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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警察(第三部)

2015-01-28程琳

当代 2014年4期
关键词:陈文文说

程琳,男。人民警察。毕业于黑龙江省人民警察学校。曾在公安局技术科、刑警大队、严打办、经侦支队等部门工作。业余时间搞文学创作。在《当代》《收获》《十月》等杂志发表《警察与流氓》《香水》《拘留》《犯罪嫌疑人》《人民警察》等八部长篇小说。多次获公安部金盾文学奖。另有电视剧《一针见血》等七部。

第一章

1

为迎“奥运”,市里将在工人体育场搞一台《走进林河》大型歌舞晚会,拟邀请一大批各式各样的明星前来。晚会主要由刘庆平出钱。

陈文给刘庆平打电话问他:“你能把李冰冰请来吗?”

刘庆平说:“能啊。只要我一个电话,不光李冰冰能来,范冰冰也能来。”

陈文说:“怪不得菲律宾昨晚刮台风,原来是你给吹的。”

刘庆平说:“你看你不信。陈哥,我知道你喜欢李冰冰。今天你不给我打电话,我还要给你打呢。我不骗你,今晚,李冰冰还有范冰冰真的能来,你帮我接一下,行吗?”

陈文说:“行啊。但刘庆平,我可告诉你,她们俩要是不来,我直接把你塞进后备箱里。”

陈文知道刘庆平这么忽悠,无非是想用用自己的机场关系。他一点没往心里去。所以,当范冰冰和李冰冰晚上真的走下飞机时,陈文完全傻眼了。

陈文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到电影明星。突然间近在咫尺,陈文一下子什么都不会了。刘庆平把他介绍完,陈文都没敢贸然去握手。还是两个明星主动和陈文握了手。特别是那个李冰冰握手时,还抠了一下陈文的手心。陈文差点没晕过去。

陈文与机场关系好,接客人时,他的车可以直接停在飞机的玄梯下。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上车前,范冰冰小声问刘庆平:“这个陈哥是干什么的?”

刘庆平指着轿车尾灯下面的一个小标志,“这个奥迪是4.2。整个林河,只有陈哥这一辆。你说陈哥是干什么的!”

4.2指的是轿车排量,是一汽奥迪刚推出新款A6L时的顶配车型。

范冰冰异样地看着陈文。李冰冰似乎很懂行,“这个车都快赶上A8贵了。”

刘庆平说:“这和贵贱没关系,主要是你陈哥级别不够,他坐A8就超标了。”

李冰冰不明白刘庆平这是在拐着弯抬高陈文。她没往下接茬。范冰冰显然明白,她来到陈文的跟前,无比惊讶地说:“在北京正部级才坐2.4,陈哥,你这都坐4.2了,那你得是什么级啊?”

范冰冰的眼神里充满了崇拜,似乎陈文才是真正的明星。看着范冰冰贱兮兮的样子,陈文一下子恍然大悟:操,这个范冰冰是假的!

2

范冰冰是假的,李冰冰当然也是假的。陈文把两个假冰冰送到宾馆后,对刘庆平有点气愤:“老六啊老六,这几年,为什么我不叫你老六,而叫你刘庆平知道吗?我认为老六是你的过去式。你过去就是一个流氓,而现在你刘庆平已经不是了,但是……”

刘庆平说:“陈哥,你先别但是,你告诉我,你干吗发这么大的火呀?我不就事先没告诉那两个冰冰是假的吗?你至于……”

陈文说:“你告不告诉我无所谓,刘庆平,你这次玩得可太大了。《走进林河》这台晚会,市里非常重视,将来是要在省台播出的。不说别的,晚会这天全市得来上万人,你说你整来的这两个冰冰,连我一眼都看出是假的,要是在台上,她俩当场被看穿了……”

陈文没说完,刘庆平哈哈笑了起来。

陈文说:“笑个屁,你严肃点儿!”

刘庆平说:“陈哥啊陈哥,你完全误会了,晚会来的明星都是真的。这两个假的跟晚会没关系,她们来只是玩玩,明天一早就坐飞机回去了。”

陈文不信:“她们来是为了玩玩?”

刘庆平说:“当然了。你没看她们俩连行李都没带嘛!”

陈文说:“那她们来玩什么呀?”

刘庆平没直接回答而是说:“陈哥,刚才你都说了,你不再叫我老六而是叫我刘庆平,说真的,这个事儿,我挺感动……”

陈文说:“你别感动了,你赶紧说……”

刘庆平说:“我就想报答报答你。我知道你喜欢冰冰,可陈哥,那个真的冰冰,我实在请不来。实话说吧,就算我花天价把真的冰冰请来了,人家也最多陪你吃个饭照个相而已,你要是想干别的……”

陈文说:“你那意思,这个假冰冰,就可以……干别的?”

刘庆平说:“当然了。”

回来的路上,通过聊天,陈文已经知道,这两个假冰冰虽然不是什么大明星,但也都是艺术学校毕业的。刘庆平说:“穿绿衣服的那个从小搞舞蹈,在全国拿过三等奖。另一个音乐学院毕业的,唱歌老好听了。”

陈文说:“那你请她们来花了多少钱?”

刘庆平说:“钱你就不用操心了。李久全已经买单了。今晚,你的任务就是吃好玩好!”

3

李久全白天在药厂西装革履很像公司的董事长。晚上进了包房,就不太像了。六十来岁,穿了件花衬衣和一条红裤子。他见到陈文毫无避讳地说:“知道你喜欢的是李冰冰,我可高兴了。我和你不一样,我喜欢范冰冰。老弟,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咱俩不犯财,如果你我合伙做买卖,保证能挣大钱。”

吃饭的地点是在总统套房的客厅里。两个冰冰洗完澡,穿着睡衣。这种吃法,陈文很不适应。两个假冰冰也就二十多岁,如果陈文早要孩子,他的孩子也得这么大了。看着两个假冰冰略带稚气的脸,陈文十分别扭。

这之前,刘庆平已经把陈文吹到了天上,说陈文是中央首长的私生子。饭刚开始吃,两个冰冰争着和陈文套近乎。两个冰冰是有分工的,一个归陈文,一个归李久全。归陈文的不愿意了,她对李久全喊:“李总啊,你管管她呀,她也太不像话了。吃着碗里的,还看着盆里的。”

李久全倒不在意。女孩喜欢年轻的很正常。

这十年,陈文保养得相当好,四十多了,看起来,也就三十多。两个女孩都想跟陈文,李久全能理解。但理解归理解,既然来了也不能光坐着瞅。已经喝得满脸通红的李久全把归自己的女孩拉到身边。他伸出肥硕的大手,抚摸着白嫩嫩的小手,认真地忽悠道:“我知道你喜欢年轻的,但我跟你说,我一点都不老。我现在还能做五十个俯卧撑呢。”

女孩说:“我不信。”

李久全说:“你不信,我就做给你看。”

李久全起身趴在地上真的要做。

刘庆平把他拉了起来,“行了行了,你留着一会儿进屋做吧!你现在给冰冰讲讲你们企业是如何做大做强的吧!”

李久全来了精神,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他先讲了企业的发展,又讲了企业的未来,最后,讲了企业的文化:

“我们企业虽然是个药厂,但也必须与文化接轨。没有文化的企业注定是没有生命力的。一个没有生命力的企业注定是要被历史淘汰!所以,我们公司要加大文化投入,我初步打算,明年公司投资拍摄一部电影和两部电视剧!”

李久全说得有点大,女孩不信。李久全打电话,让司机把相关的策划意见书拿到总统套房来。女孩拿起来,正要详细看时,李久全说:“咱们到里屋去看吧!”

李久全大大方方地领着假冰冰走进里面的卧室之后,李久全的司机拎着个包也跟了进去。由于进去了三个人,陈文没太多想,但是,剩下的这个女孩却睁大了眼睛,问刘庆平:“干吗呀这是?怎么司机还进去了?”

刘庆平憋不住着笑,小声地说:“这个老流氓高血压,他现在应该吃降压药了,但他就是不吃,司机怕他出事,进去给他量量血压!”

陈文听明白了,但女孩还是没明白,“那他有高血压怎么还不吃降压药?”

刘庆平说:“降压药既降血压也降性欲,吃了药,他就没想法了。那他不白花钱了。”

女孩笑道:“真是个老流氓!”

此时此刻,仿佛一部黄色电影就要在眼前上演,陈文的脸色有点难看。

刘庆平见状,急忙转移了话题,他对这个女孩说:“你不是会唱歌吗?你赶紧给陈哥唱一个啊!”

女孩马上坐在了陈文的跟前,妩媚地说:“陈哥,你喜欢什么歌?”

女孩的目光很那样,陈文能感到自己的血压也应该很高了。

为了拉陈文下水,刘庆平没少下功夫。今天,见到陈文能跟着一起吃饭,还以为差不多了呢。他对陈文小声地说:“陈哥,你要是不想听她唱,那就你和她进屋吧!”

陈文说:“进屋干什么?”

刘庆平说:“捅咕呀!”

陈文没想到刘庆平说得这么直接。搁过去,他一定会张口骂人了,但现在的陈文只是平静地说:“老六啊,我有点事儿,先走了。”

刘庆平见陈文不高兴,有点紧张,问:“陈哥,你……要去哪呀?”

陈文说:“我去派出所。”

4

新世纪来临后,随着“有困难,找警察”传遍祖国大江南北,公安系统最基层的派出所,成了最热闹的地方,有时甚至成了娱乐场所。经常是白天演电影,晚上演电视剧。

陈文到派出所时,正赶上人民群众表演骂人民警察。在派出所的走廊里,陈文就听到了宋男被一个男人不停地骂着。

宋男说:“吴师傅,吴师傅,你别骂人,有话好好说。”

男人说:“操你妈,这个事儿,你到底能不能给我解决?”

宋男说:“你老婆今晚不跟你睡觉,我没法解决。你不是说,人家不是来事儿了吗?”

男人说:“上个月,她来事儿了,她怎么能和我睡呢!她今天就是故意气我,宋所长,你现在去把她给我抓来……”

宋男说:“吴师傅,你太难为我了。要不这样吧,明天上午,我去给你调解调解……”

男人说:“操你妈,你一下子就给我支到明天了,那我今晚怎么办?宋男,你这个所长还想不想当了……”

陈文实在听不下去了,他戴上墨镜,一脚把门踹开。

陈文进屋后,从兜里掏出一把匕首,甩向桌子。匕首当的一声稳稳地扎进了桌面上。那个“吴师傅”惊恐地看着陈文。

陈文醉醺醺地冲着他喊道:“宋所长,他就是陈福利对不对?”

宋男急忙挡住了陈文:“不是不是不是,你认错了,他是吴跃进……”

陈文说:“他绝对不是吴跃进!我看他就是陈福利!”

陈文把匕首从桌子上拔出,向男子走去:“陈福利,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陈文没说完,这个叫吴跃进的男人像老鼠一样嗖地跑了出去。

宋男追出去,在门外喊着:“吴师傅,明天上午,我就到你家去调解!”

宋男回来对陈文哀求道:“大哥,你怎么又装杀人犯呢?你真以为我们这里是在演电视剧?下次来,你可别再吓唬人了,上次你就差点给演露馅了。这要是让人知道你是警察……”

陈文说:“宋男呐,你怎么越来越像个娘们了。刚才这个姓吴的明显是在扰乱办公秩序,你拘留他啊!”

宋男说:“拘留倒行,问题是拘留完咋办呐?他出来一告我,我这两年多就白干了。”

公安局各单位都在搞“三无”评比,既无违纪无通报也无上访。

无违纪无通报,警察不难做到。但这个无上访太难了。有理没理只要有上访的,局里对派出所就可以“一票否决”。个别人民群众知道了这个小秘密后,经常以此来威胁人民警察。人民警察被人民群众治得是服服帖帖。

陈文说:“你也不能怕上访,就让人这么骂你啊!”

宋男指着墙上的三无揭示板,“我这个所三无都已经八百三十一天了,我再坚持坚持就整三年了。”

陈文坐在沙发里不再说话。宋男看出陈文心情不好,就又为那个男人辩解起来:“这个吴跃进吧在厂里不好好干,给开除了,他找派出所给他解决,他那个厂子是私企,我们根本解决不了。这不,吴跃进来气,就找茬来闹我。大哥,咱们得理解他,你说,他现在没工作了,晚上媳妇又不和他睡觉,他能好受吗,他来闹闹我……”

陈文说:“他要是天天闹你,你这工作还能干吗?”

宋男说:“他不闹,别人也得闹,没事,我已经习惯了。”

宋男始终笑呵呵的,确实丝毫看不出刚刚被人破口大骂。

宋男说:“大哥,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陈文最初是想让宋男把总统套房端了。可到了派出所之后,冷静下来。刘庆平、李久全一个是政协委员,一个人大代表,抓他们麻烦不说,他们俩和那两个冰冰相互熟悉,定卖淫嫖娼很难。

陈文对宋男说:“我到你这儿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玩的。”

宋男来了精神,“有啊!大哥,你来得太巧了,刚才有个报警的,一男一女嫖娼时闹纠纷了。”

陈文不信:“嫖娼闹纠纷都来找警察?”

宋男说:“大哥,我还能骗你吗?”

过了十来分钟,走廊里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

一个民警在外面喊:“宋所,我把他们带回来了。”

陈文起身要出去,宋男马上嘱咐他:“你过去看看就完了,你可千万别再吓唬人了!”

宋男和陈文来到了另外一个办公室。因卖淫嫖娼闹纠纷的两个人,岁数都不小了。男的六十来岁,女的五十来岁。男的说:“这个女的开始要一百,可干完了,她就要二百!警察,你得管管她,她太没职业道德了……”

男的没说完,女的就喊了起来:“谁没职业道德!我要你二百我还觉得少呢,你看看,哪有你这样的!”女的指着自己的衣服,“警察同志,你们看看他给我吐的!”女的衣服上有不少污浊物。

男的不太讲理,“那没办法,我喝多了。”

女的大声喊着:“喝多了,你也不能这样啊。我可真服你了!你干这种事儿还能吐!我见过晕车晕船晕飞机的,可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晕逼的。”

5

陈文回到所长办公室,坐在沙发里乐个不停。宋男没怎么乐。天天呆在派出所,比这可乐的事儿多了。

民警进来请示宋男如何处理。宋男说:“批评批评就放了吧。”

民警说:“不拘留了?这可是嫖娼啊!”

宋男说:“男的那么大岁数了,把他拘留了,咱们搞不好会有麻烦。”

半年前,治安科依法拘留了一个嫖娼的老头,结果老头在拘留所里跌倒,把股骨头摔坏了。为了给老头治病,治安科前前后后花了四万多。

宋男把局里的这个通报说完,民警马上说:“宋所,明白了。就按你的指示,批评教育!”

宋男开玩笑说:“一会儿呢,你教育完,你要开车把他们俩再送回原来的地方,你要对他们说,老人家请继续吧。”

宋男和民警嘻嘻哈哈地笑着。他这是故意逗陈文开心。这十年,陈文没怎么上班,每次到单位,看到公安工作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陈文总免不了长吁短叹。

但聊了一会儿,宋男隐约感到陈文今天不开心好像另有原因。

宋男说:“大哥,一会儿我让郭鸣武替我一会儿,咱们到我家去喝点儿红酒吧!”

陈文说:“算了。别没事儿找事儿了。”

宋男说:“那要不,我和你去看电影?”

陈文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么个娘们,我要是和你去看电影,我又得出大名了。”

见陈文笑了,宋男就试探地问:“和嫂子生气了?”

陈文说:“你别胡思乱想,我什么事儿都没有。我来你这儿就是想看看热闹!”他学着刚才那个卖淫女的口气,“见过晕车晕船晕飞机的,还没见过你这样晕逼的。”

6

余小蕾的太奶是个老毛子,她的爷爷是个混血。但她的父亲就不大能看出来。等到余小蕾,几乎没有任何迹象。但让人想不到的是,余小蕾的女儿混血特征很明显。皮肤白得像牛奶,头发卷曲,眼睛细看有点浅蓝色。

陈文每天最得意的时候,就是开车拉着陈茜行驶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有时,天气很凉了,陈文也故意开着车窗。每当有人看着车里女儿所流露出惊讶的表情时,窃喜便油然而生。

但这天早晨,由于无法和女儿解释李冰冰,陈文便躲在被窝里假寐,他希望余小蕾去送孩子。可临上学前,陈茜两次来敲陈文卧室的门。敲门是那种轻轻的,似乎很怕惊醒陈文似的。

最后时刻,陈文装不住了。路上,陈文没怎么吱声,假装想着什么。往常见到陈文这个样子,陈茜真就不打扰陈文。但今天早晨,陈茜却没憋住。

陈茜说:“爸爸,昨天下午,我们全班同学经过讨论,认为我长得还是像范冰冰,你看看,能不能就不邀请李冰冰了,还继续邀请范冰冰来行不行?”

陈文心里一阵狂喜,但他却故意狠狠地白了陈茜一眼。

陈茜说:“怎么了?”

陈文叹了一口气,“你们可真是孩子啊!”

陈文把车停在了路边,从兜里拿出了一大堆厚厚的材料,放在了陈茜的腿上:“你看看吧,这是《走进林河》所有邀请函的意向书。”

陈茜打开后,简单地翻了翻就合上了。这个年龄,她看也看不明白。

陈茜把材料递给陈文,胆怯地问:“爸爸,到底怎么了?”

陈文随便翻开让陈茜看了一眼,便说:“这是什么?定金!范冰冰都准备收定金了。她当时答应说,到了林河,要给你们全班同学每人一张她亲自签名的照片!”

陈茜捂住了嘴。

陈文说:“可惜啊,由于你们非要请李冰冰,范冰冰决定不来了。”

陈茜十分难过:“那……再把李冰冰请来也行啊!”

陈文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知道范冰冰不来了,人家李冰冰也不来了!”

陈茜满脸悔恨:“爸爸,都怨我朝三暮四。”

陈文拿出手机给宋男打了个电话:“老六掉链子了。范冰冰急眼不来了。哎,你再想想办法吧!”

类似的电话,宋男经常接到,他随口说道:“大哥,我试了,不行。”

陈文不高兴了:“怎么不行啊!”

见陈文要急眼,陈茜急忙拉着陈文的衣服,小声地说:“爸爸,算了算了。你送我去学校吧,一会儿,我该迟到了。”

陈文开车往学校走时,用眼角的余光一直偷偷地观察。陈茜不像以前那么好糊弄了。陈文现在每次得把她当作大人才行。

到了学校,陈茜下车时,才对陈文说:“爸爸,你知道为什么李冰冰不来吗?她和范冰冰总是互相比,范冰冰不来了,李冰冰当然也不来了。哎呀,这一点儿,我们确实是给忽略了。”

7

陈文开车往家走的时候,宋男把电话又打了回来:“我说的还行吧!”

陈文说:“行。”

宋男说:“我没给你说露馅吧!”

陈文说:“没有。”

平时,类似这种情况,宋男从不回话。陈文估计宋男是有什么事儿。

陈文说:“你有什么事儿,快说。我在开车呢!”

宋男说:“那你到我这儿来一趟吧!”

陈文把车开到了派出所,宋男在门口等着。他上了陈文的车。

白天的派出所比晚上更热闹,在里面想安静说几句话都困难。

陈文把车停在了西侧的墙角,他下了车,从后备箱里,拿出了两条软包中华递给了宋男。宋男欢喜地看了看,就又推了回来:“你一会儿给曹局吧!”

陈文一愣,“曹凯找我了?”

宋男点了点头。局里其他人都没有陈文的手机号,找陈文得通过宋男。

陈文说:“知道什么事儿吗?”

宋男说:“好像是让你上班!”

陈文叹了一口气:“我说最近我眼睛怎么老跳呢。”

宋男说:“那你就上呗。”

陈文说:“派出所都这个样了,我怎么上啊?”

宋男说:“也不可能让你上派出所啊!”

陈文满脸沮丧:“不好说啊,局里现在要求充实基层。”

宋男说:“再充实基层也轮不到你!大哥,我认为,局里对你是要有重用!大下个月,全市有个竞聘,公安局有个副局长的位置,我看就是给你预备的!”

陈文说:“别胡扯了。”

宋男说:“我胡扯什么呀!你现在是副处又是博士。局里现在对法制办格外重视,这次法制办主任搞不好要给挂个副局长!”

陈文一愣,“真的?”

宋男说:“当然是真的了。”

8

十年前,刘艳丽被执行死刑后,陈文处在了人生最低点儿!由于牵扯的案子全省闻名,省城公安局不要他了,局里也建议陈文暂时回家躲躲。有段时间,陈文天天呆在家里,都有了轻生的念头。为了排除烦恼,他便去读书学习。

陈文是大专学历,他早就想深造。这十年,由于有了充足的时间,陈文顺利拿到硕士、博士学位。当然,成人拿这些文凭有时不用完全凭借水平。适当花些钱,也是可以的。最初,陈文不想花钱,可那该死的英语,陈文实在不愿意把精力都浪费在这上面。

大概拿这些文凭,有点不那么理直气壮,陈文给自己锁定了一个新目标:法律职业资格证。

这个证,当警察用不上。但由于难考,陈文想挑战一下。

新世纪开始后,国家把律师、检察官、法官等执业资格统一变成法律资格,全国统考。其过关难度,比会计师、职业医师都要大。许多人连续多年都没有考过。

陈文第一次差了二十一分,第二次差了十六分,第三次,陈文拼了,一下子超了十二分。当年整个林河地区公、检、法、司去了好几百人,过关的寥寥无几。

拿到这个《法律职业资格证》,意味着陈文都可以去当律师了。

宋男提到的法制办主任,就相当于公安局的律师。这个职位对陈文来说,的确非常适合。

9

曹凯的头发全白了,五十多看着像六十多。陈文把四条软包中华放在了桌子上,曹凯也没露出笑模样。他指着陈文的鬓角说:“混蛋玩艺儿,十年前,我记得你这儿已经白了,现在竟然还黑了。怪不得连黄区长都说,曹局啊,感觉你是陈文的爹呀!”

搁过去,曹凯这么说一句,陈文能顶回去十句。但现在陈文半句都没有,他笑呵呵地转移了话题:“曹局,找我干吗还通过宋男呐,你直接给我打电话呀!”

曹凯说:“快行了。他妈的一打就是‘没有这个电话号码!”

陈文说:“你打的是不是过去的号啊,我现在换号了。”

曹凯说:“你总换号干什么?我看你,现在就一特务。你再换号,我给你监控起来。”

陈文说:“别别别,曹局,你是我大哥……”

曹凯说:“我是你爹!”

陈文说:“行,那爹,你今天找我什么事儿啊?”

曹凯笑了,他反问陈文:“我找你什么事儿,宋男没给你透露透露?”

陈文点了点头,说:“曹局呀,谢谢了!”

曹凯说:“干吗谢我呀?”

接下来的这些话,陈文有点不太好说。曹凯虽然是副局长,但由于局长李云飞兼任着市政法委书记,所以,局里的很多事儿,曹凯都能定。陈文认为,那个副局长的位置,应该是曹凯为自己特意安排的。

陈文说:“曹局呀,你放心,我保证干好,不给你丢脸。”

曹凯说:“什么意思?”

陈文假装谦虚地说:“老大哥,其实,我当法制办主任就行,我不用挂副局长。”

曹凯愣愣地看了陈文好一会儿,才说:“你的意思是,局里这个副局长的位置是给你预备的?”

陈文没直接回答而是说:“上次我不是和你说了嘛,我手里这个司法资格证,不是一般人能考下来的,连法院的丁院长都说,陈文呐,你在公安局干可真白瞎了。所以,曹局,我当副局长兼任法制办主任……”

曹凯忽然地将嘴里的茶水吐了陈文一脸:“啊,呸!”

陈文被吐了个措手不及。

曹凯无比愤怒地说:“我见过不要脸的,但我真没见过像你这样不要脸的!陈文呐,你也不想想,你十年没上班了,局里怎么可能……还什么这个副局长的位置是给你预备的?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陈文无地自容,他急忙说:“曹局,曹局,我是开玩笑,什么主任、局长,我只是想上班,你看看,我毕竟已经是博士了……”

曹凯说:“快别提你这个博士了。公安局别人十年不上班也照样。陈文,你信不信,换成宋男,不用十年,五年他都能考上博士后!”

陈文真想说我不信。可此时此刻,他已经恨不得地板有条缝钻进去。

陈文赶紧转移话题:“曹局,那你今天找我到底什么事儿啊?”

曹凯也感到纳闷:“宋男没跟你说吗?”

陈文满脸委屈:“宋男说,你给我预备个副局长的位置,让我来竞聘……”

曹凯哭笑不得:“宋男真不愧是你徒弟啊,把你这个师傅都给骗了。我找你是因为有人把你告了!”

10

宋男的办公室白天比晚上还热闹。有哭的有闹的有抽烟的有喝酒的。陈文进屋时,没有像昨天晚上那样一脚把门踹开,而是轻轻地推门而入。

屋子里的人民群众都没把陈文当回事儿,继续和宋男哭着喊着骂着。宋男满脸堆笑,无论别人怎么哭怎么喊怎么骂,他都始终彬彬有礼。

但陈文进屋之后,宋男很快变了样。陈文抓着宋男的头撞在了墙角的洗脸架上。盆翻了,里面的水得满地都是。宋男坐在地上,陈文捡起洗脸盆,摔在了宋男的头上。

陈文过去经常打人,这种打法看着挺狠,其实一点都不重。

但再不重也是在派出所里打警察啊!这个年代,尽管人民群众也开始打警察了,但敢这么打,也不常见。人民群众估计要发生血案,吓得纷纷离去。

屋子里空空荡荡之后,看着宋男坐在地上的那个熊样,陈文的心又软了下来。他把宋男扶起,把洗脸盆捡起要准备收拾时,宋男说:“大哥,大哥,我来,我来。”

陈文有点不好意思,故意说些没用的:“你看,我要是不吓唬他们,他们还得在这儿赖着。”

宋男也顺着陈文往下说:“可不是咋的,他们把你当流氓了。大哥,你说,现在这是什么世道啊,警察怕人民,人民怕流氓,流氓呢……他妈的谁也不怕了!”

陈文无奈地笑道:“宋男呐,曹凯说,我是你师傅,得了,今后呢,你是我师傅!”

宋男直到这时才问:“大哥,到底怎么了?你干吗发这么大火呀?”

陈文把来龙去脉简单地说了说。宋男忍不住笑道:“大哥呀,副局长这种事儿,你怎么能直接说呢?真要是定的话,曹凯也做不了主啊……”

陈文苦笑说:“老弟啊,这么多年不上班,我有点不会了。我……他妈的也太拿自己不当外人了。”

宋男说:“你也别往心里去,曹局和你也真不是外人。”

陈文这才想起批评宋男:“你个王八蛋玩艺儿,那你和我是外人吗?有人上访告我,你直接和我说不就完了,你干吗拐着弯,让我去找曹凯呀?”

宋男说:“你也不上班,我寻思让曹局给你背一背就完了。”

陈文说:“他能给我背吗?你看把他累得都快成我爹了。宋男呐,行了行了,你快告诉我,到底是谁告我?”

宋男说:“是叶纯燕!”

11

很多年前,城镇户口对农民有着极大的诱惑力。为了“农转非”,很多农民想尽各种手段,甚至花钱来贿赂警察。那个年代,警察办这样的户口要冒着丢掉饭碗的风险,但在朋友关系、上级条子、领导电话的威逼利诱下,还是开了不少口子。这样的违规,正常查很难查出来,除非办户口的人自己把这个谜底揭开。

这样的事儿真的发生了。

当农村的土地突然值钱后,那些放弃土地的农民后悔万分。为了重新当上农民,他们开始向警察反戈一击,纷纷到上级部门上访,说当年自己的“农转非”户口是警察违规办理的。

叶纯燕过去是个农民,十多年前,来到城里当了小姐,给李久全生了个儿子之后,她就“农转非”变成了城里人。

一周前,她到市公安局上访,说她的户口是警察违规给办的,要求撤消。并且指认说,当年是陈文帮着走的后门。

叶纯燕户口所在地是宋男的派出所。宋男开始不想给陈文添麻烦,想自己出面摆平,但叶纯燕的要求太高,宋男只好让陈文亲自出马了。

陈文勃然大怒:“这个骚货是在瞪眼说瞎话!”

陈文清楚地记得,十年前,李久全确实找过自己,但当时陈文藏了个心眼,他让李久全以购买商品房的方式,为叶纯燕办理了城镇户口!

陈文说:“宋男,你去调查调查就清楚了!”

宋男说:“我不用调查就清楚,叶纯燕的户口当时连增容费都没交,她变成了城里人,明明确确就是买了城里的商品房!”

陈文说:“既然这样,那不就和我没关系了?”

宋男说:“怎么能没关系呢,叶纯燕告你,你就有责任呐!”

陈文说:“和我没关系,怎么我还有责任呐?我不管,她愿意告我,就告我吧。我又不是没被告过。”

宋男苦口婆心给陈文解释说:“过去有了矛盾要解决,现在有了矛盾要化解。大哥,虽然你没责任,但有人告你,你就得自己想办法来化解好。要不然,那我们所就要被一票否决!”

陈文的头被宋男都给说大了。说良心话,他迟迟不上班,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怕被人给上访。国务院《信访条例》颁布以来,人民群众信访的热情持续提高。但“信访不信访,信上访”的现象,也变得更加严重。

过去,陈文搞了那么多的案子,得罪了那么多的人,那些恨他的人,肯定会以上访的方式来折磨他。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没有任何过错,叶纯燕也来告他!

陈文说:“我这可真叫躺着也挨枪啊!”

12

十年前的叶纯燕是小姐,却也看不出来。修长的身材,白皙的肌肤。里面缝着处女膜,外面穿着职业装。现在的叶纯燕一点过去的影子都没了。皮包骨,一双空洞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光泽。

见到这副德行,陈文心里的火气消了不少。在派出所的调解室,陈文客客气气地对叶纯燕解释着:“小叶啊,你的户口吧,就算当年是我故意给你整的,我也没办法整成。你看,这是你们村子里大队会计盖的章!”

陈文把各种证据向叶纯燕一一展示。

当年“农转非”手续相当繁琐。除了大队,镇政府、土地管理所,都要进行审核。为了变成真正的城里人,本人要在这些部门全都申明是自愿放弃了土地!

陈文说:“你看,这是你亲自签的字!如果是我违规给你办的,那你当时完全可以拒绝签字啊!”

面对着铁的证据,叶纯燕却直勾勾地看着陈文。

陈文多少有些不满:“叶纯燕呐叶纯燕,你无缘无故来告我,我真是不理解!你们村子土地的拆迁早就结束了,就算现在你再变回农民,你也得不到任何好处了……”

叶纯燕哭了:“陈大哥,你不要生气,我实在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我告你的目的,只是想让你帮帮我。”

13

叶纯燕生儿子之前是给李久全当助理。李久全现在的助理,容貌、皮肤也不在当年叶纯燕之下。这个助理见到陈文笑眯眯解释说:“陈哥,你稍微等一会儿,李总不知道你来,他正往回赶呢。”

助理像是很怕怠慢了陈文,除了倒水、拿烟,还把巧克力拿出来放在陈文的面前。陈文有点好奇,问:“哎,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

助理说:“你什么我都知道。”

看助理贱兮兮的样子,陈文没往下接茬。他拿起巧克力香甜地吃了起来。由于总给陈茜买,陈文不知不觉地也喜欢上了这口。

李久全急匆匆赶回来时,陈文已经吃得满嘴都是。

李久全说:“哎呀妈呀,你比你姑娘吃得还邪乎。”

十年来,李久全的东北话已经说得很地道了。他对陈文说:“你看我的助理怎么样?我现在不吃窝边草了,老弟,你要是喜欢的话,你可以把她领走干别的!”

陈文吃着巧克力始终没说话。

李久全有点毛了,主动提起了昨天晚上:“刘庆平说你呀也欢喜捅咕,我一听他这么说,乐坏了。我心想,你真这样的话,咱们就是一伙的了……”

陈文说:“叶纯燕把我给告了!”

李久全吓了一跳:“她……把你给告了?”

陈文说:“一点没错。”

14

十年前,叶纯燕当小姐时,也挣了不少钱,但都是辛苦钱,叶纯燕花得很仔细。可是,当她给李久全生了儿子后,完全放开了,各种金卡、白金卡有一堆。花钱像流水一样的日子来临后,叶纯燕很快找不到北。她没见过这么多钱,更没花过这么多钱!

戴着三十万的表,开着二百万的车,叶纯燕以为自己永远是富婆了。她觉得只要有儿子,李久全就会永远对她这样。叶纯燕没什么文化,她连毛主席说的戒骄戒躁都不知道。她忘记了自己是小姐出身,对李久全都耍起了态度。

李久全让叶纯燕给自己生儿子,除了想要个好品种外,也是因为叶纯燕的体贴、温柔。李久全让叶纯燕随便花钱,不是为了把她当祖宗供起来,而是让她更好地伺候自己。见到叶纯燕把自己当作了公主,李久全对叶纯燕的兴趣很快没了。

失去了李久全的关心,叶纯燕后来竟然吸上了毒品。

15

李久全说:“已经戒三回了,可每次复吸都比以前更严重。老弟,我不是心疼钱的人,不看她的面子,还得看孩子的面子。可我现在真的不能再给她钱了,给她钱她也得去买毒品。”

陈文说:“我告诉宋男了,她再买的话,就把她抓起来。”

李久全说:“你怎么抓她呀?你能让宋男天天跟着她吗?她在南方都已经被抓好几回了。老弟,她现在已经不可救药了,你想啊,为了让我给她钱去吸毒,她竟然能想到去告你!这和疯子有什么两样。叶纯燕告你纯粹是诬告,你别理她不就完了。”

陈文说:“我不理她,她就得不断地上访。我就得不断地去说明情况。如果万一哪天去北京上访了,那我恐怕就说不清楚了。”

李久全说:“说不清楚就说不清楚呗!反正你没责任。”

陈文说:“那个户口是派出所给办的,有了上访,派出所就得被一票否决。你说,也不能因为我,让派出所替我背黑锅啊。大哥,你看……”

李久全说:“我没法看,老弟,你不能这么来解决问题啊!”

陈文说:“现在不是解决问题。”

李久全说:“什么意思?”

陈文就照宋男的话说,什么过去有问题可以解决,现在有了问题只能化解。不然的话,矛盾就得激化……说得唾沫四溅,没说一会儿,就把李久全说迷糊了。

李久全投降了,“好了好了,老弟,别说了,为了你这个……什么化解吧,这次我就看你面子了!”

16

化解时,是刘庆平拎着钱来的。

陈文说:“李久全怎么没来?”

刘庆平说:“李久全看到叶纯燕血压就高。现在,他宁可到伊拉克去挖地雷,他也不愿意见这个骚货。”

陈文说:“别骚货骚货的,一会儿,见到叶纯燕别说没用的。”

刘庆平说:“好好好,我一定不说没用的。”

想要拉陈文下水没下成,刘庆平对陈文有点怵。他主动为自己打着圆场:“陈哥,昨天你不是走了吗?李久全捅咕时血压没高,一听说你回派出所了,血压喀嚓干到178.65。”

陈文笑了,“你家血压还带小数点!”

见陈文露出了笑模样,刘庆平放松了下来。昨天陈文走了,真正害怕的是他。流氓对警察的恐惧有时能跟着一辈子。

今天的主题是化解,陈文不想让刘庆平过于紧张,他主动从桌子上拿起香烟递给了刘庆平,刘庆平高兴地接过来。见陈文来了情绪,他又开始挑逗了:“陈哥,李久全刚才还问我呢。他说,昨晚你怎么走了呢?那个冰冰虽然是假的,但看着不也不错嘛!”

刘庆平拎着钱帮自己来化解,陈文多少得给刘庆平点儿面子。他笑呵呵地说:“我能不走吗?你说让我进屋,可就剩一个冰冰了。你怎么办?我得想着你呀。”

刘庆平说:“陈哥,你想多了,我那是为了让你先捅咕,你捅咕完,我再……”

陈文说:“那成什么了?”

刘庆平说:“我愿意这样,骗你我死爹死妈。陈哥,你不知道,你捅咕完,我再捅咕,那多滑溜呀!”

17

十年前,刘庆平接手何涛的妓院不仅没挣着什么钱,还差点成了何涛的替罪羊。他被放出来之后,对自己进行了反思。

为什么我总跟在何涛的后面?为什么我没有何涛那样高瞻远瞩的目光?

我没文化啊!

刘庆平跑到北京去花钱,要直接攻读MBA。有个朋友见他小学都没毕业,就劝他说:“工商管理硕士没什么用。”刘庆平说:“我不要工商管理硕士,我要的是MBA。”朋友怕刺激他,没说是一回事儿,建议他到著名学府开设的总裁班去学。

刘庆平由此如鱼得水。连着读了好几个总裁班。通过学习,刘庆平开阔了眼界,增长了学识。尤其是,他结识了很多有钱有志之士。

有了关系有了本领之后,刘庆平再回到林河的确不一样了。先是整风投后来又整基金,三整两整,终于把自己整成了有钱人。

现在的刘庆平不仅冬天也像过去的何涛那样穿西服扎领带,更重要的是,他说话已经不太像开妓院的了。只要正经场合,刘庆平说理说情非常高雅。这次,李久全委托他来办理化解之事,也正是看重了这一点。

在派出所的调解室,刘庆平对叶纯燕语重心长地说:“叶女士,在正式把钱交给你之前,作为过去的朋友,我想和你说几句题外话。最开始,你是在我的大众浴室从事那种职业,你应该记得,对待别人,我至少都是一个月结一次钱,但对你,我都是一天一结。那时,我的脾气不好,张嘴骂人,抬手打人,但叶女士,我记得我从来没有打过你,为什么?因为我觉得你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刘庆平夸夸其谈,陈文和宋男都有些不耐烦。但由于叶纯燕在认真听,他们也不好硬催促刘庆平。

刘庆平说:“叶纯燕,现在你可不是什么莲花了。你好好想想吧,为什么连你的亲生儿子都不想见你了。你堕落了,你没心没肺。为了逼迫李久全给你拿钱,你竟然来诬告陈哥?陈哥招你惹你了?陈哥过去那么帮你,人家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吧!”

叶纯燕被说得跪在了陈文面前,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她说:“对不起,陈哥,我……实在没办法。”

又是眼泪又是下跪,陈文烦死了。他向刘庆平摆了摆手。

刘庆平把叶纯燕扶起,不再说没用的。宋男代表派出所和叶纯燕签了一份协议书,内容无非是叶纯燕承认她告派出所告陈文是无理取闹,她保证今后不再上访等等。

叶纯燕拿到钱之后,协议都没怎么认真看,就爽快地签了字。她拎着一兜子钱向外走的时候,宋男特地派了个民警去送她。

叶纯燕离开之后,刘庆平拿起那份协议书,问陈文:“这个玩艺儿有用吗?过些日子,叶纯燕没钱了,再来闹你怎么办?”

陈文说:“不能了。这个协议是具备法律效力的!”

刘庆平信以为真了:“是嘛!”

自从陈文通过了司法资格考试,他在林河法律界名气大增。连汤夫都时不时向陈文来请教。但陈文还是过去那种打法,碰到明白人就说明白话,碰到像刘庆平这样的法盲,该糊弄也一点不客气。

即便如此,刘庆平仍然对公安局的这种做法,表示疑虑:“陈哥呀,你们不能为了怕被上访,就这么没有原则啊!”

陈文说:“刘总,你误会了,我们不是怕被上访,我们这是在为人民服务。”

刘庆平说:“叶纯燕还能算人民吗?我看她连刁民都不算。要我说,她就是一人渣!陈哥,你们现在也太好说话了,真是有困难,就找警察呀!等明天我有困难了,我也来找……”

刘庆平没说完,旁边的宋男就毫不客气地顶了过去:“你来找,可就不好使了!”

刘庆平说:“为什么?”

宋男说:“因为你是老六,你是有钱人,你已经不算人民了!你说叶纯燕是人渣,他妈的,你才是人渣呢!”

18

还有一个多小时放学,陈文就开车来到了学校。过去开广本时,他来得再早,也不把车停在门口。这是林河最好的小学,接孩子的什么高级车都有。

现在他开的奥迪A6虽然比不上宝马7系和奔驰S级,但由于是顶配,丝毫不掉价。开奔驰、宝马基本能看出有多少钱,坐奥迪很难猜出是多大官。

有了陈茜以后,陈文才知道自己的虚荣心这么强烈。

陈茜是班长,每天放学基本都是在最后,但今天,却是第一个跑了出来。当她像蝴蝶一样飞过来时,陈文觉得人生可美好了。

陈茜上了车就说:“早晨,光顾和你说李冰冰范冰冰了,我忘了问你,我唱的歌你让王奶奶听了吗?”

王奶奶退休前在北京的一个大学里教声乐。陈文虽然和她认识,却没打算让她听陈茜唱的歌。他皱起眉头,说:“王奶奶听了。”

陈茜看着陈文的脸色,有点紧张:“她听完,都说什么了?”

陈文叹了一口气,“她说,你唱的还行吧……”

陈茜满脸痛苦:“那她说没说,我有唱歌的天赋?”

陈文依然不动声色:“她没有直接说。她就说你……好像五音不太全,另外呢,唱歌有时还跑调……”

陈茜不高兴了:“胡说,我才不跑调呢!她是故意这么说我,她这是在嫉妒我!”

陈文白了陈茜一眼,说:“干吗呀!人家王奶奶是大学里的教授,她嫉妒你?茜茜,我要批评你了,我发现你现在特虚荣!”

这两年,陈文说陈茜,陈茜很少反驳,但今天陈茜却一点没客气:“你说谁虚荣?我不虚荣,你才虚荣好不好?”

陈文说:“我怎么虚荣了?”

陈茜说:“过去你口口声声说,你喜欢开破广本,才不是呢。你喜欢的是奥迪,我让我姥爷给你买了之后,我妈说你当天一夜都没睡!”

陈文急眼了,他把车停在路边,伸出手抓住了陈茜。

陈茜立刻求饶:“我错了我错了……你不虚荣,是我虚荣好不好?”

陈茜小时候被惯得不像样,比男孩子还淘。快上小学的时候,万般无奈的陈文开始了“武力”征服。

陈茜被陈文控制在车座上以后,陈文还没动手,陈茜就笑个不停。陈茜和余小蕾一样,最怕的就是痒痒。陈茜被陈文咯吱得眼泪都出来了,陈文才放手。

陈茜瞪着陈文说:“你凭什么收拾我?我没犯任何错误。”

陈文说:“女儿说爸爸有虚荣心,这难道还不是错误?”

陈茜说:“你本来就有虚荣心嘛!”

陈文说:“我是爸爸,我有虚荣心是正常的,作为女儿,你当面指出来就是对爸爸没礼貌!”

陈茜翻了翻白眼没词了。但看得出她一点都不服气。

陈文心虚,便做了个比喻:“上个礼拜,你姥爷来我们家,他那么大岁数了还穿了件花衬衣!可我当面说他了吗?如果我说你姥爷是老黄瓜刷绿漆……”

陈茜扑哧笑了:“爸爸,什么叫老黄瓜刷绿漆?”

陈文耐心地解释完,陈茜好像还没有完全服气。陈文就假装想起什么了:“哎,你带牙刷了吗?”

陈茜这才欢天喜地说,“带了带了,早晨我就放进书包里了。”

这两年,陈茜已经被禁止再吃巧克力。怕余小蕾发现,每次偷着吃完得马上把牙刷干净。

陈文把陈茜领到了市里一个很高档的地方。林河这十年已经是跨越式发展,多高档的地方都有。

坐在舒服的沙发里,陈文要了两份最好的巧克力。

吃上了美味的巧克力,陈茜就把挨收拾的委屈全都忘了。她笑眯眯对陈文说:“爸爸,我能提个问题吗?”

陈文说:“什么问题?”

陈茜说:“你给我再找个小妈妈,行吗?”

陈文来了兴趣,假装疑惑地问:“再找小妈妈,什么意思?”

陈茜说:“蒙蒙就有个小妈妈,那个小妈妈总领她去玩,蒙蒙要什么,那个小妈妈就给她买什么。爸爸,你也给我找一个行不行?”

陈文说:“不好找啊!”

陈茜说:“好找,你让张老师给我当小妈妈就行!”

19

滑溜在林河这里一般指的是湿润光滑。但余小蕾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她把裸露的长腿在陈文身上蹭来蹭去叫滑溜。差不多每天晚上余小蕾都到陈文的屋里来滑溜。

过去陈文和余小蕾住在一个屋,陈茜大了以后,提出严重抗议:“凭什么你们俩住在一个屋?”

为了显示公平公正,陈文把余小蕾撵了出去。

余小蕾开始不接受:“谁家夫妻不睡一个屋?”

陈文说:“自己家过日子和别人家比什么?”

为了陈茜,陈文一点面子不给。余小蕾只能接受。

接受是接受,每天睡前到陈文的被窝里滑溜是必不可少。由于白天陈茜希望张老师给她当小妈妈,晚上被余小蕾滑溜时,陈文免不了蠢蠢欲动。

余小蕾说:“你今天怎么回事儿,有想法了?”

陈文说:“没有啊!”

余小蕾说:“怎么没有,你看看,你都兴奋了。”

陈文说:“兴奋了,也不能捅咕,今天才礼拜一!”

两个人是每周一歌。

余小蕾说:“加一次怕什么?”

陈文说:“我都四十多了。”

余小蕾挑逗陈文:“有那么大吗?陈茜和张雨说你才三十一。”

陈文笑了。

余小蕾说:“一提张雨,你就乐。”

陈文说:“你看看,你又来了。我和张雨是清白的,我们没有那种关系!”

余小蕾摸着陈文很变态地说:“亲爱的,你们有那种关系,我也不在乎!”

20

化解了叶纯燕上访之后,陈文打电话告诉了曹凯。但曹凯还要当面再仔细听听。陈文不太愿意到局里,这么长时间不上班,碰到同事和领导说什么都别扭。

陈文对曹凯说:“中午,我请你喝酒吧!”

曹凯说:“那感情好了,问题是喝完了怎么办呐?”

几年前,公安部颁布了五条禁令。从此,人民警察等于是在钢丝上跳舞。凡涉及枪、酒、车违规,只要稍微严重一点点,也得被调离甚至是开除公安队伍。

曹凯说:“阎勇的事儿,听说了吗?”

陈文说:“听说了。”

刑警支队长阎勇酒后回单位值班,被省里督察抓住当场免职。

曹凯说:“当时是准备调离的,堂堂的支队长啊!如果不是李书记做工作,嗨!”

陈文说:“你别嗨了,中午到我家吧,咱们不喝酒,我给你包饺子。”

曹凯说:“改日吧,你现在还是到我这儿来一趟吧。”

曹凯如此坚持,陈文多少感到有些不妙。果然,曹凯见面就说:“你现在要上班是吗?”

这之前,陈文确有上班的打算,但叶纯燕告他,让他有点怕。躺着都中枪。上班了,那些咬牙切齿恨他的不得把他告死才怪!

陈文说:“曹局,要不再等等吧?”

曹凯说:“不能等了,你上班这个事儿,昨天下午党委会已经……”

陈文说:“我这个破事儿,还能上党委会?别忽悠我了。”

曹凯说:“我忽悠你干鸡巴毛!”

昨天党委会上,由于陈文当天化解了叶纯燕的上访,曹凯特地提了一下。他的本意是想说,陈文没上班也在为单位做贡献,但他这一提不要紧,公安局局长兼政法委书记李云飞把话接了过去,他问:“陈文这些年为什么不上班?”

曹凯简单说了说十年前那些众所周知的原因。李云飞说:“那些原因陈文一年两年哪怕五年不上班,我是可以理解的。但十年不上班,我不仅不理解,我也无法接受!”

会上当场决定,陈文或者立刻上班,或者立刻辞职!

陈文听曹凯说完,有点傻眼。上班他不怕,他怕的是这个李云飞干吗对自己有这么大的火!

陈文说:“李书记平时爱发火吗?”

曹凯说:“很少发。这次大家都没明白他为啥对你有这么大想法。”

陈文皱起了眉头,“不应该啊,我和他一点接触都没有啊!”

曹凯说:“李书记不是和郑建国很熟吗?”

陈文没有接茬。李云飞三年前从省厅到林河担任公安局长时,才三十七岁。这么年轻就是副厅级,林河政界为之哗然。都以为来了个公子哥!但三年过去了,李云飞成了传奇。上上下下全都佩服。来时,仅仅兼任副市长,现在已经是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了。

李云飞刚来不久,郑建国给陈文打电话,让他去拜访一下。但陈文哪好意思!他比李云飞大那么多,人家都副厅了,他才副处。而副处还是跟着乘车拣了个便宜。

陈文心想,难道是因为我没去看李云飞,他对我有了想法?

“十六大”以后的公安局局长本身就是市里领导,陈文不知不觉得罪了这么大的干部,不免有些紧张。

陈文埋怨曹凯说:“党委会上,你干吗要表扬我呀?”

曹凯说:“你不是打算要竞聘副局长吗?”

陈文说:“我压根儿就没那意思!”

曹凯说:“你没这个意思,我也得在会上给你吹吹风啊!”

陈文说:“那你也不能把我吹到菲律宾去呀!”

曹凯说:“你也别想太多了。”

陈文说:“我一点都没想多。局里现在不光我一个人不上班,为了杀鸡给猴看,这个李云飞是要拿我开刀啊!”

曹凯说:“不能,要开刀早开刀了。陈文,我估计,这次李书记对你有想法,可能是被李桂珍给闹的。”

陈文说:“李桂珍是谁?”

曹凯说:“李桂珍是谁你都不知道,李桂珍是马刚的母亲呐。”

第二章

1

二十多年前,马刚被警察堵在屋子里,还掏出枪反抗,被当时年轻的陈文一枪击毙。

马刚是机械厂子弟,他在这片为非作歹,无恶不作。被击毙后,整个厂区燃放鞭炮来庆祝。那时的人民群众不太理智,因为恨马刚连马刚的父母也一块恨上了。他们无情地指责马刚的父母,似乎马刚那么操蛋完全是父母给遗传的。

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马刚的父母在厂区里抬不起头,平时不大出门,马刚的尸体火化时,他们都没去。当时,马刚的骨灰盒被暂时寄存在殡仪馆。派出所的李文明把相应的寄存手续,交给了马刚的父母。

据马刚的母亲李桂珍说,当年她拿着手续到过殡仪馆去找过,但没找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前年,李桂珍才来到公安局,要求返还儿子的骨灰。

陈文说:“那就赶紧找找吧!”

曹凯说:“能找的地方全找了。这么长时间了!李文明死了,当时火葬场的场长也死了。现在,火葬场都换俩地方了!”

陈文说:“那怎么办?”

曹凯说:“没办法,只能告诉李桂珍找不到了。这下李桂珍有把柄了,把公安局从上到下骂个遍,然后就开始上访。现在,她都成上访专家了。别的地方不去,专门去北京!为了化解她,公安局前前后后已经花了六七万了。”

曹凯详细地诉说着李桂珍这些年如何上访,如何把公安局闹得找不着北。但陈文不是很愿意听。他忍不住问:“曹局,李桂珍闹公安局,李书记干吗对我有想法啊?”

曹凯白了陈文一眼,说:“这本来不就是因为你吗?”

陈文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曹凯说:“马刚是不是你给打死的?”

陈文说:“我那是正当防卫呀!”

曹凯说:“你不上班,有些事儿,你不清楚。”

曹凯耐着性子和陈文解释,他找出了一份材料递给了陈文。

这些年出现了不少类似李桂珍这样的上访。公安局信访办根本化解不了。像这样的重点上访案子,必须要专人甚至是专案组来负责。现在公安局各部门为人民服务都忙得要死,都不可能有额外的精力应付上访。于是,林河公安局出台了《执法责任终身制》。说白了,就是由谁惹事由谁平!

陈文说:“马刚的骨灰找不着,也不能算在我头上。应该找李文明啊!”

曹凯说:“李文明不是死了吗?再说,这个执法责任终身制指的是源头,马刚如果不被你打死,也就没有骨灰这一说了。”

陈文说:“这……也太不讲理了!”

曹凯说:“你当警察你还想讲理?现在只有老百姓才有讲理的地方!”

陈文说:“既然这样,那怎么没早找我呢?李桂珍不是上访很长时间了吗?”

曹凯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是你爹我主动为你揽下的。”

这种事儿就算当时把陈文找来,陈文照样解决不了。

曹凯拿出了一叠责任书,从中找出一张,递给了陈文。陈文看完负责李桂珍的这张外,其他责任书,也都看了。

陈文说:“你要负责这么多啊?”

曹凯说:“每个局长都不少,李书记最多。凡是最后我们这些副局长也无法化解的,他都得接过去。李书记为什么来气,你知道吗?李桂珍这个上访现在也得由他负责了!”

李桂珍的诉求现在越来越高,光给她拿钱已经不行了。前两天,她找到曹凯说:“我要到北京去看奥运会,我要和美国的总统坐在一起看。”

陈文说:“她精神有问题吧?”

曹凯说:“一点问题都没有。她这是故意吓唬我。她明知连北京都不会让她去,她这么说,就是让我更重视她。我一听她说完她要去北京,我就一口一个妈叫着,我说,妈,你看你儿子的面子,这次你就不去行不行?可能,我这妈叫的也太多了,这次,怎么叫就是不好使。她和我说,曹局长,你是副局长,你得让你们局长管我叫妈,那才行。”

2

李云飞在市委政法委和公安局各有一个办公室。由于工作繁忙,他不是每天都能到公安局办公。

李云飞在公安局的办公室是在四楼,陈文和曹凯来时,秘书室里已经不少人等着见李云飞。分局长、支队长有六七个。陈文和他们都认识,只好和他们挨个打招呼。

曹凯看到陈文不太愿意吱声,就说:“咱俩到走廊里等着吧。”

两个人来到了走廊里,陈文问曹凯:“你见李书记也得排队?”

曹凯点了点头:“刚开始有一次,我进屋没敲门,他都把我说了。”

陈文手心里出汗了。想当年,自己都有局长罗浩然办公室的钥匙。

陈文说:“现在的局长和过去不一样了。”

曹凯说:“你别紧张,他严是严,他也真办事儿,无论公事儿私事儿,只要求到他,他能办的全都给办。”

陈文说:“问题是,我也没什么事儿要求他呀,我求的只是……他别给我穿小鞋!”

曹凯说:“他不能。”

陈文有点闹心,不想再说这个话题,就说:“曹局,你也笨。李桂珍要马刚的骨灰,公安局不是有那些无名尸体吗?”

曹凯说:“那可不行。”

陈文说:“有什么不行的?骨灰做不了DNA,是不是马刚的骨灰,用高科技都不会知道。”

曹凯紧张了:“高科技不知道,我们的心知道啊!老弟,一会儿,见到李书记,你可别乱说呀!这是公然欺骗人民群众,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陈文说:“我这是和你开玩笑。”

曹凯说:“你和我开玩笑行,和李书记可千万不能开玩笑。”

陈文说:“总书记都能开玩笑,李书记怎么就不能呢?”

正说着,李云飞走了出来。陈文还是头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李云飞,高大、魁梧,白白净净,冷眼看像个大学里的老师。他笑容可掬地送赵克敬向电梯走去。

赵克敬见到陈文主动过来握手,说:“呦,老弟,好几年没见了,你怎么比以前还年轻?”

赵克敬七年前,被报社开除后在北京混了几年,现在可不得了,市委书记看到他都得先向他伸手。陈文这几年在饭店里见到过赵克敬几次,看他牛逼烘烘的,很反感。当面碰到了,也假装不认识。可现在李云飞在跟前,陈文只好不情愿地客套几句。

赵克敬显然不知道,陈文和李云飞这是头次见面,对李云飞张牙舞爪地说:“我这老弟,我认识他二十多年了,绝对人才。李书记,你可得好好重用啊!”

李云飞没太接茬,只是礼貌地继续送着赵克敬。陈文看出李云飞对赵克敬的客套好像不是那么由衷,有点后悔,刚才不理赵克敬好了。李云飞别再认为他和赵克敬是一路货色。

果然,李云飞送完赵克敬回来,表情立刻严肃起来。

李云飞看了看陈文,面无表情地说:“陈文是吧?”

陈文有点紧张:“李书记。”

李云飞说:“曹局都和你说了吧?”

陈文点着头,“说了。”

李云飞说:“一会儿见李桂珍,你把警服穿上。”

陈文说:“是。”

从见到李云飞出来,曹凯就站在墙角没多说一句话。李云飞把目光转向他时,他才说:“都安排好了,李书记,已经派车去接李桂珍了。”

李云飞说:“李桂珍来了以后,你们这次就叫我李局长吧,我感觉,她好像弄不清书记和局长到底哪个大。”

曹凯说:“好。”

李云飞看了看门口那些等着向他汇报的,对秘书说:“李桂珍一到,其他人一律顺时向后延。”

3

陈文、曹凯和局信访办主任站在办公楼前,迎接李桂珍。李桂珍下车后见到陈文愣了一下。

陈文说:“阿姨,你好。你还记得我吧?”

李桂珍说:“记得。哎,以前怎么没看见过你呢?”

陈文说:“我在北京学习来着,才毕业。”

李桂珍说:“我说呢!”

陈文对李桂珍现在的变化有些意外。李桂珍比自己的母亲王美兰得大好几岁。王美兰整天迷迷糊糊,说话都不利索。可这个都快八十的李桂珍却思维敏捷,口齿清楚。在陈文的印象当中,李桂珍非常沉默寡言。看起来,几年的上访已经让一个老太婆焕发了青春。

李云飞是在公安局的小会议室见的李桂珍。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据曹凯说,第一次,李云飞就把老太太哄得差不多了。这次,看李云飞和李桂珍见面时的状态,陈文能感觉出两个人已经很亲近了。

李云飞坐在李桂珍的旁边,毫不客气:“你能不能别闹了?上次,咱们不是都说好了吗?”

李桂珍说:“我没闹啊。我真的没闹。我就是想去北京看看奥运会。”

李云飞说:“你想和美国总统坐在一起看,是不是?”

李桂珍有点不太好意思了:“我就是那么说着玩。”

李云飞说:“这可不能说着玩呀!老太婆,你不知道,这个美国总统很喜欢中国女人,他别再看上你……”

李桂珍乐了,打了李云飞一下:“你这孩子,怎么和我还闹呢?”

李云飞和李桂珍说说笑笑的时候,不时有人进来汇报。李云飞很不耐烦把汇报的人都给撵了出去。最后,把秘书叫进来,批评道:“是你告诉他们我在这儿的?”

秘书说:“他们都着急……”

李云飞说:“急什么急?你给我站在门口,任何人都不准进来。”

秘书出去后,李桂珍有点不好意思了:“孩子,我耽误你工作了吧?”

李云飞说:“没有没有没有。哪有那么多工作啊!老太婆,你中午想吃什么?”

李桂珍说:“我什么都不想吃,我来就是想看看你!”

李云飞说:“你来看看我就对了。你不来看我,我就要去看你了。老太婆,你上次找我反映的事儿,我已经全都查完了,今天,向你全面汇报一下。”

信访办主任首先坐在李桂珍的跟前,认真地讲了寻找骨灰的整个经过。找了多少次火葬场,每次找的谁,如何通过谁找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谁,最后因为这个谁还是没有说清骨灰到底放在什么地方。

在这个过程当中,信访办主任丝毫没有提李桂珍的过错,弄得李桂珍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二十年前,也怨我,我去没找到,应该来问问你们好了。”

李云飞说:“这不能怨你,还是我们工作没有做细致。”

信访办主任讲完,曹凯又开始讲,他讲了如何找的当时管片民警李文明,不幸的是李文明不在了,很多情况就无法继续查清。虽然这样,这次呢,在李局长亲自督办下,又是如何从另外的渠道、另外的线索入手进行查找。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是没有找到。

曹凯说的这些情况,李桂珍过去都听过,但这次她依然认真地听。听到动情处,她还哽咽起来:“孩子,我知道,这确实不好找,我也知道这给你们添麻烦了。但没办法啊,等你们老了,你们就会知道想孩子的那种痛苦啊!”

在李桂珍哽咽的同时,李云飞的眼圈也湿润了。曹凯、信访办主任也都显得无比难受。但陈文没有。他始终不卑不亢。

信访办主任、曹凯讲完,陈文开始讲。什么第一次把马刚堵在走廊里,马刚跑掉了。第二次把马刚堵在仓房里,马刚又跑掉了。第三次把马刚堵在小棚子里,马刚还想跑。陈文说:“我们进去了三个警察,有三支枪对准马刚,可马刚还是掏出了枪。阿姨,我真是没办法才开枪把马刚打死。”

陈文讲的时候,李桂珍听得好像更认真。听完,她没了泪水态度还有了转变。她对陈文说:“马刚那时作成了那样,就算当时他不被你打死,后来严打了,他也得被枪毙。”

看到人民群众理解了人民警察,李云飞最后不失时机对李桂珍说:“老太婆啊,到北京看奥运,我看你就别去了。我给你买个四十寸的大电视,你在家看直播老舒服的了。另外,你在家看还有什么好处你知道吗:你可以天天在家包饺子,奥运会一共十五天,每天我给你二百块钱,怎么样?绝对够你买肉买菜包饺子了!”

4

陈文开着车亲自送李桂珍回家,一路上,他没怎么吱声。曹凯在车里和李桂珍一口一个妈叫:“妈呀,本来,我们李局长还要中午请你吃饭,但他太忙了,你要多多包涵。”

李桂珍笑了笑,也没怎么答理曹凯。她倒和陈文不时找话说:“好些年都没看到你爸你妈了,前年,我才听说他们老两口都搬到滨江花园去住了。全厂都说是你给买的房子,孩子,你可真孝心啊!”

虽然在小会议室,陈文还和李桂珍侃侃而谈,但现在他没了这个耐心。无论李桂珍说什么,他都不冷不热地应付着。

回来的路上,陈文对曹凯表达着不满:“一个40寸的彩电便宜的也得五千,加上半个月天天吃饺子的那三千,一万来块啊。我们一个干警一个月工资还不到三千……”

曹凯说:“这都已经少给了,我原打算拿出两万呢。”

陈文说:“这笔钱公安局怎么出啊?财政给吗?”

曹凯说:“给个奶奶逼吧!全都自己想办法。”

陈文说:“怎么想啊?”

曹凯说:“化缘,再不就坑蒙拐骗!”

陈文说:“那出了事儿怎么办?”

曹凯说:“现在不是还没出事儿嘛!”

按照“执法责任终身制”,李桂珍这个上访应该由陈文负责。

陈文说:“大哥,这些钱就由我出吧!”

曹凯说:“钱好办,问题是,李桂珍怎么办?”

陈文说:“这不都解决了?”

曹凯说:“解决了也得派人对李桂珍死看死守。她万一还要去北京……”

陈文说:“你是让我天天去看着李桂珍?”

曹凯点了点头。

陈文说:“我不去,让派出所去呗!”

曹凯说:“派出所能去的话,今天还用把你找来吗?”

陈文说:“就别让我去了,我出钱还不行吗?”

曹凯说:“你以为钱能解决一切吗?陈文呐,你已经知道李书记的态度了,你今后不上班恐怕是不行了。”

陈文倒不是怕上班,而是怕上班去干这样的工作,闹死心了。

两个人回到局里去见李云飞。来到了秘书室,屋子里的人比刚才还多。

秘书对曹凯说:“你们不用排队,下一个你们就可以进去。”

陈文不想进去,对曹凯说:“我在走廊里等你,需要我的话,你再出来喊我。”

曹凯说:“跟我一块进去没事儿,我看他今天挺高兴。”

曹凯和陈文一块进去之后,才知道李云飞一点都不高兴。

李云飞对曹凯说:“对李桂珍,我一句妈都没叫,老太太不是也理解我们了?为什么你一口一个妈叫着,她却总和你过不去呢?今天,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叫妈的时候,太不诚恳了,你是在应付。曹局,李桂珍之所以总来闹访缠访,还不是我们过去在工作中出现了纰漏吗?我们不能总挑人民群众的毛病。我们要化解矛盾,解决问题,首先必须要有个真诚的态度。你连叫妈都叫得那么假,李桂珍能看不出来吗?”

当着自己的面,这么不客气批评曹凯,陈文都受不了。

陈文说:“李书记,既然我们早就对李桂珍进行了三级答复,按照《信访条例》,我们可以对李桂珍不再接待……”

李云飞说:“按照《治安管理处罚法》,现在可以对李桂珍进行治安处罚!”李云飞的口气咄咄逼人,“陈文,我知道,你现在是法律专家了,但你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执法为民?”

陈文不吱声了。

李云飞说:“跟人民群众还讲法律?按照《公务员法》,你十年不上班,知道应该怎么处理你吗?按照《人民警察法》、按照《林河公安局十禁止》,你领着一个小美女,天天出入林河各大高级会所,知道应该给予你怎样的处分吗?”

陈文满脸通红。

李云飞点燃了一支烟,继续批评曹凯:“曹局,我刚才的话呢,可能有点重,希望你能理解。为什么我把全局信访这一块拿出来,硬塞给你,是因为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让你端正态度,让你对上访者真心实意,我是对你好。既然你把人民群众都已经叫爹叫妈了,那你干吗不真诚点儿呢!别说爹妈无理取闹,就算爹妈生活作风有问题,你说,我们当孩子的还能去指责父母吗?”

曹凯被说得是频频点头。

李云飞说:“在这一点上,我们都要向第一派出所的所长宋男学习!他怎么说?‘为什么我把人民群众要当亲爹当妈,很简单,我是想把工作干好。因为只有这样,我心里才能不上火,不然的话,我天天被人民这么骂,我早就被骂死了。我只有在心里真正把骂我的人当作亲爹亲妈,我就不上火了。这样呢,我才能天天吃得饱,睡得香,我才能把派出所的全面工作抓好抓实!”

5

两个人走出李云飞的办公室,在走廊里陈文就开始骂宋男:“这个小王八蛋,好听的都让他说了,他这是跟谁学的呢?”

曹凯说:“那份事迹材料我看到了,宋男说是跟你学的!说你在九大队时,就这么教育他们。”

陈文说:“这……个小兔崽子,今晚,我就去揍他。”

曹凯说:“揍他以后再说吧,今晚,你还是先和李书记好好谈谈吧!”

李云飞让陈文晚上在他工作结束之后找他。陈文对曹凯说:“我今晚不来了。他愿意处罚就处罚,他愿意处分就处分,我认了。”

曹凯说:“你干吗呀,你可别跟他犯倔。这小子谁都不惯着。”

陈文说:“我也没让他惯着我呀,大不了,这个工作我不要了。”

曹凯叹了一口气,“别说大话了,你能舍得吗?”

陈文不吱声了。警察这个工作对像陈文这样的老警察有着一股特殊的情结,没人搞得懂,为什么他们对这个满腹牢骚的职业如此眷恋。

曹凯说:“于德才那老东西,没事儿就来磨叽我。”

于德才十年前被调离公安队伍后,一直希望能回来再当警察。

陈文说:“他还给我拿钱,让我去求郑建国呢。根本不可能。”

曹凯说:“所以,陈文,你将来别再像于德才似的后悔,今晚,你一定对李书记客气点儿。你别怕他批评,他这个人吧,不记仇,批评完就拉倒了。”

陈文说:“曹局,他刚才那样批评你,你连屁都不敢放。我算看出来了,你现在是被他给彻底制服了!”

曹凯不承认:“你不能这样讲,我对他吧,主要还是佩服!”

6

陈茜上车前,一脸的坏笑。搁平时,陈文得马上问她。但今天陈文什么都没问。他一直在皱着眉头。

陈茜问他了:“爸爸,你怎么了?”

陈文说:“没怎么的!”

陈茜说:“那你这个样子,好像我欠你钱似的。哎,爸爸,我想问你个问题……”

陈茜还没说问题就先抿着嘴笑了起来。

陈文说:“看你傻呵呵的,笑什么呀?什么问题,你问吧!”

陈茜问:“为什么说小姨子是姐夫的一半屁股?”

陈文忍住笑,这个问题,他也不知道。他试着回答道:“就是说,小姨子和姐夫的关系可以挺不错吧!”

陈茜说:“挺不错,我理解,我问的是,一半屁股该如何解释?”

陈文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我没有小姨子……”

陈茜说:“你怎么没有?张老师不是管你叫姐夫吗?她就是你的小姨子!”

陈文说:“她不能算。”

陈茜说:“可以算,我问她了,她说,她愿意给你当小姨子。”

陈文说:“她愿意当不行啊,这个事儿你妈得同意。”

陈茜说:“让她偷着给你当呗!蒙蒙说了,小姨子是可以给姐夫当小三的。”

陈文说:“你明白小三是什么意思吗?”

陈茜白了陈文一眼:“地球人都知道,小三就是小妈!爸爸,让张老师偷着给我当小妈,你有意见吗?”

陈文说:“我没意见,但张老师愿意吗?”

陈茜说:“我估计她能愿意。她对你可关心了。她问我,哎,你爸你妈为什么不在一个房间里住啊?还有,每次你去接我的时候,她都先照照镜子,有时还往身上喷香水!”

陈文说:“不会吧,我可从来没闻到过。”

陈茜说:“她那个香水是淡淡的味道,有点像柠檬的那种。”

陈文开着车和陈茜瞎聊着。快到家的时候,陈茜才说:“爸爸,今天,我又带牙刷了!”

陈文说:“带也不能去吃巧克力了。”

陈茜说:“为什么?”

陈文说:“咱们得马上回家,我要上网查查,一半屁股到底是什么意思!”

7

陈文把车停在公安局附近的树荫下,时刻等待着李云飞的招见。坐在车里,陈文思前想后。现在上班,他觉得自己恐怕难以胜任。天天去哄李桂珍,这种活儿想想头就大。另外,把李桂珍哄好了,无数个李桂珍得在不远处等着他。

即便陈文十年不上班,社会上仍然谣传他杀人不眨眼。连被法院枪毙的,被熏死在车库里的,都硬说是被他给害的。他现在真要上班了,那些所谓被他害死的家属肯定不会放过他。他们一定会排着队寻找各种理由来不停地上访。

如果全都照着李桂珍这么伺候,陈文心想,自己用不了两年就得死在公安局。

行了,各位亲爹亲妈,你大爷我跟你们拜拜了。班肯定不能上了,但陈文还不打算像于德才那样调出公安局。我毕竟为党为人民流过血流过汗,最后混到连警察都不是了,我陈文决不答应。

8

晚上快十点了,李云飞的秘书才给陈文打来电话。

陈文走进李云飞的办公室时,李云飞正在吃饺子。他没有表情地问陈文:“吃了吗?”

陈文说:“吃了。”

李云飞说:“你吃的什么呀?”

陈文说:“和你一样,也是饺子。”

李云飞说:“你不太够意思啊,你吃饺子也不想着我,我吃饺子可想着你了!”

李云飞指着旁边的一袋,“这是给你买的。”

见李云飞这个态度,陈文心里多少宽松了些。他坐在李云飞的面前,大大方方地吃了起来。

李云飞说:“我一猜你就没吃。是不是早就开始在外面等我来的?”

陈文说:“李书记,你工作这么晚,够辛苦的。”

李云飞说:“今天还算早呢!不是怕你着急,半夜都轮不上你!”

陈文吃饺子时,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李云飞。李云飞饿坏了,狼吞虎咽。吃完打着饱嗝,就开始批评陈文:“知道我为什么对你有这么大想法吗?你也太能装了吧!”

陈文手心出汗了。

李云飞点燃了一支香烟,继续说:“建国处长给你电话,让你来看看我,这个事儿有吧?几年了?”

陈文满脸通红:“李……书记……”

李云飞说:“小陈哥同志,你比我年长,按道理,我确实应该先去看你,可我能去吗?我现在一举一动,全市有无数的眼睛在盯着……”

陈文说:“李……书记,我……都十年不上班了,你……说,我怎么好意思来看你……我……”

李云飞笑了:“小陈哥,怎么了?不应该吧!过去你的演讲是拿过名次的。”

陈文看着李云飞有点不知说什么好。李云飞温和起来,“今天批评你那是给曹局看的,曹局什么样,你最清楚了。我要是不把他欺负住,公安局就得关门了。”

李云飞仿佛老朋友似的,毫无遮掩地说:“现在公安局全指着曹大哥帮我了。你知道,他没有被扶正,心里一直憋着委屈,如果我哄着他,他保证得给我偷懒!班子里我最小,都比我大十多岁,我要是不逮着一个欺负住了,谁都不听我的。”

陈文说:“李书记,这和欺负没关系,曹局对你非常服气!”

李云飞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谁敢不服气啊!有不服气的,我看就你这么一个,今天,当着曹凯的面,你还要给我讲法!你真有点无法无天呐,怪不得,建国处长总提你呢,你可真是人物啊!”

李云飞虽然是笑呵呵地说着这番话,陈文后背却直冒凉风。

陈文说:“李书记,我……”

李云飞说:“别我我我了,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党委会上,我说了,你或者上班或者辞职。那些话,我必须要说。小陈哥,你得理解我,现在整个公安局没有任何理由不上班的,目前只有你。”

陈文说:“李书记,我……让你为难了,我一定想办法……”

李云飞说:“还用想什么办法?你继续在家呆着就完了。你干群关系那么好,没人会想着去落实我这句话。只要我呆在林河,你就可以在家想呆多久就呆多久!”

陈文有点发蒙,傻愣愣地看着李云飞。

李云飞说:“干吗这么看着我?别想多了,我这么对待你,不是因为有建国处长这层关系。小陈哥,十年前,你不上班是组织上的决定,与你无关!”

陈文说:“可后来组织让我上了,我也赖着没上……”

李云飞说:“没上就没上吧。林河公安局没人计较你这个。二十年前,你就为党为人民差点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十年前,你为国家为企业又挽回那么多的经济损失。我过去在厅里时,看到过一个内部排名,你们一个地区级的经侦部门,追回的赃款在全国都排进了名次,了不起啊!小陈哥,你立了这么多的功,十年不上班,党和人民完全能够理解!”

陈文有点晕晕乎乎,他觉得自己与这个李云飞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陈文说:“李书记,我能提个要求吗?”

李云飞愣了一下,“提吧。”

陈文说:“今后不要再叫我小陈哥了,你就直接叫我小陈,行吗?”

李云飞笑了:“我可当真了。今后,咱们私下里,我就叫你小陈了。”他眨了一下眼睛,“不瞒你说,我管郑建国就叫小郑!”

李云飞和陈文说说笑笑的时候,已经偷偷地看了一次表。陈文来的时候,在走廊里已经看到秘书室还有好几个在等着汇报。

陈文不失时机地说道:“李书记,您太忙了,我就不多打扰了。现在我想抓紧时间和您说说李桂珍行吗?”

李云飞说:“行啊!”

陈文说:“上午,您大概也看到了,尽管我向李桂珍很真诚地表达了歉疚之意,但我能感觉出,她很怕我,包括我送她回家,她对我都很毕恭毕敬。李书记,过去呢,我们可能对李桂珍的态度过于偏软,您看,我今后对她死看死守时,是否可以略微严厉些?”

李云飞愣愣地看着陈文。

陈文说:“李书记,你放心这个尺度,我能把握好,决不会让她有丝毫的察觉!”

李云飞叹了一口气,说:“我想什么你都知道!小陈啊,姜还是老的辣呀!”

9

过去对李桂珍死看死守都是管区的派出所负责。怕李桂珍突然跑了,派出所一般是派辆车在李桂珍家楼下停着。现在不敢停了,李桂珍拿着砖头或锤子能把风挡玻璃砸个稀碎。警察下来制止,李桂珍接着会连警察一起砸。换成别的上访者这么闹,警察是可以拘留的。但碰到李桂珍这样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警察一点办法都没有。

陈文开着自己过去那辆很破的广本,来到了李桂珍家的楼下。他把广本停在很显眼的位置。过去,来死看死守的警察都老老实实坐在车里。陈文不是。他下了车,直接上楼进了李桂珍的家里。

李桂珍非常意外。

陈文说:“阿姨,你过来。”

陈文把李桂珍带到了窗前,指着自己的车说:“这是我开来的啊,你想砸的话,就砸这辆,你看好了,别给砸错了。你要是把别的车给砸了,那保险公司可就得找你算账了。阿姨,我告诉你,公安局给你的钱,都给保险公司也不够你赔的。”

李桂珍有点发蒙:“孩子,我怎么会砸你的车呢?”

陈文说:“没事儿,砸吧!过去你又不是没砸过。”

陈文说话一脸严肃,眼睛不时地四处扫视,像是在找贼似的。

李桂珍显得很不自在。她住的房子不大,五十多平方,老伴死后,现在就她一个人住。

陈文一屁股坐在沙发里,问:“你不是还有两个闺女吗?她们呢?”

李桂珍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都嫌我唠叨,很少回来。”

陈文说:“你总砸车,人家确实不好回来。我要是有你这么个丈母娘,你姑娘我肯定不要了。”

陈文大概是说到了李桂珍的心里,李桂珍显得很不自然。

陈文说:“阿姨,中午了,你赶紧包饺子吧!”

李桂珍说:“我……今天不吃饺子。”

陈文说:“公安局给你钱就是吃饺子,你要是不吃,那你得把钱还回来。”

李桂珍看着陈文有点不知说什么好。二十年前,陈文就在机械厂这片威震四方。即便到现在,这里好人坏人也都怕他!

李桂珍说:“孩子,你和其他警察怎么不一样呢?”

陈文说:“赶紧包饺子吧。”

李桂珍说:“我还没买馅呢!”

陈文说:“我拉你去买。”

陈文开车拉着李桂珍来到了菜市场。买肉时,李桂珍有点舍不得。

陈文说:“你多买点儿,你这点玩艺儿,够谁吃的。公安局每天给你二百块钱呢!”

李桂珍算是碰到茬子了,声都没吱,乖乖地买了肉买了菜,回来马上剁馅包饺子。陈文先是坐在沙发里看电视,吃完饺子,又在床上呼呼睡了起来。

陈文睡觉的时候,李桂珍蹑手蹑脚地收拾碗筷,像是怕惊醒陈文。陈文躺在床上压根儿没睡。他偷偷地看着李桂珍战战惊惊的样子,心里无比酸楚。

从来到李桂珍的家里,陈文的心就沉重异常。客厅的墙上,挂着马刚的黑白照片。照片前,供着水果、点心。

吃饭的时候,李桂珍还端来一碗饺子,放在了照片前。

虽然击毙马刚一点毛病没有,但陈文心里知道,马刚死得有点冤。

张老大、张老二不是马刚杀的,马刚故意让警察误以为是他所杀,无非是为了抬高自己。向马刚开枪时,陈文也没想打死马刚,但由于枪出了问题,才使得马刚命丧陈文的枪下。

虽然马刚这么无恶不作,即便不被陈文击毙,后来严打也够呛,但此时此刻的陈文却极其内疚。无论怎样,是他让李桂珍失去了儿子!

父女情深,母子连心!有了陈茜以后,陈文对此的感受无比深刻。

看着李桂珍把饺子放在了马刚的照片前,陈文的眼眶差点湿润了。

陈文躺在床上装睡,也是想借机掩盖内心的酸楚。

快到晚上了,陈文才从床上爬起来。

李桂珍把一杯茶水放在了陈文的跟前。

陈文面无表情喝着,说:“哎,你茶不错呀!”

李桂珍说:“都是派出所给送的。”

陈文喝完了茶,打开了电视,他坐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选着台。李桂珍坐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看着陈文。

陈文说:“你喜欢看什么?评剧?”

李桂珍用商量的口气,说:“孩子,你回家吧,我都已经向你们局长保证了,这些日子,我肯定不去北京了……”

陈文忽然说:“哎,阿姨,你找赵克敬干什么?”

李桂珍没明白:“赵……克敬?”

陈文说:“就是那个长头发的记者!”

李桂珍说:“啊,那个赵主任?我没找他,是他来找我,他说是要写文章。我没答应。”

陈文问得很详细,李桂珍没有说谎,她确实没答应。但赵克敬找李云飞时,谎称文章已经写好了。他还给李云飞看了标题。标题很醒目,占了有半页纸。

儿子被击毙,警察毁尸灭迹

伤心三十年,骨灰下落不明

李云飞看完标题,脸就拉了下来。赵克敬说:“李书记,这个文章我看你面子,就不发了。我得支持你工作啊!”

陈文问清来龙去脉之后,对李桂珍满意地说:“你这样对待记者的态度很好,今后谁要是来采访你,你得首先要看看他有没有记者证。”

10

曹凯满脸惊讶:“老太婆给你包饺子吃?”

陈文说:“吃完我还在她家睡了一觉。”

曹凯说:“这不是反天了嘛!”

曹凯高兴得不得了,“老弟,怪不得李书记上午表扬你呢!”

陈文说:“表扬我?”

曹凯说:“当然表扬你了,说你对公安局贡献巨大却丝毫不摆老资格,能主动地积极地为局里分愁解忧!老弟,我他妈的真服你,昨天晚上一个照面,你就把李书记给摆平了。”

陈文说:“摆平啥呀,昨晚你没在跟前,他把我又是一顿说,后来是建国处长给他打了电话,他才算放过我!”

曹凯信以为真了:“老弟,你别多想,李书记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你看,昨天见你主动工作,今天上午不就表扬你了嘛!”

陈文叹了一口气:“曹局,说良心话,这个工作我不太想干!”

陈文把心里的内疚一五一十地说了:“李桂珍对我这样,完全是因为怕我,但大哥,我吓唬她,我太难受了。如果是刘庆平何涛他们,无论我怎么吓唬,就算把他们吓死,我都不难受,可李桂珍……她……毕竟是一个失去了儿子的母亲啊!”

看到陈文满脸痛苦,曹凯紧张了:“老弟呀,你可千万别难受。你看到了,我们所有的招都使出来了。现在,我们是黔驴技穷!如果你不把李桂珍稳定住,她要是再到了北京去闹,那难受的人可就多了!”

11

陈茜小时候基本是爷爷、奶奶给带着。大了以后,却不怎么愿意和爷爷、奶奶混了。老两口很伤心,每个周六、周日都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

十年前,父亲陈楚良给了陈文一个耳光。这件事儿陈文压根儿就没往心里去,但陈楚良找到陈文却一本正经地表达着歉意:“孩子,我打你确实不应该,我错了,你别再折磨我了,好不好?”

陈文说:“我怎么折磨你了?”

陈楚良说:“你别再挑拨茜茜了,她现在都不愿意来了。”

陈文哭笑不得:“爸,茜茜不愿意来,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陈楚良说:“怎么没关系?她最听你的话了,她不来就是你给挑的。”

母亲王美兰站在父亲的一边,也骂着陈文说:“你个没良心的,茜茜小的时候,你看都不看一眼,她大了,你就把她给拉拢过去了……”

陈文说:“我根本就没拉拢她。爸、妈,我告诉你们,对茜茜,不能太惯着,你们要学我,软硬兼施,适当的时候……”

陈文还没说完,父母就急了。父亲打着陈文的脑袋,母亲打着陈文的屁股,异口同声地威胁道:“王八蛋玩艺儿,你要是再敢打孩子,我们俩饶不了你!”

周六的下午,陈文开车拉陈茜回父母家时,陈茜不高兴了:“他们俩敢打你,太不像话了,你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他们。”

陈文说:“他们是我爹我妈,你收拾他们就等于收拾我。”

陈茜说:“那我不管,谁让他们欺负你呢!你看着,我非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陈文把脸拉了下来,陈茜马上改口:“和你说着玩呢,你还当真了。你放心吧,我保证让这两个老黄瓜高高兴兴……”

陈文瞪了陈茜一眼:“你脑袋进水了,老黄瓜指的是你姥爷,你爷爷、奶奶不能说老黄瓜!”

陈茜说:“我才不说我姥爷是老黄瓜呢。上次我在家说完,我妈把我一顿捶!”

陈文憋不住笑。陈茜揪着陈文的耳朵,“你快给我找个小妈,行不行啊?”

陈文疼得忙说:“行行行……”

陈茜说:“那你什么时候去找?哎,一会儿,你把我送到爷爷奶奶家,你就去找怎么样?我现在就给张老师打电话!”

陈茜掏出手机给张雨挂通了电话:“张老师吗?您下午有时间吗?我爸爸想和你谈件事儿……地点就是上岛咖啡A1包间……好,你和我爸爸不见不散。”

12

张雨曾经在一部没什么名气的电视剧里演过一个什么没名气的角色。这个角色虽然根本没人记住,在小小的林河也算得上明星了。走路扬着脖子,看谁都像空气似的。

成了陈茜的舞蹈老师后不久,陈文在窗户里无意中看到张雨用戒尺打陈茜的手心。陈文很吃惊。陈文在家里尽管也这样打陈茜,但别人打,他不干。那天,陈文让陈茜在车里等着,他回到教室,抓住张雨的头撞向了门框。

怕被告,陈文没撞张雨的额头,撞的是张雨的脑袋,由于被长发盖着,出了包也看不出来。张雨被撞得两眼直冒金星。

把张雨撞成了这样,陈文第二天带着钱准备好赔偿了。可张雨像没这回事儿似的,继续给陈茜当老师。

陈文赶到咖啡厅时,张雨已经来了。她正喝着一杯泛着泡沫的咖啡。

陈文说:“对不起,张老师,让您久等了。”

张雨说:“我也才来。”

平时在教室见面,由于有陈茜在旁边,两个人说说笑笑还很随意。现在一下子单独约会,都显得有些不自然。

陈文没话找话:“耽误你上课了吧?”

张雨说:“没事儿,我让别人帮我带着呢。”

陈文说:“你的学生好像挺多。”

张雨说:“不多。我挑学生,家庭条件不好的交得起学费,我也不收。”

陈文说:“你挺有性格。”

张雨白了陈文一眼:“看和谁比!”

陈文只好说:“张老师,我……不应该那样,实在是抱歉。”

张雨说:“都两年多了,你才想着说抱歉。”

陈文说:“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请你原谅。不瞒你说,我……当时精神状态不太好!”

张雨说:“你有精神病?”

陈文说:“有点,但不是很严重。”

张雨认真地看着陈文,陈文也认真地说:“我受过刺激,被人差点砍死。”

张雨说:“是吗?”

陈文点着头:“听小蕾说,你们净去大庙是吧,大庙里那个姓何的法师,就是他给我砍的。”

张雨似乎不信:“他为什么砍你啊,人家可是大法师啊!”

陈文说:“过去他不是大法师,二十年前,他是咱们这里最有名的大流氓。”

陈文简单地说了说被何涛砍的经过。张雨仍然半信半疑地看着陈文。

陈文说:“真的,从那以后,只要阴天下雨,我的头就疼……”

张雨说:“你头一疼,你就撞别人的头,才能感到舒服是吗?”

陈文撞完余小蕾这样说,余小蕾就信,可这个张雨显然不太好糊弄。

陈文有点气急败坏:“张老师,我没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

大概是怕陈文再犯病,张雨就把手伸过来,拍了拍陈文,很温柔地说:“别急眼,姐夫,我知道你没骗我!”

张雨的手很白很嫩,陈文的血压直往上蹿。

陈文岔开话题:“张老师,刚才你说,你的学生不是很多是吗?那你干吗不多收几个呢?”

张雨说:“收多了累人。另外,我的课时这么贵,想收多也不太容易。”

陈文说:“那你一年能挣多少钱?”

张雨说:“姐夫干吗问我这个?”

陈文说:“我看你挺不容易,我想帮帮你!”

张雨说:“你打算怎么帮啊?”

陈文说:“陈茜还得和你学几年你估计?”

张雨想了想,“还得五年吧!”

陈文说:“我把五年的学费现在一起给你,怎么样?”

张雨不解:“什么意思?”

陈文说:“我不想让孩子再搞艺术,太辛苦了。”

张雨还是没明白:“既然不搞艺术了,那你还给我钱干什么?”

陈文说:“你也挺不容易的……”

张雨说:“姐夫别拐弯抹角了,你想让我做什么你就说吧!”

陈文说:“我媳妇总认为陈茜将来能当明星。我想让你帮我劝劝她!”

张雨说:“怎么劝呐?”

陈文说:“你就和她说,陈茜这方面一点天赋都没有……”

张雨有点为难:“我说她就能信吗?”

陈文说:“她能信!”

张雨似乎不想劝:“陈哥,你不想让孩子搞艺术,你怕孩子辛苦,这我很理解,可陈哥,那你说,现在搞什么不辛苦啊?”

陈文说:“你可能不知道,我现在吧已经有了司法资格证,就是说呢,我可以当律师。你看,律师现在是越来越吃香。张老师,我打算将来让陈茜去当律师,我这方面不仅关系多,我还明白,我完全能帮上……”

张雨忽然说:“你以为你女儿当了律师就没有潜规则了是吗?”

陈文愣住了:“潜……规则?什么意思?”

张雨说:“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吗?你和我爸一样,瞪眼装糊涂。”

陈文有点难堪:“我真不知道。”

张雨这时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眶忽然湿润起来:“我都进组就要拍戏了,我爸给我打电话,说他病了。我回到家,他和我说,拍戏太辛苦了,希望我别干了,当个老师不挺好吗……我不想让我爸担心,就不再拍戏了,去年我妈才偷着告诉我,我爸是怕我被潜规则……”

陈文说:“张老师,你想多了,我让孩子不搞艺术……”

张雨显得很气愤:“我现在才明白,你干吗把我脑袋往门框上撞了,你太阴险了,不让你女儿跟我学,你就来这一套!我一直以为,你是天下最好的父亲,没承想,你和我父亲一样,都是自私、伪君子!”

张雨起身在桌子上丢下一百块钱,摔门而去!

13

十五的月亮

升在了天空中

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

陈楚良年轻的时候就在厂里登台演唱,现在七十多了,嗓音依然洪亮。陈茜平时虽然唱的都是流行歌曲,但唱这种老歌,也一点问题没有。

陈楚良买的这套音响花了两万多,一老一少拿着麦克风,唱得是婉转动人。陈文出了电梯站在门口,听了好一会儿,才按了门铃。

门铃一响,屋子里的歌声戛然而止。从那个王奶奶否定了自己的唱歌天赋之后,陈茜就很少唱了。

陈文进了客厅,母亲王美兰已经在厨房里做了一桌子大鱼大肉。平时,在自己家里,余小蕾怕陈茜长胖,凡是好吃的都严格限制。为了大吃一顿,陈文中午都没吃饭,可下午被张雨这一顿说,弄得食欲不是很高。他没有张罗吃饭,而是先和父母把李桂珍的事儿说了。

父母过去对自己枪毙马刚是有想法的。他们一直很同情马刚的父母,让他们这些天去陪陪马刚的母亲李桂珍,陈文以为,一定会得到父母的热烈响应,但没承想,老两口现在的想法已经有了重大变化!

陈楚良说:“我不去!那个李桂珍见到我就阴阳怪气。孩子,我看她精神好像有问题啊!”

王美兰说:“我看也是,快八十了,还天天抹口红,她老伴死了,感觉她就像是焕发了革命青春。”

老两口态度坚决:“孩子,你让我们干什么都行,去淘厕所都行,反正李桂珍那儿,我们不去。”

陈文的脸拉了下来。

老两口不再接这个茬儿,喊着陈茜去饭厅。陈茜见陈文不高兴,就过来拉他:“走啊,中午你不是没吃饭吗?”

陈文被陈茜拉到了桌子前,食欲更低了。陈文不高兴,父母看得清清楚楚,但谁都不理他。他们只是一个劲儿地往陈茜碗里夹菜。

陈茜看着陈文,小声地问:“你不想吃是吗?”

陈文说:“我想去吃大馅饺子,你去不去?”

陈茜显得很无奈,看了看满桌子的菜,就说:“好吧,我和你去。”

老两口傻眼了,立刻投降。经过短暂商议,母亲王美兰和陈文郑重表示说:“就不让你爸去了,他别再和那个老妖怪闹出绯闻。孩子,我去,你放心,我保证每天像上班一样去陪着那个李桂珍。不就半个月吗?一定完成你交给我的这个光荣任务!”

母亲没说完,陈文的食欲就来了,他对陈茜喊道:“把那盘排骨给我端过来!”

14

夜里,陈茜睡着以后,余小蕾蹑手蹑脚来到陈文的卧室,迅速钻进了被窝。

陈文已经睡着了,不耐烦地往外推着余小蕾:“哎呀行了行了,今晚就别滑溜了。”

余小蕾说:“压根儿就没想滑溜,今晚是每周一歌。”

陈文想想真是的。但现在他已经半梦半醒,情绪不是很容易上来。他说:“明天吧。”

余小蕾说:“干吗要明天呐?今天你已经和别人滑溜过了是不是……”

陈文使劲揪了一下余小蕾的头发。

余小蕾很疼,但只是咧了一下嘴。结婚前,陈文就对余小蕾“施暴”,那时,他感觉余小蕾似乎有点很愿意似的。

陈文搂着余小蕾调整着自己的情绪,下午被张雨的那顿说,依然挥之不去。

见陈文总不进状态,余小蕾又开始了挑逗:“哎,亲爱的,你猜,下午谁给我打电话了?张雨,真奇怪,她在电话里什么事儿也没说,但我感觉她好像是有事儿!”

陈文说:“那你直接问问不就完了。”

余小蕾说:“我才不问呢,万一她说,姐,你把陈文让给我吧,那我不没事儿找事儿吗……”

陈文掐了一下余小蕾。

余小蕾说:“完了完了,这回肯定得青了。”

陈文说:“活该,让你耍流氓!”

余小蕾把身体整个贴了上来:“你才耍流氓呢,你看看,我一提张雨,你就……”

陈文忽然捂住了余小蕾的嘴,这时,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

脚步声在卧室的门口停下了。

陈文小声地问余小蕾:“你锁门了吗?”

余小蕾说:“没锁。”

陈文把被子蒙在余小蕾的头上,对门外大声地说:“谁呀?是茜茜公主吗?”

陈茜说:“是我,爸爸,我出来喝水。”

陈文说:“那你去喝吧。”

陈茜说:“余小蕾好像没在她自己的房间里。”

陈文说:“她来我房间里了!”

陈茜说:“她来你房间里干吗?”

陈文说:“她来喝水。”

15

王美兰搬走以后,很少回来。陈文开车拉着她进入机械厂住宅区时,通过风挡玻璃看到了不少熟人。

车窗上贴着薄膜,里面能看到外面,外面看不到里面。

陈文说:“用不用我停下来?”

王美兰说:“不用。我不想见机械厂这些人。”

工厂改制后,陈楚良与群众的关系变得十分紧张。不少群众看到陈楚良就骂。陈楚良没法还口,王美兰就替丈夫反骂,弄得群众连王美兰也一块骂。

到了楼下,王美兰问陈文:“大儿子,李桂珍要是骂我怎么办?”

陈文说:“她不会。”

王美兰说:“反正她要是骂我,我就骂她!”

陈文不高兴了:“你怎么回事儿?我让你来陪她不是让你来骂她!”

见儿子急了,王美兰又紧忙说:“你看你那熊样,我跟你闹着玩呢!这个李桂珍还行,过去见到我和你爸就是说些风凉话,在我的印象当中,她好像还真没骂过人。”

陈文说:“她现在专门骂警察,没工夫再骂人了。”

陈文怕母亲受委屈,把王美兰送进屋之后,故意呆了好一会儿。

李桂珍像昨天一样给陈文倒着茶水,问他:“中午还吃饺子不?”

陈文阴着个脸,一声没吱。

陈文走了之后,李桂珍跟王美兰诉起了苦:“大妹子,你这儿子也不像个警察样啊!别的警察见到我像是老鼠见到猫,都躲着,你儿子倒好,到我家里来欺负我。”

王美兰说:“欺负你算什么呀?老陈和我都是他亲爹、亲妈,照样!昨天这不,嫌我炖的排骨里盐放少了,就把家里的电视给砸了。这叫什么玩艺儿?我盐放少了,你别吃就完了呗,砸我电视干什么?”

李桂珍吓坏了。王美兰说这些,她深信不疑,被陈文干掉的儿子马刚比这儿子还邪乎。她庆幸地说:“哎呀妈呀,亏得我给你儿子包饺子时,我多放了一勺盐,要不然,我的电视也得让他给砸了。”

王美兰开始说瞎话时,还不太自信,见到李桂珍是真信,胆子就越来越大了。好在陈文有时也确实不怎么样,过去急眼了,把桌子掀翻不说,还接着去踢落在地上的菜盆。特别是现在,动不动还修理陈茜。想起这些,王美兰恨得不行,她说陈文王八蛋时,就显得逼真而富有情感。

由于是一起数落陈文的重重恶行,两个人倒有点像同呼吸共命运似的。

晚上,陈文接母亲回家时,王美兰在车里有些得意:“放心吧,我保证能完成任务。这个李桂珍和我处得可好了,她一点都不像你说的那么恶!”

陈文说:“不恶是因为她觉得我比她还恶,她恶不过我,跟你才这么老实!妈,你都不知道,她把我们警察作惨了,我们大局长都得管她叫妈!”

王美兰说:“真的?她和我说,我还以为她和我吹呢!”

陈文说:“她一点都没吹。我们警察从上到下见到她就像老鼠见到了猫!”

王美兰笑了:“这话她也说了。但大儿子,我能看出来,她可是真怕你啊!晚上你来之前,她让我帮她把电视藏起来了,她真以为你什么都砸呢!”

对李桂珍被陈文吓得胆战心惊,王美兰有些幸灾乐祸。过去她对李桂珍抱以很大同情,现在因为李桂珍站在群众一边对自己的丈夫风言风语,那种同情便没了踪影。

王美兰对陈文说:“大儿子,你看我明天用什么方法继续吓唬这个老妖怪?”

陈文说:“你的任务是陪她不是吓唬她!”

王美兰说:“这种人就得靠吓唬才能把她陪好。”

陈文说:“妈,你这种态度不对,你看她多可怜呐!”

王美兰说:“可怜什么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陈文不高兴了:“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她儿子被我打死了,到现在骨灰都找不到,你还说她可恨!你太不像话了。”

王美兰蒙了:“你跟我发什么火呀,你个没良心的,我好心好意帮你来工作,你反倒说起我来了。”

王美兰说着说着,眼眶还湿润了。陈文急忙停下车,又来安慰王美兰:“妈,我发现你现在怎么动不动就淌眼泪,不会是白内障了吧?”

王美兰又笑了:“障你奶奶个腿吧!你个王八蛋玩艺儿,说说你就急眼了。还说我,我看就你吓唬得欢。”

陈文被母亲说得心情很沉重。尽管他明知自己吓唬李桂珍纯粹是为了工作,但那种内疚感却越来越强烈。今天,他在李桂珍的家里,发现在马刚的照片下,多了一个骨灰盒。他趁李桂珍不注意,偷偷地打开看了看。骨灰盒里,装的是几块“嘎拉哈”。这是过去把猪骨头风干之后制成的小玩具。

看到一个母亲用猪骨头替代儿子的骨灰来祭奠,陈文整天都处在忧郁之中。

见到母亲幸灾乐祸之后,陈文很伤感地教育母亲:“妈,如果我死了,骨灰要是找不到,你会怎样?”

王美兰挥手给陈文一个耳光。

陈文说:“你打我干什么?”

王美兰依偎在陈文的肩膀上,一下子哭了起来。

陈文有点傻眼:“妈,行了行了,我跟你开玩笑呢!”

王美兰哭着说:“大儿子,这种玩笑今后可不能再开了,妈受不了啊!”

16

陈文十年前是九大队的大队长,这个九大队是临时机构。怕工作不好开展,经局长罗浩然提议,又认命陈文为经侦大队的副大队长。这只是过渡,目的是为陈文留党察看结束之后的重用有个台阶。

后来,这个台阶给陈文带来了好处。由于公安局被整体提升,下设的各个大队都升为了支队。支队的领导也都跟着相应提了半格。于是,陈文拣了个便宜,由正科被提拔为副处。

由于陈文常年不上班,他也就不再担任支队的领导,他只能算一名副处级的侦察员。当得知陈文正式上班以后,支队长还给陈文打电话,希望让他到经侦支队来报到。并承诺说,会给他最大限度的重用。陈文没去讨这个厌。

这么多年没上班,经侦支队别说他的办公室,连办公桌都没有。去就被重用,他实在是不好意思。陈文对支队长说:“我现在去不了,局里给了我个重要的维稳任务!”

维护稳定压倒一切,是重中之重,陈文不说重要,支队长也知道肯定重要。

当然,陈文对李桂珍的维稳也确实重要。这个李桂珍,几年前曾经抱着骨灰盒趴在北京的长安街上,让交通瘫痪了将近一个来小时。

开奥运会时,李桂珍要是再来这么一次,搞不好都得影响运动员的成绩!

好在这次在北京举行的百年奥运,李桂珍是没机会搅和了。王美兰让李桂珍的生活无比充实。她们一起包饺子一起收拾屋子一起上街买菜买肉还买衣服。所有的花销都是王美兰掏钱。李桂珍一个劲儿地夸奖王美兰:“大妹子,你看你多知情达理,你儿子来我家吃饺子,还得让我掏钱!真是一点道理都不讲啊!”

一点道理不讲的陈文在母亲全心全意陪伴李桂珍的同时,也一直为李桂珍辛苦地奔波着。马刚的骨灰盒里装着猪骨头,深深刺痛了陈文。马刚的骨灰已经被很多人找过很多遍了,陈文再去找,本身就有点犯傻。但搞刑侦出身的一般不这么想。侦察破案没有绝对的规律,看起来十拿九稳往往是一场空,而绝境中还真有可能柳暗花明!

搞刑侦的不按常理出牌,什么跳跃思维、逆向思维之类,他们都是家常便饭。陈文正式寻找前,首先分析了以往的经验教训。他觉得之前这些人犯的错误就是太想找到马刚的骨灰了。

破案有时和生活差不多,不能太直接,往往越想得到就越得不到。

陈文虽然找的是马刚的骨灰,但他并不仅仅去找马刚一个人。他还找张老大、张老二的骨灰。二十多年前的那个特殊年代,不光是马刚死后家属不主动来料理后事儿,很多人出于种种想法都不来。

陈文觉得必须得重视。这些人的家属万一受到李桂珍的启发也都来这么闹,公安局就甭想再消停了。

17

几年前,刘长水因年龄退居二线,不再担任技术支队的负责人,所以,他是和别人共用一间办公室。但退休后,刘长水被公安局返聘回来,却有了自己单独的办公室。陈文来找他时,刘长水正在自己宽大的办公室里喝着茶水。

见陈文给他拿来好烟好酒,脸上露出了笑模样。他对陈文说:“小陈啊,还得干技术啊!当官的退休,你看到有给返聘回来的吗?看见没有?我刘长水不仅回来了,我还得是自己一个办公室!”

刘长水是全省的技术专家,退休前,不少公安局都向他抛出橄榄枝。

陈文说:“老刘啊,你退休后好像比退休前还忙。知道吗,现在大家都说你,老刘忙(流氓)啊!”

刘长水说:“你才老流氓呢!”

刘长水给陈文倒了一杯普洱,继续给陈文讲着干技术的好处:“听说,你要上班了,那我建议你啊,一定要干技术。治安、刑警、巡警、户政、交警、派出所通通都已经不是人干的活了。”

陈文说:“你不用替我操心了,我回来要当局长。”

刘长水过去一听谁要当局长立刻点头哈腰,现在他却不以为然。他说:“小陈,我知道你门子硬,但我跟你说,官你也别当了。你没看到曹凯那个熊样啊,他比我爹都显老!信不信,等他退休了,用不了几年就得脑血栓。像我,我回来上班是给林河公安局面子,要不然……”

陈文不愿意听了:“要不然怎么的?你不就会点儿技术嘛。你个老黄瓜是越老越不要脸,你这点儿技术是怎么来的?还不是林河公安局给你培养的!当年有一次省厅办培训班,本来我应该去,你可好,你竟然自己给自己报名去了。你说你当时还是科长呢……”

刘长水被陈文说得脸红脖子粗,他伸出手捂陈文的嘴:“你呀你呀,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这么操蛋!”

陈文把刘长水的手拿开,又训了刘长水好半天,才说正经事儿。

这下,刘长水认真起来。

当年,马刚被击毙后是刘长水做的解剖。后来火化什么的,他也都清楚。开始,是想让刘长水帮着找,但刘长水忙就给拒绝了。

刘长水说:“纯粹是多余,一个骨灰还找什么呀?”

陈文说:“是马刚的妈妈想找。”

刘长水说:“我的意思是整点别人的不就完了?骨灰查不出来,说谁的就是谁的……”

陈文说:“那好,你给出个鉴定结论怎么样?”

刘长水笑了:“那可不行。”

搞技术的这些人都不敢弄虚作假!

陈文说:“你自己保持贞洁,却怂恿别人去卖淫……”

刘长水说:“行了,行了,陈文,你越来越恶心了。你快说,你找我究竟要干什么?”

陈文来的时候已经找到了张老大、张老二的骨灰!他让刘长水出手续证明一下。

刘长水十分惊讶:“你是怎么找到的?”

陈文简单地说了说。其实过程非常曲折,前前后后找了将近二十人才给找到。

刘长水说:“小陈啊小陈,你绝对是干技术的料啊,听我话……”

陈文不耐烦了:“听你奶奶个逼,你赶紧出手续。”

陈文这些年不上班,过年过节也都最低两瓶酒两条烟去看刘长水。

刘长水被陈文这么骂,一点不生气,“全公安局你是唯一敢骂我的!”

其实,曹凯骂刘长水就像骂孙子似的,刘长水也照样不敢吭声。陈文见刘长水痛痛快快给自己出手续,也不再拿刘长水开心。

刘长水出完手续不解地问:“不是让你找马刚的骨灰吗?你找张老大、张老二的干什么?”

陈文说:“我闲的!”

刘长水说:“我看你就是闲的。”

经过这些日子的查找,马刚的骨灰虽然没有找到,但找到了几份可疑的。八十年代,DNA省厅都做不了。所以,当时所有的尸体都没有保留DNA检材的意识。陈文当时好像在警校看了一本什么书,就建议从尸体身上取下一绺头发,等火化之后一起放进骨灰盒里。陈文的建议被刘长水当屁给放了,但陈文自己很认真,凡是经他手的尸体,他都这样做了。

陈文拿出了一个小塑料袋,里面是六根头发。这是他在那几份有嫌疑的骨灰当中找到的。

刘长水更惊讶了:“你这运气也太好了!”

陈文说:“还不一定就是马刚的头发!”

刘长水说:“肯定是,别人的当时也没想着往里放啊!”

陈文把头发递给了刘长水:“别说没用的了,你先看看能不能用。”

头发的毛囊不能有丝毫的腐败变质,才能进行DNA检验。刘长水把头发一根根放进显微镜下认真地观察着。陈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刘长水说,前两根不行,后四根都可以。陈文才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只要把嫌疑样本与马刚的母亲及妹妹的DNA进行比对,就知道这头发是不是马刚的了。

刘长水说:“你去找曹局签个字,走案件吧!”

几年前,做DNA还得到省厅,现在林河公安局也有设备了。但做这些检验,得好几千块钱。如果是涉嫌案件的话,就全都免费了。

陈文来查验既是案子还涉及维稳,完全不用自己掏钱。但陈文却说:“老刘啊,这次呢我得交钱。”

刘长水说:“你有钱没地方花了?”

陈文说:“不是,除了这个公事儿,我还有点私事!我想要做个亲子鉴定。”

刘长水笑了:“怎么了?你对自己没信心呐?”

陈文说:“有点。”

18

陈茜长得有点像外国女孩,不少人私下有些议论。加上报纸电视上类似的事儿不少,让陈茜不止一次问陈文:“我会不会真的是给抱错了?”

尽管陈文不止一次地说“绝对没错”,但陈茜心里似乎总是有阴影。陈文花钱做这个亲子鉴定,就是为了让陈茜彻底放下心。

出鉴定结果这天,陈文是领着陈茜一起来的。陈茜的脸本来就白,结果出来前更白了。她紧紧地搂着陈文的脖子,哽咽着说:“爸爸,如果我不是你女儿怎么办?”

陈文说:“放心吧,你一定是!”

陈茜说:“你不能这么回答我!你必须先说好,万一我不是你的女儿,万一我真的是给抱错了怎么办?”

陈文说:“万一抱错了,我也绝对不会去换了。茜茜,你这辈子必须要给我当女儿,这一点,你同意吗?”

陈茜说:“我同意,我同意。我完全同意!这可是你说的啊,就算万一给抱错了,你也不能去换啊!”

陈文说:“那当然了。”

刘长水拿着检验报告满脸喜悦地走了进来。

双喜临门。头发是马刚的,女儿是陈文的。

陈文高兴,陈茜更高兴。她搂着刘长水一顿亲,“谢谢大大,谢谢大大。”

陈茜把检验报告放进了自己的书包里。

陈文说:“你干吗呀?”

陈茜说:“我带到学校去,我要给蒙蒙看,给数学老师看,给语文老师看,给体育老师看,给郭秋梅看,给程浩看……这些人都可差劲了,他们都在背后议论过我。现在,我要用铁的事实,给他们每人一个耳光!”

刘长水当真了:“孩子,你可不能学你爸,千万不能打人呐!”

陈茜跟刘长水翻着白眼:“老土,我那么说,只是比喻!”

19

陈文到殡仪馆买了个四千七百元的骨灰盒。他把找到的骨灰一块一块恭恭敬敬地放了进去。

李桂珍每年从公安局平均能得到五六千元。马刚的骨灰找到了,公安局从此不会再接着给李桂珍钱了。公安局不给,陈文给。李桂珍已经快八十了,每年给六千,给个六万八万的,也就差不多了。

怕李桂珍不放心,陈文在调解协议书上,写上“每年给六千直到李桂珍同志的终年”,用的是大号的黑体字。陈文拿着高级的骨灰盒,拿着里面净是黑体字的协议书以及各种相关材料,来到了李桂珍的家里。

快到中午了,李桂珍和王美兰正在包饺子。盖连上已经有不少包好的。李桂珍见到陈文马上说:“孩子,先给你煮,你看这些够不够你一个人吃的?”

陈文的态度缓和多了,他说:“阿姨,不用了。我这次来不是吃饺子。”

李桂珍担心起来:“那你来干什么?砸电视?”

陈文说:“你别紧张,来,阿姨,咱们到屋里,我跟你说个事儿。”

协议书里有陈文每年要给李桂珍拿钱这个事儿,陈文不想让母亲知道。

李桂珍和陈文到了里屋,陈文首先从兜里把那个高级的骨灰盒拿出来,放在了马刚照片的下面。李桂珍疑惑地看着陈文。

陈文把找到了马刚的骨灰这件事儿很平静地说了。

李桂珍十分惊讶,“你……找到了,你是在骗我吧?”

陈文说:“阿姨,我没有骗你,我确实给找到了。”

陈文一边说自己寻找的艰难,一边把火葬场的证言、刘长水的证言、DNA的检验报告等各种证明材料,一份一份放在了李桂珍的面前。

李桂珍似懂非懂地看着。

陈文说:“阿姨,这些都是复印件,原件公安局的信访办要归档,你要是有异议的话,你随时都可以去查。”

这么多年没找到,陈文用了不到半个月就找到了,任何人都会产生怀疑。

像李桂珍这样的上访大户,什么路子都懂。陈文不说,李桂珍也会找律师之类的“志愿者”去到公安局进行严格复查的。陈文所采的各种证言证明材料,全都按着最严格的标准。法律上没有任何瑕疵。

怕李桂珍上当,陈文还告诫她在找所谓“律师”咨询时,要注意那些事项。他把每份证明材料的要点、难点、关键点都一一指给李桂珍。由于问心无愧,陈文说得坦荡自然,有理有节,句句在理。陈文能看出,李桂珍应该是相信了。

李桂珍拿起陈文带来的骨灰盒,眼里充满了泪水。

陈文心里很不是滋味,怕李桂珍过于伤心,陈文又拿出那份调解书,放在了李桂珍的面前。李桂珍没看,仍然抱着骨灰盒泪流满面地注视着。

陈文只好替李桂珍翻开调解书,为她解释着相关的内容。

由于低着头,陈文也没太注意李桂珍的表情,等他发现不对头时,已经晚了。这之前,李桂珍对陈文始终是惧怕的,但突然之间,陈文便对李桂珍有了惧怕!

李桂珍先是骂人,接着就把手里的骨灰盒砸向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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