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的盐[组章]
2015-01-23川北藻雪
川北藻雪
散文诗·中国原创
内心的盐[组章]
川北藻雪
最初的盐和英雄
陷进庸常的日子,我常会想起英雄,想到最初的盐。盐与英雄,仿佛远方的天山雪莲。
英雄的躯体缚于岩石,气息熏蒸,灵气结晶于石块内部,饮之,开盲明目,是为光明之盐;
英雄的四肢立于天地之间,鞭石上山,也被巨石追赶,山坡荒芜,救赎无边,郁积之气,泛着微苦,是为岩盐;
英雄的鼻息潜行大地暗处,幽怨深沉,无始无终,洞穴之囚,修炼无常,禁锢与突围,沦为宿命,是为井盐。
最初的盐和英雄,决绝于修辞,让人轻易地看出破绽,逮住命门。可是,哪怕纵然将其吞没,你也逃不出一粒盐朴拙的布防,因为它早已融进众生的骨骼与血液。
就像英雄,哪怕一直匿名,甚至站在民众的背后,或藏进时光深处,他的影子和记忆也会从众生胸中腾出风来。
他的对手深谙,他会消弭于无形,成为悲剧咀嚼的佐料,然而,谁又能否认一粒盐不是一条最小的河,一朵浪不是暗夜的一盏灯?
盐客调
歌声有毒。初入盐道的背脚子,请看守好你的青春,你沿途寄存的名字,你迷一样的芒,你一不小心暴露的苦,以耳为城,拒绝招安。
歌声有毒。这算是劝世书,或入道初篇吗?
“不,这只是一缸卤水。”老盐客说,“每一个闯关的人都得饮下,入口须慢,卷舌要轻,尔后提取这晶莹的初心。有人舍命,有人滴血。”
歌声有毒。在经年的路口,吼一句上坡调,银针喷发,刺向兵道、匪道、情道、关卡、赌场、妓院、烟馆……刺人伤己的暗器,不停地硬着脖子往深处赶,往幺店子赶,往悬崖上赶。坠落之后,一地江湖。
歌声有毒。自然,沉浸其中,有的异变成鬼见愁,有的蜷缩成夜嚎溪,九死一生炼大狱的,则成了好汉坡。
最终,谁开始百毒不侵,在异乡,把它当成了安魂曲。
盐神
关于爱情,不妨从楚地一条河流开始。
清江之水,款款而行,盐蕴其中,朴拙泛滥;像爱情一样泛滥的,还有部落首领盐神。
盐芳心暗许,正如盐神使劲摁不住的爱情,没来由地,被自己拱手相让。
“此地广大,鱼盐所出,愿留共居。”
爱情上演的风暴,刮得无可救药,甚至,战争将临,也被床榻抹杀得纤尘不染。
风暴的中心,看不见男主角。
青丝巾在飞扬,爱情宣言在飞扬,扮成昆虫的图腾在飞扬,从岩缝里渗出的盐水也在,轻盈飞扬。
站在史书背后,我无法心若止水。
我想,那个把阴谋策划得像舞蹈,把战争打扮得像爱情,同样没出场的廪君也无法洒脱自在。
他在另一片场,另一个高耸的岩石上,忍看爱情在箭矢上纠结,呼哧呼哧穿过谎言,将告别射得七零八落。
淌出伤口的盐,从此以后,再也洗不去原罪。
我想说,无可救药。
美,无可救药;爱,无可救药;横在爱恨之间的路口,对生命之盐的占有与掠夺,悲剧,无可救药。
史书之外,听见箭矢在秦、楚、巴之间往返折翼,我想骑着盐泉边不再受伤的白鹿和历史一起谢幕,我的善良无可救药。
几千年了,巴人后裔蘸着盐的祭祀,连神圣,也无可救药。
舌尖上的杀伐
我承认我喜欢逞口舌之能,为推出语气,我常常对一粒盐动用私刑,在一堆口水里大开杀戒。
结果是智慧亡命天涯。
我和一粒盐,同时下落不明。
我们和自然对抗,和时间对峙,终老于乌有之乡,误以为信仰不济。
殊不知,宿命早已安插一批盐在体内待命,一旦瞅住身体异样,它便在舌尖反复抬杠。
浓淡之间,怀疑是内乱最好的撒手锏。
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舌尖和盐是天生劲敌。
盐在伤口上刺探敌情,在菜肴里排兵布阵,在恋人唇角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它常常不动声色,仅一顿饭工夫,舌的反骨上就贴满了安民告示。
当然,舌也会棋行险着。举着生命的先锋旗,要么我们绝食人寰,要么盐杀身成仁。
旧画布:盐
每一粒盐的身体里都藏着一只野兽,在夜里
等着受驯。
画不出欲望,沉沦,烽火,变形的嚎叫,撕裂的疼痛,甚至,抓扑的痕迹,一点点阴郁的坏脾气。
他以石槽制造笼子,沉重而粗黑。至于沧桑
就让卤水代之而荡漾。
惊堂木不常用,鹅卵石可以安然逐梦;盐泥们安分守己,最适合边下听差。他将阳光流放,只留下少许的风,一边打盹儿,一边听证。
他似乎漏设了记录员,或者故意让证据陷进黑暗,他想把夜晚坐忘得更深一些,画面的留白更大一些,而从污秽中剥离的痛苦才会嘀咕得更响一些,像银,也像莲,这种芳香的秘密只配星光享有。
每一粒提着星光回家的盐,内心都塞满了咸涩,它的旁边,站着若隐若现的斧头。
迁徙的盐
它安静如孩童时,汉子把背走成摇篮,乡愁伏在脚下,轻盈地抒情,任那起程的太阳一味地热泪盈眶。
它自知不会长期甘当一名孩童,它会迎风长大,它会逢热沸腾,它也势必引导疲惫、麻木、崩溃、风湿、瘟疫附身,它会一程一程地饮下民谣风俗,一地一地嚼碎历史故事,日月成了砝码,它只得不断地虚阔内心,填物负重,才能端正汉子前行的方向。
它会是山,是峦,是幻河,是穿过身体虚晃一枪的子弹。
它带动汉子逃难似的奔跑,它把这种奔跑当作一种突围峡谷的命运练习。这时,所有的族群不过是一个人,它的名字叫祖先。但你看不到他的脸,因为林子、岩石、雾幛将他分解,也因为豺狼、山匪袭扰之故,它会把名字悄然掩埋,连同月光。
它识破命运设下的骗局,从不堪负重的梦中醒来,沿着驼峰一般的脊背,它骨碌一跃,自己打翻自己布下的神坛,以一粒汗水的姿势赢得泥土和解。
重新寻找掩体。它会在不同的路口收集汉子的碎步,然后眺望,只在望不到的地方,它才回头来涩涩地叫作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