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东,绘画与摄影间的一场意外
2015-01-27马夫
马夫
晚上八点,如约来到刘小东家门口的酒吧,看一圈儿,没见他,打电话,他说看见我了,在院子里呢。初秋的北京,些许凉,酒吧室外只有他一个人。给我要了和他同样的啤酒,聊。
2006年,刘小东的《三峡新移民》以2200万元创下中国当代艺术拍卖最高纪录;2008年,他的另一幅“三峡”作品《温床》又拍出了5712万元的“天价”。这样的成绩,让他成为在中国最有影响的画家之一。
刘小东一向酷爱摄影,迄今已举办过两个大型摄影展,2007年在北京798的《生命的富足—中国当代艺术家刘小东摄影展1984—2006》和今年在上海民生现代美术馆的《儿时朋友都胖了—刘小东2007-2014影像展》。两个展览把他30年的生活都放进了照片里,展览同时出版了两本十几斤重的画册,他调侃说,自己的画,还没出过这么全的。
刘小东生在辽宁锦州旁边一个很小的地方,叫金城,没多少人听说过。而近几年却有了些名声,一是刘小东回故乡完成了一个画童年朋友的项目—《金城小子》,二是台湾名导演侯孝贤跟拍了同名纪录片,得了金马奖。
金城长大的刘小东,父母是当地金城造纸厂的工人。从小崇拜英雄的他,喜欢习武练拳,中学时莫名对画画有了兴趣,在吉林美院毕业的舅舅的帮助下,比较系统的学习绘画,1978年终于顺利考上了中央美术学院附中,接着在中央美院油画专业本科、硕士,一路读下来。
刘小东属于即使他是个跟艺术没有关系的普通人,也会让人觉得有趣、有魅力的那一类。比如,现在几乎如果没有微信,就有一大群人活不下去的今天,刘小东就没有微信,首先他用的手机是大家好多年前就淘汰的非智能手机,屏幕还没有火柴盒大,但他说很好用,那幅他脸上蒙着纱布的自拍像(后来有依此画了油画),就是用这个小手机拍的。再比如,随便的聊天,我们聊到这个季节是吃石榴的好时候,他说,家里有几个石榴,特想画,但自觉还没到画的时候。个中意味,只有懂得人懂。
刘小东在美院附中读书时花20多块钱买了第一台相机,这不仅是他对摄影的兴趣,当时最大的意义是用来追求那时的女朋友、现在的妻子喻红。给女孩子拍照,是恋爱的重要道具。30多年,他拍了几万张照片,他认为,“拍照是每个艺术家天然的喜欢”,如今这些照片带给他“意外的惊喜”。同时,拍照是他的备忘录和创作源泉,也是借以超脱于现实情境的手段。他的照片记录两个世界,亲人、朋友,以及更广义的社会和市井生活。两个世界看似有着明显的分界,其中强烈的反差则似乎表明了这两个世界的相互依存、渗透,及由此而产生的紧张气氛。这些照片是一位艺术家所见证的种种生活与生命,照片里始终呈现出自然而又随意的纪实主义风格,亦如他的绘画。
30年拍摄的照片,不仅是对刘小东个人生活以及观察的展示,更是想通过这些影像,关照时代变迁中的精神个体,呈现三十年来社会变迁的“现场”,表达艺术家对生命的敬意。
刘小东说:“我相信画家的生活和画家的艺术走到一起并保持一致是从事艺术创作的基本要素。生活中我是个现实主义者,所以我觉得艺术应该是现实主义的。现在世界上各种‘主义众多,我坚持‘现实主义是因为现实主义对于我来说具有纪实性和直接性。我依托在这个基点上,心中感到实在。
“我越来越尊重现实,尊重生活,尊重有意思的和没意思的个人生活、周围人的生活。我尊重直觉,也相信直觉除了天生也可由训练得来。记得卡蒂埃·布勒松说过一句话,大意是说世间万物都有其组合得最完美的瞬间,生活确实如此。假如你注意一下,这把椅子和那张桌子以及桌上的一沓报纸,我的老天,是谁安排的!组合得这样天衣无缝、意味无穷。”
作为成功的现实主义艺术家,刘小东的观看、拍摄和绘画,有着一脉相承的意义。他从2005年始创作一系列写生作品,都是将我们的目光拉回现实中真实处境的努力,他透过现场写生的画面对社会现实做事实扫描,将自我与社会的联系加以描绘。所以,我们看到,在画面上,那种潇洒的个人风格也许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在他的画里,有一种思绪的凝神状态表现出来了。
刘小东的摄影,在如同电影情节片断的画面中,他痴迷的世界中没有虚伪做作的美学的陈词滥调和通常艺术家所特有的可疑的文化立场和策略。这种没有立场的立场,更真诚、自由、坦率地谈着一个个生活的故事,而这些故事中的人物和事件镜像了现实,陌生又遥远、疏离若隔世,使看似坚实的世界又多了一层含义。对世界独特角度的观察、真诚和同情的气质,与自在的无聊无奈的心情构成了更深的矛盾;对普通人生活的人性的感受、对生活常态的表述和对表述本身的痴迷使这个没心没肺的世界变得不可知和神圣起来。
刘小东的摄影,在平凡的细节中诚实而高尚,亲情的柔软和直接令人感动和不能忘记,这些丰沛、真实的情感让人们忽略或忘记摄影的技术品质和所谓的手段。
刘小东的拍照,有时像新闻摄影,看到需要的画面迅速按下快门,因此照片有很强的偶然性,甚至很多已经失焦,但是艺术家的感悟力让照片保持了很好的构图关系,排除很多技术性的因素。
在投入亲情拍摄的同时,社会上发生的大小事件,是刘小东另一面的特别关注,雾霾、非典、三峡等等,当然这种拍摄,有很多原因是为绘画积累的素材。他说,他的拍照很少是为了摄影本身或是为了留念。就算他照片中没有大事件,没有亲人朋友的出现,而一个普通的陌生人、一座凋敝的建筑、一条狗、一条焦距含混的路,都可以带睿智的观看和温情的抚摸,这些貌似卑微的存在的关注,都是对生命思索。
最近,刘小东尝试在自己拍摄的照片上直接画画,他说:“我在图片上画了很多画,这是一种新的尝试。因为我一直在考虑绘画和摄影师什么关系,但是我不是做理论的,我也说不清楚。我总想用实践证明绘画和摄影的关系,所以我在图片上再画几笔,既不是图片,也不是绘画,异同之处在哪里?有的人会问,为什么照片上还有画画。这就是我们思维里面经常会出现的替代关系和打扰关系,缺少共生关系。”endprint
刘小东的好朋友画家陈丹青在《小东在看》中说:“假设刘小东变成摄影人或导演,也许是荒谬的。他注定是个画家么?也不。要点不在画画或拍照,刘小东的禀赋—他不知道,也不必知道自己的禀赋—是如动物般观看世界。动物的目光,无明、无辜、无情、无差别,不存意见,不附带所谓文化。他永是在看,亦如动物般敏于被看。在本次展示的影像中,这位拍摄者像条狗似地—也许是只兔子,刘小东属兔—瞪着他的亲友,他描绘的男女,他眼前的猪、狗、马、驴(老天爷!瞧他血脉贲张地描绘猪狗,悯其情而同其心,简直将畜生当作人),他以同样的目光看着他所抵达的各地风物,各国景观,直到京城的“两会”会场,还有漫天雾霾。
“不可思议的是,他从未画出如照片那样的画,一如他的画,并不令人想起摄影。他是绘画与摄影间的一份悖论,一场意外—但他的电影与绘画,彼此作为正果,如犯案的物证—他所定格的每一画面并非纯然出于画眼,而是摄影眼(这是复杂的话题:在前摄影时代,画家的观看有别于今天),而他依据的照片一旦移上画布,即挣脱胶片感光、数码分析与广角镜的魔障,转变为纯正饱满、生机勃勃的画(又是个复杂的话题:为什么几乎所有依赖照片的画,成为摄影的手工副本)。
“似乎并不区分创作与闲暇,刘小东看到什么,便起念做什么,正如动物,永远悠然而忙碌。那年他带我出游京郊,中途停车,着急撒尿般奔向路边,拍了几个穿过田埂的村民,随即回车继续驾驶,日后这幅平淡无奇的照片被植入他画中的生动背景。他写笔记也和拍照那样,不顾文法而处处真切。
“摄影,大规模、灾难性地制伏了现代人的绘画,所有具象画家都对摄影又爱又恨,刘小东不然。他以大肆拍照而制伏摄影,同时,掌控电影,雄辩地扮演影片的主人:他身边的影像器械,他累积的无数照片,伺候他做成一件又一件强悍猛烈的画,然后,被遗弃,如画作吐出的渣。”
外出时,刘小东的腰里一定别着个小相机,他不是摄影家,也不是爱好者,摄影只是他观看他人,观看自己的另一种习惯了的方式。他感慨:“除了绘画,没有什么能陪我踏实地杀掉时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