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速度
——访国泰君安证券首席经济学家、复旦大学博士林采宜
2015-01-24屠雯
本刊记者 屠雯|文
“告别速度”是林采宜博士在“中国金融四十人论坛书系”中专著的名字,也是她对当前中国宏观经济观点的最直接表述。在上海期货衍生品论坛上,本刊记者专访了林采宜博士,听她娓娓讲述对中国宏观经济的基本观点以及对政策粗略的个人分析。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林博士讲,很难把一个那么宏大的主题与一个婉约清秀的江南女子联系在一起。
“告别速度”是林采宜博士在“中国金融四十人论坛书系”中专著的名字,也是她对当前中国宏观经济观点的最直接表述。在书的前言里,林博士写道:“过去30年,中国在‘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下,创造了全球任何一个经济体都望尘莫及的增长奇迹——年均超过10%的GDP增长速度。在这个‘奇迹’背后,是廉价劳动力、低储蓄利率、土地红利,还有商品和要素价格双轨制,抛开源源不断流入的外资和开放带来的全球消费市场不说,仅上面四项,就足以让一个‘粗糙’而‘疯狂’的经济模式一夜之间膨胀成一个瑕瑜交杂的庞然大物。2014年,中国的GDP总额达63.61万亿元人民币,名列全球第二。增长的成绩自不待说,增长的代价也逐一显现。此外,在以往30年的GDP锦标赛中,实现高速增长的代价就是加剧了中国的自然资源短缺。商品要素双轨制、户籍制度和利率管制等制度红利及资源红利在连续30年的透支之后,终于步入不可持续的困境。从这点意义来说,中国经济的可持续发展动力出了问题,根子不在需求萎缩,而是遇到了供给瓶颈——资源供给的拐点。环境污染和资源短缺迫使中国改变发展模式,这也是工业化城镇化发展到一定阶段,进行转型的最重要的外部压力,所以高速增长的时代结束了。”
国泰君安证券首席经济学家、复旦大学博士林采宜接受采访
在上海期货衍生品论坛上,本刊记者专访了林采宜博士,听她娓娓讲述对中国宏观经济的基本观点以及对政策粗略的个人分析。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林博士讲,你很难把一个那么宏大的主题与一个婉约清秀的江南女子联系在一起。
“很多人喜欢用一个字来形容中国的宏观经济,叫作‘差’,有一些人更悲观了,说‘很差’,还有一些人问,为什么经济越来越差,股市却越来越火?从我个人角度来说,不太同意用简单的一个“差”字来形容中国的宏观经济。中国的宏观经济从整体判断来说,我认为总量增长的确是在放缓,总量放缓指的是我们处于转型经济的过程中。英国、德国、日本、韩国这些成功转型的发达国家,他们都经历过经济转型时期GDP总量增长放缓的过程。整体而言降幅大概是50%,比较乐观的像中国台湾,当时也降低了30%~40%左右,悲观的是一些南美国家降到70%。中国这次转型GDP增长比高峰时期如果降低50%,大概是5%~6%的增长速度。我认为,如果这样,中国经济的转型换挡期就到位了。现在是7%,所以从GDP总的增长趋势来看,我认为今年下半年,甚至到明年还会继续下滑,跌破7%是大概率事件,跌破6%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一开口,林博士就表明了自己的观点。
中国经济的药方是什么?这个让大家一致困惑的问题,一直在学界和政界乃至民间引发热烈地讨论。答案也是各有主张。对此,林采宜的结论是:结构调整,并在调整中不断地实现制度改革。她解释说:“中国经济是有亮点的,这个亮点就是第三产业在国民经济占半壁江山。从2015年最新的数据看到,从2011年第三产业占国民经济44%低于第二产业,到2015年第三产业已经占50%以上,这意味着中国从一个工业时代进入了后工业时代,工业时代的特点就是制造业在国民经济增长总值中占比不断上升,上升的极限通常是45%~48%。工业时代带来高速增长的同时,也带来了环境的不可持续性,但这不是中国单独的问题,日本当初在经济发展,甚至工业化的巅峰时代也发生过大量的污染,出现了许多由污染而导致的疾病和死亡。在这种时候,我们不应该追求增长速度,应该追求的是能够活下去的可持续的增长,我比较欣喜地看到在制造业增长到45%时戛然而止,接下来支撑国民经济增长的是第三产业,第三产业的增长极限按照发达国家的现有数据来看是70%,我们现在才50%。很多人问我觉得下一个产业机会在哪里?我认为应该是在第三产业,在服务业。制造业现在仍然处于去产能的过程,这个过程会非常漫长,不是现在某一个行业当中某一些落后的企业被淘汰的问题,是将会有某一行业整个被替代的风险。比如说煤炭,现在我们的煤炭消费在能源结构里面占65%,如果按照发达国家的标准,我们的煤炭消费应降到50%以下,煤炭企业不是个别的企业被淘汰了,而是整个行业的半壁江山都会面临着被淘汰的前景,这对国民经济来说不是坏事。我们来看支撑国民经济的增长从制造业变成服务业,这就是工业时代进入后工业时代最典型的征兆,或者是产业结构转型的最重要的标志,而我们正走在这个路上,我认为宏观经济目前来说是最亮的一个点就在这里。”
很长一段时间里,李克强总理在各地考察的时候,都会问到用电量和货运量的情况,人们慢慢把它总结成“克强指数”。这个指数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实体经济繁荣与否的情况。对此,林采宜有自己的观点:“货运量和发电量最能够体现的是制造业繁荣与否,制造业繁荣作为经济繁荣的基本指针,这是工业时代的特征,而我们现在正在向后工业时代转型,也就是说正在向服务业驱动的一个时代转型,2004~2005年的时候,我们每产出一万元的GDP,消耗的煤是超过一吨,但是到了2014年我们每万元GDP煤耗0.7吨,基数下降了30%。我们第三产业经济的增长对电的依赖和大工业的增长对电的依赖是不一样的,所以说第三产业比重在不断上升的过程当中,我们经济的增长跟发电量相关性在下降。当经济转型导致传统的宏观变量和微观变量产生背离的时候,我们是不是还要用传统的变量去想象GDP没有那么高?这就是为什么大家看到一些微观的数据后非常悲观,总以为宏观的增长是和谐出来的,其实不是,这个跟经济结构转换有关。”
“另外跟技术的进步也有关系,十年前同样一个工厂生产定量产品,耗费的电量、能源和十年后是不一样,因为设备更新换代,每一代新的设备有很多优点,其中一个优点是必须有的,那就是节能。家用冰箱、彩电、空调都在往节能的方向走,大工业所有的设备都在往节能的方向走,在这种情况下不能用以前的能耗数据来衡量经济的增长。中国的宏观经济是有亮点的,第一个亮点就是支撑它的主导行业变了;第二个亮点是我们每单位产出的GDP的能耗下降,现在平均每年下降4%左右,这是非常可喜的数据,这个数据比起当年伦敦和日本治理污染相对乐观一些。我个人认为,中国经济目前这两个亮点意味着中国经济增长的速度已经让位于增长的质量,我们现在是以速度换质量,这样的情形能不能简单用一个字‘差’来形容它?我认为不能那么简单的,所以宏观经济不是全都越来越差,只是传统的高能耗、高污染的行业很差,原因是它们在不断的萎缩,甚至以后会被消灭掉。”
未来经济增长的动力在哪儿?“从整个宏观经济未来的增长动力来看,很明显从下半年到明年的增长动力不会是投资。”“从去年年底到现在人民银行两次降息,两次降准,大家问我觉得央行现在的宽松是不是在刺激经济增长?现在国家发改委批了一个又一个的项目,能不能对冲房地产下行给经济带来的影响?我认为不能。实际上大家可以发现,在中国的投资结构当中制造业投资占了三分之一,房地产占了四分之一,机械投资只占五分之一。政府的政策,包括发改委批准的项目能够刺激的就是这五分之一的一块,在PPP制度下,也就是我们项目资金来源多元化大背景下,有很多是市场资本进入,而市场资本的进入并不完全由政府的行政政策来决定,有市场资本对项目本身盈利与否的预期,在这种情况下批的项目和实际到位的资金之间并不完全匹配,因此刺激会打折扣。”
“另外,60%以上的都在往下走,20%即便是在增长,对冲效应怎么样?我认为只是减缓它的下滑速度,所以房地产进入下行周期带来的投资下滑在短期内是不可逆转的。中央所有的激励财政政策和宽松的货币政策,只能缓解下滑的速度,但是不可能改变下滑的趋势。在这种情况下,未来我们增长的动力是消费,因为投资和消费都在国内,很多人问我怎么看外贸,外贸的黄金十年已经过去了,黄金十年过去最根本的因素就是因为我们劳动力成本优势,随着2010年刘易斯拐点的出现,人口结构的改变使得我们的劳动力成本逐年上升,从2010年到现在连续五年,每年我们产业功能的劳动力成本上升几乎都是两位数。在这样的环境下,中国目前的劳工成本是越南的3倍,是泰国的约1.5倍,大量的产业转移。大家说我们可以贸易升级,贸易升级意味着原来织袜子女工由于成本太高了,被拉美、印度低成本劳动力抢去了,开始做知识产权高端服务和产品的出口。当你的袜子没有市场的时候,织袜子的女工是不是可以摇身一变成软件工程师做软件出口?这种转变在三五个月甚至在两年内都不可能,贸易的升级意味着产业功能本身的文化素养和知识结构的升级。一直说中国是制造大国,其实我不同意这个说法,我认为德国和日本才是制造大国。德国和日本的工业产品的品牌在全球的地位是中国望尘莫及的,大国的地位应该由产品在全球的影响力和品牌地位决定。中国要成为真正的制造大国,在国际的分工产业链中有影响力,可以输出服务和商品,并获得全球性竞争力,我们需要的是一代产业功能,在数字和知识结构上面的完整更新,这需要整整一代人的更迭,需要在专业技术方面和教育方面大量投入。所以我认为外贸在短期内通过升级来重新获得在全球贸易市场的地位和份额是不现实的。”
在这种情况下,三驾马车投资不行了,贸易短期内也不行了,唯一剩下的可行的就是消费。
“消费最根本的基础是什么?是收入。我们从就业形势来看,虽然GDP增长速度从2009年到现在一路下滑,但是我们的劳动力市场对人的需求一路上升,工资的水平一路上升。劳动力市场的供不应求和工资水平的增加,这就给中国的消费创造了非常重要的基础,也就是最近五年来居民的人均可支配收入始终高于GDP的增长,在这种前提下消费的基础从收入的角度上来看是客观存在的,而且还在不断扩大。”
林博士举了一个很直观的例子:40~50岁的人口在目前占比是最高的。人在不同年龄阶段消费能力和消费支出完全不同,年轻的时候有消费的欲望,但是没有支付的能力,年老的时候你有很多钱,但是已经没有花钱的欲望了。50~60岁的人很多时候更愿意在家里晒太阳,而不是全球旅游,很想旅游的人和很有钱的人都不是消费的主流力量,有效需求来自于你想旅游,同时又有足够的钱去环球旅行的人,这些人就是35~55岁的人。55岁的人还没有完全老去,还有兴趣到处花钱去享受,35岁的人刚开始有钱可以花,这个年龄段目前在我国的人口结构当中占比最高,所以尽管我们的人口在老龄化,从生产的角度上来看,这是一个不好的征兆,但是对消费市场来说却是一个好兆头,既有钱,又有消费欲望的人口目前处于黄金时代,未来2~3年中国GDP增长主要来自于内需,也就是消费。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预期是财税制度的改革和未来中国积极的财政政策,会倾向于民生支出的增加。”“大家知道不同消费群体的人,他的边际消费倾向是不一样的,边际消费倾向就是如果我本人工资增加2000元,这2000元只是留在银行账户上;但是如果一个工人增加2000元工资,会把1500元存银行账户,500元变成孩子的书包和衣服、妈妈的药品。收入越低的人工资增长越转化成单期消费比例越高,政府民生支出的增加使得低收入群体的消费大幅度的增长,这是工资的一部分。另外一项支出是医疗和教育,一个人本来没有教育支出的,如果政府给他的孩子提供免费上学的机会,那么这一部分教育支出就产生了,可能不是从他的工资单里面付出来,但是政府支出也是消费。”
速度是中性的,快和慢并不意味着绝对的好与坏,但是在两百年来的工业化进程中,几乎所有的民族都曾经迷恋于快速增长的兴奋并因此承受“快速增长”给自然环境和社会人文秩序带来的困扰。当速度不可持续的时候,大部分经济体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向新发展模式转型,从某种意义上说,“告别速度”或许是新的起点——我愿意用林博士在书的后记里的这段话作为结束语,或许,我们现在正在一个新起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