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鞍华:永恒的老女孩
2015-01-22刘小团
刘小团
有人说,从容是女性最好的姿态,这种姿态是可遇不可求的。作为华语界战功彪炳的女导演,许鞍华早已拥有了从容的资本,但却一直有意无意地抗拒从容,并且坚信:人应该拥有抗拒哪怕最好的东西的自由。
如果不是拍戏,谁会理我
“见到生人会局促,讲起话来有些笨拙,一拍戏马上陷入焦灼,需要不停吸烟,靠药物来维持睡眠。”这是许鞍华平时的状态。作为在文化夹缝中寻找自我的港人,许鞍华常常以“边缘人”的身份自居,她靠拍戏来养活自己,并热衷于“发现”那些跟自己处境相似的角色。
在许鞍华导演的影片中,女性角色往往都与“从容”无缘,《女人,四十》中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的阿娥、性格倔强且老病缠身的桃姐、做工供弟弟们读书的港妹阿贵,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女性形象,都在默默承担生活。但许鞍华发现了她们内心涌动着的暗流,精准地捕捉到了生活中的风暴。她以自己的镜头来为这些人勾勒群像,虽然不看方向,不赶潮流,却自成一种潮流。
许鞍华儿时的香港,是个华洋杂处的地方。在她的同辈人中,有人全盘西化,有人固守传统。她却两者都喜欢,一面在教会学校接受教育,一面从梁羽生和金庸的小说里寻找对古老中国的诗意想象,被不同文化所熏染着,但在夹缝之中感受到的反而更丰富。
拍戏是许鞍华的生命重心,不拍戏的日子,她只能看书、看戏、看剧本,偶尔找人聊天。对自己的处境,她有着清醒的了解:“老实讲,我喜欢拍戏,这是我和社会、和人接触的方式。如果不是拍戏,谁会理我?我认识很多人,但我的交际圈很窄,别人会觉得孤独,但我认为这是自由。”
许鞍华享受她的自由,即使这自由里有太多不安定的因素。她曾是港大比较文学系的学生,但大学生涯并未带给她愉悦感。港大是殖民地贵族大学,讲究仪式感,常有高桌晚宴。那些在她看来装腔作势的舞会、拿新生开涮的游戏,都让她不舒服。后来开始读研究生,她经常被论文折磨得憔悴不堪,只好靠午夜场电影打发时光。导师因此揶揄她不如改学电影,当时电影很冷门,没人中意这个行业,但许鞍华决定赌一把。后来她彻底坐上了命运的赌台。“我觉得我拍戏的心态有一点像赌徒,而且是一直不肯离台那种。输输输,赌到输得差不多,输完之后,我赢了一把,但我赢完又输,不行,我要赢回本钱才走,翻本了之后又觉得不够,要再多赢点。”她这样描述自己的从业经历。
太舒服的生活要小心,不能沉迷
当了赌徒,就要面对输赢,并且总是输的时候居多。虽然许鞍华有过如日中天的时代,曾经四夺金像,两夺金马,但更多的时候,她还是不得不为了钱的问题烦恼。“我的每一部片子都找不到投资。胎死腹中是常事,我的经验是,五套戏才有一套可以拍成。”就算是那些拍成了的作品,也往往良莠不齐,好的自然是名利双收,但收不回成本乃至票房惨败的作品也比比皆是,还有那么一部分戏,水准差到就算最好的朋友也不敢相信是出自她的手笔。对这些她反而看得很开:“我做一件事不是只能做好不能做坏,创作本来就是一种无中生有的自由,我拥有了这种自由已经够了,别的事情是不归我管啦。”
在香港,不及许鞍华有资历的导演都有自己的团队,但她却一直未能带出自家班底,对拍戏以外的其它环节也毫无头绪,唯一骄傲的是能将投资人的钱管得妥妥当当。这种做派也延伸到了她的生活中,生活中的许鞍华不会煮饭不会理财,对家务的生疏程度堪比张爱玲,而对电影的过分专注又使她错过了婚姻。因此当衰老来袭的时候,年龄带来的恐惧感也与日俱增,她特意跑去老人院观察那些老无所依的人,想象自己住进去之后的样子,开始害怕到颤栗。后来拍了《桃姐》,这些恐惧反倒慢慢消融了,变成了生命里自然而然的事,她已经可以很轻松地跟他人聊自己对暮年的设想:“白天在外面拍戏,晚上回老人院,好好笑……”这种好笑,用反复出现在她某部电影里的一句唱词来诠释,就是:“休涕泪,莫愁烦,人生如朝露……”
其实许鞍华的境地本可以不必这样尴尬,只要她多一点精明和世故,多一分为自己打算的想法,就可以拥有足够多的钱和时间,以及优渥舒适的生活。但她年过60岁,却依然在用二十多岁女孩子的方式生活,她穿波鞋、理着冬菇头,延续着年轻时的思维方式,不计后果地追随自己的内心。于是她刻意回避着成功,并直言:“成功是一个跟我很不搭的词,太舒服的生活要小心,不能沉迷。”这使她成为了永恒的老女孩,也让她和她的电影自成一派。
没有前程,也就没有了负累
许鞍华年轻的时候看过一部法国电影,电影讲述了两个法国女孩的遭遇:她们一个从乡下来,一个在城市,两个人变成了好朋友,分享彼此的经历,又各自回到了彼此的人生轨迹。影片的末尾以一个女孩的死亡收尾。后来许鞍华忘记了影片的姓名,但却对它的叙事方式念念不忘。她告诉自己,我也要讲个那样的故事。
后来许鞍华对萧红和丁玲发生了兴趣,两人同是女作家,身处同一个时代,彼此也是相识的,但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个性与选择,人生的结局也大不一样。因此,她一直计划着拍一拍这两个人物之间的故事。后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丁玲的题材做不成了,重心便放在了萧红的身上。许鞍华出生于东北,跟萧红是同乡,两人也都跟香港有着不解之缘。但是对萧红的内心世界,许鞍华并不十分了解。但直觉告诉她,这个题材不好做,但是值得去做。所以数年来她一直在寻找拍萧红的机会,“做这些的时候我会有一种紧迫感,因为年龄摆在那里,生命这么无常,我的同行里很多人都没有闯过60大关,所以我对有些事有心理上的准备。但这种情况又让我觉得轻松,因为对很多人来讲我这种人已经没有前程了,没有前程也就没有负累,我可以只选自己想做的事情来做。”
有关萧红的剧本是李樯写的,数度合作使她对李樯的审美能力有着最基本的信任,她不介意电影打上深深的“李樯烙印”,因为她自信李樯在电影里所提供的东西跟她私人的东西会达成某种程度的契合。后来《黄金时代》的剧本完成了,但争取投资的过程却一波三折,剧本还曾在武汉失窃,种种迹象暗示许鞍华:这不会是一部特别成功的电影,但她乐意做这个文艺实验。
许鞍华加李樯的黄金组合,再加上剧本本身的魅力,很快形成了天然的凝聚力,聚合了圈内文艺大腕,但直到剧组开工,许鞍华都不知道怎样去呈现萧红的故事,后来她干脆用了最笨的法子,通过开放式的讲述来做这件事。对于那些争议性的片段,她就以争议性的方式呈现,让谜团永归于谜团,让闷的地方保持沉闷,于是,电影史上又出现了一种新的表现方式:大段大段的介绍与独白时而夹杂当事人回忆往事时的一两声叹息,穿插着不算连贯的片段,让相当一部分观影者昏昏欲睡,也让另一部分人叹为观止。
这样任性的尝试自然难以带来票房上的胜利,影片投资6500万,但票房只有4000万,但许鞍华除了对投资商感到抱歉,心中并无太多遗憾。她坦言《黄金时代》体现了自己全部的人生观、艺术观和价值观,这就已经足够了。
拍完《黄金时代》,许鞍华依旧是不从容的许鞍华,她计划着拍电影直到拍不动为止。之后,她会面临什么,他人不得而知,她自己也不甚关注。但至少现在,她还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拒绝他人眼中最好的东西,这是她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