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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家

2015-01-28李为民

当代 2014年4期
关键词:勋章老马

李为民,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安徽师范大学英语系毕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海关总署政治部文学创作分会常务理事,现在安徽芜湖海关工作。已发表过散文、随笔等数十万字。

那应该是2003年的春天,经开区管委会为加快皖江经济产业结构转型升级,在市郊205国道边,仅用半年时间,盖了一幢综合服务楼,设立加贸区管理局,服务区内企业。我、马继光还有邱玉启(女)三人被抽调到加贸区管理局,机构是副处级架子,我主持管理局工作,马继光在监管部,邱玉启在内勤室,下面还有几十号年轻人,我就不一一赘述了,因为这个故事牵扯到的只有我们这三个人。

我先介绍一下我们各自生活的背景,梳理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先从马继光和邱玉启开始。按照百度百科对红一代的定义,这俩人应该属于这一类人的子女。马继光的老爷子是红四方面军许世友的部下,13岁开始爬雪山过草地,在延安抗日军政大学读过书,参加过孟良崮战役,其他丰功伟绩不提了,根据市档案馆保存的史料记载,从1949年解放到1965年期间,在本市工作过的地市级干部中,仅有5名干部被共和国授予过三枚三级荣誉勋章(八一勋章、独立自由勋章和解放勋章)证书,他老爷子算其中之一。

我和老马调到加贸区不久,他单独请我喝过一次酒,喝到微醺时,特地从口袋里摸出徽章让我长眼。印象中,我除了模糊记得有红星照耀下的宝塔山、解放军军徽以及麦穗的图案外,就是没看到嵌有八一字样的徽章,等于是三枚勋章少一枚。

我其实对这些不感兴趣,因为刚离婚,找了个英语教师,她还拖了个油瓶,经济很窘迫。我老婆戏弄我的钱包说,里面除了毛主席老人家不在,各族人民都在。所以我脑子里萦绕的都是人民币。我便带着玩笑的口吻问,老同志还有一枚呢,如果把徽章拿到古玩市场上拍卖,肯定会值几十万吧?马继光像被马蜂蜇了一下,咝咝吐了口冷气责问我,这是钱能衡量的吗?那上面有我老爷子的鲜血!要不是邱大娘(老马给她起的绰号)偷了那枚八一勋章,我老爹不会死得那么早呢。

我望着老马,半天没张口。本以为他请我吃饭,是借勋章来炫耀自己特殊的家庭背景,给我上一堂革命教育课,让我以后多照顾他一下,没料到把邱玉启也扯进来,而且他的话暗示俩人的积怨已经上升到老一辈的层面上了。那意思明摆着,不说和她划清界限,至少提醒我要提防这个女人。这里面水多深,他俩关系多么错综复杂,我心里没底,不得不暗自警觉起来。老马意味深长地说:记住兄弟,我们东北沈阳有句话,叫冷酒、剩饭和老女人不能碰,不然晦气。这个老女人应该就是指邱玉启了。

关于邱玉启,她的家庭背景和老马家差不多。邱玉启的老父亲是四川人,也是老红军,但她老爸是1936年1月21日跟着红一方面军从懋功参加长征的,按当时国家定的标准,三级八一勋章授予的是1935年10月20日前参加红一方面军的正排级干部。马继光的这番话有无历史考据无法论证,反正她爸少一枚八一勋章,他一直这么认为。

少不少有什么区别呢?你们俩家不都住在岳西山市委大院里吗?刚才你还念叨那时候两家走得那么近,当年在市5726厂(属于空军装备部下属厂,主要修理各种战斗机)多少军转干的骚狗子围着她转,她却对你那么好,天天送鸡蛋饼给你吃,你还说她长得像刘晓庆呢,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有意长长打了个哈欠。

马继光是那种有酒瘾没酒量的人,只多喝了一杯,话也就多了:岂止是有点意思?要不是我老爹的事,我还真得考虑一下我们的关系。不至于有什么深仇大恨吧?我半开玩笑地问。

老马似乎感觉讲漏了嘴,开始前言不搭后语,回忆一些童年的往事,绕来绕去,都没走出邱玉启的影子。什么邱玉启跳房子最好看,轻盈如燕,踮着脚尖一蹦一蹦,小辫子在肩头做着甜蜜的拍打,然后是跳橡皮筋,先从脚踝位置跳起,再升至膝盖处,腰部,胸部,脖子,最后两手高高举起,难度越来越大,只有邱玉启跳得最认真,她干什么都认真,边跳边唱歌谣,动作婀娜多姿。你看她现在还有样子吗?胸口的高山成了平川,只剩两颗葡萄干了,悲哀啊,老马感叹一声,可怜之人必有可嫌之处,用你们芜土话讲,她就是一只绞头鸡(蛮不讲理的人),她家老刘在七科(市安全局)上班,回家晚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不能都向她汇报吧,那不违反组织纪律吗?她这个党员还没有我这个群众觉悟高,离了婚。大树倒了这日子怎么过?你还不知道吧,她儿子去澳洲留学不到一学期,浑身长了瘤子,看病欠了一屁股债。打一下倒算盘,亏得我老爷子死得早,也算是个提醒,不然,我跟她搞到一起这辈子就彻底完了。

我一时摸不清老家伙葫芦里卖什么药,对邱到底是什么真实态度,是真恨之入骨还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所以搞清楚勋章的事,或许能说明一些问题。

来加贸区之前,我一直在管委会下面的建投公司建管处负责基建(副处长),很少和他们有交往,传闻前年这两个人为争副处调的位子,电闪雷鸣,唇枪舌剑,手拉手冲进正在召开的一个两个亿项目的招商洽谈会的会场。当时省招商局的领导、外商代表、管委会主任以及电视台记者都在场,一下子成了当时的轰动新闻。所以赴任前,委里分管人事的钱副主任找我谈过一次话,重点提了老马和邱玉启这两个人:把他们从机关弄出来,主要是给年轻人让位子,但要好好关照,他们都是老革命的后代;老邱比老马退休早,又在更年期,心境不好,把她弄到加贸区,就是要等退休时把加贸区派驻机构唯一的一个副处调的职数给她。钱又说:她好像有个小弟最近调到皖北一个地级市任常务副市长了。

我心里不舒坦,你们眼不见心不烦了,把槽头肉甩给我,让我摆平。可又不好发作,因为当时我生活作风出了问题,把一个军嫂(就是现在的英语老师)搞怀孕了,人家闹到单位,家里家外鸡飞狗跳,如果上纲上线,破坏军婚是要法办的,好在分管城建的副市长赵能武一直比较欣赏我的做事作风和能力(临江大桥、汽运站广场扩建工程包括刚建的加贸区服务楼项目都是我跟着赵市长跑下来的),他打招呼把我平调到加贸区管理局,算是躲过一劫。

我淡淡地提醒钱副主任,赵能武和马继光80年代初都在5726厂建材科,俩人是拜把子的兄弟,据我所知,不远的将来要发展成亲家,他女儿和赵副市长的公子是中学同学,现在都在德国,听说快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钱副主任有些意外,弹了弹烟灰,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就再没有吭气了。我这么讲,一方面是提醒,另一方面是给自己卸担子,万一以后他俩再闹矛盾,你们不能怪我事先没做好思想工作。这两人都有背景,我只有背影啊。所以,老马初次请我吃饭,我也是毫不犹豫地答应,心理上的天平或多或少已经倾斜到马继光这一边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来加贸区之前,赵副市长私下把我叫到他办公室,鼓励我到新的部门不要背思想包袱,要好好干,又指着我半开玩笑地说下半身没管住,我替你找了一件内裤遮遮羞,上半身要洁身自好,要管好自己的嘴。这句话语气凝重,领导用审视的目光望着我,我瞬间明白他的话外之音。这些年,几个大项目的承建商、招标单位的负责人,甚至小包工头都和我们在一个锅里吃过饭,名副其实成了一个战壕里的人。把我平调过来等于是领导还我个人情,封住我的嘴,再给我打个预防针。然后,他挠了半天头,恍然大悟地说他过去的单位有个同事叫马继光,让我问问是不是也在加贸区,下面就差没讲关照二字了。

扯远了,还是回到勋章的事情上来。初次打交道,我惊叹老马言谈举止散漫,却带着几分狡黠,幽默中既有刻薄的成分,又带着怜悯的关爱,像打迷踪拳,让我无法了解他对邱的真实看法。说得不好听,这把年纪的男人就是老谋深算。

关于勋章的事,我猜想他肯定会描述得唾沫星乱飞,意外的是他只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儿时和邱玉启玩一种拍画片的游戏,他输得最多,结果把玻璃糖纸、毛主席像章、他老爷子将军呢大衣上的铜质八一军纽扣、肩章等等,都输给了邱玉启(可能也包括那枚八一勋章)。“文革”一开始,马和邱两家受到冲击,顶梁柱都被关进芜湖北门的看守所(当时的安徽省第一监狱),邱玉启的母亲不愧在四川巴中当过游击队长,处惊不乱,翻箱倒柜,终于在女儿的抽屉里摸出那枚八一勋章,徽章攥在手心里,思忖良久,风风火火冲上范罗山顶的市委组织部的西式两层楼。楼上下到处贴着大字报和红标语,但房屋结构透着英伦气息,这里曾是《烟台条约》签订后英国的领事署。邱玉启的父亲就在楼上办公,老爷子是解放后本市第一任组织部长,现在这里成了市军管会和造反派联合总指挥部。

那是1966年冬天到1967年的春天,武斗升级,整个岳西山成为革命斗争的心脏地带,到处戒备森严,铜墙铁壁,每道大门不是用砖封死,就是安装了铁门栅栏。邱母面无惧色,冲过层层关卡,大步跨进总指挥部办公室,一个白净略胖的中年军人有些吃惊地望着她和身后几个拽她胳膊的纠察队员,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邱母简直就是铡刀下面不改色的刘胡兰,从军装里掏出语录本,翻开大声朗读了一段最新最高指示,话锋一转,自报家门,啪的一下,又将八一勋章拍到军代表的桌子上,指着勋章,说看清楚了吧,我丈夫马文泰(老马的父亲)跟着许世友三进草地,这就是证明,又点了华野第九纵队聂风智的大名,最后放缓语气,如果还不放人,立刻到南京军区找许司令。胖军代表触电似的从沙发里跳起来,啪地给邱母行了个军礼,脸上赔着笑,机械而僵硬地重复一句话,对不起,让首长受罪了。不知是别有用心的冒名顶替,还是有蓄谋的张冠李戴,最后从看守所里放出来的虽然是一个叫马文泰的老红军,人却是邱玉启的父亲。那个年代出现这样的事情也不奇怪。

马继光的老爷子是1968年患肺气肿在医院病逝的,临断气前,老人把一家人叫到一起,居然还嘱托马继光要像黄继光那样随时为革命献身(他的名字也是据此而起)。老马母亲是父亲随大军渡江时在江北无为县娶的农村妇女,年轻时除了长得水灵壮实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更不要说跑门路,找关系了。五个子女全部到广阔天地插队落户,吃尽了苦头,唯有小五子马继光不知何故,受到邱玉启一家的特别关照,1975年,马和邱高中没毕业,就凭邱老爷子一张纸条,穿上军装,进了沈阳军区军务部。

恢复高考后,老马考上军校,学的是计算机专业,邱玉启跳房子跳橡皮筋的本领高,可文化素质跟不上,转业后在沈阳飞机制造厂当技工(军工企业,福利待遇好)。然后鬼使神差,老马军校一毕业,没有任何选择余地,听从组织分配也进了这个厂。他在调度室,邱玉启在车间检测维修歼七机的火炮瞄准器,但瞄来瞄去,俩人还是没走到一起,老马却和调度室里的一个大学生(现在的老婆)搞上了。这样,邱老爷子还是一张纸条把两人又弄到老家5726厂,可老马依旧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居然把大学生也调到芜湖(女孩子怀孕了),这是人事处赵能武帮的忙。

老马借着酒劲,清清嗓子,最后总结了他和邱玉启的关系,这次没有上升到老一辈的恩怨和勋章上来了,而是抱怨和这个女人性格脾气合不来,可能是她瞄准器修多了,心细得和蚊子屌似的让人无法忍受,这叫有缘没分,大半辈子不在一张床上睡,却在一个单位上班,不是冤家不聚头。那枚勋章邱大姐后来还给你没有? 我明知故问。屁,她一直矢口否认有这回事,要不是平反后我老父亲在地委一个老部下向我妈兜出老底,就是包青天也断不了这个案子,老马咽了口唾沫,耷拉着秃脑袋不吭气了。

作为一个单位的中层干部,我也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对付下面这几十号人,这两个人是镇山之宝,安抚稳定好了,加贸区的局面就能控制住。所以我的策略是投其所好。老马兴趣广泛,诚如孟尝君,喜欢结交各类人等,讲糙一点,五毒俱全(当然,他也有一项高雅的爱好,摄影玩成了摄影家协会会员),要做到这些,就需要两样东西来支撑:一是时间,二是资金。钱不是问题,女儿和未来女婿在德国的外资企业,拿欧元年薪,最关键有当市领导的老亲家资助;时间呢,只有靠我了。真佛面前不讲假话,只要上面领导不检查不搞调研,老马可以处在半退休状态,每天不必坐在监控室的大屏幕前监视加贸区周边的围网,可以尽情地喝酒会友,去外地采风,半个月可以不和我照面(他事先写了一摞病假条,病因不是前列腺有毛病,就是血脂血糖高等等,以防领导打考勤)。

当然,他更是个性情中人,用我们当地土话讲很棍气(慷慨大方)。作为回报,他把赵副市长给他的好烟好酒转赠一部分给我,单位发的米油购物卡,他从来都不要,全部由我笑纳。他也不避讳我,办公室的钥匙给我配了一把,如果有事就打个电话向我发号施令。因为我是学英语专业的,英国人见面打招呼开口谈论天气,我引申了一下我们见面的寒暄方式,只要一接到他的电话,第一句话就问老哥,心情怎么样?是在床上还是在床下?他一般会嘿嘿笑两声,在床上堵枪眼呢大头,满足你一下偷窥欲行了吧?我现在是在云南大理的一个叫什么——松果客栈! 这是一个年轻女人替他说的,接着又响起女人嗲兮兮的笑声。

我有点尴尬,想挂机,老马接着说有个正经事儿,你帮我把办公桌右侧第三格抽屉拉开,里面有两条软中华,你拿着,还有一个5D的佳能镜头,你帮我收好,妈的这次出来就忘了带这个,老贵的,两万多呢,还有第四格里有个牛皮信封,里面有一叠我给菊花节上几个大学生拍的写真集,你他娘的一定要捂在怀里收好,他不怀好意地干笑一下。烟和镜头我留着,照片你自己拿吧,你那也叫写真集?比日本的AV片还色呢,皮肤上的毛孔比绿豆大,别让我犯窝藏传播淫秽物品罪了,我半真半假地讥讽他。

别跟我装大头孙子,你以为你是什么好鸟啊,老马有些不高兴,就差没揭我伤疤了,啪的把电话挂了。我伸了个懒腰,苦笑一声,掏出钥匙去了他的办公室,等我刚跨出监控室的门,手机发出嘟嘟声,一条短信跳出来:谢谢兄弟,回来送你一盒灵芝和云南白药。

我一时恍惚,搞不清老马在搞什么捉迷藏的游戏,站在走廊里四下张望了一下,鬼毛见不到一根,邱玉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薅住我的胳膊,一惊一乍地说,哎呀小李子,办公室打电话到处找你,明天省文明办要到加贸区来调研,一楼报关大厅的电子政务大屏幕老是黑屏,监控室的滚动录像马继光只调了北卡口和南卡口的摄像头,205国道边的四个球形头老是不能自动翻转,我这几天一直研究了说明书,还是搞不懂,那个姓马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你们当领导的不管啊,听天信公司(维保公司)的人讲这个系统已过了维护期,要上门检修,必须收费,你看怎么办?

我将老马那一塑料袋东西挪到后腰,微皱了下眉头,不急不慢地告诉她,我知道这件事了,正在联系人上门维修。我最烦她瞎嚷嚷好大喜功的做派,凡事总喜欢标榜自己。您先忙着吧邱大姐,我故意把腔调拖长,以显示我的涵养和稳重,记住,明天来检查不能再用电炉了,不然,一跳闸全部停电,麻烦就大了。我盯住她那张眼袋浮肿腮帮下垂的老脸,一字一句地告诫她。

她用电炉在办公室煨中药,众人皆知。去年夏天,南京出口加贸区管理局几个负责人来我们这里谈一个招商项目,我陪着客人从一楼乘电梯还没到三楼会议室,就停电卡在半空中。结果动用了消防,连我在内六个人在电梯里被闷了近45分钟才出来,个个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一个略胖的客人心脏病犯了,喊120送进了医院,其他客人嗅着鼻子问我加贸区是不是设立了制药厂,整个大楼里弥漫着大黄肉桂的气味。我只好一个劲地摇头装糊涂,信口雌黄说这里附近有个中成药加工基地。等供电公司维修班打开配电房,顺藤摸瓜,一下子就找到邱玉启的办公室,2500瓦的电炉边的墙壁插口一片焦黑,铁证如山。

我把邱玉启喊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她先是不作声,脸上隐约有羞愧抹过,但稍纵即逝,挑起眉毛斜斜地瞟了我一眼。我心中的恼火从胸腔一直顶到咽喉,顶到舌尖,还没开口,她先发制人,先总结性地指出这幢大楼实际上是个烂尾楼,年久失修,要不是她的电炉烧得及时引发短路,给大家提个醒,今后说不定其他地方出故障,大楼失火都有可能,这叫坏事变好事;第二,马继光作为大楼监控室的负责人,按职责分工,机房、配电房和监控室归他管,可他成天无所事事,找不到人,应该承担相应责任。

她还没提到第三条时,我忍无可忍,一拍桌子,而且还骂了一句粗话,狗屁!你不清楚啊,委里每年拨给大楼的维修经费只有15万,上个月海关卡口照明设备被台风刮倒花了12万,现在你又造个孽,人家供电局开口报价18万,在审计局备过案的明码价格,没任何还价的余地,你让我怎么向委里交代!还有南京这帮客人怎么看我们,这里的投资环境这么差!约好的事全泡汤了。我脸涨得通红,脖子里的青筋鼓暴了出来。

邱玉启没料到我会发这么大火,呆呆伫立着,忽然鼻子一酸,眼泪排山倒海地流出来,嘶哑着喉咙冲我嚷,你以为我愿意啊,我儿子不是淋巴瘤是淋巴癌啊,借我弟20万手术费还没还清,我老娘中风常年靠他们一家人服侍,我只能靠自己,我在学中医,自己先试药再给儿子吃。她有些泣不成声。

我一时也怔住了,错愕地望着眼前的女人,学中医?她还想成为华佗和李时珍?原以为她有妇科病阴虚不调,在医院开几服药,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不过问了,老娘们的事也不好问,既然提到儿子的病和她弟弟,我在心里叹口气,火消了一半,摆摆手让她坐下,想看看她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幺蛾子。邱玉启见我铁青的脸色缓和下来,从我办公桌上抽出几张面巾纸,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和下颌的汗,开脱责任和摆脱危机的机会来了,她要抓住不能放过。所以关于中医,她阐述得极详细,居然像个老中医老学究,从《神农本草经》到《伤寒论》,听得我云里雾里,有些不耐烦,眉头一皱。她迅速体察到了,缓和语气,从“是药三分毒”这句民间最流行的谚语解释起,所谓毒,就是中医的药效,因为人一旦生病,就是阴阳不调,她点出中药的十大名将,什么附子、麻黄、桂枝、大黄、石膏等等,这十味药就是中和调节人体的阴阳,中医无癌这一说,本源就是调理,调理好了,肿块自然消失。

邱玉启表情很虔诚,为了让我信服她有这套本领,讲得鼻尖都渗出一层细汗。最后她用《神农本草经》里一句话做了总结,药不瞑眩则无效。我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她斩钉截铁地说这就是她为儿子试药的缘由,一定要感觉到头昏眼花才能知道毒性所在,才能对症下药,可喜的是她儿子已经给调养得初见成效了。

我嗤地一声,半开玩笑地说,母爱的力量真伟大,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是吧,可我要提醒您别把自己弄中毒了,邱大姐,今天是个机会,我也就不避讳您了,我重新板起脸,认真地盯着她说,还有一年半您就退休了,委领导也很重视您,我给您交个底,那个副处调的职数就是让给您的,这些年您也干了不少事,也起了老同志带头作用,大家有目共睹,可也要注意自己的形象啊。

我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口吻继续教训她,讲起来您也是当之无愧的革命后代,走到哪儿也是脚上绑大锣响当当的人物,可不能不拘小节,下面年轻同志都在议论您,不是夸奖您生活俭朴,而是说您是堂吉诃德,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居然穿起上世纪70年代的衣服,这都什么年代啦,您是我长辈,这话不该我提醒,再怎么着,您也不能节省到中午一餐饭您打两份那一份留着晚上吃吧,那也太没营养了。还有,听小年轻们抱怨每天早上大班车就你上车迟,天天吃鸡蛋饼,那个葱花味熏得人受不了,您吃不厌啊,下班也是一车人都等您。都知道您在单位烧热水洗漱,甚至洗澡,都反映到我这里来了,您叫我怎么好意思开口,您不给我留点面子,总得替您弟弟邱市长考虑一下影响吧。我故意在她面前重重叹口气,以表明我已苦口婆心仁至义尽,二来也是再次警告她不能一意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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