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厝年兜
2015-01-27朱家麟
朱家麟
过年,闽南人称作“过正(月)”。“春节”这个词,从辛亥革命革出来后,几十年前才勉勉强强出现在乡土气浓烈的老闽南人词典里。回忆早年闽南人“过正”的感觉,似乎可以分做两段:忙碌的年兜和比较消闲的正月。
年兜的开始,在厦门城里和城外都不相同。禾山、同安乡下,收了冬,雁阵过尽了的晴冷天空下,农民把藏番薯、翻稻头、清挖塘泥等一应山野田园农活做完,清扫埕斗,慢慢进入年兜。而厦门城里的商家,新辟的开元路骑楼下或者直接临街的店铺,腊月十六中午,陆陆续续向街沿抬出案桌,摆满素碗鲜果和三牲。上香,洒酒,恭谢,烧金,酒香烟气和纸灰扬扬洒洒弥漫一条街,飘向天空。给保佑一年财运的土地公打过了这一年里的最后牙祭,头家招呼伙计吃饭喝酒。热情应酬的杯觞客套间,决定了来年的去留迁赏。该卷铺盖走人的走了,得了赏钱的收了,才各各整理起心思,在祥和明昌或者萧杀暗淡的岁末余光中,过自己该过的年。
一
有前人说“闽人多鬼”,话是刻薄了些,也不过分。闽南人骨子里是按着“礼多人不怪”的处世信条,虔诚供奉着多个系列的神灵。但是从“尾牙”到俗称元宵、为天官做生日的“上元节”等等仪轨繁多的祭祀看来,闽南人过年,基本上是在敬祖娱神乐人的农耕文化原始底本上,按道家的皇历,来排演这部历时一个月的漫长民俗故事片。商家则在中间插播若干个贴片广告。虽然后来官方对片长色调作出规定,民间总顽强地以旧有版本上演。
闽南不同于中国其他地方的特别之处,还在于过年主角——天公为首的一干神灵和他们的侍从始终没有露面。贯场主演的,是各等人家的主妇,不管贫富老少强羸。祭祀贡品的备办,一家大小的穿着打扮,到年夜饭的丰俭,都是邻里主妇比拼当家本事的年度压轴大戏。我奶奶因手下有两个媳妇可以指挥,出演的是文化顾问、技术指导、舞台监督兼制片人的角色。两个媳妇围着她转,放了冬假的孩子,像小卫星围着各自的母亲转,忙乎乎折腾。但年兜的累人忙碌,因为有一年一度肠胃大慰问和正月自由玩耍的预期,就晕染上了些快乐的意味,这种感觉,就是所谓的奔头吧。
严格说,腊月廿四午夜“祭灶”才是过年的开始。灶君和土地公财神爷要上天向玉皇大帝启奏这一家子全年的善恶表现,来年会被赐予什么样的运途,都靠他们那一张嘴,所以家家尽力备足牲礼,之外还有甜而粘腻的红白汤圆、橙黄发亮的麦芽膏、口上大裂四瓣的发糕和江米红糖炊的甜粿——让他们从心里甜腻到嘴巴,就有坏话也说不出口。讲究的人家,在摆放着硕大猪头、肥鸡大鱼、红亮糕粿的案桌前,再烧一叠“车马纸”,烈焰腾腾,飘着喜气的热灰袅袅炫舞飞扬,犹如现在雇个的士或私家飞机,“屁股冒烟”,让神灵们走得捷顺高兴一些。
神灵们飞升离境了,那几天,家家赶紧“清屯”,四壁六面除尘,平素不敢轻易触动的角落,像灶头边被烟熏火燎得字迹湮化不清的“司命灶君”红纸排位,都清扫清扫。
二
老人说,“廿七廿八,炊龟炊粿”。我家楼下后间,是一个天井。长满青苔的老古井旁边有一盘石磨,推磨做龟粿的米浆,洗米补水也都很方便,街坊们自然很早就来预约日子。那几天媳妇们轮番进出,石磨推把吱吱呀呀的怪叫和石磨沉重而溜顺的欢快声音,从清早响到天黑。
我家呢,用米十斤上下、直径两尺的甜粿、咸粿,各要炊两三盛。它们是春节待客的点心、垫底的饭食,用豆皮衬着、桌板托着,摆满了家里可以摆放的各个地方。每年都要放到发霉,馏了又馏,馏着馏着眼看要到二月二了。一生节俭的奶奶年年坚持如此,乐呵呵抱怨大家不赶紧吃,心里满满实实是富足的喜悦,这才是过年嘛!就像去访亲友,人家招待吃点心,你必得在碗底留下一些,显示自家不穷,也给主人家一个吃用有余的彩头。奶奶还喜欢做乡下老家自小熟悉的九层粿——一层米浆炊到半熟后,加一层花生浆,如此重复叠加到九层,最后在面上抹上红朱。这几乎是禾祥街我家的独门技艺,极为香糯膏美,每年她主理的芋粿、萝卜粿总会博得客人的连声称赞。
炊粿的空档,奶奶带着两个媳妇赶做红龟红圆和红嵌。红圆是包馅搓圆的小红粿;红嵌是铜钱叠连成长条的模样,可以不包馅。如果红龟是献给神明的祈寿象征,红圆当做寿桃,红嵌可以理解为可食货币。大人们用热水搅米浆,加入红朱把米染红了,一帮孙子孙女七手八脚帮着捏块、包馅、在龟印上嵌压出模形纹样,刷油、贴上粽叶或者香蕉叶、菜叶,细心剪了边缘,一个个放入笼屉,抬着码叠到烟气腾腾的大灶上……
刚刚放了假的孩子们,都想偷闲玩玩,看看母亲劳累的神态,也识相认领些活来干。比如我,劈柴、洗蒸笼、除尘之外,连着几天在幽幽薄明中,被母亲撬起来,和母亲、姐姐各挽个菜篮子,在阴湿的寒雾里,穿过咸糜饭摊飘忽的臭土(乙炔)灯火,站到泥污黏胶的鱼摊、肉摊、豆干摊前,排长长的队,手心里紧紧攥着钞票和鱼票、肉票等各色票证。母亲在市场各个摊点买菜,顺带察看哪一摊冻鱼好一些,冻肉肥一点,叫唤小孩移队。最后人人挺腰扭身,挎着、提着三四大篮菜回来。然后返身去话声嘈杂人头攒动的市场,再排另一些队。
家里热油锅哔哔叭叭响了两天,炸韭菜盒子、炸芋枣、炸芋头块、炸鱼、炸菜丸子……票证供应只有这么几天,“冰箱”为何的概念都没有的年代,凡是保存不了的,要么腌,要么就是油炸。一年省吃俭用的所有,牙缝抠出来的粮油,在这个时候都慷慨大度地阔手倾倒出来。看到三四个大挂篮里满满是焦黄喷香的各色炸料,满屋油香,奶奶展露心满意足的笑容。这时候,除夜也到了。
三
除夕早早,孩子们把红泥小烘炉清理了镶上一圈红纸,把略略发锈的红铜暖锅擦拭得锃亮,把血蚶一个个用旧牙刷或棕刷刷净……
黄昏,街坊陆续放响了辞年的鞭炮,奶奶催促着,在厅上摆起案子,整条的大鱼、熟煮的全鸡全鸭、装满了各色炸品的高脚红木盆、红的年龟、白的甜粿等等,满满摆上扎了五光十色的麒麟献瑞缎绣桌裙的供桌。燃香,祝祷,洒酒……线香味、酒气,混合着水仙花的清芬、油炸食品和熟食等等的气味和街上飘来的炮仗硝烟气,融成了氤氲年味,化作靉靆祥云瑞气,飞升而去,融入岁末最后一缕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