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未未不在阿尔卡特拉斯
2015-01-21张诺然
张诺然
自从2011年被北京警方逮捕,被拘留81天,当时他的护照也遭没收,至今尚未归还,目前仍无法出境,这也决定了该展览的操作方式,但从展览的策展期间直到展览开幕,艾未未本人都没有出现在阿尔卡特拉斯。艾未未主要在北京的工作室管理作品的组装过程,并通过与策展人谢丽·海恩斯女士(Cheryl Haines,非营利基金会For-Site的创办者)视频会议来指导布局,由“@Large”的承办方,旧金山公共艺术基金会Fore-Site和国家公园服务和金门国家公园保护帮助他完成现场的实地布展。
艾未未的雕塑、声学以及混合媒介的七组装置被志愿者们安装在这座两层的新工业大楼内的四处场所:医院病房,A区牢房——自从20世纪早期监狱建成起唯一一片未被改造的牢房、食堂和洗衣房。在此之前,恶魔岛从未举办过任何类似的展览,平日里,除了食堂,其它三个区域也不对公众开放,借由此次展览,游客们才得以深入其中。
监狱里的歌声
展览中的很多作品是交互式的,鼓励观众在走近,近距离地观察甚至直接介入其中,“Stay Tuned”便是这样:A区监狱对游客们开放了12间牢房,人们可以走进这些斑驳污秽,充满寒意的监牢,通过墙上的门听到来自世界各地政治犯的录音。在其中一个牢房里,藏族歌手Lolo在独唱,他在弦乐的伴奏下用柔和的颤音唱出对西藏独立的恳求。(这位歌手因为分裂国家的罪名,被判六年徒刑)。在另一个牢房里,播放着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 Jr.)1967年反对越战的演讲,他因“煽动世界革命”而入狱。其它的牢房在播放的还有中国的廖亦武以及今年四月在苏丹去世的马乔布·谢里夫(Mahjoub Sharif)的诗朗诵;尼加拉瓜的费拉·库蒂(Fela Kuti)谴责南非种族隔离,尼日利亚警察打人事件的萨克斯管乐;反对苏维埃的捷克乐队“宇宙塑料人(Plastic People of the Universe)”及俄罗斯的女性主义团体“Pussy Riot”的歌曲。其中包括尼加拉瓜的费拉·库蒂(Fela Kuti)的音乐。声音在一个个狭小、昏暗的牢房里萦绕,仿佛时刻提醒着游客们这些被囚禁的人为言论自由所付出的代价。
“Illumination”的展场位于监狱医院里两间极其狭窄的精神观察室,其中一间里面播放着印第安霍皮民族的圣歌。19世纪末,这个美洲土著部落中的族员曾被囚禁于此(美国曾一度为了消除土著文明,强迫霍皮族的孩子们就读于输送欧美文明,扼杀土著传统的寄宿学校,他们的父母因拒绝送子女去这所学校而入狱)。另一间在播放流亡印度的藏传佛教僧侣的诵经,映射当下中国政府与西藏的敏感问题。艾未未把中美两国的这两只具有国际政治话题的少数族裔,通过混搭的方式交织的在一起,营造出超越国界的回响。
楼上是监狱医疗室里污迹斑斑的陶瓷马桶、水槽和澡盆内层层堆满了白色的陶瓷小花。艾未未在其艺术生涯中反复地使用陶瓷这种材质,这些白色陶瓷花是祭品,含有希望早日康复的寓意;是葬礼用的花束,仿佛是对依旧在这些破落的房间里回荡着的深刻而痛苦的灵魂献上真挚的敬意。与此同时,这繁多的花朵不可避免地让人联想到这是对毛泽东在50年代提出的“百花齐放”精神的辛辣讽刺。1956年,毛泽东邀请中国的思想家为共产主义国家贡献批评建议。当他被反对的声潮(其中包括艾的诗人父亲)淹没后,迅速终止了此项活动,仅在毛泽东开始了1957年政府干预的后几天,艾未未出生了。这里也没有感性的对于牢狱生活的刻画,但这位艺术家似乎明白其中的危险(去年,艾在威尼斯双年展上展出了一件按关押他的牢房缩小比例制作的实景模型,他也因此被拘留),然而这些花朵的放置却流露出一种微妙而又顽强抵抗的自传式涵义。
乐高地毯
从牢房出来,边上被废弃的工业大楼平时是游客止步的,如今这里正在展示艾未未的三件大型作品。最底层可以看到一个名为“Refraction”的巨型装置。这个重达5吨的雕塑外形如同一个鸟的翅膀,数十个巨大的,排成弧线的金属羽翼板表面早已锈迹斑斑,这些是在西藏没有电网覆盖的地方用来煮饭的再生太阳能电池板,腐蚀的金属外壳呼应了监狱老化的基础设施。太阳板翼板上还有烧水壶、炒锅和平底锅作为点缀,而这些炊具却无法承载补给营养的使命,因为巨大的翼板被囚禁在窒息的阴郁下,远离它们的能量之源,太阳。通过“Refraction”,艾未未讲述了自由被剥夺后的生活。
工业大楼是监狱曾经用于犯人劳作的地方,犯人曾在这里的洗衣房给部队洗军装。现在洗衣房的地面被艾未未的作品“Trace”—— 176幅来自世界各地的政治犯与流亡者的乐高积木肖像的平面展示图像地毯一样铺陈开来,从南非领导人纳尔逊·曼德拉(Nelson Mandela)、缅甸的民主联盟领袖昂山素季到美国的揭秘者爱德华·斯诺登(Edward Snowden)。艾未未把这些肖像中的人物称为“我们这个时代的英雄。”
艾未未和他的团队在北京制作了整套“乐高地毯”的数码设计图,把每个肖像分解为四个或更多供志愿者使用的模版,之后由80名志愿者在展场里把它制作成成品。为了在完成之前不泄露展览的细节,志愿者们都没有看过完整作品的图像。艾未未本人说使用玩具积木这个主意部分是来自他五岁的儿子对乐高积木“无穷的热情”,“它们简单直接,但可以轻易被摧毁和分解,随时可以进行重建和重新想象。”作为1930年中期的刑罚现代化计划的一部分,这个现已破败的空间,是当时表现良好的囚犯用缝制制服或翻修家具等劳作来挣钱的地方。在每幅个性鲜明的人像中,每一块乐高积木却形状无二,内中展现出的同一性与“模范囚徒”的基调发生着微妙的共鸣。
从“乐高地毯”的占地范围,以及几十位工作人员的艰苦劳作,都让人想起艾未未的那件2011年在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Tate Mordern)展览过的大型装置,一亿颗手工绘制的陶瓷葵花籽。跟“葵花籽”那种对中国13亿国民的敏感隐喻相比,“Trace”展现的是更为直白的英雄崇拜,或者说更趋向于宣传鼓动。似乎这几年的监牢生涯使艾未未不想再使用隐喻手法,也不再把艺术的重心放在自我表达方面,而是更多的关注能引起全球共鸣的事物。在他看来,现代艺术要求观众对自由有决心,现代艺术甚至可以建立起这样的观众群。“@Large”将阿尔卡特拉斯监狱带入了一个对话场域——如何定义自由与司法、个人权利与个人责任。这些作品直观且充满想象力的方式呈现了世界各地的一些如同艾未未那样因公开表达个人信仰而被剥夺自由者的现状。通过这次在监狱举行展览的方式和For-Site基金会的协助,艾未未 “艺术的目的是自由而战”的观念的确被成功地放大了。
枪廊
楼上的“枪廊(Gun Gallery)”是一段长而窄的走廊,看守的人通过它来监视整个监狱。站在看守点透过灰蒙蒙的破碎窗户看去,一条巨龙被囚禁在笼子里,这是另一件作品“With Wind”—— 一只中国的巨龙风筝蜿蜒着悬挂于天花板上,龙的眼睛是Twitter的图标形状,Twitter在洛杉矶开发但是在中国境内禁止使用。每一节龙身,都画有严重限制其公民权利的国家的国花,如沙特阿拉伯和埃塞俄比亚。还印有纳尔逊·曼德拉的名言“Our March of Freedom is Irreversible”(我们对自由的抗争无可阻挡),爱德华·斯诺登的名言“Privacy is a function of liberty”(隐私是自由的其中一个功能),还有艾未未自己的:"Every one of us is a potential convict."(我们每个人都是潜在的罪犯)。周围穿插悬挂着些花鸟风筝。风筝作为“自由的象征”,特别是它被放置在一个监狱的环境里,不能放飞。龙身上的这种彩虹色,及引用激进主义英雄的话语,给这件作品渲染上了一种嬉皮的色彩,艾未未的以往的作品、雕塑并没有这样明显的政治色彩。
明信片作为游客离开景点时的常备项目,也被应用在展览的快将结尾处——监狱的饭堂里,几个简单的木架子上摆放着免费的卡片,邀请每天来监狱参观的游客为那些保守监狱之苦的政治犯们写明信片。艾未未也为这种普通的体验注入了独特的心思:每张明信片上都写上了世界各地的某间监狱作为地址。卡片正面印着艳丽的花、鸟照片,代表了那些自由言论而获罪的异见分子各自的祖国。展方鼓励参观者带走它们。“这样可以鼓励观众与作品产生共振。”该展览的策展人海恩斯女士这样评价。策展方还特地在监狱里安装了wifi,这是阿尔卡特拉斯第一次安装wifi,这样做不仅是为了能让参观者与家人、朋友保持联系,也便于观众们能够在岛上发布Instagrams 和 Tweets。另一方面也是为鼓励现场的参观者即时搜索和了解这些作品中所描述的人物。值得注意的是,两个大自然的题材:鸟与花,在这次展览里反复出现。鸟引出自由的意味,同时也让人想起这岛的名字(它来自于Alcatraces,西班牙语里一种与鹈鹕近亲的鸟类)。花则是怀念的象征。
不在场拘禁
谢丽·海恩斯常驻旧金山,正是她最先提出在阿尔卡特拉斯Alcatraz策划展览的想法。早在两年前,她就开始考虑阿尔卡特拉斯未来成为艺术展场的可能性,策展人谢丽·海恩斯女士说:“当时他(艾未未)谈到希望能触及到更广泛的受众,而不只是局限在艺术界。那时他刚刚被放出来四个月,这个想法突然在我脑子里冒出来:‘如果我给你找一个监狱呢?”她说道,“在我看来,尽管之前这里通过公园管理处(Parks Conservancy)的音乐之旅讲述了一个很棒的故事,但像艾未未这种层面的艺术家在对待人权,非法拘禁和抗议等问题中总能提供不同的视角和他本人尖锐而深刻的理解。”。在与艾未未达成一致后,海恩斯开始努力争取管理国家公园管理局和为它提供资金和项目规划的金门大桥国家公园管理处(Golden Gate National Parks Conservancy)的支持。负责管理阿尔卡特拉斯岛的岛的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the National Park Service)同意与国务院沟通。一个来自中国的政治敏感人物在这里做如此大型的展览是需要非常谨慎的。For-Site的项目总监Marnie Burke de Guzman说。当得知这个展览所涉及的主题自由,监禁与人权时,政府就很快予以批准了。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艾未未所要批判的那些打击持不同政见者的国家,美国也被列入其中。
“这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逻辑难题,恶魔岛没有装置艺术需要的设备,更不用说艾喜欢用的大型设备,而且艾未经批准不能离开北京,只能委托合作者完成所有装置。此外,还有难以协调解决的政治障碍。这次展览是对反抗奥巴马政府的对抗人士的赞颂,尤其是爱德华·斯诺登,还有中国及中东的政治犯。(策展前期)我们的执行董事(海恩斯女士)曾多次到访北京,为艾未未带去了大量关于阿尔卡特拉斯的资料信息,包括楼面布置图、录像、历史书籍以及曾经拍摄的关于阿尔卡特拉斯监狱的电影,此外他们保持每周在Skype上进行沟通,难以想象我们做到了。”项目部主任Marnie Burke de Guzma如是说。“‘ Ai Not Here(艾未未不在这里)的概念渗透在这个项目的方方面面,因为他知道这些作品不能脱离他们自身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