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为何突然要求入党
2015-01-27孙果达
孙果达
入党动机是谜底
张学良的入党之谜理应由两部分组成:张学良是不是中共党员与张学良为何会在肤施会谈后几十天内突然要求入党。前者其实根本就不是问题,因为作为极其重要的特殊党员,中共中央可以直接吸收以利于最大程度的保密。也就是说,中共中央只要与张学良你知我知相互认可,最多只需一个极其简单的秘密入党仪式就已足够,根本不必更不可能留下任何文字材料,否则张学良晚年岂能坦诚承认自己就是共产党员。由此可见,张学良入党之谜的关键不在于他究竟是不是中共党员,而是他究竟为何突然要求入党,难道张学良当时真的渴望接受力量弱小,为生存而全力以赴奋斗的中共中央的领导?要确认其背后的具体原因,就必须还原其活动的历史环境,也就是必须寻找在那个特定时空内能够左右张学良行为的利害关系。如果以此为研究思路,可以发现,当时有3个重要人物与张学良的入党动机密切相关,他们分别是盛世才、莫德惠与潘汉年。
张学良在日后庞杂的回忆中提到过诸多人和事,却只字不提以上3人,给人的感觉是他们与张学良似乎毫无关系。但事实恰恰相反,张学良刻意回避,正好证明张学良是害怕提及他们。但张学良究竟怕什么呢?我们来看事实。
当盛世才寻求苏联的支持
张学良当时最大的愿望是重返东北,但他却找不到实现其诉求的途径。正当他难寻出路之时,盛世才给了他亲苏的启发。
1933年4月12日,盛世才在新疆政变上台,立即寻求张学良的支持,并托张学良设法照应其在东北的亲属免遭政敌迫害。此后,张学良出资把盛世才的全家老少都平安送到了新疆。对此,盛世才自然感恩不尽。据时任国民党中央军事委员会参谋本部第二处对苏情报主管的焦绩华回忆:1936年8月的一天,他陪同张学良在苏联驻沪总领事馆会见苏联驻华大使鲍格莫洛夫。张学良说:“新疆盛世才曾是他的副官,如那方面有事,可以关照他。”无所顾忌的允诺,尤其是居高临下的“关照”两字,足见张学良与盛世才的关系之亲密;更何况盛世才不仅是张学良的旧部、老乡和邻居,而且还志同道合,在争取苏联支持、实现西北大联合的政治诉求也完全一致。盛世才上台后数月,张学良就利用旅欧机会接近苏联,以修复双方因为中东路事件而恶化的关系,不料却吃了闭门羹。
就在张学良努力寻找通往苏联的途径时,苏联援助盛世才的力度却日益加大,不仅多次提供巨额贷款,还向新疆政府派遣了政治、军事、财政等各方面的顾问和技术专家300余人,其中不少是中国共产党人。更为关键的是,苏联在1934年上半年甚至应盛世才所求,直接派兵入疆帮助盛世才打垮对手,盛世才由此成为新疆王。
盛世才的成功使得张学良认定,唯一有实力也有可能帮助他重返东北的是苏联。因此,如何像盛世才一样尽快争取到苏联的支持,就成为张学良当时的唯一目标。几经周折,张学良终于在肤施见到了周恩来。肤施会谈的举行,标志着张学良曲线联苏第一步的成功。
肤施会谈中的“友邦”诉求
1936年4月9日,张学良与周恩来在肤施举行会谈。当时双方兵力悬殊,但依然走到一起会谈,显然是各有所求。饥寒交迫的红军有诸多诉求自不待言,张学良的主要目的用刘鼎的话就是“张学良急切希望得到苏联帮助”。这就是说,张学良急于向红军索取的正是其朝思暮想的中共中央与苏联的联系,一张能够走进莫斯科的通行证。
当年的那份“肤施协议”,对张学良而言,共同抗日、经济交往、加强联系等内容其实都无足轻重且是举手之劳,真正的实质是张学良终于得到了周恩来的允诺,可以往莫斯科派遣常驻代表。而红军可以就此得到张学良各方面的照顾,以早日在陕北站稳脚跟。双方在谈判中各取所需皆大欢喜。此后,张学良就开始为苏联能够早日接纳其代表而全力以赴。
从当年周恩来的原始电报看,协议中张学良需要的实质性内容只有一项:“派代表赴友邦,他的由欧洲去。我们派人他可送至新疆,并派人联络盛世才。”对这条,刘鼎特地做了进一步说明:“中共派人由新疆去苏联,由张学良派人先和盛世才联络,既帮助中共成行,又为西北自成抗日局面作准备。”这项内容起码说明两点:张学良与盛世才的关系确实非同一般;张学良必须在莫斯科设立代表处,以保证能够与苏联直接打交道,张学良显然不愿意在他与苏联之间还隔着中共中央。这表明张学良其实是把会谈看成通往苏联的桥梁,也表明张学良与中共中央的交往从一开始就已成竹在胸,不可能也绝不会只听信中共中央的一面之词,就冒险押上东北军全部的身家性命。更确切地说,张学良真正需要的是,能够直接听到苏联的声音或直接告诉苏联自己的诉求,而绝非仅仅通过中共中央的转达。
由拥蒋突然转向反蒋
张学良在肤施会谈中的拥蒋立场与其随后的反蒋表现可谓完全不同:
其一,不能反蒋。据周恩来的报告,张学良在肤施会谈中认为,“蒋介石是国内最大的实力派,抗日的力量越大越好。如果抗日统一战线不包括他,他以中央政府名义反对,不好办。张说,蒋有民族情绪,在国民党中领导力最强,据他回国后两年的观察,蒋可能抗日。”“张学良还表示,除非蒋投降日本,否则他不能反蒋。”换句话说,当时张学良根本不可能反蒋。因此,不管是文字协议还是政治态度,如果当时认为张学良几十天后就会提出入党的要求无异于天方夜谭。
其二,轻视红军。既想亲苏又不反蒋,对红军就有所轻视,因为肤施协议规定中共中央“另派有政治头脑、色彩不浓的人在他处做事活动。”这也就解释了张学良为何不在保安设立其代表这一看似非常奇怪的不对等原因。张学良派遣“代表”赴莫斯科,而中共中央则派人到张学良手下“做事”,这也许就是当时张学良与红军真实关系的体现。因此,那时正在张学良手下做事、多年与党组织失去联系的刘鼎,立马顺理成章地成为中共中央驻张学良处的“代表”。
总之,当时拥有数十万兵力而雄踞一方的张学良在肤施会谈中,根本不可能主动寻求中共中央的领导,更不可能产生要求入党的念头。既不愿反蒋又想争取苏联的支持,应该是张学良在肤施会谈时的真实心态。由此可见,张学良虽然有联苏的决心,但完全缺乏联苏的谋略,于是盛世才又一次成为张学良的榜样。
由于肤施协议的实施必须得到盛世才的帮助,因此在肤施会谈后张学良必须立即与盛世才当面协商以获取支持与指导。新疆虽然远离西安,但对拥有波音飞机的张学良却不在话下。盛世才当时究竟给了急于联苏的张学良什么建议,相关史料起码提供了两项有力的证据。
首先是盛世才当时联苏成功的谋略。1936年3月盛世才给在莫斯科的王明送去的一封亲笔信,透露了当年政变后他立即能够得到苏联援助的秘诀:“在得到政治权力之后,我表示了对苏联驻乌鲁木齐总领事兹拉特金的良好态度,然后没有多久就派出陈德立和姚雄带着我的亲笔信去见斯大林和去共产国际,我在信中讲述了我是怎样走向信仰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坚定信念的,表示愿意接受斯大林的领导。由于我希望接受斯大林的领导,我在各方面表现出对苏联的亲近,而且由于我不希望受到蒋介石和汪精卫的领导,我总是表现出对南京的疏远态度。”盛世才的这一经验正是张学良所疏忽的。
其次是张学良突如其来的反蒋行动。在肤施会谈中张学良虽然“表现出对苏联的亲近”,却不愿脱离蒋介石的领导。如果不能与红军志同道合并肩战斗,不仅不可能取得苏联的谅解,更不可能获得苏联的支持。因此,只能是由于盛世才的及时提醒,才使得张学良猛然意识到自己在肤施会谈中拒绝反蒋的重大失误。“恍然大悟”的张学良立刻矫枉过正,迅速转变自己的政治立场,“对南京”已经不是“疏远”,而是决裂,以取得立竿见影的最佳效果。
张学良突然采取的一系列行动令刘鼎大为惊异。肤施会谈后半个月,刘鼎报告中共中央说张学良“一日千里地进步着”;还说张学良“想把队伍拉出去,能拉多少算多少,和红军一起干”。当时,距肤施会谈仅仅16天,张学良竟然要率领部队公开反蒋,如此突然又巨大的反差不仅令当时的中共中央难以理解,也令日后的历史研究者颇费思量,甚至因为找不到其他原因而误以为张学良受到了肤施会谈中周恩来的影响。肤施会谈联系苏联的桥梁既然已经建立,张学良转而开始为早日过桥,即苏联能够早日接纳其代表而全力以赴。此后,张学良就以反蒋,甚至以红军“同志”的面貌出现在中共中央面前。
突然要求与中共再次会谈
就在向刘鼎表示反蒋立场后的一周,张学良突然又要求与周恩来会谈,其实质是催促周恩来兑现派遣代表的承诺。毕竟离首次会谈已经一个月,张学良不仅在物资上帮了红军不少大忙,在政治上也已经表态准备与蒋介石“硬干”,但关于代表何时出发去莫斯科却毫无动静。
5月12日晚至13日上午,双方再度在肤施见面。会谈最重要的一项协议就是,“立即由张学良负责送中共代表邓发,经甘肃、新疆,前往苏联汇报一切,安排援助事宜。”“立即”两字写进协议,足以反映张学良内心的焦急。作为对等条件,中共中央当然也必须立刻让张学良的代表从欧洲赴苏联,证据就是李杜赴苏。
5月中旬,也就是第二次肤施会谈后不久,刚到上海的地下党负责人冯雪峰接到中共中央的命令,要他护送李杜赴苏联。据冯雪峰回忆:“我记得我到上海后不久,大概36年5月中旬,李杜已经同我联上关系。”这一时间节点正好证明中共中央确实立即实施了会谈的协议。
几乎就在同时,中共中央派遣苏联的代表邓发也从中共中央当时的所在地保安出发:“根据约定,刘鼎于6月3日前往延安城外之川口与周恩来等见面并带邓发经洛川前往西安转新疆。”张学良也同样遵守会谈的协议。
安排赴苏代表时突然要求入党
1936年6月20日,张学良从上海返回西安。22日,张学良就在长安军官训练团以“中国的出路唯有抗日”为题,作了前所未有的激进讲演和表态:“抗日是东北军最大的使命……宁可因斗争致死,决不束手待毙!”张学良这一公开的激进行动看似突如其来,其实与其6月中旬的秘密赴沪密切有关。
6月10日,张学良亲自驾机送邓发到兰州准备进入新疆,并为他办理了一切手续,其积极态度令当时担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张闻天惊奇不已,他在致王明的电报中说张学良“又打电报并写信给盛世才,其热心程度尤为引人注目。”张闻天也许不知,张学良的兴奋其实是他即将赴沪秘密会见刚从莫斯科回国不久的潘汉年。
张学良独自在上海秘密活动了一周有余,与奉王明之命赴沪秘密护送张学良的代表莫德惠前往莫斯科的潘汉年会晤以商量具体事宜,实现以莫德惠取代李杜,又以李杜掩护莫德惠赴苏。6月底,在潘汉年具体操办,苏联驻华大使兼斯大林全权代表鲍格莫洛夫参与下,莫德惠以李杜副官的身份从上海出发。此时,张学良提出了入党要求。很显然,如果不是潘汉年的及时出现让莫德惠成功地走向莫斯科,张学良就不可能要求入党。
1936年7月2日,张闻天在致共产国际的电报中说:张学良在6月下旬“即要求加派领导人才去为其策划,并要求加入我们的党。我们拟派叶剑英、朱理治去,并将来拟许其入党,因为这是有益无损的。”如前所述,张学良是否被批准入党不是重点,紧密配合其代表秘密赴莫斯科,意在用张学良要求入党表明愿意献出其拥有的一切,就像是送给斯大林的一份见面大礼。
如果不了解当时张学良的代表正在秘密赴莫斯科的途中,就只能对张学良的突发决定不可思议惊诧莫名。
由于盛世才、潘汉年、莫德惠三人与张学良的互动当时和以后很长时期都过于敏感,因此其在张学良日后极为庞杂的各种回忆中根本不见踪影,使得研究者对张学良当时的一系列突然行动完全不明所以。
莫德惠于7月底秘密抵达莫斯科,李杜则打道回府。张学良立刻于8月做了两件大事:会见苏联驻华大使与密访毛泽东。
张学良会见包格莫洛夫。据焦绩华回忆:1936年8月间,张学良连续两次会见苏联驻华大使鲍格莫洛夫。第一次是在法租界的张学良公馆,时间很短是应酬性的。第二天上午张学良立即回访,是在苏联驻沪总领事馆。焦绩华回忆:“在回访之前,张氏曾征询我,可否在这次会晤时,提出订立‘中苏军事同盟共同对付日本的问题。我说仅在第二次会晤就提出如此重大的问题,似嫌过早。他说你马上就要出国了。意思是我出国后,无适当的人进行联络。我只好同意。由此可见张氏心情之迫切。”“后来谈到‘中苏军事同盟问题时,张说:‘中国自然非抗日不可,成败与苏联皆有关系,日本野心无穷,苏联终难免受其害。与其单独应付困难,莫如中苏订立军事同盟,共同对付日本。苏大使答复:‘如果中国能够团结起来,苏联政府一定会郑重考虑您的意见。归途中,张在汽车上问我:‘只要中国团结一致是什么意思?我说:‘大概是和停止打内战有关的。”当时,焦绩华不知张学良的密使已到莫斯科,因此认为“张学良与苏使会晤,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他当时要求抗日的迫切心情”。其实,张学良是“迫切”向苏联再次表达自己的政治立场,并试探苏联在接纳自己代表后的态度,因此对鲍格莫洛夫似乎依然支持蒋介石的含糊答复大为紧张。张学良当时显然不知苏联只是利用而不是支持他。
突然密访保安会见毛泽东
关于张学良秘密访问保安的经过,笔者已在《西安事变中神秘的“大轿车”》一文中详尽叙述,其中包括《黎天才自传》的相关内容、当年张学良驻上海私人代表汤国祯两个儿子的回忆资料、张学良当年的私人裁缝赵新华关于1936年秋为张学良定做红军服装的回忆,以及帮助张学良快速往返于肤施机场与保安的“大轿车”,以便保证张学良能够在24小时内完成对保安的闪电式访问等重要史料,此处不再赘述。
张学良8月下旬保安之行的原因可能有三:忐忑不安的张学良无法直接从鲍格莫洛夫获知苏联的确切态度,从毛泽东那里了解就成了唯一的选择;试探中共中央是否得知莫德惠已到莫斯科,以便及时调整对策;确认其共产党员的身份,毕竟其提出入党要求已近两月,需要得到保安的正式回应,也是对中共中央态度的验证。张学良的中共党员身份极可能就是在此期间得到确认的,理由起码有四:他于8月底,也就是回西安不久突然制造武装营救中共地下党员的“艳晚事件”,不仅是对保安热情款待他的一种致意和答谢,甚至还是其共产党员立场的一种显示;叶剑英于9月立即作为政治辅导员进入西安张公馆;张学良此后再不提入党问题,如果遭到拒绝,又岂能无所反应,更不可能在日后自认;毛泽东的一份电报也有所暗示。1936年10月26日毛泽东致电彭德怀:“王以哲每日都有电来往,张学良与我关系更加密切。”确实,张学良提出的入党要求如果迟迟得不到满意的答复,无疑就会严重影响双方的信任,尤其是进一步合作,更遑论遭到拒绝。换句话说,当时急需张学良援助的中共中央如果权衡利弊得失,无论如何都不能回避拖延,更不可能断然拒绝张学良的入党要求,以免引起张学良的怀疑,哪怕为此遭到共产国际的批评。
西安事变突然当“和平使者”
1936年9月20日,刘鼎致中共中央十万火急的电报转达张学良的原话,谓其“请为蒋使,冒险说和”。也就是说张学良突然想当和平使者了,其背景显然是得知了莫斯科新的统一战线政策。但张学良自始至终没向中共中央透露过他的代表已经秘密抵达莫斯科,甚至还在8月底派出共产党员栗又文去新疆联系苏联。据栗又文回忆,苏联顾问说:“你的那篇形势报告已送给斯大林了;对于你们要求的援助没有问题,可以在平凉建立个兵工厂。”其实张学良特地派栗又文前往新疆,与其说是争取苏联援助,不如说是在告诉中共中央他与苏联毫无联系以掩护他那位早已到达莫斯科的代表更为恰当。就此而言,张学良显然是更加信任苏联,他要求“入党”,其实是在即将跨入莫斯科大门的关键时刻,尽其所能地向苏联传递出最为强烈的“希望接受斯大林领导”的信息,为最终实现在苏联支持下重返东北的夙愿奠定来之不易的基础。
由此可见,西安事变中张学良许多看似突如其来甚至自相矛盾的惊人举动,并非是不明真相者所认为的只是率性之冲动,其实背后往往有着不为人知的重大利害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