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木千秋：织物之道

李烨

真木千秋

日本“染织作家”，手工织品设计工坊Maki Textile Studio创始人。一直致力于传承传统手工纺织工艺，遍访全世界，去那些被她称为“世界尽头”的地方寻找纱线和工艺，长达20余年。深入印度村落，将地方性材料、原生态工艺与现代设计相结合，赋予原材料天然的颜色和艺术品般的美感。

正是这些连姓名都不知道的人，织出了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织物，而且每一块都那么的温暖。原来美不仅仅是颜色的瑰丽，或者是图案拼织的繁复，或者是刺绣工艺的精湛，而是当我们把这块布穿在身上时，质感是不是合体，是不是让我们感到自在、温暖和自信。

——真木千秋

20余年客居异国他乡只为追寻手工织染技艺，真木千秋的寻艺之旅曾令我们对她产生过太多想象。然而，见到真木本人时，却发现她竟是这样的清瘦，言谈之间充满日本人特有的谦和。只有讲到蚕蛹、蚕丝和手工织物繁杂的工序时，她的眸子才会满溢孩子般兴奋的光彩。用真木的话来说，这也许就是亲眼见证一缕缕丝线和亲手缔造一匹匹织物后形成的品性：外在柔软，而内里，却异常坚韧。

手工编织出的自我

真木千秋的丝织工作室Maki Textile Studio（竹之家）位于东京秋留野市，由一间已有200年历史的农舍改造而成，与周边环绕的竹林默默呼应。一直致力于寻找传统丝织工艺的真木千秋，并没有留在这个充满诗情画意的竹林，而是停在那个被她称为“世界尽头”的印度村落。在那里，真木遇到了她的灵感——野蚕丝，并将即将消逝的野蚕丝面料，通过与亚麻、棉、羊毛等各种纤维交织糅合，产生新的质感和肌理，赋予了它绝美的品质。

您说您最擅长做的是“混合”，即用各种纤维交织、混杂，能做出特别美和柔软的作品。

是的，我认为在坚持原本工艺的同时，不妨将各种纤维混杂起来，这能带来很大的快乐。我总是试图把各式各样的丝和线混纺，想寻找到新的质感和肌理。拉紧某一根线，就可能出现比较硬的质感。如果放松某一根线，或者把不同的材质组合在一起，所织出来的布就会带来不一样的感觉。

您有最喜欢的作品吗？

应该是与印度青年Rakesh合办的ganga工作室的羊毛制品。Rakesh原本在新德里担任餐厅主厨，因为对我的工作感兴趣而跟随我去日本做了“竹之家”café的主厨，后来回到老家北阿坎德邦开设了ganga工坊，以当地游牧民族最传统的纺织工艺制作蚕丝和羊毛。我们以当地的喜马拉雅羊毛为基础，用焦茶色、白色、黑色的线混合蚕丝纺织而成不同的织物。

有人觉得您的丝织品触感较硬，您怎么看？

其实，这是一种比较干爽的触感。在大家印象中，丝是非常柔软顺滑的，实际上这是在加工过程中把丝所含有的一种蛋白质去除，使其变软变滑。但我喜欢保留这种干爽的感觉，在使用过程中，这种蛋白质的成分会渐渐减少，它会自然地变软，在变柔软的同时，丝的光亮度也会增加。这种随时间推移而逐渐显现的美丽，不是更令人兴奋吗？

寻艺到世界尽头

因为从小受到母亲的影响，真木千秋在进入武藏野大学时便选择了纺织专业，而后远赴美国著名的罗德岛设计学院深造。她的恩师新井淳一说，“从事纺织行业，一定要自己亲手织、亲手染，一定要去世界各地看各个民族的工艺。”正是这句话，开启了真木游走寻艺的步伐，危地马拉、墨西哥、捷克、印尼、中国……她走到以染织为主要产业的国家和地区去寻访好面料，最后扎根在了印度。

您所去的这些地方，对您有何影响？

在走访的过程中，我发现织物其实是人与人之间感情联系的纽带。有母亲为刚刚出生的婴儿所织的物品，有奶奶为爷爷织的，有女孩为朋友织的。正是这些平凡的人，织出了世界最美丽的物品，这一点影响了我对于“美”的定义。美不仅仅是颜色、图案、刺绣的美，而是当我们把这块布穿在身上时，是不是让我们感受到自在、温暖和自信。纺织是为了生活而存在的，不是为了装饰、摆设，它需要被使用。

您为何最后选择留在印度呢？

因为我遇到了野蚕丝，也叫印度柞蚕丝。它的颜色是带有一种淡淡的茶色和咖啡色。在日本的传统观念里认为丝是非常洁白的，第一次在印度遇到这种有着截然不同质感的丝以后，带给我很大触动。无论是生丝，还是它的外皮，以及它蒂状脐带部分，都可以纺成各种不同的丝。对我来说，织物的原材料非常重要，我想，我一直寻找的最好的原料就是它了。

天然最是弥足珍贵

真木千秋边说边拿起织物做展示，每当目光停在丝织成品时，一种神圣感仿佛从她内心萌发。她说天然的美感是工业无法取代的，它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加珍贵。

您为什么一定要坚持手工纺织呢？

如果你穿上它，就会知道我坚持的原因了。手纺的速度和蚕吐丝的速度基本相同，所以会保留住它波纹状的质感。当织成布穿在身上时，就好像自己是一个蚕宝宝被裹在其中，它的舒适性和亲肤性是任何工业织造的布料无法超越的。工业织布一切都要标准化，每根丝线都被拉扯得非常紧绷，这样织出来的布料会没有呼吸的空间，所以不够自然。不自然的，又怎么会适合穿着呢？

目前中国的手工织造技术在工业化冲击下面临危机，日本是否也经历过这个阶段，又是怎样度过的呢？

在日本过去的一个时间段，人们觉得手工织物不够档次，甚至会尽量让手工织物看上去像机器织出来的一样，因此丢失了大量的手工艺。但是当人们意识到只有经过双手才可以达到所需要的最佳质感时，手工织物逐渐变成尊贵的象征。中国有非常摩登的一面，但同时也存留着很多珍贵的传统手艺，复兴的第一步是找到这些散落在小村寨里的手艺人。

您在印度是如何聚集这些纺织艺人的？

为了寻求手工艺的本源，我将工坊从新德里搬到了恒河上游的小村落中。我每年去至少两三次，一去就是三四个月，跟当地工坊的妇女一起生活。

有着不同的文化背景，是如何在理念上达成一致的呢？

一个茧可以抽出1500米左右的丝，一个小锅能放入50个茧，用手轻轻提它，丝就会被提起来，左手要同时纺，把它拉成线，这是工坊里的妇女不断重复的日常工作，也是我做过的工作。我会告诉她们无论是有虫眼的茧，还是带有外皮苎的茧，都不要丢掉，它们是很好的材料，纺成线，物尽其用。我还会指导她们配色，如何在本色的基础上赋予现代的美感。我们就这样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中达成了默契。

长期背井离乡，对于这样的生活方式和状态，您满意吗？

我们有一个像四合院的场所，左边养牛羊，右边是厨房，中间有一块空地，妇女们就会在空地上用手缫丝。我们种植能够做成染料的植物，收获了就开始印染；一边照顾桑叶一边养蚕，从茧中抽丝；在地里种植木棉和芭蕉等能够抽取纤维的植物，也种植蔬菜和谷物。日月轮转，这正是我追寻的理想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