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奶妈
2015-01-21雾声
雾声
身为一只水獭,我有个高贵冷艳的名字。
水獭修成精着实比那些蛇精、狐狸精要轻松得多。临渊说,那是因为水獭比较蠢,再如何修炼也就那个样子。至于狐狸精、蛇精,他们潜力无限,修炼的时间自然较长,那是日后祸国殃民、毒害苍生的主儿。
虽然我是只水獭,喜欢打湿毛茸茸的皮毛睡在水里,喜欢拿树干磨牙和吃鱼,但在这仙山小小一隅我十分清静,四周都是些仙鲤、奇草,于是自认为自己乃一方小霸王。我看上的没谁敢跟我抢,至于遇见临渊,全然是食物链中的必然。
那日,我正抱着一根树枝,趴在水上懒洋洋地打瞌睡,斜眼看见旁边一株参天大树的树杈上有一只鸟窝。鸟窝上有颗大蛋,我的眼睛唰地一亮,我吭哧吭哧地爬上树,接着吭哧吭哧地爬下来,把那颗蛋抱在怀里搁在肚皮上,继续窝在水里瞧着。
我心想,这蛋是清蒸还是红烧。突然,这颗蛋在我白白的肚皮上动了一下,啪地裂了。
我眼珠子瞪得浑圆,蛋壳里是个湿漉漉的灰色丑八怪,我着实看了好半晌,才认定这大概是一只鸟。
丑八怪眼睛睁不开,没毛的脑袋是粉红色的,它只知道张开嘴巴叫,叫得无比委屈。
既然是鸟,等它长大再宰了吃也不迟,我在乎的是它的肉不是它的丑,反正闲来无事,于是我心安理得地将它养起来。
既然我都修炼成精,养一只丑鸟还算勉强。那时,仙山里的所有生物都知道水里的一只水獭捡了一只天上的鸟来养。过了些时日,丑鸟的羽毛长全,灰扑扑的,扔在灰尘里什么都看不见。
其中滋味,自然是呕心沥血、含辛茹苦,我看着丑鸟日渐肥硕的身躯流口水。
我给丑鸟取名叫临渊,只因我发现它的那棵树临崖而生,挺拔粗壮,夏日里甚是阴凉。
过了两个月,临渊竟然开口说话,第一句话便是:“娘亲。”
声音嫩嫩的,是个男孩子。我转头瞅着这只小雄鸟,他的眼珠子黑溜溜的,正一摇一摆歪着小小脑袋看着我,眼神无比期待,无比纯洁。
“不要叫我娘亲,叫我雨琊,我叫雨琊。”我斩钉截铁地纠正。
小丑鸟很快改口:“雨琊娘亲。”
“……”
如此反复三次,我便作罢。
这小崽子很聪明,他一叫我娘亲,我便忍住吃掉他的心。
我一个水獭精想着修仙,自然也带着他修仙。至今我琢磨不出来他是个什么鸟,不过也罢,待我日后成仙,点化他也是极快的。不出数百年,临渊便化出小男孩的模样来。如他鸟样时一般,他有双乌黑的眼睛,一身灰布衣衫,皮肤白白的,五官特别好看,像个人间大户人家的瓷娃娃。
这般一看我更加舍不得吃他,何况他变成人样后脸颊红红的,甜甜一唤:“雨琊娘亲……”
小崽子男色太鲜嫩,我竟然动了邪心,一口血呕出来。
自他化成人形,我也本着人形在池边搭建了一间小屋。直到脑充血的道长寻到我之前,我们的日子一直安好滋润。
那日,一个身穿土里土气的道服的男人找上门来,没有敲门,直接将我家的屋顶给轰了。
我正和临渊坐在桌边吃鱼,见好端端的茅草屋顶碎成渣渣,一时间抑郁。这道长见了我,又看了看临渊,气得吹胡子瞪眼:“区区妖孽,竟敢祸国殃民!老子寻你寻了好久,还不看招!”说罢,他举起桃剑朝我而来。
我把临渊藏到一边,与他开战,原本以为他是个打酱油的,没想到他的功夫底子高深得很。我隐隐闻到一丝仙气,心中揣摩这大抵是个哪位神仙转世,莫名其妙连战七天,终于将他打趴下。
“你认错人了吧。”我说,“我就没踏出过这座山,哪来的祸国殃民?”
“大胆狐妖,别说废话,今日老子败给你,要杀便杀!”他脑袋一扭,“看你这脸就知道是狐妖,别以为收敛气息,老子就瞧不出来!”
狐妖?
说来地仙老伯和我说过,这些日子有个九尾狐妖跑到仙山来养伤。九尾狐妖可是咱们这些小妖小怪的超级偶像,不少小妖小怪跑去瞻仰她艳丽无双的容貌。
狐妖向来美貌,道长这意思是我很好看咯。我不禁嘚瑟,好心蹲在一边看他挺尸:“你要找的九尾狐妖在西王峰边上,要我带你去吗?”
道长冷哼一声:“你这狐妖别假装好心,看招!”只见他喃喃念咒,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青灰下去,看来是要拿出以阳寿为代价的看家本领,眼见着眨眼的工夫没了气息。几乎同时,一道紫光天雷由云霄破现,笔直地劈下来,直冲我面门。
我醒来时身在水边,旁边坐着一个男人,他穿着紫色的袍子。不知是不是我的幻觉,男人身边有七彩霞光萦绕,光华不可直视。
我揉揉额头,开口道:“兄台是否见着一个小孩,这么高,特别白?”我比画一下。那男人缓缓回头,一张美得有些惊人的容颜,即使是东华峰黎明的朝阳都不及他的回眸好看。
我差点一口血又呕出来,堪堪忍住。
那男人定定地看着我。
我说:“那孩子跟我一起住,之前我被雷劈,他冲到我身前挡了,兄台可有见着?”
那道雷劈下来时,临渊冲到我面前紧紧地抱住我。
我说话的时候手心全是汗,我害怕他跟我说我养的小崽子被劈成渣了。
男人没有回答,转而问道:“他是你什么人?”
“什么什么人,我捡的一个小崽子,原形是只鸟,丑得厉害。”
他垂下眼睑,捏了个决将我捆住,无视我的抗议将我送到西王峰。
西王峰的霸主如今是九尾狐妖。我见了她恨得牙痒痒,恨不得一口咬过去,都是她惹的祸。
九尾狐妖再美丽,和身边这男人相比还是失色几分。我之前跟道士打得几近内伤,就差被打回原形。紫衣男人让狐妖美人照顾我,她笑吟吟地答应了。
“大人去历劫一定要注意,奴家一定将这小丫头照顾得好好的,等大人回来。”
这是我头一次听别人叫我小丫头。那男人走后,狐妖摸摸我的脸,温柔地笑着说:“你替我解决那个道士,又是那位大人拜托我照顾的,日后我罩着你。听说你想成仙?这个没问题。”
不愧是九尾狐妖,她笑起来浑身发光。
我伸手抓着她一片衣袖:“跟我在一起有个小男孩,叫临渊,之前被雷劈了,你能帮我找到他吗?”
狐妖眨了眨美眸:“想不到你小小水獭,心却挺大的,你可知道你捡回来的那只临渊是个什么鸟?”
我眯着眼,心想:什么什么鸟,不过是一只灰扑扑的丑鸟,反正我不嫌弃就是了。
她轻启朱唇:“凤凰。”
她继续笑吟吟地说:“小水獭,你的临渊是只凤凰,凤凰涅槃,你可有听说?”
我死都不相信临渊是只凤凰。
他若是凤凰,大抵再也不是我的临渊了。
凤凰一族在长到某一阶段后会慢慢继承一族的力量和技能以及自己千百世累积下来的记忆,周而复始,获得永生。
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临渊,不知他重生到何处。
我跟着狐妖修炼,她成妖,我成仙,路不同,法子却是一样的。其间不知过去了多少年,沧海桑田。
我经常能见着那名紫衣男人。狐妖十分尊敬他,说他原是天上的一位神上,历劫下凡,很快就要渡劫归天。说这些时狐妖眼里有爱慕的影子,据说之前她刚颠覆一个王朝。
一日,我打坐出神,气血攻心,一口气差点背过去。
恍惚间,一道热流由胸口直入丹田,我缓过气来睁开眼,眼前的紫衣男人慢慢地收回了手,拢在袖中。
“谢谢你啊。”我笑了。他看了看我,也笑起来。他的笑容杀伤力特别大,我差点又动了邪念。这样下去哪里成得了仙,于是我赶紧闭上眼睛。
他说:“在想什么?”
我答:“之前我身边的一个小崽子。”
他没有接话。
我自顾自地说:“原来他是只凤凰,可我刚知道他就不见了。凤凰啊,多稀奇,可我一点光都没沾上。”
说着我就有点忧伤了,好歹我跟那只小丑鸟有点感情,他叫我雨琊娘亲的时候多可爱啊。我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睁开眼睛时,男人已经不见了。
又过了三百年,我位列仙班,成了仙,跟在水神身边的小仙。山上的精怪仙灵们都恭喜我,九尾狐妖摆了一场宴席。晚上我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天上,夜幕云端间只见紫衣男人坐在云海一边,七彩光华环绕着他。
他的背后好似张开一对金色的羽翼,流光溢彩。
那是……凤凰?
我看得有些呆,红着脸、喘着气,停下来瞅着他。一晃眼的工夫,他便到了眼前。他胸前的紫色衣襟很是贵气,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又摸了摸。
“嗯,你在干吗?”
“等你。”
“哈?”我打了个饱嗝,抬眼定定地瞧着他,忽而伸手将他的脸一拉,哼道,“我的临渊长大后,一定比你好看。”
他的眼里有些吸引人的东西。
“雨琊……”他忽地唤了一声,握住我的肩膀低下头,接着我感觉到有什么软软热热的东西贴在我的唇上,有点舒服,又有点难受,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
我迷糊想着,我何时与他这么熟了,他从来没有叫过我的名字。
我的身子被抱起来,放在软绵绵的云层间。我看到我的黑发散开,含糊说:“我身上臭臭的都是酒气……”我忍不住拽住他的衣袖,“你身上的味道倒是好闻……”
他轻笑一声,我的嘴巴又被堵住了。
早上醒来时,我抱着衣服坐在云层一端,心里纠结得不得了。
他醒来后看着我,眼里有让我动邪念的东西:“雨琊。”他这么唤我,我心跳加快,更加沮丧了。
不等他开口我伸手打住,摸着后脑勺,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昨夜是我喝醉了,不好意思。”
他奇怪地看着我。
我打着商量说:“那啥,是我酒后乱性,酒后乱性。哈哈,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成吗?”
他道:“你不觉得委屈吗?”
委屈的不是你吗?很明显昨晚是我占他便宜比较多,他这绝对是客气话,绝对是想宰我。昨夜我模模糊糊地记得开始有点痛,我还嘤嘤地哭了一阵,他倒是没嫌我哭得丑,一点点帮我擦眼泪,后面就很舒服了。
我赶紧摇头:“不委屈,不委屈。”
他促狭一笑,一个无悲无喜的神上笑起来相当好看。他轻声说:“那你在乎吗?”
我正琢磨着该怎么回话,结果肚子饿得慌,赶紧道:“如果神上有何要求,小仙能办到一定尽力,至于昨晚的事,小仙就当从未发生过。”
他这么个大神被我吃了,肯定脸上挂不住,我这么一说,本以为他会稍有霁色,哪知他敛去笑容,眉目微微一压,低声道:“无论哪个男人这般对你,你都这么说吗?”
我尚未回话,此时,一名穿着甚是鲜艳的少女踏云而来,身披五彩霓裳,容貌艳丽貌美,一眼看上去觉得跟这个男人是一个派别的。
果然,美丽女子轻启朱唇:“哥哥。”她脆生生一唤,“临渊哥哥,你杵在这儿作甚,族里头长老都等着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临渊哥哥,她是谁?”少女直勾勾地望着我,“为什么你老看着她?”
我上下打量着这姑娘,她应该是凤凰族里地位高的,又回头看看昨夜被我占便宜的男人,腰酸背痛,也没有那么多脑子想其他,呆呆道:“你叫临渊?”
他沉默了须臾:“是。”他顿了一下,补充一句,“雨琊娘亲。”
我脑子轰隆一响,忍不住朝后头挪了挪,什么?
“你……你叫我雨琊……”我伸手比画一下记忆中小崽子的身高,“你不是临渊,临渊没你这么高。”
“我本下凡历劫,封在蛋中被你找到。那年用雷劈你的道士乃九雷神君转世,你抵挡不住是自然。”他注视我的眼睛,轻声道,“雨琊,你当时醒来,已经过了五百年。”
我瞠目结舌,仙山万年不变,我着实瞧不出变化。我那一觉竟然睡了五百年?
“你仙骨不错,于仙山中长眠也能吸纳孕育精气以增修为。”
“难怪我成仙这么快!”我嘀咕道。旁边的凤凰妹妹等不住,娇声道:“哥哥,还是快些走吧。”
临渊轻轻地嗯了一声,掸衣起身。
我自出生起就知道,水獭比较蠢,脑子就那么点儿大,我怎么也接受不了那小丑鸟长大后变成现在这个好看得流油的样子。不过我总算明白,我养的小东西长大了,瞒着我,让我以为他死了,然后把我推开。
想到这里,我拽过临渊的衣袖,嗷呜一口,朝他的手上咬下去。
骗子。
从临渊这件事上,我才发现自己是个斤斤计较的水獭。
我在水神府思考良久,三个月后,决定再去找临渊。他历劫是他的事,我可是含辛茹苦、呕心沥血养大他的,再怎么着也得变本加厉地讨回来。
出了门,我望着浩瀚的云海才想起自己不知道他住在哪儿,于是悻悻然回去找人问。
水神大人自打我进府后就一直在打瞌睡,偶尔醒来和其他神仙唠家常,然后继续打瞌睡。水神的管事叫濯夷,濯夷说水神身上享天下孕育水力,每醒一次万一没刹住,人间就是一次洪灾,如此几回,干脆多睡会儿。
我问濯夷:“你可知临渊住在哪儿?”
濯夷瞪着我:“临渊上神的名讳哪里是吾等小仙能直呼的?”他哼了一声,“临渊上神身为凤凰族长,自然居于族中的羽神宫。”
我低头沉思,原来找他讨债这么麻烦。
“雨琊,你找他有事吗?”濯夷恍然大悟似的,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神色,“雨琊,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临渊神上是要娶凤舞神女的。”
“凤舞是谁?”
“凤舞神女自然是九天凤舞神女,临渊上神嫡亲的妹妹。凤凰一族血脉纯贵,自古以来都是兄妹成亲。”濯夷一脸“这都不知道不要说你是水神府出来的”的表情。
我听完,撇了撇嘴。
晚上夜深人静,我摸出水神府,御云往凤凰族仙境而去。
穿过厚重的云层,一处山水秘境被仙云缭绕,不知比我出生的仙山强多少倍。我还没进门就被两个凤凰族士兵抓住,耳尖五彩的羽翼倒是好看。
我说:“我要见你们的族长。”
他俩眼皮都不眨一下,把我往雪湖里一抛,拍拍手走了。
对于鸟而言水是大忌,但对于一只水獭而言,倒是轻松。我变回水獭,一直往仙境深处游去。
雪湖是白色的,异常冰冷。游到岸边时,我毛茸茸的小身子都冻僵了。我湿淋淋地爬到岸边,发觉来到一处花园,花香阵阵,五颜六色倒是开得极好。
我喘着冷气一抬头,就看见一对贵人站在桃花树下,少女不知在说些什么,巧笑倩兮,紫袍男人则露出了笑容。
为什么雪湖的水那么冷,桃花却开得那么好?
“啊,临渊哥哥,这里有只水獭!”
少女忽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两眼放光地跑过来:“好可爱啊,眼睛这么大。临渊哥哥,你看,这么小一只毛茸茸的水獭,瑟瑟发抖,好可怜。”
临渊也走过来,神情变幻莫测。
等她靠近,我毫不留情地抖身甩毛,水珠跟飞箭似的溅过去。
“啊!临渊哥哥,你看它在抖水啊,太可爱了,我可以养吗?”
我差点气晕过去,一不留神化成人形,冰冷的水沿着一缕缕头发往下流淌。
少女啊地叫了一声,捂着嘴往后跑,躲在临渊身后。
我抹了一脸水,嘿嘿地笑起来:“哟。”
临渊走过来,不知为何今日他的脸色有点阴沉,明明刚才和他妹妹说话时还挺好的,一遇到我就变了脸,他沉声道:“你这是作甚?”
“找你啊。”
他眯着眼:“雪湖湖底全是冻死的尸骨,你可有看到?”
“看到了啊。”我给裙角拧水。他眸色一暗,好似真的不悦:“这湖五里路长,你一路游过来的吗?”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凤凰妹妹在一旁急得跳脚:“哥哥,你快给她捏个净水决啊,她的嘴唇都冻紫了!”说罢,她伸手打算捏决。
临渊一手压下她,转头盯着我,冷声道:“你是傻了吗?开这种玩笑。”完全一副任我冷死的样子。
我愣了一下,轻声说:“临渊,你是不想见到我吗?”不等他回答,我自顾自地笑起来,“本就是我不请自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凤凰妹妹看我声若游丝,不管不顾地挣开临渊的手,给我施了个净水诀,全身的水一扫而光。
四肢总算有点知觉,可寒气却一直往心里钻。
我说:“你看,你是临渊上神,又是凤凰族族长,多威风。可你还是只丑鸟时,都是我照顾你。”
我咳了几声,意识有点模糊:“你有没有觉得,你该回报我点什么?”
临渊身体一僵,静了片刻:“你大老远来,只是为了说这个?
“是。”
“你想要的就是这个?”
“是。”
他又静默了半晌,声音变哑了些:“你想要什么?”
“修为。”我站起来,胸口有点儿疼。从我冷得快死了,爬上岸却看到桃花下的他俩时胸口就有点疼,我从来没有这样疼过。此刻,我只想离开这儿,觉得自己要死了。
我一字一句道:“我想成为神。”
现在想来,那都是很久远的事了。
我现今记得的,只有我曾在人间的话本里读到过的我和临渊做过的事儿。
人间的话本说,只有夫妻才那样,成亲后的夜里会在床上做那些事情。
我没有真正在人间待过,不太明白成亲是什么样的,但我知道临渊是要和他妹妹成亲的。
我问过濯夷,还有什么时候男女会做那些夜里的事。
濯夷又瞪我:“你觉得你问我这个男人妥帖?”
我无奈地瞧着他。他叹了一声,道:“自然是青楼,青楼里的流莺。”
“那是什么?”
“女子晚上卖身和各种男客一夜风流,至于男客嘛,付钱就行了。”
“付……钱?”
“是啊。”他耸耸肩,“妓女卖身嘛,无论是哪个朝代都被人瞧不起。”
后来我从凤凰仙境出来,心里想着,对临渊而言,我大抵是这样的存在。
他娶凤舞,却和我做那样的事情,所以是把我当……妓女?
“我要你头上的那根毛。”那时我说。
凤凰妹妹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听到稀世奇闻。
“你、你要凤羽翎?!”
濯夷说,凤羽翎是凤凰一族族长原身头顶那撮七彩翎毛,极其珍贵,不仅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说,有了它修为也能精进千百倍。
传说一只凤凰,只能取下一根七彩翎毛。
“放肆!”凤凰妹妹怒了,“你这——”
她的话未说完,临渊开口:“好。”
修炼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可以忘记所有,回到最初我在仙山水池子里无忧无虑的时候。不是所有仙都能成神,不过水神曾说,我仙骨颇佳,早年又被高人暗中点化,所以可成神骨。
我倒是不记得曾有哪位高人点化过我。
之后一万年,我都没有见过临渊。一万年,已经是很长很长的时间。一万年后我成了神,庆祝宴会上有形形色色的神仙。我刚接过蓬莱仙君送来的贺礼——一壶九花酿,便见一名紫袍男神仙朝我走来。他走得很慢,自生气场,想必是位上神。
我看了他足足半晌,才想起他是谁,笑道:“临渊神上,许久不见,过得可还好?”
临渊看着我,上下打量,也露出笑意:“你过得好不好?”
和一万年前相比,他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我嘿嘿笑着说:“还好,还好。多亏临渊上神将那根毛……哦,不,七彩凤翎借给小神,小神这才得以得道。说来,这都是神上的功劳,小神在这里谢过神上。”说着,我大大方方地对他屈膝行礼。
他定定地看着我,好像我藏着什么东西似的。待我抬头,他从袖中摸出一个锦囊,道:“没有什么好东西送你,把这个拿去吧。”
我刚接过,他说:“回去再拆。”
难不成是会发出千万光芒的稀世珍宝?
我赶紧收起来,笑道:“好好好,多谢神上。如今小神修炼已有小成,这便将七彩凤翎还给神上。”
这么久远的时光以后,我慢慢懂得许多东西,也理解一些事,人间的事在天上看多了心里也清楚,然后就渐渐淡忘了。七彩凤翎对一只凤凰多么重要我总算明白,所以定不可纳为己有。
“不必。”他低下贵气的眉目,折身道,“你暂且收着吧。”
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闭关前还记得凤凰妹妹,她是个善良活泼的姑娘,不知如今和神上过得如何?”
他的身子微微一滞,没听到似的走了。
我正瞪着他的背影愣神,旁边的蓬莱仙君道:“雨琊君上,你怎么连这等天界大事都不知?”
“啊?”
“那时候君上在闭关,咱们都以为临渊神上与凤舞神女情投意合,可凤凰族自古以来定亲的信物临渊神上并不肯拿出来,凤舞神女再爱慕神上也是薄脸皮的姑娘,神上当众拿不出信物,就表示不喜欢她,再加上当时有魔族来搅和,所以就吹了。”
“还有这事?”不愧是临渊,这么渣的事都干得出来。
蓬莱仙君叹息:“如今凤舞神女是天帝的义女,侍奉天帝左右,不再过问情爱。临渊神上也是一个人生活,不知是怎么回事。”他嘀咕道,“也不知临渊原身头顶的那根七彩凤翎去哪儿了……”
我一惊:“什么?仙君您说凤凰头顶那根毛是定亲信物?”
“什么毛!是七彩凤羽翎!”蓬莱仙君颇为同情地看着我,“雨琊君上虽是修为大成,知道的东西却太少了,当上神仙还不能清闲度日。凤凰一族男性头顶的七彩翎毛只能取下一根,是送给自己妻子佩戴的信物。”
夜幕降临,宴会散去,我一路思忖着回府。
我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了,到头来还是和水獭时一个样子。
几个月后,水神下凡投胎,呈给天帝的奏折里写明叫我接他的位子。
我道:“我不过是靠法宝、走捷径精进修为的小神,天上瞧不起我的神仙多了去了,神上,您为何如此?”
水神瘫在芙蓉榻上打哈欠:“睡了十几万年,睡够了。”他抬眸淡淡地说,“做水神之前,有个人叫我做完神仙就去找她,我没答应,如今又觉得,去找找也是好的。”
那是多少千万轮回之前的事了。
“小水獭你说说,你为什么想成神呢?”他笑了笑,“成神一点都不好,你这么拼命往上爬,是为了靠近谁吗?”
一个月后,天上举行了水神继任大典。
刚上任事务繁杂,我忙得焦头烂额。这日,我正趴在水神府批折子,忽然感到一股魔气涌入。
大门啪地被踹开,一个穿着明艳、大胆的女子窈窕地走进来,她一身武装,看来是个能打的。
我看着她扬起明媚的眼睛,那目光锐利笃定,一看便知属于魔族。
南天门的守卫都是吃白饭的吗?让她这么大张旗鼓地跑进来!
“水神府向来低调不生事,姑娘可是进错门了?”我合上书笑吟吟地道。
魔族女人扫了我一眼,挑眉道:“你是雨琊吗?”
“小神名讳卑微,何时让魔族听去了?”我起身理了理水色的裙摆,将黑发撩在耳后,既然做了水神,自然要端庄大气,我摆出模样,道,“姑娘远道而来可是有事?”
她伸手:“识趣的话,就拿来。”
我歪了歪头。
她哼了一声:“本姑娘要你这小神仙把临渊的凤羽翎交出来,这是我的东西,你应该还给我。”
她吧啦吧啦一说,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姑娘叫茶沫荇,神魔之女,她爹是魔族有名的将士,她娘却是个仙子。神魔相恋,自千年前北朔帝君老阁下和魔族黎烨女王好上后就不是稀罕事。身上流淌着女仙娥的血,也难怪她能通过南天门。
话说这茶沫荇老早就相中临渊上神,当初临渊和凤舞神女成不了亲也有她的一份功劳。她不仅自个儿脑补自诩为临渊的未婚妻,还非常积极地寻找凤羽翎,直到我出关后才发觉凤羽翎在我这儿。
不愧是魔族姑娘,她大胆直接,好像把凤羽翎给了她,临渊就是她的了。
我微微笑道:“茶姑娘,凤羽翎珍贵异常,不可儿戏,那小神这便去请教一下临渊神上,待他许可,再做打算可好?”
茶沫荇眼睛一横:“不用了,给我就成,你也用不着。”紫黑色的魔气在她指尖旋转,“如果水神大人您不愿意的话,沫荇这便失礼了。”
这姑娘也给我面子,没有砸了水神府,而是把我拎出南天门往云层里一扔,就蓄起黑雷往我身上抡。
我这辈子跟雷扯不清关系。我硬着头皮没挡几下就被她给废了,心里愤愤想着,一定要跟天帝上奏,改善天界的治安防卫。
茶沫荇一道雷化成一把剑砍来,忽地停滞在半空中。
她睁大眼睛,全身动弹不得,仿佛无形之中有无数根透明的绳索将她紧紧束缚。
我怔怔地瞧着她那僵硬的姿势,心里正琢磨是怎么回事,身子一轻,被打横抱起来。茶沫荇的眼珠子顺着我的脸往上看,几乎是愤恨地瞪着我。
我正想我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斜上方一道声音传来:“一个时辰后自行可解。”
原来如此,此时此刻我正躺在她心上人的怀里。
茶沫荇顿时委屈了。
这人折身就走,我也被他抱着离开。他的身子很温暖,也有好闻的味道。我一口血呕出来,气若游丝道:“你怎么来的?”
“路过。”
我使劲咽下喉头的腥甜,浑身都痛:“我这是造的什么孽?都是你害的,你还来得这么晚!”
他将我抱至一处仙湖旁,接着开始为我疗伤。人家是上神,疗伤自然不在话下。
他治疗时,我扭过头不理他。
“茶沫荇是魔族东岐王手下有名的女将士,你不是她的对手也是自然。”他摸摸我的头,“一般的魔族,你对付不成问题。”
他这是安慰我吗?我没吭声。
水神向来以睡眠养精蓄锐,治疗完后,我特别想睡,迷迷糊糊地就被他抱回水神府。
我躺在床榻上,梦里不知身是客。
醒来时,他竟然还在。他坐在床边看着我,眼睛黑黢黢的,好看的眉目都被黑暗隐藏。
我揉着腰起身:“参见神上。时候不早了,神上为何……”
他沉默了足足半炷香的时间。我浑身不自在,如坐针毡。
最后他静静地开口:“我给你疗伤时探出你的身子骨阴寒发虚,病根已久。”
我心里一跳,不自觉地握紧了拳:“我是水神嘛,阴寒是自然。”
他微微蹙眉:“你这般下去,即便为神,寿命也难长久。”
他的眼神有些凶了,我倒是头一回见,估摸着瞒不住他,便理了理衣裳,在榻上坐好,笑着说:“不过是小事,无须在意。”
临渊的眼神更加吓人了。
我想了想,低头说:“你还记不记得很早以前,我去凤凰族找你?”
他面目一滞,眯着眼,仿佛瞬间明白。
“那时候为了避开守卫,我在雪湖里游了很久,然后,嗯——”我有点漫不经心地抓了抓头发,“找你要毛,你把毛给我就走了。我也不能自个儿走出去,于是只好自己再从雪湖游出去。”
“出凤凰族的时候,有血从我的腿间流下来。”
说到这里,我有些发怔,好像回到很早以前。那天真的很冷,水冰凉冰凉的,我攥着凤羽翎游过长长的雪湖,一边游一边想着,他真的要娶妻,看来他很喜欢凤舞,跟她在一起时他笑得多好,一见到我就拉下脸,想来是真的不愿见到我。
濯夷说,男客一夜春宵后,最不喜欢青楼的流莺们纠缠。
我知道都是我自找的,当初我捡到那颗鸟蛋时吃掉就好了,也不至于以后,我好像把我最重要的东西给了他,他却并珍惜。
我抬起头,临渊坐在床边,脸已经惨白。
我无力地笑了笑:“我不知道自己有了孩子,我只知道修炼,根本不懂这个,流掉了也没有办法。嗯,没有办法。”
我吸了吸鼻子,深吸一口气,下了床,道:“所以就落下了病根,不过活了这把岁数也没怎样,不碍事的。”
不等他开口,我折身道:“夜已经很深了,今日多谢临渊神上相救,神上请回吧。”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之后几天,濯夷常来通报临渊上神前来拜访,基本上一天十次,但我都拒绝了。
这几天全天界的人都知道凤凰族上神临渊来水神府造访来得颇为殷勤,我出个门,神仙们看我的眼神都充满崇敬。
濯夷说:“天天闭门不见,给临渊上神碰一鼻子灰的也只有君上您了,这是多么令人钦佩的事啊。”
我也不知道临渊是什么意思,更不知他是不是可怜我。
这天,只见濯夷提着衣摆踏进屋内,我便知道他又来了。
“不见,一律不见。”
“君上您确定?”
“不见。”
“君上,这回不是临渊上神。”濯夷叹了一口气。
我立即改口:“开门迎客。”
来者不是临渊,而是临渊的妹妹凤舞。
我见到她时心里有点感慨,毕竟人家是天帝身边的红人神女,便毕恭毕敬地接待。凤舞依旧貌美动人,面容少了稚气活泼,多出了高贵清澈。她见濯夷端来糕点,又倒了茶,道:“不必了,本神女开门见山,说完便走。”
我心里明白:“神女意指临渊头顶那根……哦,不,临渊的凤羽翎?”
她点点头:“你知道便好,这已经是临渊兄长的第二根翎毛,凤凰的翎毛只能取下一根,早日归还于他便好。”
我一怔:“这哪里是第二根,神女可是记错了?”
凤舞眯着眼:“你当初被九雷神君转世召唤的天雷劈中时,临渊兄长护着你。你重伤快不行了,那时临渊兄长神身未恢复,情急之下便拿凤羽翎救了你。”她顿了一下,“日后你又来找他要,那天他看你竟冒失游过雪湖,不爱惜自己,气得很,但终是给了你凤羽翎。凤凰修炼的元气凝聚于羽翎中,你走后他只能闭关修养。”
她又道:“既然雨琊君上心里清楚,本神女这便告辞了。”
我一直以为当年凤舞生气是因为我拿走了她和临渊的定情信物,原来是我小肚鸡肠。
我本来打算把凤羽翎让濯夷送到临渊宫,想起茶沫荇又怕路上出差错,只好自个儿送去。好久没出门,收拾行李时,我在柜子里发现了一个锦盒,上面刻有檀枝莲花。
我这才想起,这是我成神时临渊送给我的东西,他叫我回去后再打开。我打开盒盖,不由得一怔。
盒子里是一朵昙花,正是盛放到夜里最好年华的昙花,层层叠叠,泛着淡紫的白,树脂将它那一瞬间凝固成永恒。
濯夷探过头来:“这是……人间的工艺。凡人总是喜欢摆弄这些玩意,把美丽和时光留住。”
我没有说话。我记得很早的时候,我还是一只水獭,身边跟着一只灰扑扑的不会飞的小丑鸟。一日,仙山上的百年昙花开了,我带他去看,他却在山路上扭了脚。
结果我背他上山错过了时候,昙花已谢,其他灵兽都回去了。我就和小丑鸟坐在山崖上,我说,真想看一看啊。
翌日清早,鸟鸣啁啾。我梳妆完毕,打开大门。临渊一身紫袍立在门口,正伸手要叩门,我这么一打开,他微微抬眼,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我看着他的眼睛。
他直直地注视着我,却不说话。我等了须臾,道:“那就打一场吧。”
“雨琊?”
我慢慢后退,拉开距离:“我俩打一场,我赢了,咱俩两清,你不要再来找我,我不要你可怜我;你赢了,你想说什么,你想做什么,我都听你的。”
与其想这么多,不如回归原位来得痛快。当年我小水獭还是一方小霸王,伶牙俐齿,暴力解决问题什么的最直接。
于是没等临渊答应,我抽出风涯雪扇,暴风雪夹杂着锐利的冰碴,直直轰过去。
我打得不留情面,全然下了血本,比跟茶沫荇对抗时还来劲。
风雪中我越打越气,一扇子迸发的刀片飞出去。“你干吗不出招?!”我冲他吼。
他没吭声,四周云层和房屋间结上厚厚的冰霜。我一掌打虚,脚下一滑,眼见朝云底下栽,腰被一把搂住。
“笨。”
我转身就一扇子呼过去 :“你出手啊,我不要你可怜我!”
他没躲,扇尖的刀片掠过他的脸颊,一丝鲜红流淌开来。
我第一次看他流血,愣了一下,又将扇子对准他的脖颈,气喘吁吁道 :“你为什么不出手,因为我比你弱?因为你……”我咽了咽口水,“你干吗要把凤羽翎给我?”
我掀起的风雪渐渐小下去。他的黑发和紫色衣袖都在翻飞,那丝鲜红格外触目,衬得他双眼越发漆黑。
“凤羽翎乃历代凤凰族长的结亲信物,夫赠妻有。”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随风雪化去:“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忽而放软声音:“雨琊……”他说,“历劫那一世,你当你是我的亲人,可我并非如此认为,我生怕你不愿意跟着我,我这样说,你可是明白了?”
我一时半刻有点不知该说什么,脑子一片空白。片刻后,我转身,脚底抹油地开溜。
我御云没跑半里路,身子骤然一轻,竟是被扛起来。
“喂!”我吓了一跳,挂在男人肩头我的小心肝受不住,“你干吗?!”
他没说话,我一瞧,正是朝凤凰族的方向飞去。
风吹过耳边,我有些恍惚,无意望见他的手,虎口处有一道浅浅的牙印。
那是万年前我……
多少千年万年的光阴,就这样过去了,眨眼之间。
“你……”我最后叹了一口气,“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临渊身子一顿,拍了拍我的腰,把我抱好。
“因为我现在觉得,你也喜欢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