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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桃花

2015-01-22苏念和

新青年 2015年1期
关键词:大宅沈家林家

苏念和

【一】

五年后,南岄岛上新开了一家“西洋美容馆”,自开张以来,便门庭若市。

她的身影隐在帘幕后面,看着店中伙计来来往往,忙进忙出。

为了躲避高利贷的追债,她曾背井离乡,隐姓埋名,四处漂泊。如今,她戴着一块面纱示人,并且有了一个新的名字——翠娘。

“你终于如愿以偿了,”男人轻笑着,“你不过就是想吸干这些女人的钱,不是吗?”

她干笑了一下,回身环抱住男人的脖子。男人一身戎装,衬着一张清俊英气的面孔。

如果没有遇上军阀少帅萧承毅,翠芸恐怕永远只能流落街头讨生活。他让她住进高档的爱丽斯公寓,每日锦衣玉食的供着,花重金开了这间美容馆。

萧承毅欢喜起来,将她打横抱起:“今儿尚春楼排了新戏,我已差人定了雅间,这馆子里的事交给伙计便可。”

他抱着她一路下得楼来,电光火石的刹那,她蓦然瞥见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那个熟悉的身影,四目相对,她依偎在萧承毅的怀里,而对面的梅笙正吃力的拉着得了疯病的妻子,在拥挤的人潮里亦步亦趋。

那一刻,梅笙也看到了那双注视他的眼睛,他只觉无数在面前摇晃的人影都已掠去,许多难以忘怀的旧事纷纷涌现:那年,他们携手爬上崎岖蜿蜒的笔架山,坐在废弃的建筑工地的水泥胶管上,看远处的碧海蓝天,点点白帆。她的一颦一笑,都深深铭刻进他的心里去……

他有些神思恍惚,但终究迅速转身,拉上那个疯癫的妻子,挤上了黄包车。

那天,尚春楼的戏园格外的热闹,军阀少帅萧承毅包下了楼上的雅间,翠芸全程都赔着笑脸,只是那笑容是僵在脸上的。

不多时,一名卫戍近侍便领了个人上来,翠芸认得此人正是林家大老爷。

只见他赔着笑脸,向萧承毅毕恭毕敬的行了礼。

萧承毅斜睨了他一眼,便端起面前的茶碗,慢悠悠的啜饮着杯中的茶水。

“托你办的事儿怎么样了?”萧承毅问道。

林老板含笑道:“一切遵照您的吩咐,在沈家运送的那批药材里都做了点手脚。只不过,三少会信守诺言,不会忘了答应老夫的……”

萧承毅笑道:“林老板你放心,事成之后,绝对不会忘了您那点好处的。”

林老板又道:“那我就放心了。啊,还有,这张是沈家大宅的房契,还望笑纳。”

说着,他自袖中掏出一张纸,毕恭毕敬的呈予萧承毅。

萧承毅如获至宝,“好啊,我看这回沈家要拿什么来抵债!”

【二】

翠芸回到店里,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光景。她掀开软布帘子进去,便看见那个倚窗而立的人。四目相对间,两人都默然无言。只是她能感觉到,他温热的目光始终在她的身上游移。

翠芸佯装无意地走到柜台前,埋头整理账簿,半晌,才淡淡的说道:“梅少爷,你回去罢,你家里人都在等你呢。”

梅笙听了这话,心里已经凉了半截,她话语里是从未有过的陌生感,原来许久未见的两人,早已经如此生分,相顾两无言。

“翠芸……”梅笙唤她。

“你搞错了,翠芸已经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翠娘。”她急忙纠正他。

“不,在我眼里,你从未改变,你还是你,”梅笙争辩道,“你还记得以前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吗?可是我现在过得一点都不好,每天和一个疯癫女人举案齐眉的日子,你知道有多痛苦吗?”

“以前……”翠芸嫣然一笑,眼中有盈盈泪意,“都已经过去了呀,你的家人也不会让我拖累你的,不是吗?更何况,我们现在都有各自不同的人生,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呀。你,还是把我忘了吧。”

他抓住她停在算盘上的手,把她拉近了些。

“翠芸,”他望着她,“前段时间,我以聚祥钱庄的名义,低价购进了那幢红砖楼,只盼着有朝一日能物归原主。”

说着,他自袋中掏出那串生锈的大门钥匙,放置在她手中。

她掂了掂手中那把钥匙,像是有千斤重量,她知道,那是五年来他对她思念的重量,已经全部交付到她手上。

那晚,他们再次相携踏上五年前那条熟悉的小路。

自从五年前,大都会红舞女颜宝翎在这里坠楼后,那幢三层小楼就成了无人问津的“阴宅”。

他们推开破旧的大门,凉风飕飕地从敞开的窗子里灌进来,屋内酸枝木家具蛛丝遍布。

他们顺着楼梯爬上二楼,这时有脚步声自外边传来,紧接着一阵大门开启的闷响,梅笙心下疑惑,赶紧拉着翠芸找了处房间的犄角旮旯,伏下身子往外探看。

一个人影摸黑上了楼,那人伏在地上仔细查探了半晌,接着小心翼翼的用铁锨撬开了几块地砖,不多时,一个锈迹斑驳的铁盒暴露在月光下。

借着月光微弱的光亮,梅笙看清了黑影的面容,他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竟然是——福叔!

福叔慌慌张张的把地砖放回原位,将铁盒放进随身携带的破布包里,便蹑手蹑脚下楼去了。

那晚,他们一路跟踪到了沈家大宅。在花园里,他们撞见福叔和沈太太在花园一角窃窃私语。

“太太,我已经上那红砖楼去,把那铁盒挖出来了。这事儿,应该没人知道。”福叔压低声音说道。

“哎,”沈太太叹了口气,“当时要不是形势所迫,我们也不会要害那个叫翠什么的丫头。真是作孽啊,想当初,那老不死的跑路,丢下我们娘儿俩,为了借助林家的权势重振家业,我们极力撮合梅笙和林家那位。谁承想,竟然娶回来一个疯癫丫头!”

福叔在一旁柔声劝道:“那都是没有办法的呀,本来我们在那红砖楼里埋那盒毒虫,是想毒死那个丫头,谁会料到,她娘先中毒了,还产生了幻觉,失足从楼上掉下去。听说那丫头自从她娘死了之后,四处躲债,下落不明。”

“幸好林家信守承诺,极力帮我们打通关系,我们沈家的生意才能节节高升,不然都不知道怎么还那笔债啊。”沈太太又叹了口气。

“素心——”福叔忽然拉着她的手儿道:“我知道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那天,我……我喝醉了酒,一时冲动……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

“你不要再说了!”沈太太甩开他的手,瞬间拉下了脸。

“要不是后来老爷知道了,梅少爷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他也不会把你撇在家里,整天出入大都会舞场去找颜宝翎那个狐狸精,还跟那个狐狸精偷生了个孽种。如果老爷不是记恨梅少爷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他也不会丢下你们娘儿俩,自个儿跑路。”福叔一脸悔恨的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梅笙靠着假山石壁的身体已经僵住了,母亲和福叔后面又说了什么,他全然听不进去了。

【三】

次日一早,萧承毅便率人将沈家大宅团团围住。

沈太太见来者不善,便赔笑道:“哎哟,这不是三少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萧承毅冷冷的将一张纸甩在她面前,“少来这套,我今天不是来你们这喝茶的,看看这是什么!”

沈太太颤抖着手接过那张纸,当她看清“房契”二字时,顿觉脊背发寒。

萧承毅含笑道,“沈家把这房契作为聘礼赠予林家,现在林老板把这张房契送给了我,我就要来收房了。”

这时门外家丁又簇拥着几个人拥进门来,他们高喊沈梅笙是大骗子,在卖给他们的药材里掺杂假药,还偷工减料,要求沈家赔偿他们的损失。连提供药材生产原料的老板,也上门来要求沈家交出拖欠的钱款。

沈太太眼前一黑,便瘫倒下去。

萧承毅斜睨了她一眼:“来人,搬东西!”

大厅里的人来来往往,把屋里的家什细软翻检出来,那些来讨债的老板,见沈家大势已去,料想自己的损失得不到赔偿,不如趁此混乱之际大捞一笔,于是他们也趁火打劫,私自拿走了沈家大宅里一些值钱的宝贝。

萧承毅懒洋洋的坐在黄花梨木的坐榻上,冷眼看着那些贪得无厌的人们。

此时被赶出沈家大宅的梅笙,目前能求助的对象只有翠芸了。

【四】

当梅笙到达美容馆的时候,美容馆外早已经聚集着一大群人,他们爆发出的喊声引得左邻右舍的人们引颈围观,他们高喊着女骗子的名字,喧哗着就要冲进馆来。

梅笙吓得慌不择路,拉着翠芸跑进弯弯曲曲的巷弄胡同,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跑到了福音堂的院子里。

军阀少帅萧承毅很快带着大批人马赶到了福音堂。

当他推开教堂的门,教堂的安宁瞬间被打破。他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走进教堂,他看到翠芸和梅笙在一起的时候,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暴怒。

“你怎么和这个人在一起?”他厉声质问她。

“他救了我的命,你应该感谢他,你对我的恩人是这种口气吗?”她淡漠的说道。

“哼,”萧承毅干笑了一下,“他们沈家都是些狗娘养的!我呸!还恩人!”

“你——”翠芸横眉冷对。

“沈大少爷,你应该不记得我了吧?”萧承毅邪笑道,“你爹当年建那栋洋楼的时候,在施工中摔死了一个工人,你还记得吗?”

梅笙沉默着,他在脑海里极力搜索关于那栋洋楼的记忆。

“你当然不会记得了,像我们这种卑微的小人物,你沈大少爷怎么会记得呢?”萧承毅恶狠狠的说道,“那个摔死的工人就是我爹!你们沈家非但没有做出应有的赔偿,还把我赶了出来,你爹还骂我是‘臭狗屎!你都不记得了吧!”

他脸上青筋暴起,目眦欲裂。

梅笙不觉打了个哆嗦。

“不过,拜你爹他老人家所赐,我才有今天哪。”萧承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刺激着人的耳膜。

梅笙忽然感到莫大的悲哀和讽刺,一个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老头子,一个在危急关头丢下家人跑路的老头子,现在,他却要因为这个老头的自私,来帮他还债。

当枪声响起的那刻,梅笙才发现,翠芸不知何时,已经挡在了他的面前,萧承毅的枪掉在地上,和地板撞击发出沉闷的回响。他呆呆站在那里,看着血自翠芸的胸膛汩汩的往下流。

那一刻,世界巨大的喧嚣从她的眼前掠过,逐渐远去,她感觉有风穿过她空空的胸膛。沈梅笙,萧承毅,都从她的心里挣脱开去,像一只自由的飞鸟,“啪啦啦”飞到空中。

在呼啸的寒风中,冥冥中似乎有人在唱: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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