼钱。原来,上礼是很有讲究的,机关里分着许多级别、档次。按级别分,县领导的是一级,部长局长是又一级,部局级以下的中层干部是又又一级,没职务的是又又又一级。同一级之间互相送,下一级要给上级送,上级却不给下级送,没听说某某县领导给某个办事员家上过什么礼钱。现在,西县长的父亲死了,大院里的公务员们,当然人人都要上礼。上多少钱?这就需动脑筋了。去年,西县长在组织部任常务副部长时,他娘死了,人们就上过一份礼钱;今年,他爹死了,是不是还照去年上?有人说,不妥不妥,因为,今年出现了新情况。其一,今年年初,人们普调了一级工资,基数增加;其二,西县长不再是部长,礼钱不应仿去年。鉴于这样两个原因,人们一时拿不定主意,都在观望。因为,钱上得少了嫌小气;上多点自己不乐意,还会招来不必要的闲言,说你是溜须拍马想往上攀。当然,这也只是一般人的一般想法。而一般人以外,考虑得就更多些。一是去年以前被提拔的那拨干部,他母亲死时,已上过了一份大礼;今年,还要不要再上大礼?另一个是,近来刚提拔上来的人,礼钱该上多少呀?
大费这种脑筋的人,还涉及到了县直大院以外,涉及到全县各行各业、各个企业事业部门、各单位,各乡镇,甚至某些农村。西县长以前曾下过乡,做过一些实实在在的好事,比如,帮张家在计划生育方面说过好话,帮李家在批宅基地时写过条子,更帮助过他所下乡的村子,从县里要过建材,硬化了全村的街道;说服农户,在退耕还林中,栽下不少新品种的核桃树,大大获益……这些人等,也在关心着这件事,询问着一些相关消息。天空中的手机、电话之电波,频率创下最高峰。
3
在向西县长父亲上礼的事情上,以一些年轻的干部最积极,他们都盼望着自己能够尽早地得到重用、提拔。所以,在考虑丧礼钱的同时,更在考虑,我应怎样表示出无限的哀思与悲伤。他们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出一个异样表现。政府办公室的副主任小赵,是西县长贴身的小背心,西县长不论什么事,都瞒不过他,他也事事绝对保密。西县长对他隐约地许下愿,要在不太长的时间内提拔他。去年西县长母亲治丧时,小赵在市里学习,没能上过礼钱,学习回来,他很抱歉,但丧礼又不能事后补,不像红喜事,事后可以补礼钱。现在,终于遇上了这个良机,他要设法表现自己。人躺下,却睡不着,不知该怎样尽心尽力。妻子说,既然夜深不便前去,你可先发个唁电短信。小赵说,难道我连这个也想不到吗?可他手机早关了。妻子说,他爹死了,一方白布压头上,哪里还管县上的事?小赵想想,这话也对。但他还是睡不好觉,噩梦一个接一个。后来,他梦见西县长对着他傻笑,笑得比哭还难看。挨到天明,他约小宋赶紧前往,还说,从前进寺庙烧香,以抢头炉香最重要。所以,在夜色未褪尽的县城街头,是他俩,第一个敲开了卖花圈的门。他们买了最好最好的花圈,当然,他们都没忘要发票。
4
车子开到鹿角峪,太阳刚刚爬上山,山坡上的菊花开得正旺,一片金黄,与他俩的心情格格不入。看那村外的停车场,还没车,小赵心里便高兴。他们取了花圈要直奔丧家时,这才想到,花圈上还没写名字。他们不知道西县长老父亲的尊名大讳,就趁着到村口一家小铺买笔墨时,向小铺的老板询问死者大名。老板一听失声叫道:啊呀,西县长他爹还活着呢,你们怎么能送花圈!……
小赵立刻被吓蒙了,两腿不由得打起颤来。小宋也被吓得不轻,赶紧向老大伯赔着不是。老汉这才接着说道,你们也别太惊慌,他爹虽在,花圈还是要送的,死的是西县长本人!
小赵和小宋,只怕这话没听真,两个人一齐反复问着:什么什么,你说什么?你说我们西县长死了?……西县长怎么会死呢?西县长他没什么病呀!
其实,西县长早就害着病,他早就害着“三高”病,即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只是,连小赵小宋他们,也不以为那算病。后来有人说,西县长不是死于“三高”病,而是死于他娘得的那种病,脑溢血病,他身上有着他母亲的遗传基因;也有人说,只怪他接到急电之前,喝得太高了,不使用酒杯用大碗。
只说,小赵和小宋惊愣在小铺门前时,广场上,接着又来了几辆车。因听说死的是西县长,大家都被惊愣了。他们带来的那些花圈,有的写了西县长父亲的名号,只得赶紧改过来;没写的顺便写上县长大名。村头小铺,变成了写挽联的场所。小铺的生意,倒也红火了一回。
傍午时分,西县长的父亲也死了。他家的大门上,挑起又一个纸灵栓。村边宽阔的停车场上,吊唁的车辆却越来越少,午后只开来几台拖拉机。拖拉机上没装花圈,带的是一束束鲜花,鲜花一朵朵开得正旺,溢着馨香,招着蝴蝶。来人献过鲜花便去了,广场上越显得冷清……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