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列国终去邦
2015-01-22冯八飞
冯八飞
周游列国终去邦
冯八飞
冯八飞,对外经贸大学外语学院德语系教授、北京外国语大学博士、柏林洪堡大学博士后、洪堡大学语言与语言学系博导、德国语言研究院国际科学家委员会委员、中国认知语言学会常务理事,曾出版《沉浮莱茵河》《永远的白玫瑰》《大师的小样》等作品。
前面说到广义相对论几经周折终为爱丁顿证明,爱因斯坦历尽坎坷拿下诺贝尔物理学奖,一夜成名压倒牛顿成为世界科学新教皇。然而,这只是爱因斯坦传奇的前半部。如果爱因斯坦就此止步,他不过是另外一个牛顿。爱因斯坦传奇更引人入胜的是后半部。广义相对论让爱因斯坦在科学上超过牛顿,而爱因斯坦传奇的后半部让他成为世界历史上最伟大的人之一。牛顿,确实望尘莫及。
牛顿望尘莫及主要怪他自己。《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1687)出版后牛顿一举成名,两年后作为大学代表当选国会议员,竟从此道别科学,热衷炼金术和研究《圣经》,写下150多万字手稿,没一个字儿跟科学有关,后来更踏入仕途,官居英国皇家铸币厂主管,尽心尽力当官儿去了。他严厉打击假币,不惜手上沾血下令执行10名罪犯死刑,安妮女王大赞,1705年亲封牛顿为贵族,担任英国皇家学会会长24年,生活豪奢,红黑白灰通吃。从44岁写出《原理》到84岁去世,牛顿在40年间成为英国科学的大独裁者,却再无可屈一指的科学成绩。
爱因斯坦超越牛顿,始自成名。咱们前面说过,从小学直到大学毕业,爱因斯坦基本上一直是“头下狗”(underdog),栖身瑞士专利局之前,他更像一头流浪狗。1919年11月爱丁顿证实广义相对论,来自世界各地的邀请立刻像海啸一样涌进爱因斯坦家客厅,爱因斯坦当场化狗为龙,一夜之间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流行全球的科学家。
流行现在称作“时尚”,其实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不治之症,历史悠久,内容可笑,表现形式统统奇葩,一旦流行,那就泥沙俱下,势不可当。20世纪80年代中国流行过“鸡血疗法”,即直接把鸡血抽出来给人注射,据说打了之后延年益寿,包治百病,结果风靡一时,眨眼蔚为时尚。看官明鉴,7亿人民同时打鸡血,一人一管儿,得多少鸡血?当时养鸡还算“资本主义尾巴”,更谈不上工业化,全国能有多少只鸡?随便估算,一只鸡至少得负责好几百人,所以把鸡抽得啊,见人就跑,跟鹞式战斗机一样能平地起飞,根本抓不住。看官不信?那我天天来抽你三管儿血,看下对你的飞行能力有没有帮助。
现在的时尚更有趣。我任职的大学开放校园,夏天晚饭后很多居民把校园当公园,袒胸露背前来散步。散步当然欢迎,可他们突然时尚举手散步。吃过晚饭到校园里走走,黑咕隆咚一转弯,突然好几个黑影不声不响举着双手迎面而来,亚赛僵尸,钢铁心脏都得剧烈运动好几分钟。所以,我们学校老师的心脏都特别好。被吓得多了,我后来还专门向他们请教了一下,结果说是这样散步有利于血液循环。
这种事儿就叫时尚。
时尚跟科学格格不入。科学需要理性,但时尚恰恰需要消灭理性。因此,科学家一般视时尚为粪土。但爱因斯坦例外,他是极少数真正时尚过的大科学家之一。他时尚到流行全球,于是,爱因斯坦像孔子一样开始周游列国。他周游列国,说起来是给全世界人民上相对论的课,但从结果看,周游列国却变成了爱因斯坦上过的最好一课。孔子周游列国,一路上用的都是中文,而人爱因斯坦周游的可是操着完全不同语言的世界列国!不过,他们这两次周游列国的结果很相似:他们都成了人类文明史的纪念碑。认真些看,除了康德,大多数人文大师,都是“行千里路,读万卷书”的。
现在大家都知道周游列国首先得有护照。那么,一向鄙视犹太人的德国政府,会给犹太人爱因斯坦发护照吗?不仅发了,而且还很支持,因为这时的德国政府是魏玛共和国,德国历史上的第一个共和国。这个共和国从诞生起就十分虚弱,因此它非常支持爱因斯坦。1922年德国第一次世界大战战败,急需重塑国家形象,爱因斯坦作为战后第一个获得世界广泛承认的顶尖科学家出访,对外有助修补德国形象,对内能帮助德国人重拾民族自信,岂能有不支持之理?
爱因斯坦周游列国,第一是感恩与荣归之旅,因此他首先去了荷兰。
证实广义相对论的是英国爱丁顿,可如果没有荷兰教授西特把材料寄给爱丁顿,当时还是德国死敌的爱丁顿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广义相对论这回事儿。从此,荷兰成为爱因斯坦最信得过的国家,而且它也是最早承认爱因斯坦科学地位的国家。爱因斯坦还没获得诺贝尔奖,荷兰皇家即于1920年6月24日专门颁布一部法令聘请爱因斯坦为莱顿大学特邀访问教授。为什么需要专门颁布法令呢?就是因为这封聘书太优厚了,基本上就是给爱因斯坦钱,没有硬性条件比如出版几部著作、上多少课等等。当年10月27日,爱因斯坦前往莱顿大学发表就职演讲,题目是“以太和相对论”,并顺访挪威和丹麦,再次见到玻尔。获诺贝尔奖后爱因斯坦仍多次前往莱顿。这封聘书原为3年,后一再延长,直到1952年9月23日,美国都要试爆氢弹了,聘期才宣布结束,长达32年。我查了半天也无法确认32年是不是世界大学史上最长的访问教授聘期,但我自己是肯定拿不到这么一封聘书的了。即使能拿到,我也不一定能再活32年啦。
爱因斯坦喜欢莱顿,除了那儿有老朋友艾伦法斯特之外,荷兰的自然风光也令人心旷神怡,古老幽静的小城,大大小小的风车,更重要的是,他可以穿着布鞋汗衫随便乱逛,既没有狂热的粉丝,也没有乏味的社交活动。当然,偶尔也会有意外。话说有天爱因斯坦吃完饭正午睡,忽然电话铃大作,原来荷兰女王陛下视察莱顿,听说爱因斯坦在此,想见见他。这下可忙坏了艾伦法斯特夫人。看官须知,爱因斯坦到莱顿等于休假,他到莱顿后的口头禅就是:“我除了提琴、床、桌子和椅子,还需要什么呢?”因此他的礼服撂800公里外的柏林了。艾伦法斯特夫人急忙打电话找朋友借到一身礼服,才算搪塞过去。
访问莱顿后,爱因斯坦应菲力普·弗郎克之邀前往世界上第一个聘请他为教授的城市布拉格。项羽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爱因斯坦却仍然衣着寒酸。在人满为患的布拉格“乌兰尼亚”科学协会大厅,一百多人隆重致辞后总算轮到爱因斯坦发言,他却拿起小提琴说:“太严肃了。我先为大家来一段吧。音乐令人愉快,也更易理解。”于是,相对论的前奏变成了莫扎特的奏鸣曲。离开布拉格后爱因斯坦直赴维也纳,在3千人音乐大厅公开演讲。他住在奥地利物理学家埃伦哈夫特家。他俩是一对永不停止争执的老朋友。埃伦哈夫特妻子是奥地利著名妇女教育家,非常重视仪容,专门把爱因斯坦的裤子送去熨平,可第二天一上台,她大吃一惊:尊敬的爱因斯坦博士仍然穿着到达时那条皱巴巴的裤子。
孔子周游列国是为了实现他自己的政治理想。爱因斯坦周游列国,却是因为他没有什么政治理想。然而,在周游列国的过程中,他却发现了一个政治理想。因为这个政治理想,他曾经一度被中华人民共和国批判为“最大的犹太复国主义分子”!然而,这却是对事实极大的歪曲。因此,我们要在这里具体说下这回事儿。
这个政治理想,爱因斯坦是在美国发现的。
20世纪20年代,欧洲各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打得稀烂,战争末期加入胜利者协约国一方的美国大捞一把,一跃成为超级大国。1921年3月普林斯顿大学邀爱因斯坦访美。1921年4月2日至5月30日,爱因斯坦随魏兹曼(Chaim Weizmann 1874—1952)开始第一次美国之行,目的是为创建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筹款,罗爱莎全程陪同。爱因斯坦对犹太复国感兴趣,完全是魏兹曼的责任。魏兹曼是世界犹太复国主义者组织主席,当时还是英国公民,后来出任以色列首任总统。爱因斯坦与这位未来的总统在茫茫大海上争了一路,天南海北无所不包,魏兹曼后来说:“爱因斯坦每天向我解释他的理论,抵美时我终于相信,他真明白他提出的相对论。”
1921年4月2日下午,他们乘坐荷兰客轮“鹿特丹”号到达纽约下城区炮台,客轮靠岸,记者蜂拥而上把爱因斯坦围在甲板上,要求爱因斯坦解释相对论。爱因斯坦说:“从前大家以为,如果所有物体在宇宙中消失,时间和空间依然存在。而根据相对论,时间和空间将同物体一起消失。”这可能是相对论的最简版科普解释了,但记者们面面相觑,还是一头雾水,只好换个简单的问题:“全世界真的只有12个人懂相对论吗?”爱因斯坦两手一摊说:“怎么会呢?所有物理学家都不难弄懂相对论,在柏林,我的所有学生都懂。事实上,现在所有国家的物理学家都懂。”《纽约时报》当天报道:“在他蓬乱的头发下深藏科学的大脑,其运转的结论让欧洲最有才华的知识分子都大吃一惊。”
纽约市政府出动警船护送爱因斯坦上岸,成千上万的纽约人与“犹太军团”军乐队在炮台公园迎接,他们挥舞蓝白相间的旗帜(后来的以色列国旗),高唱美国国歌《星条旗永不落》和《希望之歌》(后来的以色列国歌)。爱因斯坦和魏兹曼原打算下船后直奔曼哈顿中城区的康莫德酒店休息,却不由分说被拥上一辆敞篷汽车游街。看官须知,美国文化跟中国文化大大地不同。中国文化中只有罪犯才游街,可在纽约能游街的都是英雄。满头花白乱发的爱因斯坦站在车上手足无措,一会儿摸出烟斗一会儿提起小提琴盒,罗爱莎只好提醒他:“向大家致意。”爱因斯坦这才明白为什么要坐敞篷车,赶紧举起手来僵硬地乱摆。车队经过曼哈顿大街来到市政府大厅,纽约市长詹姆斯·海伦亲候。欢迎仪式后车队在下东城犹太居民区艰难穿行直至深夜。魏兹曼后来回忆:“每辆车都有喇叭,每个喇叭都在响。我们到达酒店已经11点半,又累又饿又渴,而且精神恍惚。”
爱因斯坦这次访美很隆重,但却差点导致世界犹太复国主义者组织的分裂。因为,他访美是为以色列的希伯来大学募捐,可美国犹太复国主义者组织不欢迎他来募捐。
说了半天,到底啥子是犹太复国主义?
犹太复国主义(Zionism)又称锡安主义。此事说来话长,看官泡茶,听我细细道来。
远古时,现在叫巴勒斯坦的那块地方本来有两个国家——以色列国和犹太国。以色列国于公元前8世纪被亚述帝国所灭,2百年后,犹太国被巴比伦帝国所灭。又过了7百多年(公元135年),犹太人起义反抗占领巴勒斯坦的古罗马帝国失败,被全体逐出巴勒斯坦,流落世界各地,跟吉卜赛人一样成为没有国家的民族,惨遭普遍迫害,那块地方就住了很多阿拉伯人。1千7百年后(1882),俄罗斯敖德萨(现属乌克兰)的犹太医生平斯克(Leo Pinsker l821—1891)宣布犹太人遭到歧视与迫害“是因为我们不是一个国家。这个问题唯一的解决方法是建立犹太国”。因此,俄国首先出现犹太复国主义者组织“比路”,开始有组织地向巴勒斯坦移民,希望恢复犹太人的国家。1895年,维也纳犹太记者赫茨尔出版《犹太国》,此书遂成犹太复国主义行动纲领。两年后他在瑞士巴塞尔召开第一届世界犹太人大会,通过《世界犹太复国主义纲领》,明确提出要在巴勒斯坦建立犹太人之家,世界犹太复国主义者组织成立,赫茨尔出任主席。
又过了20年(1917年11月),托管巴勒斯坦的英国由外交大臣贝尔福发表《贝尔福宣言》,声称“赞成在巴勒斯坦为犹太人建立一个民族之家”,开始组织犹太人向住满阿拉伯人的巴勒斯坦西部移民,在1882至1948年的6次大移民中,共移民46万犹太人。1918年奥图曼帝国瓦解,犹太复国运动进入高潮,他们首先扩大巴勒斯坦的犹太移民区,修桥修路,筹募建设基金,并公开要求英国当局限制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数。1947年11月29日,联合国通过决议在巴勒斯坦分别建立阿拉伯国和犹太国,耶路撒冷由国际共管。话音未落,犹太复国主义者立即武力抢占协议中划定的“犹太国”,同时还强占协议中已经划给“阿拉伯国”的部分领土,4个月内30多万阿拉伯人离乡背井成为难民。1948年5月14日以色列国成立,瞬间引爆与整个阿拉伯民族的矛盾,中东从此成为世界火药桶。1950年以色列国会通过法令宣布全世界犹太人都有权回归以色列,1968年,世界犹太复国主义大会明文规定全球犹太人都有权移民回到祖先的土地——以色列,移民源源不断,很快以色列的绝大多数国民变成犹太人。
爱因斯坦赴美筹款,就是在犹太复国主义飞速成长的历史背景下展开的。
这次美国之行注定不会平静,因为,在美国的犹太人并不都欢迎爱因斯坦。当时美国犹太复国组织名誉主席是最高法院大法官路易斯·布兰代斯(Louis D.Brandeis)。他是魏兹曼的老熟人,却非老朋友。1919年,他与魏兹曼共赴巴勒斯坦,次年又共同参加伦敦犹太复国主义大会,却会上会下针锋相对,势同水火。布兰代斯希望资助巴勒斯坦的犹太定居者,却反对政治鼓动建立以色列国,可爱因斯坦跟魏兹曼专程来筹款,筹款就是政治鼓动!
布兰代斯不喜欢魏兹曼,不仅因为政见相左,也因为权力斗争。他俩的权力斗争在整个犹太复国主义发展史上具有指标性的意义,因为他们分别代表了犹太穷人跟犹太富人。看官须知,当时犹太复国主义的积极分子基本上是犹太穷人,在欧美的犹太富人多不支持建立犹太国,因为他们在西方国家都是公民,过得很好,干吗要没事找事换一本儿可能根本没人承认的护照?
魏兹曼代表的是犹太穷人。他出生于俄罗斯,后移居英国,从头到尾鄙视削尖脑袋想钻进英国上流社会的犹太富人。
布兰代斯则是典型的犹太富人。他出生于美国肯塔基州路易斯维尔,哈佛法学院高才生,毕业后成为波士顿大律师,后由威尔逊总统任命为美国最高法院历史上第一位犹太大法官,身世显赫,地位崇高,强烈鄙视东欧犹太穷人。1921年他写信给弟弟时谈及他与魏兹曼的矛盾:“犹太复国主义者之间的冲突不可避免,这源于价值标准的差异。东欧人与在美国的俄罗斯犹太人一样毫无诚信可言,我们绝不会把我们的钱给他们。魏兹曼知道什么是诚实,但他十分懦弱,总是向他的俄罗斯同伴让步。这才是矛盾的根源。”
尽管与魏兹曼势同水火,但布兰代斯并不准备跟声誉如日中天的爱因斯坦作对。他在给岳母的信中说“伟大的爱因斯坦”证实了犹太民族的优秀。不过,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布兰代斯身边有两个亲信不喜欢爱因斯坦,一个是他的弟子费利克斯·法兰克福,哈佛大学法学院教授;另一个是法官朱利安·麦克(Julian Mack)。布兰代斯一直想让麦克接任美国犹太复国主义者组织主席。这两个人都反对爱因斯坦为犹太人募捐,他们致电魏兹曼特别要求爱因斯坦举办“免费物理学讲座”,当他们得知爱因斯坦坚持募捐时,顿时急了眼。于是有趣的现象出现了:美国犹太复国主义者组织反对最著名的犹太人爱因斯坦在美国募捐。麦克致电魏兹曼:“爱因斯坦处境尴尬,作为权宜之计,请您给我们详细解释一下他的具体谈判……请告知我们他是否接受你提出的在几所大学免费讲座的建议。”后来他们在电报中明确要求取消爱因斯坦的访问,另外一封电报拒绝爱因斯坦前往法兰克福工作的哈佛大学演讲,说:“哈佛绝不欢迎爱因斯坦,”并称爱因斯坦只能非正式地去哈佛看看,爱因斯坦得知后怒不可遏,麦克却辩称这是“为了保护您免受不公平的攻击,并保护组织不受这种不公平攻击的影响”。
正好这个时候阿拉伯人和犹太暴徒在巴勒斯坦的雅法(Jaffa)发生流血冲突,布兰代斯等人趁机要求停止资助希伯来大学。后来布兰代斯的朋友犹大·马格奈斯(Judah Magnes)提议在曼哈顿聚会讨论希伯来大学事宜,爱因斯坦说如果允许在会上筹款他就参加,结果马格奈斯回信取消了聚会:“我无意筹款,现在看来取消聚会也许更好。”
以爱因斯坦当时的地位,这等于给了爱因斯坦一记耳光。
反对爱因斯坦访问的不仅是布兰代斯,那些德国血统的纽约犹太富人大部分也反对。爱因斯坦后来邀请50名纽约犹太名人来酒店会面,遭到大范围拒绝,其中包括第一位犹太内阁秘书斯特劳斯、著名慈善家古根海姆等在美国政商通吃的名人,连负责替爱因斯坦征收捐款的沃伯格也不支持。他说:“我的存在没有意义;相反,如果真有什么作用的话,我恐怕只能缓和一下气氛。正如我在另一个场合已经说过的,我个人非常怀疑犹太复国主义计划,而且非常担心其后果。”
因此,犹太人并非铁板一块,也分穷人和富人,而犹太穷人跟犹太富人之间的距离,跟中国穷人与中国富人的距离一样远。通常说起来,富人讨厌的,穷人多半喜欢。纽约穷苦犹太人疯狂欢迎爱因斯坦和魏兹曼,其中一次活动现场人数超过2万,《泰晤士报》说他们冲破警察封锁线时“近乎暴乱”。爱因斯坦在哥伦比亚大学和纽约市立大学用德语演讲,然后翻译成英语,听众场场爆满,虽然很难说有几个人真听懂了,但现场气氛比开水还热烈。
在纽约逗留3星期后,爱因斯坦前往华盛顿。他的到访竟然导致美国参议院停止议事,他们宣布专场辩论相对论。纽约众议院议员金德里德建议在国会记录中解释相对论,马萨诸塞州的议员沃尔什马上反问金德里德是否理解相对论。金德里德的回答非常有趣:“这仨礼拜我一直在努力理解,现在已经有些眉目了。”后来别人问相对论跟美国国会有什么关系时,金德里德回答:“这可能从立法和宇宙的宏观关系方面影响未来的立法。”
根本风马牛不相及。
尽管风马牛不相及,但爱因斯坦到访仍然造成美国国会瘫痪,参众两院议员把宪法修正案扔到一边儿,七嘴八舌讨论相对论。一位议员坦承自己根本不懂相对论,另一位议员说他想弄懂相对论,结果差点儿发疯。还有一位议员引证某伯爵的宏论,后者说世界上只有两个人懂广义相对论,可一位已经去世,而爱因斯坦本人年事已高,已经把相对论给忘了,这番妙论居然赢得全场鼓掌。议员们雄辩滔滔,不亦乐乎,最后达成一致意见:参众两院里谁都不懂相对论,所以,谁都没丢面子。
爱因斯坦没参加这场辩论,他去华盛顿国家科学院演讲去了。58年后,为纪念爱因斯坦百年诞辰,科学院门前竖起一座巨型爱因斯坦塑像。演讲后爱因斯坦与国家科学院的科学家们一起到白宫会晤美国总统哈丁,记者们追问哈丁懂不懂相对论,直到大家站好合影时哈丁才笑着承认自己不懂。《华盛顿邮报》于是刊登一幅漫画,画着哈丁总统正为面前的论文“相对论”绞尽脑汁,而爱因斯坦则对他面前的论文“常态理论”大惑不解(常态理论是哈丁的执政理念)。《纽约时报》的头版标题则是:哈丁承认不懂爱因斯坦的思想。其实哈丁刚开始并不想接见爱因斯坦。虽然一战结束已3年,但德美这两个一战敌国的关系还十分冷淡。2周后美国接待另一位诺贝尔奖获得者、法国的居里夫人,官方场面要宏大得多,即是明证。
就在爱因斯坦访问华盛顿期间,著名记者李普曼邀魏兹曼和布兰代斯会谈,撮合他们讲和。但犹太复国主义两大巨头最后不欢而散。不过,尽管魏兹曼反对,爱因斯坦还是拜访了布兰代斯,俩人还谈得不错,之后爱因斯坦表示布兰代斯“完全不像”魏兹曼说的那个样子。布兰代斯第二天也兴高采烈地给妻子写信说:“爱因斯坦教授夫妇简单可爱,事实证明,虽然他们俩并未参与争吵,但也免不了谈到‘破裂'。他们把话题主要放在大学之事上。”但是,短短的和睦相处无法弥补富人与穷人之间的深刻矛盾,两大阵营之间的裂痕在继续扩大。
爱因斯坦第一次访美最重要的一站是普林斯顿大学。爱因斯坦这次访美就是普林斯顿大学邀请的。他在麦科什大厅第50演讲大厅连续演讲4场并接受了荣誉博士学位。与傲慢的哈佛不同,普林斯顿张开双手拥抱爱因斯坦。安德鲁·韦斯特教授致欢迎词时宣布:“我们向跨越新思维大海来到新大陆的科学哥伦布致敬,”公然把爱因斯坦与哥伦布并列。
其实这还算爱因斯坦给哥伦布面子。
爱因斯坦来普林斯顿演讲,部分原因是报酬丰厚——他当时很需要钱,因为很多亲戚正在苦挨一战后的饥荒。普林斯顿大学最初邀请爱因斯坦在两个月内讲演24场,总报酬1万5千美元,这在当时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后来双方商定日程缩短为1周,演讲4场,报酬也大幅缩水,但双方签订协议出版演讲稿,版税定得很高。第二年美国和英国同时出版《相对论四讲座》,后更名《相对论的意义》。此即爱因斯坦相对论代表作,至今仍在再版。面对人满为患的大厅,爱因斯坦边用德语口齿不清地演讲,边在黑板上潦草写下125个方程式,会后一位学生向记者坦承:“我虽然坐在窗台上,但他还是说得我云里雾里。”学生虽然云里雾里,爱因斯坦的感受却很清爽:他爱上了普林斯顿。他说普林斯顿“年轻、清新,像一根新烟斗”。对于天天抽烟斗的爱因斯坦来说,这是一个很高的评价。
爱因斯坦后来定居普林斯顿,源于这次访问。
访美后期爱因斯坦还是参观了哈佛大学校园,在实验室评论了学生的研究,但确实没有获邀在哈佛发表演讲,而他显然也没有爱上这所世界顶尖大学。法兰克福在爱因斯坦访美后期频频致信试图推卸责任:“说我想阻止您访问哈佛大学,这种指责实在离谱”。其实爱因斯坦知道他和麦克曾发电报阻止他去哈佛发表演讲,于是不以为然地回答:“现在我觉得似乎解释得通了,你的行为似乎确实出于内心的善意。”他接着说:“即使所有大学都拒绝我的演讲,天也不会塌下来”。
今天我们知道,哈佛拒绝爱因斯坦,确实不是爱因斯坦的损失。
是哈佛的损失。
爱因斯坦访美最后一站是克利夫兰。欢迎的人照例挤满火车站,然后照例游街,随行的是200辆喇叭震天、覆盖旗帜的汽车。爱因斯坦和魏兹曼乘坐一辆敞篷车,国民警卫队、步操乐队和身穿军装的犹太老兵队伍开道,沿途,仰慕者不断跳上敞篷车的脚踏板,警察则不断拉他们下来,场面一片混乱,没出恶性交通事故纯属侥幸。
克利夫兰正在召开美国犹太复国主义者组织年会,会上,魏兹曼代表的犹太穷人与追随布兰代斯的犹太富人摊牌,唇枪舌剑,声嘶力竭,很多人大骂布兰代斯没有热烈欢迎爱因斯坦,谁也无法说服谁,于是:投票!
投票是魏兹曼送给布兰代斯的一堂深刻的民主课,这堂课的老师其实只说了一句话:穷人永远比富人多!You have to know it!
中国有句名言:得人心者得天下。其实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得穷人心者得天下。因为,当权者其实并不需要争取有钱人的支持。一般而言,有钱人总是支持当权派的。
于是,魏兹曼阵营大胜,布兰代斯推荐麦克担任主席被会议否决,布兰代斯只好辞去名誉会长,他的人马,包括法兰克福等连执行委员都没当上,一败涂地。
位于风暴中心的爱因斯坦根本没出席会议,他这时已登船返欧,正在船上对自己受到的盛大欢迎困惑不解。“美国比我到过的其他国家更易激动”,他致信好友贝索:“我像头斗胜的公牛一样被到处展示……我居然能忍受下来,真是奇迹。但现在一切都已结束,留下的唯一印象是,尽管有来自犹太人和非犹太人的诸多非议,我还真做了些好事,为犹太事业尽了份儿力。我们这些犹太人大多数智慧多过勇气。”他在这里说的犹太事业,就是犹太复国主义。布兰代斯阻挠爱因斯坦进入犹太复国主义事业,反而激发了爱因斯坦的犹太意识。他后来告诉艾伦法斯特:“犹太复国主义的确给了我们全新的犹太理想,让犹太人为自己的存在自豪。我很高兴这次接受魏兹曼的邀请。”离开美国那天爱因斯坦告诉记者:“上一代德国犹太人并不认为自己是犹太人,他们认为自己只是属于犹太宗教社团……我的很多朋友都疯狂地去适应、遵从并融入其他文化,极损尊严,对此我一直反感。”
虽然贵为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科学天才,但由于布兰代斯阵营的阻挠,爱因斯坦此行筹款相当有限,因为响应他号召的都是犹太穷人,而穷人之所以叫穷人,就是因为他们没钱。最后爱因斯坦只为希伯来大学筹到75万美元,远低于他和魏兹曼行前计划的400万。但这毕竟是个良好的开端,爱因斯坦致信艾伦法斯特说:“大学在资金方面似乎有保证了。”
欧洲的相对论热已让爱因斯坦招架不住,到了美国热度陡增100倍。年轻的美国不仅对相对论感兴趣,对爱因斯坦本人更感兴趣,美国报纸连他的小提琴也不放过:“教授胳膊下夹着琴盒小心翼翼走下扶梯。他看上去更像欧洲著名小提琴大师;不过,作为著名艺术大师,他的头发实在是太少了。”他们还写道:“爱因斯坦和小提琴形影不离,是一位醉心的提琴迷!”爱因斯坦当然希望美国人喜欢相对论,可相对论在美国这么热,却令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绞尽脑汁,回德后对一家荷兰报纸是这样解释的:“如果我没弄错,主要是那儿的人太无聊了。纽约、波士顿和芝加哥等都有戏院和剧场,但此外还有什么?几百万居民精神空虚,能有一点儿让他们沉醉的东西,他们就会兴高采烈。”无论从什么角度看,美国之行都相当成功,但有意思的是,初次访美的爱因斯坦对美国人评价却不大高,他说美国男人都是老婆的哈巴狗,而美国主妇们则“乱花丈夫的钱”,这个评价招致美国人民一片哗然。
更有意思的是,爱因斯坦回德后遭到德国科学家弗里茨·鲍尔的激烈批评,他指责爱因斯坦访美却为希伯来大学募款,纯属叛国。看官须知,这位鲍尔,是个犹太人。爱因斯坦回应说:“虽然我拥有国际化思维,但我仍然常常觉得必须为我那些被迫害和压抑的同胞说句话……这是忠诚,而非背叛。”
回德途中爱因斯坦应哈定勋爵邀请到访伦敦,下船伊始他就去西敏寺拜谒牛顿墓,敬献鲜花,然后去皇家学会演讲。广大皇家学会会员对这个德国科学家的态度十分审慎,演讲开始时没有掌声,按英国礼仪而言已算相当不礼貌。爱因斯坦不以为意,他讲了科学的国际意义、学者交流和英国在科学发展史的作用,感谢英国同行证实来自敌国德国的相对论。他最后打动了听众,演讲结束时掌声响了起来。此后,爱因斯坦还在伦敦大学国王学院和曼彻斯特大学演讲,并在曼彻斯特大学黑板上签名留念。这块黑板从此被校方封存,至今还在曼大。本来爱因斯坦还准备接受皇家天文学会的金质奖章,但由于他是德国人,学会内部意见不统一,最后作罢。跟美国人一样,此时的英国人并没有完全原谅德国人。
穷人富了没个样儿,富人穷了不走样儿。英国人虽然对爱因斯坦态度保留,但作为百年世界强国,礼数却是不会缺的。他们把爱因斯坦夫妇安排到一幢巨大的贵族宅邸,数不清的礼仪,一步不离的贴身仆人,爱因斯坦这个科学天才简直被吓到了。进入府邸后,刚有个机会跟罗爱莎单独在一起,他就赶紧问:“老婆,你怎么看?要是我们企图逃跑,他们会放过我们吗?”
他们就寝的巨大卧室四面挂着厚厚的窗帘,爱因斯坦第二天照例起得很早,下床去拉窗帘,这时背后响起罗爱莎的声音:“你为什么不叫仆人来干?”爱因斯坦坚持不用麻烦仆人,结果,老夫妻俩共同奋斗,好不容易才拉开了窗帘,这才借光找到路去餐厅吃早饭。现在高谈爱情的心灵鸡汤多如牛毛,其实爱情的真谛不过“少时夫妻老来伴”。一般来说,活过60岁的夫妻都明白,成功的婚姻,就是能够齐心协力拉开沉重的窗帘。如果你们家有沉重的窗帘可拉的话,当然。
虽然爱因斯坦对尽心照顾他的英国贵族毫无尊敬之情,但他却始终保持着对牛顿的尊敬。1928年爱因斯坦应邀为牛顿逝世两百周年撰写颂词,对英国代代相传的科学传统和尊重知识大加赞赏,认为这让人类精神得以“高扬”。不过,在最后爱因斯坦还是忍不住揶揄了一下学术死敌玻尔,他说,只有量子理论是牛顿微积分用错了地方之后的产物。
爱因斯坦这次周游世界用了很长时间,直到1921年6月底才回到柏林。
但是,不过半年,他的下一次出访在德国激起了轩然大波:1922年初,他访问法国!
列位看官,甭看现在法德关系这么好,但对当时德国人而言,爱因斯坦访问法国几乎等于叛国,而在很多法国人眼中,则等于上门踢馆。邻居通常关系不好,而在历史上,德国与法国这对近邻向为死敌,刚刚结束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更是如此。1916年2月,决定一战胜负的凡尔登战役在法国凡尔登打响,德国皇太子督军,动用27个师外加1千门大炮,12个小时发射炮弹超过2百万枚,而法军只有11万人和270门大炮。此战一直打到4月,最后德军使用了毒气弹。双方共投入士兵近2百万,伤亡1百多万,最后德军战败,导致德国投降,在《凡尔赛条约》中失去13%的国土和12%的人口。从此,德法两国仇视日深,科学交流完全断绝。
正因为如此,爱因斯坦起初婉言谢绝了法国物理学家郎之万前往法国公学讲演相对论的邀请。在好友、也是犹太人的德国外长拉特劳(Walther Rathenau 1867—1922)再三鼓励下才接受邀请,成为一战后第一个公开访问法国的德国名人,法国民情顿时汹汹。为避免意外,郎之万专程前往法德边境迎接爱因斯坦,陪他坐火车到巴黎。行程中他听说有人准备来车站闹事,因此直接从车站边门把爱因斯坦送进巴黎。其实这是个乌龙,来的是准备保护爱因斯坦的法国大学生,挑头的正是郎之万的儿子。
1922年3月31日下午5点,爱因斯坦来到法兰西协会最大的讲演厅。为防止有人捣乱,郎之万和前总理、数学家潘列维亲自把守大门验票。法国共产党机关报《人道报》第二天报道:“昨天下午5时,法国公学郎之万教授报告厅座无虚席,这是第一次讨论会,正如德国人所言,是第一次学术讨论会。巴黎所有物理学家、数学家、各系教授以及全体科学院院士悉数出席。爱因斯坦谦虚而若有所思地坐在郎之万身边桌旁,等待解答大家对他的理论提问。”4月3日,在法兰西协会物理讲堂举行小范围讨论会,爱因斯坦讲演的主题是:“我们无法通过观察彼此相对运动的系统中的时钟的进程来校准时钟”。主要提问者就是潘列维,他很佩服爱因斯坦,对相对论却相当不佩服。3天后,在索尔邦大学举行的法兰西哲学协会会议上,爱因斯坦讨论了康德与马赫。
与美国和英国不同,巴黎科学院拒绝爱因斯坦发表演讲,这个保守的最高学术机构中有30名院士表示,如果爱因斯坦来,他们就走。爱因斯坦知道后干脆拒绝了邀请。他才不稀罕什么科学院呢!他宁可去凭吊昔日的法德战场。说到做到,返回德国的那天早上,爱因斯坦专程凭吊了法国东部的法德战场,面对颓垣残壁,他表示人类应不惜一切代价埋葬战争,并强烈谴责法西斯主义。爱因斯坦对陪同的郎之万和索洛文沉痛地说:“每一个德国学生,不,全世界每一个学生都应该来这里看看。他们会认识到战争多么丑恶和可怕……空谈和平无用,应该为和平事业切实工作,为和平而斗争。”
爱因斯坦在法国没有受到隆重欢迎,但他却迈出了两个一战死敌重开科学交往的第一步。
法国之后,爱因斯坦收到了来自日本的邀请。1922年10月爱因斯坦夫妇从马赛乘日本轮船“北野丸”号出发,穿过地中海和印度洋,在科伦坡、新加坡、锡兰(斯里兰卡)、香港和上海短暂停留。漫长的海上旅途触发了爱因斯坦的老胃病,而更大的痛苦来自精神:他在斯里兰卡坐人力车,结果如坐针毡。让同类像畜生一样拉着自己向前跑,爱因斯坦无地自容。斯里兰卡“具有国王风度的乞丐”和拥挤不堪的贫民窟,上海租界的高楼大厦与老城的破烂弄堂令爱因斯坦十分震撼。欧洲之外血淋淋的贫穷,让爱因斯坦永远同情弱者的心灵从此无法平静。
1922年11月底,离开马赛6周之后,爱因斯坦到达神户。日本的爱因斯坦热比美国的还吓人,接连不断的讲演、会晤、接见和访问让爱因斯坦应接不暇,最难受的是还要翻译!成千上万的日本人端坐恭听他们根本不懂的德语,然后更注意地听日语翻译。第一次在东京庆应义塾大学的讲演加上翻译持续4个多小时。爱因斯坦决定饶了听众,在第2次演讲做了压缩,讲演加翻译“仅有”2小时。可此番好意却完全被误解,日本学者不好意思地告诉他,听众很不高兴,因为演讲时间太短了!
爱因斯坦不顾可能错过诺贝尔发奖仪式坚持前往日本,不仅因为签了合同(他连总统都懒得当,合同并不是无法克服的困难),而主要是因为《爱因斯坦科学论文集》日文版将在日本出版。看官须知,这是全世界第一部爱因斯坦文集,而它既不是爱因斯坦的母语德语版,也不是证明爱因斯坦伟大的英国出版的英语版,更不是德国的死敌法国出版的法语版,而是在遥远的东方充满异国情调的日本出版的日语版。
在爱因斯坦那里,文集出版,可能比获得诺贝尔奖更重要。
爱因斯坦对日本印象深刻:单是喝茶,日本人就送了他一部《茶道百科全书》,厚厚的4卷都是喝茶礼仪。爱因斯坦致信索洛文说:“日本是奇妙的。人人温文尔雅,对一切都感兴趣,有艺术鉴赏力,智力的天真与健全的思维融合,他们是景色如画的国度里的优秀民族。”爱因斯坦对日本儿童说:“你们在学校里学到的知识是先辈的遗产,你们自己也应对它有所贡献并传给自己的孩子,这样,即使我们死去,我们参与创造并遗传后世的事物也将使我们不朽。”1924年5月他致信朋友贝索提到日本之行时还说:“我第一次见到一个幸福而健康的社会,社会的每一个成员都完全融入其中。”在日本福冈的最后公开行程中,爱因斯坦在基督教青年会的圣诞集会上突然拿出小提琴来演奏一曲,让日本听众欣喜若狂。访日后爱因斯坦写了《我的日本印象》并发表在日本刊物《改造》杂志1923年1月号,其德文原稿赠送给与他同船抵达日本的日本医生三宅速。他们在船上结识并相谈甚欢。2014年3月,爱因斯坦诞辰135周年,三宅的孙女、散文家比企寿美子将原稿捐赠庆应义塾大学并公开展出。庆应义塾大学是日本第一所私立大学,现与早稻田大学并称“日本私学双雄”。
对照爱因斯坦对上海的描写,我们明白,日本给爱因斯坦留下的观感比对中国的好得多。
那时的日本,也当得起这个评价。
爱因斯坦和罗爱莎满载礼物从日本启程回国,再度路过上海后于2月2日到达巴勒斯坦,逗留12天。这是人类最伟大的犹太科学天才唯一一次踏上耶路撒冷的土地。2月8日,爱因斯坦成为特拉维夫建城后第一个荣誉公民。在特拉维夫和耶路撒冷,爱因斯坦看到犹太劳工和农民的高超技艺,他曾怀疑犹太人没有能力建立自己的国家,现在转而支持成立犹太之家。在耶路撒冷,爱因斯坦还参加了希伯来大学奠基仪式。尽管他不懂希伯来文,但在即席发言中还是说了生平第一句希伯来文,然后与其他犹太名人一起为校园第一座建筑奠下基石。这时他完全没想到“阿拉伯问题”,只是天真地设想犹太人和阿拉伯人和谐生活的美丽图景。他从未考虑过“犹太国”的民族矛盾,他那时主要担心卫生、疾病和债务。他认为以色列将是全世界犹太人的精神家园,却很怀疑能否吸引全世界犹太人到此定居。从巴勒斯坦回到德国,乃至日后到了美国,爱因斯坦继续全力帮助以色列建国,直到20世纪20年代末巴勒斯坦发生大规模反犹骚乱,爱因斯坦才开始关注阿拉伯人权益,同时,他对犹太复国主义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
4年后希伯来大学终于建成。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爱因斯坦访美时表现冷淡的纽约犹太银行家们最终却掏了大笔赞助,而资本是要说话的。随着犹太富商进入,希伯来大学办学方向发生了根本变化。一战后在德国的东欧犹太人很难进入大学,爱因斯坦对此非常愤怒。他热心帮助筹建希伯来大学,是想把希伯来大学建成一流的教学研究型大学,重点为科学和医学,让全世界没学上的犹太学生都有学可上。但这些纽约犹太银行家决定将希伯来建成师范大学,安排那些捐了钱的美国犹太人到校当老师,对吸引高水平学者兴趣缺缺。他们坚持任命马格奈斯为校长。此人1921年曾取消了首次访美的爱因斯坦为希伯来大学筹款的酒会。现在他居然当了校长!爱因斯坦十分生气,激烈批评学校领导只选“道德低下的人”,几经争执无效,他只好悄悄退出学校董事会和学术委员会,从此不再参与希伯来大学的任何事务。不过,他最终还是将他的所有文献资料及普林斯顿的房产留给了这所大学。
此事的后话是:1946年移居美国后,爱因斯坦再次为爱因斯坦高等教育基金会募捐,希望在美国创建一所犹太大学,并已购得波士顿郊区一所即将倒闭的大学,但他再次与其他捐助者在校长人选上发生冲突。于是,当捐助者要求把这所学校命名为爱因斯坦大学时,他断然拒绝。结果,这个荣誉给予了第二候选人——那个爱因斯坦首次访美时从中作梗的布兰代斯,当时已去世5年。现在,布兰代斯大学被称为“犹太哈佛”,是与哈佛、麻省理工齐名的全美名校。
其实,它本应叫爱因斯坦大学。当然,爱因斯坦对此事并不感到遗憾。他并不在乎是不是有所大学名叫爱因斯坦。
虽然爱因斯坦支持过犹太复国主义者组织,但我们可以肯定,如果在今天,爱因斯坦会毫不犹豫地反对以色列政府的巴勒斯坦政策。很多“文革”文章说爱因斯坦是“最大的犹太复国主义者”,这顶帽子跟“最大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一样,是无稽之谈。爱因斯坦虽然热爱犹太文化,但对犹太复国主义并不入迷。对那些墨守犹太成规,整天祈祷并遵从各种繁杂古老传统的保守犹太人,他往往敬而远之。1929年底他致信以色列首任总统魏兹曼,认为犹太人应与阿拉伯人和平合作:“如果找不到良方与阿拉伯人诚实合作并订立诚实条约,那就意味着我们未能从两千多年流离失所的痛苦中汲取教训,而且未来仍然无法逃脱同样的命运”。他热诚希望“两个同属古闪族的民族”共同拥有光明未来。爱因斯坦的朋友厄内斯特·斯特劳斯概括爱因斯坦的立场说:“他成为一个犹太复国主义者是出于人道主义,并非出于民族主义。他感到犹太复国主义是解决欧洲犹太人问题的唯一方法……他从不赞成侵略性的民族主义,但认为在巴勒斯坦建立犹太国是拯救欧洲犹太人的关键。”斯特劳斯的这段话比较公允,但也有很大的一个错误:很少有人知道,爱因斯坦其实根本就反对建立“犹太国”,他只希望建立一个犹太人自治区(“犹太人之家”),由国际组织管理,与巴勒斯坦人和平共处。
今天,已经独立的以色列人却反对建立一个独立的巴勒斯坦国。
你真认为爱因斯坦会支持这样的以色列?
因此,称爱因斯坦是“犹太复国主义分子”是错误的,遑论“最大”。爱因斯坦认识犹太复国主义活动家库尔特·布隆菲尔德之后才开始对犹太复国主义产生兴趣。爱因斯坦后来说他“帮助我意识到自己的犹太灵魂”。爱因斯坦到柏林前根本没什么犹太意识,因为他认为所有民族都是平等的。更重要的是,尽管爱因斯坦支持建立“犹太人之家”,但他从未正式参加过任何犹太复国主义者组织,而且他坚定反对任何形式的民族主义,包括犹太民族主义。1920年他告诉一个德国犹太团体:“我不是德国公民,我的信仰中也没有任何东西可称为‘犹太信仰',然而我很高兴自己是犹太人,尽管我并不认为犹太人是所谓的‘上帝的选民'。”
看官须知,相信犹太人是“上帝的选民”,是虔诚犹太人的基本原则。
因此,再说一遍:爱因斯坦不是什么“犹太复国主义分子”。
离开巴勒斯坦后爱因斯坦和罗爱莎于1923年3月到达马赛,从马赛前往西班牙,在马德里大学做报告,最后返回柏林。
他从此多次访问美国。1932年3月初,爱因斯坦又一次从美国返德,此时普林斯顿高级研究院(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y)正在组建,有意延揽爱因斯坦。爱因斯坦此时已爱上了普林斯顿,他计划每年在柏林和普林斯顿各过半年,但他完全没想到,不久之后他将在普林斯顿度过自己的余生。
因为,德国将宣布不再需要这个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科学天才。
爱因斯坦学习孔子周游列国,但结局却大不一样。孔子周游列国之后回到故乡鲁国,5年后在鲁国去世,落叶归根,化作春泥护花儿去了。而爱因斯坦周游列国之后却断然离开故乡德国,在遥远的新大陆化作春泥,护异国的花儿去了。
欲知爱因斯坦如何护异国的花儿,且看下回分解。
2014年10月10日
十二稿毕于北京天堂书房
责任编辑洪清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