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不以他人的名义言说

2015-01-22张一兵张琳

社会科学研究 2014年6期
关键词:马克思概念文本

张一兵 +张琳

〔编者按〕 张一兵教授是目前国内马克思主义经典文献和国外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知名学者。2007年,他提出构境论的思想之后,引起了国内学术界的一定反响,有不少学者发表批评性的文章,认为构境论是从唯物主义向主观主义和相对主义的退步。而张一兵教授则表示,构境论的思想与历史唯物主义有着重要的内在关联。最近,张琳博士就此问题专访了张一兵教授。本刊特整理发表这一访谈,以期学界关注和进一步的深入探讨。

访谈时间:2014年1月18日上午

访谈地点:南京大学曾宪梓楼七楼马克思主义学院

访问者:张琳博士,简称“问”

受访者:张一兵教授,简称“张”

参加者:周嘉昕博士(南京大学哲学系副教授)

问:您在2007年提出了自己的“构境论”,作为对于思想史方法论反思的一次相对完整的理论呈现。我注意到两个情况:一是您的构境论腹背受“敌”,受到来自传统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和现象学等多方质疑;二是构境论因“界面不友好”而进一步招致批评和冷落。就第一个方面来说,您的构境论的处境,让我想到鲁迅为李大钊《守常全集》作序时的感慨:“这书是不会风行的,赤者嫌其颇白,白者嫌其已赤”。在您看来,这种多重拒绝,是源于构境论理论立场上的不纯粹吗?或者构境论内部还面临立场整合上的困难?

张:2007年提出构境论,对它目前遭遇的这种状况我是有所预料的。我去找了原来的笔记,实际上,构境论并不是2007年才提出的,而是从我1982年研究生毕业之后不久开始思考的,从那时算起来,构境之思的缘起到现在已经接近30年了。当然这并不是说,构境论在30年前就形成了,而是说它最早源于我对辩证法的一个不切实际的逻辑建构的失败的反思。我的看家本事恰恰是辩证法,我的研究生的方向是思考张力很大的哲学原理,并不是现在大家看到我一个人物接着一个人物地解读其文本,恐怕,这会是我过去最不愿意去做的事情。

我曾经转述过德勒兹的一句话:一个真正好的哲学家,以他人的名义言说是可耻的。这句话我在博士生课堂里会经常讲,在我看来,真正的思想家不会只是评述别人,只去讲别人讲的东西,以他人的名义说话。但非常遗憾,我们国内学术界的很多领域里面,一部分学者都是在以他人的名义说话,不管是典籍文化、西方文化或是以马克思的名义言说。我觉得,在我们这一辈里面的学者里,有些人不太想这样一个问题:就是作为一个思想家,我自己的思想是什么?这个思想既不是马克思,也不是孔子,也不是海德格尔的。自然科学里,已经有人问中国为什么缺少原创性的科学家,而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中,我们还没有公开提出这个问题。关于这一点,我最早是在1984年笔记里面开始思考的。但那个时候,这种思考暗含在对马克思和黑格尔的反思中。

其实,发表构境论的意图还不仅仅在于方法论自觉,方法论自觉是我在做学问当中一个很小的片段性的思考,而被指认为构境论的想法包括了对自己整个学问,或者是自己整个思想形成的一个充分的自觉。或者说,经过30多年的理论工作以后,我对自己的原创性思想和对我们学科的一个战略性的思考。现在想来,我在面对学问的时候,从一开始就会跟学问发生本身的事情保持一个有间距的反思。青年卢卡奇说,距离产生美,我想说,间距生成反思。对自己的学问保持一个必要的间距,它会造成一种非常复杂的关系,上面谈到的方法论自觉只是其中非常小的构境层而已,构境论更多的是一个整体的并力走向独立原创性思想的反思。我更想用“反思”这个概念,是对自己话语独立的一个批判性反思、一个我与思想史的反思性定位。

我最早的思考是从1980年前后的辩证法逻辑建构开始,走到现在,初步形成一个塑形-构序-构境论的系统想法,这其中有非常复杂的一个前期过程。这个过程,也无数次地中断,有的在文本上表现出来了,有的没有表现出来。2007年决定把它拿出来,是想做一个外部的文本上的标记,我从来没指望构境理论发表以后能够被学术界接受。你刚才讲腹背受“敌”可能是指外部学界,但你肯定不会想到在我团队内部对构境论也几乎是全部“受敌”,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批判和拒斥。

问:他们敢吗?

张:敢啊。

问:说明你们挺开明的。

张:唐正东、胡大平、张亮他们批判我的构境论,开心得像过节一样。一直到现在还在攻击,还在窃笑和嗤之以鼻。后面我会说,我最满意的学生是对老师的超越,建立在对老师的深刻理解基础上的超越。我觉得自己跟孙伯鍨老师就是这样的关系。我如果只是走在他的思想构境的边界之内,就没有任何发展。我继承了他,但又不一样。

你的提问中没有讲到,但我在跟嘉昕的一次访谈中做了一个说明:2009年我在《哲学研究》发表《劳动塑形》〔1〕一文,是我扔的第二块石头。当时发这篇文章的时候,大部分人也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实际上,从“劳动塑形”到“筑模”的概念,是介于历史唯物主义与构境论之间的一个重要理论环节。这些思想最早的一个缘起性思考是我很早开始思考的辩证法的实践逻辑,或者说实践结构这个概念。1980年,我在硕士论文选定了“否定的否定”作为研究主题,其中,我做了比较大的一个盘子:根据自己的理解建构一个辩证法的逻辑体系,一开始就写了近20多万字,兴冲冲地送给孙老师看,他批回两个字:“重写”!然后,才有了一个5800多字的稿子。其中,唯物辩证法逻辑的部分被压缩为很小一个部分,主体成了否定之否定的思想史线索。也就是在这个规模不大的逻辑建构物〔2〕中,我从肯定的共时性的质性范式和本质与现象规定的结合,一直到动态性的,到否定的革命的质变,到否定之否定,质变的不断发生的发展的理解,构建了一个对事物的共时性结构和历时性结构的一个辩证法逻辑描述。但后来,我发现自己建立起来的唯物辩证法的逻辑结构中最重要的问题是,错误理解了马克思将黑格尔辩证法颠倒过来的本质,我们以为,只要把黑格尔作为世界本质的绝对理念概念替换成物质概念,就可以完成对黑格尔唯心主义辩证法的唯物主义改造。我们没有意识到的问题是,我们在这种改造中并没有真正变革黑格尔辩证法-逻辑学-认识论同一的逻辑结构本身,因为,这个同一性逻辑中不少只是认知进程中的逻辑环节,比如面向主体视位的现象与本质,从质到量的递进,它们并不是外部客体本身结构和关系,而当我把它命名为唯物辩证法的时候,就把这种包含着主体认知结构的辩证法理论直接看成是外部客观规律的反映,这恰恰犯了与黑格尔一样的唯心主义错误。也就是说,当我们简单颠倒黑格尔时,便同时全盘接受了他的唯心主义逻辑,即我们也在把人的认知结构直接当成了客观事物的逻辑。其实,一直到今天哲学教科书还是这样写的,但是我的一个反省是,我建构出的模型体系是把我自己的主观认知结构强加于现实,这是一个打着唯物辩证法旗号的思辨唯心主义的辩证过程。这可能是我当时最重要的一个反省。这个反省,也是我在列宁的《伯尔尼笔记》中找到的一个最重要的入口:列宁发现辩证法的逻辑结构更多的是整个人类思维和认识历史的结构,认识的历史结构并不简单等于外部客观现实的结构,而更多的是与马克思所提出的社会实践本身的历史结构相关,所以,后来我在90年前后在上海社科院的《学术季刊》发表了一篇文章专题讨论实践辩证法的逻辑。〔3〕在这篇文章中,对我所建构出来的唯物辩证法的逻辑结构进行了一个反省:我的建构是隐性唯心主义的,唯物辩证法理论作为主观辩证法的直接基础只能是历史性的实践辩证法,人们只能通过实践结构才能理解客体辩证法在一定历史条件下主观呈现结构——辩证法逻辑结构。那时候,促使我去思考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在黑格尔、马克思哲学的基础之上,究竟应该怎么去面对历史过程的内部结构。

显然,我前期思考得比较多的是社会历史过程。我在2005年引进广松涉 广松涉(Hiromatsu Wataru,1933-1994):当代日本著名的新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和思想大师。广松涉1933年8月1日生于日本的福冈柳川。1954年,广松涉考入东京大学,1959年,在东京大学哲学系毕业。1964年,广松涉在东京大学哲学系继续博士课程学习。1965年以后,广松涉先后任名古屋工业大学讲师(德文)、副教授(哲学和思想史),1966年,他又出任名古屋大学文化学院讲师和副教授(哲学与伦理学)。1976年以后,广松涉出任东京大学副教授、教授直至1994年退休。同年5月,获东京大学名誉教授。同月,广松涉因患癌症去世。代表著作:《唯物史观的原像》(1971年,中译本已经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世界的交互主体性的结构》(1972年),《文献学语境中的〈德意志意识形态〉》(1974年,中译本已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资本论的哲学》(1974年,中译本已经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事的世界观的前哨》(1975年,中译本已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物象化论的构图》(1983年,中译本已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存在与意义》(全二卷,1982-1993年,中译本已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等等。的文献时,注意到广松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是“物象化”(Versachlichung),其实,他的物象化概念针对的问题是马克思的关系本体论的被遮蔽和被误认。广松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础视为关系本体论,这种解读方式是从马赫的关系主义而来的,马赫在康德的影响下,把康德的那个事物以一定的形式向我们呈现的现象界在物理学中用关系性的“要素说”重新实现出来了。在马赫那里,我们的所有感觉与康德式的被先天综合判断建构出来的现象界要素之间做了个链接,我们周围的世界本身是一种与主体相关联的关系性存在。我后来可能是在海德格尔那里突然意识到,贝克莱所谓的“存在是被感知”的唯心主义命题可能还会别有一番构境意蕴,因为他的意思如果跟马赫主义相结合,就会跟海德格尔在《那托普报告》 青年海德格尔于1922年完成的《对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阐释——解释学情境的显示》一文,为了争取马堡大学的副教授一职,海德格尔将此报告寄给马堡大学的那托普教授,简称“那托普报告”。中的意思是一样的,就是他所讲的存在并不是外部的离开人而实在的物质世界,而是人的现实过程当中所建构的一种关系性的存在,所以他过于粗糙地说,“存在就是被感知”。海德格尔对这句话重新翻译了一遍,使之成了一个非常复杂的、很深的一个关系存在论的思想构境。广松这里思考的问题,与孙先生给我们留下的一个思想遗产是一致的,就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物并不是感性实在,而社会存在主要是以关系为基础的生活场境,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这种活动场境的存在主轴。这个客观的社会关系场境是建构性的,它恰恰是后来构境论的客观前提。广松的物象化讲的是:明明是活动建构起来的关系性的存在,却在资本主义的生活中被误认为是实体性的物,这是他物象化概念的核心部分。

所以,孙先生给我们留的非常重要的思考点之一就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物不是感性实在,不是东西,不是要素,实际上是一种活动关系,这就使我们一开始的入口就不是传统理解的所有能够直观的东西。那天,我与嘉昕讲到上个世纪30年代我们马克思研究传统中的一位前辈吴恩宇老先生。

周嘉昕:吴恩宇是解放前在LSE(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跟拉斯基做了博士论文,题目是《马克思的政治思想》〔4〕,是根据当时刚发表的梁赞诺夫的那个《德意志意识形态》第一章来写的。他那套东西不是斯大林教条主义教科书的理解,建国以后,他只是在社科院做边角的工作。

张:我打算就此书专门写个书评,让今天的人们看到在上个世纪30年代,我们的学术前辈,就已经比较早地理解了孙伯鍨先生后来在60年代形成的观点,即历史唯物主义的“物”不是实体性的东西,而是关系,构成生产力的东西也不是实体性的要素。

周嘉昕:他叫“生产诸力”。

张:吴先生用以理解马克思生产力概念的是力量,是关系性的力量。福柯是在70年代以后才依从尼采提出了权力的关系性的力量。80年前我们这位老先生的研究成果被斯大林体系中断了多少年啊!今天非常值得我们重新去追思他。我认为,进入这个问题情境的入口非常复杂: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创立中,马克思在对黑格尔“逻辑学”的颠倒性理解中,建立了一种全新的社会生活的行动的关系性的这样一种存在论思想。“社会存在”在马克思德文原著里面没有这个概念,他使用的词组是Gesellschaft Dasein,也只用过很少几次,准确的翻译应该是“社会定在”,即社会中一定的存在,而在《德意志意识形态》手稿中,他多用Dasein和Sein,这个Sein不是那个可看见的物(Ding),甚至不是已经与人有关系的事物(Sache),而是一种关系性的存在,我思考构境问题的入口是从这里进去的。

进去讨论什么呢?在1845年突现的历史唯物主义话语中,在社会历史的关系性存在视域里,马克思突然弃用了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人本学话语,转而启用了生产力、生产关系、生产方式等全新的话语群。这种新的话语塑形方式的核心构境,用通俗的方式去讲,就是历史唯物主义要捕捉人的社会实践和行动中生成的一种功能性的结构,当时我命名为“实践功能度”,这是我在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最早的概念之一。〔5〕那时候,我发了一组文章,提出了建立在这个关系性的实践行为结构基础上的几个概念:一是实践场,这是用来定义广松所指认的非实体性的社会生活的状态,也是指关系性的社会生活、社会存在。〔6〕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重要的基础就是生产过程,社会生活和生命本身都不是实体性的东西,不是人的生物学意义上的肉身,不是社会存在中出现的物,而是生命活动的践行,是活动过程,是建构起来的关系,是一个场过程,一个场存在,然后,在这个场活动过程当中,人们交织起来的这样一种活动性的实践结构。后来我发现,福柯和布尔迪厄都用过这个场的概念。二是 “实践构序”,这也是90年代初期发表的。〔7〕也就是说,这个构序概念并不是2009年才在我的哲学思考中出现的新概念,而是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我提出的概念。构序概念所指认的东西是想深化马克思的生产力概念的本质。因为在我看来,历史唯物主义的生产力概念是一个状况和状态判断词。杨乔喻在《哲学研究》上发表的文章〔8〕是讨论马克思生产力概念的历史缘起,即李斯特和赫斯早期生产力概念中的那个功能性、力量状态的描述。我后来发现,当时自己受结构主义和自然科学方法论耗散结构、复杂性科学、系统性科学的影响比较深,所以会将 “有序性”这个概念特别标识出来,有序性就是组织化。生产力本身是特定的生产有序化的功能性结果,生产力描述的是一个生产特定历史功能水平和组织化的性质状态。我当时提出一定历史条件下特定生产质性状态的实践构序这个概念,似乎很得意,因为我觉得自己是用了当代自然科学提供很精确的一个概念,把马克思生产力这样一个含混的传统概念更底层化了。三是在面对生产的总体过程中,我用实践格局替代了“生产方式”这个概念。〔9〕“格局”(schema)一词明显受到康德和皮亚杰的影响,因为皮亚杰的格局概念是在动态的建构状态当中的一个功能性的图式,中文翻译中经常把这个概念翻译成 “图式”。有趣的是,我发表的论文的二次文献率最高的时期,其实是上一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中期那段时间,虽然我也造了一批新概念,但是《新华文摘》转载率还是非常高的。然而,这些概念本身在学术界是没有什么实质性反响的。

问:就是别的学者没用您的概念来说话,来讨论问题?

张:因为也用不起来了,人们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想什么。也在那个时候,我慢慢也在进入一个新的自我反省状态,因为1984年前后开始我比较集中地做西方马克思主义。从青年卢卡奇开始一个一个专题往后做,结果发现,我自己跟西马学者对话的时候非常吃力。过去,我们觉得自己是做马克思研究的,但真正去读青年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物化理论这一部分的时候,他在精读过的《资本论》和《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卷中发现的物化批判理论却是我们没有很好地面对的。包括我现在在博士生专业课上经常作为精读文本的施密特的《马克思的自然概念》,也是从马克思的《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出发来讨论马克思哲学话语的。他们讨论马克思经济学中的哲学话语,他们所使用的阅读方法和理解方式,他们所具有的当代西方文化中新出现的理论资源,对我来说,几乎是完全陌生的。那个时候,我们遵循老师的教导,对西方马克思主义就是要批判,因为他们总是错误的,然而,如果诚实地讲,我们对他们根本就批判不起来。这是促成我内省的一个很重要的外部原因。

我多次讲过一个故事,1990年代在深圳召开的一个纪念恩格斯诞辰的研讨会上,我做了一个有些沉重的大会发言,主题是我们是否具有批判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学术资格问题。当时,我完全是出自内心的十分诚恳的自我批评,也因为我刚刚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专著《折断的理性翅膀——“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批判》。〔10〕我提出,我们应该认真研究恩格斯的文本,读马克思的书;同时还要了解当代西方的一些最重要的学术资源,如果没有这两个前提,我们是没有资格去批判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我发言之后,天津师范大学一位研究马克思经济学的老先生上去拍了桌子:读不懂这些资产阶级的东西,我们就不能批判吗?显然,我们自己过去的思维逻辑就是:我们批判一种思潮,可以不读懂它的文本,我就说它是错的。我当时的那个反思、反省,不只是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一个方面上,而是全面地对我们与外部世界、外部学术思想关系的一个反思。也是在那时,我的笔记里写下了这样的一句话:“要花十年时间重读马克思”。我真这样做了。

于是,在1988年前后,我做了一个比较重要的决定,就是完全放下自己从自然科学方法论与历史唯物主义相结合所凝聚的“实践结构”,“实践的逻辑”、“实践的功能性的场景存在”等讨论域,以及中断对“实践场”、“实践构序”、“实践惯性”和“实践格局”等概念的进一步思考,把它们完全放下。那时候我觉得首先应该要做的事还是踏踏实实把马恩的东西重新做一遍,这就是“回到马克思”的研究过程。这一点,我们下面会具体说到。应该说,这也是我第一次认真地思考方法论的问题,也就是说,不仅是继承孙老师留给我们的研究方法,当时,我还比较自觉地意识到,必须要从西方哲学、经济学、社会学、史学理论、语言符号学等相近学科中去关注不同的方法,从其他更远一些的学科,包括自然科学方法论、心理学、认知科学,甚至艺术理论、电影研究、诗学和音乐理论中去感受不同的构境场。可能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会非常自觉地把其他领域里一些非常重要的比较有启发的东西重新塑形成一种哲学“外部”的观察构架,通过这个所谓的“外部性”眼光来重新去读马克思,那是一种比较大的方法论改变。还应该承认的一件事情,即形成我自己的某种方法论的特点并不是事先设定的事情,而是后来研究过程中逐步出现的。

1988-1998年长达十年的“回到马克思”进程中,其中有三到四年是重读经济学的原著,其中包括对马克思不同时期读过的那些经济学和哲学主要文献的精读,再就是将马克思所有的相关文本一点一点去精读、深思、磨写,最终写下了《回到马克思》这本书。当中除去拿了个国家社科基金的青年课题,做了“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主体向度”的专题,整个精力还是集中和持续的。你会发现,在这整个重读马克思的过程当中,我自己原来的那些想法,比如我自己想推进的关于实践结构和逻辑结构之间的关系,实践这种构序和理论建构本身之间的关系,或者按巴什拉-康吉莱姆的说法就是不同结构之间转换的关系,我都有意识地暂时放下了。然而,这也并不是真的放弃,而是把它转换成一种我与所有大师的对话中重新对自己思想的一个反省和提炼,先是通过马克思和列宁的文本,后面从西方当代学术的文本,除了西马以及和马克思相关的这部分以外,我自己认为重要的当代西方大师的东西我基本上都认真看过,但真的精读之后去写下来的是少数几个。比如拉康、海德格尔、现在正在做的福柯、西马中的从阿多诺到阿尔都塞、现在正在做的阿甘本、日本的广松涉等。其实,在与大师们的对话过程,也是不断对自己的原创思想的一种重新提炼和塑形。

我现在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实践结构转到了构境论,什么时候决定用构境论这个想法。可能,将来可以从我自己的笔记中查到那个具体的变化点。

我得承认,构境论在2007年拿出来的时候,很像是一个故意的“行为艺术”,这个意思是说,大家都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只是做了一个文本事件,把它做一个公开出版文本中的标定。然后,我又在2009年把构境论前设理论——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关系,做了一个台阶式的概念布展,即《劳动塑形、关系构式、生产创序与结构筑模》一文,这算是再扔一块不可读的学术砖头在《哲学研究》上。我觉得,现在大家都不理解构境论是正常的,它的在场遭遇并不是腹背受敌,而是全面拒斥。这跟海德格尔对他自己的本有论的可接受度的估计是完全一致的。当然,我的做法跟海德格尔还是不太一样,因为他干脆将其变成了秘密生产,并将《哲学论稿——自本有而来》〔11〕隐匿了起来。而我呢,也由于自己的想法没有海德格尔那么成熟,所以我是把这些东西暂时放下来,后面我是准备继续搁置。我现在在课堂里从来不讨论构境论,也没有正面来写关于构境论的阐述性文章,只是简单回应或者侧面提及。

实际上,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对学术传播问题的认识存在着一个自觉布展的策略性行为。所以,我拿出来的成果部分,会先判定它必须要有一定的可接受度,包括15年前的《回到马克思》这本书中,它会有85%以上的内容跟传统马克思的研究基本交合重叠,我会非常小心地提出少量像历史现象学、人学现象学、社会唯物主义这些有一定变动的原创性概念。当时,构境论的概念并没有整体出现,包括实践格局这样的概念,我会为了做个标记,偶尔在某一段落里放置一两次,但也没有在其中作说明。全书中所使用的概念大部分都是跟马克思主义传统话语相关的。福柯曾经提出一个概念叫“异托邦”(hétérotopies),本义是指“异位移植”,原来在医学里的意思是植物的嫁接、动物的器官移植(但是,Hétérotopies一词被福柯重新发明和构境为“异托邦”,一个抑制现实的他性空间。这里我们暂且不具体讨论这一方面的问题)。比如仙人掌上的蟹爪兰,其存在方式就是异位移植,蟹爪兰必须嫁接到仙人掌上才能更好地生长开花。而与此相对应的是同位移植,比如一个人面部皮肤烧坏了,则可以从大腿上取皮肤移植到脸上。实际上,我在《回到马克思》一书中所做的至多是“同位移植”,比如说,“历史现象学”,“历史”是有的,“现象学”也是有的,然后做一个拼接,然后“社会唯物主义”中“社会”是有的,“唯物主义”是有的,然后做了一个拼接。虽然大家仍然不是太理解,但是至少没有过分出格的“犯规”,没有出现拿一个概念出来所有人都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事情。

2007年构境论出场时的问题就在这儿。当你用构境概念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甚至已经不是异位移植的问题了,而是完全跳出这个话语体系,在另一种完全异质的思考领域中言说,这是非常不一样的。所以,人们的不理解是正常的,在我的预料之中。当然,同样是在这个构境背景下,你还会发现,2007年我把这个构境论拿出来的时候,写的不是一本独立的书,不是《论思想构境》,我会把它放在对列宁文本的解读方式当中,显然,我只做了有限度的小步推进。就是从《回到马克思》的“文本学方法”,过渡到构境论的所谓“后文本学方法”。为此,我还是做了一定的同构性连接,就是在文本解读方式上我往前推进一步,这个推进可能引入了部分的构境论的成分,然后说明一个文本在理解的更深一层的思境之中,它新的构境层面会是什么?但是,我没有也不可能完整地说明,要理解这个构境概念,在前期会有相当复杂的一个现实场境建构过程,比如从关系场存在到生产构序再到实践筑模的预设部分,思想构境论还只是拿过来一个很小的片段,是我构境论的那个顶部的主观视位中的一个层面,所以,这个部分我觉得还不完全是“界面不友好”的问题,而是不存在可视性界面,就是它没有直读性。这是我当时匆匆忙忙让构境论出场时的很大失误,这种失误有其必然性。

所以,你看王金福老师写了多篇文章批评我的构境论,但是他没有一篇文章真正地涉及构境概念,他只是在反复讨论《回到马克思》与跟《回到列宁》的差异,他认为我的构境论本身是主观主义的解释学,但他从来不会去想“构境”这个概念到底是什么意思,想讲什么,包括我在《回到列宁》序言里写的几段话,特别是我对思想构境论理论发生真实过程的说明,包括所谓的“实践性存在构序”、“伪构境”、“他性理论镜像”、“拟文本”、“逻辑回路”、看不见的“射线”等问题,他完全无视,这说明他并没有进入到构境论本身想说的问题域之中。还有,我所提出构境论思想史的三个层面,他性镜像层面,自主性思想构境,再到独创性的思考构境,这个新的层面也没有被他关注。

这说明,虽然我也尽可能地把构境论的出场调整到跟共有话语有一定交界,但它都没有真正得到关注。另外,还有一位学者写的一篇批评性文章同样也是如此,他使用的是“唯物主义的动摇”标题〔12〕,这让我想到《回到马克思》这本书在1999年出版后十年中,对这本书的讨论都是“回到”和“回不到”的关系,多是口号式的反对和同意,而鲜有一个国内学者去讨论过《回到马克思》的具体内容,比如社会唯物主义概念是否正确?我对古典经济学方法论的概括是不是完全错误的?“巴黎笔记”、“评李斯特”和“布鲁塞尔笔记”等文本的意义是什么?什么是从人的现象学到历史现象学的进展?没有人去讨论。

问:我注意到,2013年7月您的《回到马克思》(第三版)出了日文版,日本学界很快就发表了一系列的评论文章,包括日本专修大学名誉教授内田弘在《图书评论》(2013年9月7日)上的《Versachlichung在马克思经济学研究中的思轨》①、佐藤优在《每日新闻》(2013年9月15 日)的《从经济学到哲学的“火花”的解读》;此外,日本《情况》杂志2013年8月号还登出《回到马克思》一书的评论专辑,包括内田弘的《〈资本论〉的构成原理是什么?》 载《哲学分析》2014年第3期。、宇波彰(日本札幌大学教授)的《“回到马克思”的意义》 此文的中译文已经发表于《学海》2014年第1期。、榎原均(日本文艺复兴研究所)的《历史现象学与马克思的Versachlichung》 此文的中译文已经发表于《南京社会科学》2014年第2期。以及新田滋(日本专修大学经济学部教授)的《马克思研究的新视域》 载《哲学分析》2014年第3期。。

张:是的。与国内学界关注“回到”与“回不到”不同,日本学者在第一时间关注的是历史现象学,关注的是马克思《资本论》文本中物象化(Versachlichung)的概念,关注到书中具体内容和逻辑的合法性问题,甚至是我对马克思的解读的合法性问题。其中,也对人本主义异化史观、物(Ding)与事物(Sache)的区分等问题展开了深入的分析,提出了异于国内讨论的另一种批判性解读。日本学者在讨论中所提出的问题,在中国学术界对《回到马克思》的批评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不过,《回到马克思》一书中没有提出构境论,而构境论正式出场的《回到列宁》一书也正在译成日文,我很期待构境论在日本学术界的反应。

我觉得,构境论在国内学界的遭遇不是“腹背受敌”,因为现在还没有真正的敌人。没有人从内部靠近过这个构境概念,怎么能叫腹背受敌呢?真正的腹背受敌是我的这个概念本身受到了破解,受到了从内部发生出来的否定。或者你在这里第一次提出了一个问题,比如构境论和现象学的关联,但是没有人提过这个问题。

〔参考文献〕

〔1〕张一兵.劳动塑形、关系构式、生产创序与结构筑模〔J〕.哲学研究,2009,(11).

〔2〕张一兵.回到列宁——关于“哲学笔记”的一种后文本学解读〔M〕.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附录一.

〔3〕张一兵.唯物辩证法的内在本质:实践的逻辑〔J〕.上海社会科学院学术季刊,1991,(1).

〔4〕吴恩裕.马克思的政治思想〔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

〔5〕张一兵.实践功能度:实践唯物主义逻辑构架的整体特质〔J〕.天府新论,1989,(2).

〔6〕张一兵.社会实践场:实践本体论框架中社会存在的微观现实基础〔J〕.江海学刊,1988,(5).

〔7〕张一兵.实践构序:关于人类社会历史发展动力学描述的微观确证〔J〕.福建论坛,1992,(1).

〔8〕杨乔喻.探寻马克思生产力概念生成的原初语境〔J〕.哲学研究,2013,(5).

〔9〕张一兵.实践格局:人类社会历史过程的深层制约构架〔J〕.社会科学研究,1991,(3).

〔10〕张一兵.折断的理性翅膀——“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批判〔M〕.南京出版社,1990.

〔11〕〔德〕海德格尔.哲学论稿——自本有而来〔M〕.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2.

〔12〕韩欲立.唯物主义的动摇:思想构境论的后马克思主义精神症候〔J〕.晋阳学刊,2011,(6).

(责任编辑:颜 冲)

猜你喜欢

马克思概念文本
文本联读学概括 细致观察促写作
最有思想的句子
挖掘文本资源 有效落实语言实践
搭文本之桥 铺生活之路 引习作之流
文本与电影的照应阅读——以《〈草房子〉文本与影片的对比阅读》教学为例
《卡尔·马克思:世界的精神》
古代的时间概念
深入概念,活学活用
别开生面的描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