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栖与对立:从《影子标签》看厄德里克的创作走向
2015-01-22张琼
张琼
〔摘要〕 美国当代著名本土裔作家路易丝·厄德里克《影子标签》2010年问世后引发了各方评论,不少学者认为,厄德里克此作并未呈现明显的“印第安元素”,作者似乎在有意淡化族裔内容,从而体现其本人“去标签”的创作愿望。本文主要分析了厄德里克的两栖发展态势,揭示其小说的去族裔特征、叙事特征、隐含族裔元素,以及作品所蕴含的冲突张力,由此论证并诠释:厄德里克身为美国作家和本土裔作家的两栖状态,是其创作意愿和发展走向的必然,而作品所折射的情感和思想的冲突与对立,也确实超越了族裔界限,关注着当下人们的困惑与焦虑,具有优秀文学作品所共有的普适价值。
〔关键词〕 美国本土裔文学;美国印第安文学;厄德里克;《影子标签》;去族裔化
〔中图分类号〕I3/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14)06-0186-06
美国本土裔女作家路易丝·厄德里克(Louise Erdrich,1954-)在文学创作上十分高产,目前已出版13部长篇小说,其他还有多部诗集、短篇小说集、儿童文学、回忆录等作品。她的父亲是德国裔美国人,母亲有一半法国血统,一半印第安齐佩瓦族血统,因此厄德里克以八分之一的印第安血统,最初以本土裔美国作家的身份获得关注,并逐渐被美国文学主流接受。
《影子标签》(Shadow Tag, 2010)一经问世,激起了新老读者的强烈兴趣,并引发美国本土文学研究的各种评论。令不少学者关注的是,大多数读者在阅读体验中并未感受到作品中的“印第安元素”,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是一部本土作家的作品。或许,无论是厄德里克本人,还是小说中的画家吉尔,都希望在文化身份上被人略去“本土”的标签,能泰然傲立于美国文学或美国艺术之林。诚然,这部作品的诞生,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厄德里克身为美国作家和印第安裔作家的“两栖”状态是对多元美国文学的最佳诠释,而作品所折射的情感和思想之冲突与对立,也是当下人们普遍的困惑与焦虑。
厄德里克此作首先为读者提供了一种与此前迥然相异的阅读体验。小说讲述了一个美国家庭故事,一对本土(印第安)裔夫妻及三个个性迥异的孩子(长子弗洛瑞是个数学天才,长女瑞尔时刻关注危机状态下的生存技能,最小的儿子斯托尼细腻敏感),而妻子艾琳·美利坚的姓氏本身就有深刻的指涉意义。艾琳发现画家丈夫吉尔一直在偷看她的日记,于是同时保留了一本红皮日记和一本蓝皮笔记。她有意将红皮日记放在容易被吉尔发现并偷看的地方,希望通过自己的书写左右丈夫的情绪和思想,从而传达她或真实或虚假的情感,使丈夫最终能放手离开自己。“如果吉尔不晓得她(艾琳)其实知道他在读自己的日记,她就能通过写作来操纵他,甚至伤害他。她觉得自己应该从一种简单的试验入手,放下一个让人难以抵抗的吊钩。”〔1〕同时,艾琳把秘密、真实的情感和思想书写在蓝色笔记本里,将所有的愤怒和挫败感记载于此,并将蓝皮本悄悄放在银行的保险箱里。事实上,艾琳已经对她和丈夫间的感情充满了厌倦,日益觉得乏味。可是,吉尔依然深爱她。他的画作不断以妻子为模特,而艾琳也是他唯一的绘画对象和灵感源泉。吉尔刻画着艾琳的各种时期、姿态、心情、眼神、状态……,其中不乏带有羞辱性甚至几近色情的作品。可是艾琳却被这种俗世所艳羡和赞许的依恋弄得烦躁不安,她渴望离开丈夫,摆脱顺服和被控制的情感关系。她希望自己能潜心研究美洲印第安历史,也在努力撰写博士论文,却总是完成不了。对于自己不断被画、被观看,艾琳越来越感到生命能量的耗损和消散,而她对丈夫的爱也越发无法承受和忍耐,拼命想逃离。在这种纠结中,两夫妻还要努力在孩子们面前保持家庭的和谐和安宁,于是,家庭生活看似风平浪静,却暗流涌动。艾琳身处矛盾和焦虑,只好借助酒精麻痹自我,应对自己的情感倦怠。故事中,夫妻最终分手,情感上两败俱伤,吉尔陷入了自残式的酗酒中,差点丧命。艾琳则改变之前的生活方式和态度,努力维持自己和三个孩子的生活。当两人再聚,吉尔在冰冷的湖水中向深处游去,而艾琳见状,也跃入水中,原本不会溺水的艾琳却因为不愿意放开吉尔的手,最终两人一同离开人世。
小说的叙述声音在艾琳的红蓝日记中的第一人称和旁观冷静的第三人称之间转换,仿佛游移在如书名所喻的阴影中,在明暗间交替往返,不停探寻着爱的矛盾复杂,而其中,文化身份无法如标签般明确显现,而爱恨情仇和亲情也犹如流水般没有边际线。
《影子标签》令人不禁想起厄德里克与同为本土作家的前夫迈克尔·道里斯(Michael Dorris,1945-1997)的失败婚姻。真实生活中,两人维持了15年婚姻,而道里斯曾经公开表示自己沉迷于厄德里克不可自拔,并患上抑郁症。两人离婚一年后,道里斯自杀身亡。因此,也有人认为这部新作也是厄德里克多年之后对自己那段生活的小说化叙述。无论真实和虚构的比重如何,小说本身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女作家敏锐、深刻、美轮美奂的诗意特质,让人不忍卒读,感同身受。厄德里克所展示的美国中上阶级家庭的生活面貌,完全超越了本土族裔之前的社会、生活和精神诉求,其挖掘和探索的深度,早已跨越族裔界限和领域,是对作家创作突破的一种证实。作品中,厄德里克独特的语汇没有消失,她创新性的词语组合和句式表述依旧,固有的敏锐感触和情感热度不减。熟悉厄德里克的读者依然在她所虚构的世界中,发现她一直在探求的内心真相和事实,始终感到自己正处于无限靠近答案的过程中。
把控小说节奏一直是厄德里克所长。在这部作品中,情绪的推进、心理的变化、故事的发展环环相扣,最后由艾琳的大女儿瑞尔来闭合所有的叙述声音:“现在你们明白了,我是第三人称叙述者,我是那个拥有全知视角的人,这种能力,我不知道大家是否都明白,只有当孩子们失去父母时才会逐渐获得。……我更加恨你了,妈妈,可毕竟,你把叙述权托付给了我。”〔2〕这段结尾其实在时间上打破了前面的节奏,跳跃了许多年,瑞尔已经21岁,她收到了艾琳留给自己的红皮日记和蓝皮笔记本,以及其他文字遗物。这一切似乎能给瑞尔一些答案,可事实上,我们永远难解这段情感的困惑和迷惘。读者和瑞尔一样,尽管从头至尾读到了艾琳的心声,也信服其中的真诚和真实,却无法释怀,难以理解其情感的复杂和矛盾。
当然,小说涉及的冲突和对立大多是内在的,它们看似细微到婚姻、家庭和个人,实则普遍到两性、艺术、社会、传统和历史。同时,厄德里克个性张扬的叙述节奏和语言特点,也使小说无可争辩地成为她独树一帜的又一力证。
一、两栖身份与两栖创作
早在1986年,本土作家希尔科(Leslie Marmon Silko)就曾在评论厄德里克的第二部长篇小说《甜菜女王》(The Beet Queen)时,认为厄德里克的兴趣更多是在“与后现代主义有关的炫目语言和自我指涉上,而不是在再现美国印第安口述传统、集体体验,或历史上。”〔3〕她所说的“自我指涉的写作”,在厄德里克的文学创作中确实十分彰显。厄德里克所建构的世界常常具有神话般的脱尘感,甚至因为她熠熠闪亮的语言以及叙述节奏和情节建构的美,许多读者感到印第安历史或政治成为了相对黯淡的背景色。因此,也有学者认为,厄德里克的小说创作“旨在达成某种现实主义的两栖模式,它安静而低调地将脱胎于部落文化的价值、意象、和母题带入小说,而小说在表面上又完全融入了现实主义作品的主流传统之中。”〔4〕虽然这些评论都针对厄德里克较早时期的作品,但是在《影子标签》中,这样的两栖性表现得更潜在和隐秘,作品始终以当下美国家庭内部的各种情感、价值、理想等的冲突对立为焦点,却在文字和情节的底层暗流中,让常常被人们视为迥异的文化密码和身份不断交汇融合。
在最近的一次《巴黎评论》的人物采访中,采访人提起了厄德里克《爱药》中露露的观点,露露说世上有三种人,一种人投入生活,另一种人害怕生活,还有一种人则介于两者之间。有趣的是,女作家坦言自己始终希望能成为第一种人,可事实上她觉得自己是最后那一类。从某种程度上说,厄德里克的这种“间乎其中”,不仅体现在她竭力通过自己塑造的人物来体验前所未有的生活,还深层地揭示了她所追求的作家的“恍惚状态”(弗吉尼亚·伍尔夫曾经也提到这一创作的必然状态),早已越过了那个明显的族裔界限,她的创作指向是自我,但这个自我往往是最普遍的,最抹煞沟壑和流派标签的。因此,这种“恍惚状态”让作家在人物和情节塑造上没有执意而为的族裔文化或政治体现,不是有意呈现让“美国本土文学”学者可以研究的案例。厄德里克的两栖性,并非是自主或预设的,她所体现的人物发展和心理走向,其中的族裔特点或文化传承,都是叙述中的自然呈现。此中的叙述和人物塑造,用作家自己的话来形容,就是“不可遏制,尤其像处于自由落体的状态。” “(我)所有的作品似乎是相互关联的,无论是通过历史、血缘,还是某些我无法掌控的事物,这就是写作本身。写作会依照自身的愿望发生关联,而我只能尝试并跟随。”〔5〕
二、去族裔:情节和情感走向
在《影子标签》中,追随情节发展,关注故事走向的读者很难关注到其中的本土族裔特征。艾琳和吉尔的关系成为了大家视线的焦点。他们彼此努力克服家庭生活中的莫名压力和不快,希望给三个孩子带来正面、积极的影响。艾琳以为她在红皮日记中的叙述是虚妄而故意的,可是她在其中提出的问题却是当下、急切、真实的:
吉尔一定难以理解为什么我无法像其他父母一样,在情感上还原,重新回到恋爱状态?为什么我无法恢复最初的感情?当时是糊涂迷了心,是突然被吸引,是一种表面的炽热,是了解的缺乏。恋爱也是了解的开始。只有当我们了解了对方,并能够承受对方无法改变的缺陷,持久的爱才会产生。〔6〕
这里提出的问题和艾琳对于爱情的见解,绝不像后来她有意写下的谎言,而是真正的困惑和感慨。红皮日记本里的虚实相间,连艾琳本人都难以区别。她和吉尔间的冲突和忽明忽暗的秘密,迫使艾琳借助于酒精来麻痹自己。她自觉厌倦了爱情,可在无意识中又依附于吉尔,这种阴影般如影随形的需要和排斥感,也同样捕获着读者的好奇和情感,正如作家本人所言,“这是一本迫切的小说,我屡次觉得自己真的害怕继续写下去,可是我仿佛停不下来。”〔7〕由此,这种牵动心理发展的故事叙述,也带出了人们在感情和事业追求上常常遭遇的冲突和迷惑,在阅读上造成一种迫切感。
与以往的小说创作不同的是,《影子标签》并未采用多线索、跨时代、相对分散的情节发展,而是紧紧围绕着家庭冲突的发展,以三个不同角度的叙述,相互规则有序的时间间隔和篇章空间,调动了阅读的积极性和集中度。主角艾琳的情绪波动是不稳定的,她纠结于爱和恨,主动与被动,清醒与迷惘之间,而吉尔对艾琳倾其所有的征服和爱恋,无论对于艾琳还是读者,也是既感人却又令人排斥的,以至于带有胁迫和危险性。这样的来回拉锯和情绪张弛,贯穿作品和阅读体验。
小说中,吉尔的画作成为几对张力的关节点。身为知名成功的美国本土裔画家,吉尔坚持只画艾琳,两人的合作在表面上成为了婚姻“美满”的“影子标签”。对于艾琳,“形象不是真人,它甚至就是人的影子。那么个人又怎么会被看似无形的形象,被它的描绘、乃至利用而伤害呢?”〔8〕艾琳的答案是自己的秘密被绘画干扰了,她觉得自己的一生在吉尔眼中都完全是透明的,在被画的过程中,她的影子被吉尔踩踏了。然而,正是艾琳“热切的淡泊隐忍”(earnest stoicism)让吉尔不断涌动创作热情。艾琳越是远离吉尔,后者的绘画效果就更为强烈,吉尔将自己的痛苦、希望、艾琳的难以捉摸和愤怒放入了作品,“他清醒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关系越是恶劣,他的作品就越出色。”〔9〕这种错综复杂的情感关系,在厄德里克“迫切”而遵循自然的创作中,愈发让人体会到生活的不可预知和矛盾交错,让读者阅读到剑拔弩张的夫妻不时因倦怠而爬出战壕,暂时亲密相拥,肌肤相亲,与孩子们和谐共处,却并不觉得错愕突兀。
最令人们感触和惊讶的,或许还是两人看似无意却有意而为的共同溺死的结局高潮,以及此后瑞尔告知读者自己就是第三人称叙述者的尾声部分。因为,我们随着故事、情感、对立冲突的发展,能够接受其中的矛盾和迷惘,却在面对余震巨大的结局和瑞尔的叙述者角色时,不禁发出难以平复的感喟。
三、多重声音的叙事
这种难得的阅读体验,瞬间促发感喟的激动,很大程度上归因于作品的叙事特征。与以往多层次、跨年代、多声调轮唱式的叙事不同,《影子标签》聚焦于一个家庭,虽然三种不同的叙述声音依然延续了厄德里克的创作意图:谁来叙述、如何叙述,对故事的意义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由此,故事中,读者最愿意信赖的那个叙述者,其视角最广阔,态度最冷静,可直到小说结束,大家才发现,此人居然是女儿瑞尔!她最终掌握了母亲留下的所有记录,包括艾琳所言的虚假和操控别人意志的红皮日记。经历了家庭变故和成长痛苦的瑞尔,终于能站在一定的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外,为人们揭示这个故事的核心。她诚恳地告诉读者:“此刻,你们都见证了,我把一切都整理在一起,她(母亲)的两部日记,红皮日记与蓝色笔记,还有她研究凯特林的笔记,以及我的回忆记录。”瑞尔继续坦言,“当然,这也是我的硕士论文……感谢你们,我的父母,你们把婚姻展现给我,留下了材料,给了我生命。”〔10〕“硕士论文”一词的界定,也让我们感受到故事的研究、探寻和反思的价值,对叙述声音的信任感提升。
然而,叙事声音中更令人产生情感共鸣的是艾琳的叙述,她在小说一开篇,就诚恳地坦白:“现在我有两本日记。”她对自己的事业挫败感和婚姻倦怠感毫无保留,因为她面对的是自己的两本日记,尽管红皮是有意操控,可是安置在其中的感情,不时地冲破日记主人的“虚假”定论,在虚构事实的缝隙中透露出焦虑和真切。同样,蓝皮笔记又不断“纠偏”,让我们看到艾琳真实的情感冲突和纠结。第三个声音是吉尔的,他同样困惑,无论是艺术创作还是对妻儿的感情,一旦他的声音发出,身在故事之外的读者多少看出了他和艾琳之间的矛盾和沟壑,可是,吉尔却不断有意或无意地忽视,在盲点间迷失。
然而,还有一个隐藏的声音最高超,那就是厄德里克自己的。她看似置身度外,实则最投入。我们似乎能在声音的交错、替换和对话中看到那个自称为“恍惚”的作家,她深爱着自己的虚构人物,不断调整他们的声音,时而怜惜,时而哀叹,时而捉弄,甚至批判。在很多声音的调整上,我们体会到前后声音交替时,作家投入的心声。她的布局和编排,一定是先感动了她自己,而后她再将这份领悟交付给读者。润物细无声,这是最动人、最直入心扉的叙述声音。在作家安排的声音穿插中,我们看到吉尔相信终有一个瞬间自己可以找到捕获艾琳的突破口,将她的影子标定和控制住,而艾琳却在不断挣扎和反抗,直到小说尾声瑞尔的叙述身份明朗后,瑞尔以第三人称的冷静总结道,“我最生气的原因在于,她(艾琳)本应该为我们,而不是为了他(吉尔)而救出自己的。她死去是因为她无法放下他。”〔11〕我们这才恍然大悟,纵使艾琳反抗和厌倦与吉尔的感情,她对吉尔的依附和爱却是宿命而必然的。
如果说小说还能激发一种声音,那么这就是读者在阅读中不时听到的自己的感想话语。我们在面对他人的叙述时,可以有非常积极、自由、主观的反应和参与。我们面对《影子标签》的文本时,因为自身的反应和介入,其中的叙事就有了动态性,会随着我们不同的文化、族裔、性别、社会等背景而产生不同的变调。因此,我们听到的叙事是经过调整的,是被我们自身的心理和性情调整过的,也因此在理解上富有了个性的色彩。
四、隐含潜在的族裔特点
就在这些声音中,在作者不露痕迹的精妙编排中,我们其实倾听到了时刻隐藏在叙述中的本土族裔特点。厄德里克看似从以往的印第安奥吉布瓦族保留地的生活描述中游离出来,可正如小说标题的“影子”(shadow)一词所寓意的,灵魂可以被影子捕获。在奥吉布瓦的语言中,影子也表示镜像和灵魂,通过影子,人们可以看到灵魂。艾琳在撰写的博士论文,其研究对象是以印第安文化为绘画对象的19世纪艺术家乔治·凯特林,而后者带来的艺术创新点就是影子:
因为影子,他(凯特林)的绘画具有直接的力量感和超自然性,一种梦境的再现,如影随形。这就仿佛主体面前突然有孪生被创造出来,它似乎有生命力,有呼吸,视线跟随着主体,却悄无声息。这些绘画是令人尊敬而畏惧的。有人不安地断言,认为那些允许自己的形象在睁眼时被描画的人,死后将无法安宁,因为他们有一部分还继续生存的,正凝望着世界。……因此,影子实际上盗取了主体,在人世间变得更为真实,直到最终成为仅存的部分。”〔12〕
由此看,小说的标题就来自印第安人对于世界的某种超自然的神秘感悟,它所预设的感受方式就是印第安人的。故事中有一段叙述更揭示了影子的寓意:一个雪夜,在公园的雪地上,艾琳一家对着白雪上的阴影玩起了影子标签的游戏,那是艾琳儿时在夏日街灯下玩的游戏。艾琳和吉尔跑动着,旋转着,不断去踩对方的影子。孩子们则跺脚,用鞋子划动雪,从自己的影子上跳开。这种不断的跳开和跑动,正如艾琳所理解的,就是掌控自己的生命力,不让它遭到威胁,被人捕获。如此,我们也能理解为何艾琳在自己不断被吉尔绘画的过程中,感觉到生命力的耗散,仿佛影子被对方踩住,命运被他人左右。有趣的是,小说中还出现了另一个女性人物路易丝(与女作家同名),在艾琳与她的对话中,两人发现彼此的生父是同一人。这一偶然,仿佛让我们看到了真实生活中如影随形的另一个影子,另一个自我的镜像,而无论是语言和视觉意象,如艾琳红蓝两本日记的语言叙述,她的自身和吉尔创作的画像,都充斥着“影子”、“灵魂”、“镜像”等印第安裔的文化观和看世界的特殊视角。其中,艾琳和吉尔在感情和生活上的施虐和受虐关系,彼此的爱恨冲突和拉锯等,都被影子所隐喻着。
细读下来,作品中散布着印第安文化元素,人物是印第安后裔,艺术作品是印第安文化的彰显,艺术观念是印第安裔所认同的,而其中的不少困惑是多元文化背景下文化冲突所产生的,其中的生活、艺术、感情体悟等,都交织着族裔文化特色。第三人称叙述者瑞尔,家中唯一的女儿,其名字来自一位印第安诗人。瑞尔所要研究的,也是族裔叙述和创作。可是,厄德里克在新近的创作实践中,越发高超和成功之处在于,她让这些隐含的族裔元素经过不同读者的视域过滤,不加干涉地让人们产生自己的独特感受。例如,对于追求故事发生、发展、结局的读者,他们阅读到的是一个完整的家庭故事;而对于另一些读者,他们或许从更深的层面上看到了夫妻双方痛苦的源起,他们在自己事业发展和艺术创作上的困惑,他们对于社会文化和政治的反思等。
在小说中,印第安文化和白人中产阶级文化也像事物与镜像一般,相互拉锯、接触、比照。吉尔在思考本土艺术家的命运时,认为这个带有“本土”字眼的标签,会让他止步不前,无法成为真正的、普遍意义的艺术家,因为一旦事业被戴上了“本土”的大帽子,创作就局促而僵化了。然而,他依然以身为印第安后裔的艾琳为画作的模特,因为“他情不自禁……当他绘画时,与她(艾琳)血脉相连的先辈就会出现在吉尔的画作上。”〔13〕这种情不自禁,同样也充溢着厄德里克的创作。
五、独立与依附的对立
在族裔特征的隐含和超越中,小说让广大读者产生共鸣之处还在于它触及了当下生存的诸多矛盾和对立,其中女性的独立和情感依附的对立是叙述中最为突出的。从两本日记的阅读开始,读者最初会对艾琳的情感倦怠和她对吉尔的厌恶充满疑惑。尤其是红皮日记对吉尔的误导、操控、和有意的侮辱,更让读者对艾琳内心的复杂情绪疑虑重重。显然,艾琳是女性主义的支持者,她对于不断被画、被观察、被居高临下式的宠爱,以及被吉尔自以为是的迷恋,感到愤怒。吉尔的绘画,他对于绘画过程和结果的操控与占有,在艾琳的感受中,就是自己的生命力被损耗和剥夺。
意味深长的是,艾琳的家姓就是美利坚(America),因而吉尔的每幅作品都以“美利坚”为名。于是,从某种意义上看,艾琳成为了美国女性的化身,而她的各种姿态、各个时期的形象,无论是清纯、成熟、母性、骄傲、羞愧、挑逗、色诱、痛苦等,似乎都是女性主义的不同画像。颇有反讽意味的是,无论作家的意图如何,渴望真正独立和自由的女性,她形象和象征意义的展现却又依附在男性画家的创作上,这种潜文本中的对立和矛盾,是小说可以被不断解读的魅力所在。
那么,身为现代知识女性的艾琳究竟想要什么?小说中有一段描述十分有趣:吉尔想讨家人的开心,让他们说出最想要什么,并答应会尽力满足。小儿子斯托尼想要云朵,女儿瑞尔认为身为印第安裔,她要像先辈一样祈求和平,因此她的心愿是世界和平。大儿子弗罗瑞随便撒了个谎,说想要曲棍球。当吉尔问艾琳想要什么时,艾琳竟然说:“我想让你走。”〔14〕吉尔为此深感难堪和震惊,然而,更令他崩溃的是,艾琳居然有意在红皮日记里说三个孩子都不是吉尔的骨肉,希望以此刺激并逼迫丈夫放手。被爱是一种令艾琳窒息的痛苦,然而作品的结局却是她最终无法放下溺水的吉尔的手,依然随他沉入了水中。艾琳的挣扎与反抗贯穿了整部作品,可是最终她无法真正离开和挣脱。于是,艾琳的独立精神和依附反复交替,她对于生活、艺术和感情始终在被动姿态和强势进攻中转换。艾琳的抗争,与其说是女性挣脱家庭和情感束缚的持久斗争,毋宁说是个体生命和影子鬼魅的搏斗,是当下生存中永恒的困惑。
除了情感上的对立冲突,作为女作家,厄德里克也从母亲的角度揭示了母性的强大和个体的脆弱之间的矛盾。在她的不少作品中,母亲的视角和自我认同常常是重要文化信息和传承的关键,由此也影响了作品内外的叙述和生活。小说中,吉尔的成长伴随着《读者文摘》式的温情小说、恐怖故事和情景喜剧;而艾琳在母亲的影响下,受到了莎士比亚的熏陶,妈妈是英语教师,也是艾琳文化的启蒙者,她使艾琳从小就善于严肃思考。因此,当这对夫妻被人们认为登对相配时,艾琳的直接反应就是“不,我们不像。我们有着完全不同的感受能力。”〔15〕正是艾琳认为自己与吉尔的这种不同感受能力和对生活的敏感差异,才导致了她在情感上的疏离。同时,艾琳自己也竭力要成为给孩子们带来积极影响的母亲,并且在夫妻分居后努力塑造一个独立、强大的母亲形象。然而,母性和母爱是伟大的,个体的困惑和脆弱却是无可避免的。艾琳和吉尔的冲突,在无形中给孩子们带来的是焦虑和不安。她借助于酒精的逃避方式,以及由此而产生的自责与颓废,她企图以母爱来维持单亲家庭的努力,和她最终不可自控的放弃,这些都是母亲角色和个体困惑的矛盾。厄德里克自己就在访谈中认为,“有了孩子,我的作家身份既妨害又拯救了我自己。”〔16〕同样,小说中的女儿瑞尔最终承担了客观叙述者的角色,她在母亲的影响下对印第安文化产生兴趣,并且在艾琳的书写记录中寻求母亲强大却脆弱的生命秘密。瑞尔终于坦言,“我接受了各种治疗,当我认为自己最恨母亲时,已经不再感到困惑”〔17〕幸好,我们都能解读出“最恨”之中的深爱,那是女儿在试图理解母亲的同时,最真实、深情、痛惜的感喟,也是同为女性在生活、情感、族裔文化上的共鸣。
六、结语
艾琳最终为了吉尔离开了三个孩子,也永远未能完成自己关于印第安文化的博士论文。小说结局是令人感伤的。追随着这个故事,读者被厄德里克带离了她的族裔身份,深入了当下生存的情感矛盾和冲突。在进一步思索中,我们发现,这个失去同一性身份认同的女主人公,她在生活中无法统一和谐的自我,以及她不断试图补偿失落的努力,包括她最终无法解释的自我放弃,都似乎是我们可能不断遭遇的困境。然而,小说中不断涉及的艺术主题和族裔创作,吉尔始终从艾琳身上汲取灵感的绘画,是否又是一种艺术依存甚至文化寄生的暗喻?随着解读的深入,我们发现影子的象征和艺术创作的文化依存等,都必然指向印第安文化,仿佛它就是一种被主流文化摄取灵感和能量的影子,而实体和影子之间的彼此关系,又仿佛巧妙地融合,彼此难以划分界限,交织成了没有路径的迷雾森林。厄德里克用两栖和对立进行创作的超越,也由此为我们呈现了美国文学独特的魅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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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Bak, Hans. Towards a Native American “Realism”: The Amphibious Fiction of Louise Erdrich. in Kristiaan Versluvs, ed., Neo-Realism in Contemporary American Fiction. Atlanta: Rodopi, 1992. p.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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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潘纯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