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造教育界的iTunes
2015-01-24文/综合
文 / 综 合
一个在金融业打拼多年的女强人,2005年初为人母。这一年她从招商证券(香港)董事的位子上退下来,投身教育。2007年,她创立“真爱梦想中国教育基金”。
潘江雪用过去七年做了一件事,让中国传统上一直封闭的学校,向外界打开大门。
至2014年底,已有1648家用于素质教育的“梦想中心”在全国各地的小学建成,覆盖183万小学生。潘江雪正在把这1648家梦想中心“开源”,目标是做成教育界的iTunes,把更多革新的力量顺着这个桥头堡引入孩子的世界。
一个由30个学生和1个老师组成的课堂上,学生们被分成6组,他们的任务是每组建造一个“水立方”(载水的容器),容器造得最大的小组则可获得冠军。每个小组分得500单位的货币用于竞拍。老师扮演拍卖者,出售剪刀、胶带、纸张等可以用来建造“水立方”的工具,价高者得。这些小组还可以与别的组进行贸易往来,以便获取他们想要的材料。十分钟后,比赛结束,优胜者得到嘉奖——500单位货币,榜眼得400单位货币,以此类推。每个小组算出他们各花了多少钱、各赢了多少钱,现金最多者得胜。
接下来,老师进行总结:我们在这个游戏中学到了什么?
“我们认识到了团队合作的力量以及目标明确的重要性”;“货币本身没有价值,但人们利用它的方式使它有了价值”;“当货品开始稀缺的时候,比如胶带,它们就开始变得很贵了”……在短短45分钟内,学生们实践并推导出了许许多多商业管理知识。
这是在深圳大浪街道高峰学校的梦想中心上的一堂梦想课程——理财课。旁听课程的伦敦商学院Julian Birkinshaw教授在博客中撰文写道:我震惊于孩子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学会像贸易、会计、拍卖等商业领域的基础知识,我还惊讶于孩子们在建造“水立方”的过程中体现的活力与效率。
这门理财课的开发者不是来自于学校,而是源于上海真爱梦想公益基金会(后面简称真爱梦想)。真爱梦想从政府方面获得许可,在许多学校内开设梦想中心,并教授每周1小时的“非传统课程”。
缘起川藏
2005年,潘江雪到藏民聚居的四川甘孜做田野调查。在省道上停车休息时,走来一个腰插藏刀的小伙。
当时四顾无人,潘江雪下意识地想关上车门。但没来得及,小伙已站到面前,脸上一道长长的刀疤。潘江雪正紧张,同行的小女孩却已微笑着拿出一瓶矿泉水递上去。小伙也笑了,露出白牙齿,显得木讷而纯朴。
潘江雪问他:你的家在哪里?
小伙指着脚下的路,说,就在这里。这条路原本是小伙的家。因为修公路,家被迫搬到另一个地方。他20岁,没结婚。从5岁开始,每年有两个月在这里挖虫草。剩下的时间,就站在这里,看来往的车和人。由于年长了,眼睛不如小时候好,虫草也难找到。同时,虫草本身也越来越少了。
潘江雪问:你去过上海吗?
小伙说:没去过。
潘江雪问:你想去吗?
小伙说:想去。可不知道怎么去,去了又能干什么。
潘江雪当下一阵心酸。这小伙正是此次川藏调研的一个缩影。
一个老外在川藏地区做田野调查后,说,这里的孩子是处在“十字路口”的一代。原本的生活被打破了,却还不知道如何开始新的生活。田园摧毁了,但城市的门还没打开。渐渐失去做农活的能力,除此之外一无所长。事实上,他们确实每天就腰插长刀站在公路上,看过往的人,看这片虫草越发少的土地,不知道往哪里去。
在马尔康,潘江雪跟着妇联主任下乡家访,去过很多家庭,做家访的过程让她更加受触动。触目皆是家徒四壁的孩子、整村的大骨节病。家长们对教育没有太多概念,孩子们也没有。一个老校长告诉他,10年前做普九时,需要拎着酒和肉到藏民家里去,一定要喝到倒,家长这才同意把孩子送到学校。这么多年来,学校只出过一个高中生。按照惯例,寒假过后春季到来时,后山就多了很多挖虫草的孩子,学校每年这个时候都需要挨家挨户去动员。
这个现实,就是潘江雪生活的转折点,也是她两年后一手一脚建立起“梦想中心”的开端。她当时就有那么一股冲动,要带给这些孩子城里的好东西,比如明亮的有色彩的教室、桌椅,很多有趣的关于外面世界的书、动画片,投影仪以及电脑和互联网。要让他们对未来充满梦想,再逐步学会实现梦想的实际技能。既然无法逃避城市化,就拥抱城市化,打开一扇窗。
2007年,伴随着女儿的降生。潘江雪正式辞职。也许偶然,也许必然,其实很多人的生命轨迹也是在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开始彻底改变。
次年,“上海真爱梦想公益基金会”成立。这个决定意味着她的生命将走进截然不同的领域。她曾任香港招商证券董事、汇丰晋信基金管理公司教育网站总监,可如今她想做一个简单的公益人。也许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该如何帮助这些孩子,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帮到,可她仍觉得自己应该去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
真爱梦想的课程体系
2008年4月,在一艘游船上,潘江雪与崔允漷相遇。当时两人并不认识,也没有任何的交谈,但是一周后,潘江雪收到来自崔允漷的邮件,要见一面。潘江雪后来才知道,这个老头,是当今中国课程设计领域的泰斗,华东师范大学课程与教学研究所所长。
几个月后,崔允漷跟随潘江雪到了马尔康的梦想中心。在这间故意被涂成明黄色的能让人感觉温暖的教室外,崔允漷问,你知道一间学校里什么是被使用最多的吗?潘江雪说,教室。崔允漷又问,那教室如何能成为教室呢?潘江雪答不上来。
崔允漷说,课程是灵魂,课程是教育价值观的载体。
那一刻,课程这个东西,被植入潘江雪的心里。梦想中心的使命,从提供硬件变成了提供服务。崔允漷成为“梦想课程”的首席顾问,潘江雪开始到华师大听课。他们相约,一同把梦想中心做成中小学生素质教育的实验室。
潘江雪期望梦想中心的课程,能先培养起学生的思考能力,再树立健全的人格。要给予每个学生机会,以孩子为中心。梦想课程包括三部分:我是谁,我要去哪里,我如何去。
教学的方式之一是主题式合作学习。比如,如何从马尔康去上海。这里面要用到各种各样的知识,不同学生有不同的想法,再取长补短整合起来,这里没有标准答案,大家各有所长,可能都值得赞赏。
课程之一,是用Google Earth的驾驶器,去看高山、大海、丛林;看BBC录制的《看Boston Big Dig》,认识城市的高度和深度,以最直接的视角探寻一座城市。还有一门受阿里巴巴支持的网商课程,教孩子们把家乡土特产通过互联网卖出去。这些课程令孩子们眼界大开,兴奋不已。
2012年在重庆的梦想中心发生了这样的事,几名留守儿童因为太想念在外打工的父母,所以把家里的鸡蛋卖了,想换成火车票到城里看父母。结果没有到火车站就被人带回了家。他们的故事给了真爱梦想很大的启发。教育应该倾听孩子们的声音,帮助孩子为下一次旅行做好服务。
于是他们邀请了儿童专栏作家袁老师,为孩子们开发了课程叫《去远方》。孩子们分成小组,各自做一个预算为一万块钱的七天旅行计划。然后全国的所有小组PK,选出七个小组。再然后腾讯的“一起捐”公益项目和微信一起帮助众筹七万块钱,交到这七个小组的孩子手里,让他们能真的走出去。
湖南吉首的一组小学生,去了一趟义乌的小商品城,买回一些小玩意儿,然后在家乡的集市把小玩意儿卖掉,赚到983块钱,再把钱捐给公益基金。一个孩子说:“没想到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也能走出去。真的很难用语言来说清楚我们的感受。”
“到2014年底,我们已经完成27门梦想课程的开发(2门在试验中),另外2门正开发、4门有待开发。建立梦想中心1648个,覆盖全国31个省、直辖市、自治区。培训了7000余名梦想课程的老师,服务全国约1.3%的中小学生。”崔允漷教授说。
(附课程图表)
注:截至2014年12月,带★为已开发完成的课程,共27门(2门课程试点中);带☆的课程正在开发中,共2门;带△的课程待开发,共4门。该矩阵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它保持着新陈代谢,即不断有新的课程加入,而不合时宜的课程也会被淘汰。
教好课程的重点是培养当地学校的老师。他们以集中学习、远程研究、自主学习、交流分享、国内外考察的方式开展多途径、分层次、有组织的教师培训,将梦想课程的素质教育理念落实到每一个梦想中心。
为激励老师,真爱梦想建立了“梦想银行”,老师可将讲课的积分兑换成培训考察的机会。2014年,有6位老师去了埃及,2015年初,8位老师去了马来西亚。
在此之上,还要培训校长、局长。教育这个长链条,其中任何一环断了,梦想课程都可能夭折。2013年,真爱基金会在上海做了第一次40人的局长工作坊,研讨、体验、做工作计划。
截至目前,梦想中心跟全国400个县有合作,还争取到一些教育局的“配资”,也就是教育局出钱,跟真爱梦想基金一起建梦想中心。光2014年,教育局就配资1500万,占基金会捐赠总额的20%。这在中国,实在不易。
在贵阳市花溪区华阳小学,上了四年梦想课程的一批孩子成绩明显提高。校长刘秀丽告诉潘江雪,这些孩子进了初中,他们的老师跟刘秀丽说,你们华阳小学的孩子就是不一样,他们自信,会独立做决定,比如填初中志愿,很多孩子是自己决定。
当时华阳小学刚开始引入梦想课程,没老师愿意去教。刘秀丽就自己去教,然后让老师们来看。他们发现,有些平常不爱学习的孩子,在梦想课程上却表现活泼。刘秀丽主动去给平均成绩较差的班上梦想课程,一两年后,这个班的成绩超过了其他班级。现在,刘秀丽成了“总教头”,有1/3的时间在全国各地培训梦想老师。
内江桐梓坝小学教导主任黄小路告诉潘江雪,到了六年级,学校规定要停掉梦想课程,让学生全力以赴考初中。可孩子们不答应。然后投票,有93%的孩子选择继续学习梦想课程。一些上了初中的孩子会回到小学的梦想中心,他们说,还有些书没看完。他们期望在初中也有梦想中心。
从独立到开源
看本质,教育不是商业,不是工业,不是流水线和标准化。教育面对的是活生生的个体。潘江雪觉得,教育的本质是农业,一分汗一分粮,急不得。从商业转为农业,要从之前西装领带的专业人士,变成傻大黑粗的农民。
2015年,潘江雪为真爱梦想的定调,从效率优先转向到多样性优先;从建立许多的单个梦想中心,到建立一个生态服务系统。
之前,潘江雪是个传统的商业精英,她潜意识里,自认为可以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一切事。《失控》和《U型理论》两本书,以及在规范教师行为上的挫折,让她意识到,世界变了,之前希望构建严密的中控系统,期望商业化的KPI能解决问题,但现在看来只有构建开放的生态才行。
之前,基金会是由不同的职能部门构成。从选点,到培训,再到运营。从两年前开始,基金会打通各个职能,改为闭环的独立小团队,以主要捐赠人的来源地北京、上海、深圳分为三队。各个团队想要做的尝试,自己去摸。之前各职能部门之间的不理解和不配合,现在就少了。
在此基础上,做到两个“开源”。
第一,教育开源。
梦想课程不能只自己研发,要向全球引入课程。一个来自香港的“共创成长路”课程,正在贵阳试点。这是香港赛马会资助香港四所大学顶级教授,花了10年时间和10亿港币做的心理学课程,针对城市青年越发普遍的缺乏动力、懦弱、网瘾、反社会等问题。这个课程在全球心理学界享有盛誉,正在最终定稿中。
其次,让父母也进入梦想课堂。一个孩子教育的成败,决定的力量更在父母而不是老师。老师教的跟父母教的如果不同,孩子就会困惑甚至逆反。父母不改变,反倒会成为素质教育的障碍。越是年幼的孩子,父母的影响越大。所以有些梦想中心会在每周五专门开设“家长课堂”,把父母纳入到这个体系里来。
第二,人才开源。
让捐赠人走进课堂,不论好的还是不好的,都让捐赠人看到。看到不好的,才理解这是个艰巨的事。看到效果,才会继续支持。
捐赠人牛晓去年刚在美国生孩子回来,坐月子期间,跟到甘肃贫困山区的会宁县,亲眼看了梦想课程和教练计划,情感被触动。她给潘江雪说:“我现在知道你们干的是一件什么事,但你们还没做好,我知道怎么做,我必须来帮你。”现在,她成了不拿工资但要承担基金会北区所有KPI的全职志愿者总监。
潘江雪想把梦想中心做成的最终版本,是素质教育的iTunes。现在的1648家梦想中心,就是1648个终端,有pad、书、老师、孩子,只要有能力为这群人提供服务,无论是技术还是课程,无论来自企业还是政府,都可接入。这一步,可能令梦想中心成为中国最大的素质教育提供商。
开源对真爱梦想来说,就是把过去7年建立起的梦想中心服务体系打开,让所有致力于素质教育的个人和机构,以自由、协同、成果共享的方式,生成孩子们喜欢的高品质的教育产品和服务。
比如,真爱梦想和苏宁合作,从去年开始酝酿“真爱梦想大篷车”苏宁号的计划,首期投了200万做一个移动梦想的大篷车,希望把真爱梦想的核心课程和优秀师资在全国进行巡回;与上海和平双语学校合作,成立教师发展学院,构造教师专业发展模型,打造教师专业发展课程,为真爱梦想的所有梦想教师服务;和蚂蚁公益合作建造梦想音乐教室;跟宜家家居一起探讨合作梦想中心社区模式。
1648个梦想中心,相当于嵌入学校的特洛伊木马。把这个服务体系开放,把社会资源整合进来,在统一的频率上震动,就有可能带动中国素质教育的一场运动。
从体制内发生变革,并不容易,需要跨界的力量,由外而生。梦想中心的大意义,在于传统上相对封闭的学校开始打开大门接受企业的培训、全球的经验、公益的元素、爱的力量,从单点的师范学校,到联合几个学校的示范区,建立根据地,再连成片。当小社群进化到大社群,更多势能会释放。
只要真正努力过
2015年真爱梦想的整体计划里有这样的安排:计划兴建440间梦想中心,希望在单个区域内兴建5所以上;成立教师发展学院;从学校教育尝试进入社区教育,首先会在上海试点,它是链接学校、社区基金会、企业、社群和志愿者,共创在社区当中的公共文化空间——社区梦想中心。
在这里,我们看到有一批人正在从最小的地方去撬动,好比阿基米德的那个支点,以梦想中心撬动一所学校;以培训教师撬动他们的学生;以善款投入撬动政府教育投入……所有的耕耘正在等待开花结果。
潘江雪说,作为一个平凡的母亲,我无法给到孩子完美的人生,但是我希望当我年老的时候,我可以无愧地对我女儿说,妈妈未必是一个完美的母亲,但是妈妈为了让你生活在一个更平等、更好的世界里,真正地努力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