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梁绍基 非隐之隐

2015-01-20

艺术汇 2014年11期
关键词:艺术家生命艺术

梁绍基被誉为“中国当代艺术隐士”。他的隐居地位于浙江东南部的山乡——天台山。而天台正是我的家乡。

虽然他常戏称自己名片上的地址越来越小,事实上他时常收到国际范围的艺术活动邀请,包括瑞士、俄罗斯、西班牙、美国、意大利、英国等地。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山林有远亲,无疑梁绍基是富有的,富有在他的艺术、他的精神世界。正因为他的“富有”时常会有各路人马拜访他。

当然在拜访他的人中也包括像我这样年轻的艺术学子。我第一次去拜访梁绍基是在多年前的一个夏夜。那时的我在杭州举办了第一次个展,我虔诚的带着画册向他“求道”。在拜访他之前我已了解他的作品大多以蚕丝为主体,作品呈现出洁白色泽。因此,我特意买了一把白百合当做见面的礼物。虽然有礼物在手,我的心情还是忐忑不安,他会以一种什么态度迎接一位年轻学子的真诚到访?是不屑?是冷漠?还是摆出不可一世的架子?毕竟梁绍基是一位在当代艺术领域重要的艺术家与前辈。他参加过如此多重要的展览,如“89中国现代艺术展”、“第48届威尼斯双年展”等。

但当一个身材瘦小、身着一件浅色T恤的普通长者出来为我开门的时候,我认出来,他就是梁绍基。或许是因为白天在工作室的劳累,他的头发略显些许凌乱,面色也带有一丝的倦意。但他童真的笑容立马打消了我到访前的疑虑。当进入到梁绍基的住所时,我看到除了简单的生活用品之外,基本就是书本与草图,同时也闻到一丝淡淡的异味。梁绍基解释道,那是蚕的气味。原来在艺术家白天用活蚕为媒介进行创作的时候,有些蚕竟然爬到他的身上,在其背上、腋下做茧,被不知情的带到了卧室。我忘记了那晚具体的聊天内容,只记得梁绍基似乎能发光的、孩子般的双眼一直闪烁着。等我回家的时候,已是凌晨,菜贩子们已经开始新一天的忙活了。

第二天,我迫不及待地拜访梁绍基的工作室。他的工作室距离他的住所并不远,也在天台博物馆内。穿过一条狭长的小道,便能看到一座淡黄色岩石与玻璃所砌成的方形建筑,略低于周边整个地势、背山、有一条小溪在旁流过,建筑周边长了些杂草也堆放了一些民间老建筑上的木构件,这样的工作室环境还真有些许闲云野鹤的意味。进入到艺术家工作室内部,我的视线就被一系列奇异的作品吸引:天顶挂下的大铁链条、摆放在角落的《小床》、正在创作中的《残山残水系列》……那天令我无法忘怀的是,我见到了作品——《云》。那是梁绍基用活体蚕在玻璃镜面上吐丝,而镜子反映了天上的白云,在镜像中丝与云互相交织的装置作品。缕缕蚕丝仿佛山云迭起,而镜面上稀疏交织的丝箔间隙同时映入蓝天白云,二者融为一体,并随天光变幻。也只有在天台乡间这样纯净的环境中,也是这件作品的创作地,作品散发的浑然天成的气质才得以最完美地呈现。在作品前诸如“自由,神秘,超越,逍遥,博大”等词语不再是形容词,而是真实的感受。

渐渐地,我与梁绍基的接触变得频繁起来,聊天的主题也越来越广泛,内容也越来越庞杂,但主要还是围绕艺术、艺术家展开的。梁绍基十分怀念1986年至1989年间在万曼壁挂工作室的日子,万曼的人格魅力和为艺术献身的精神给了他巨大的影响。

与万曼的接触是梁绍基艺术的转折点。每当聊到万曼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得出,梁绍基与万曼的情谊已经超越了普通师生,他对万曼充满了敬意。同时也对万曼的英年早逝唏嘘不已。

万曼是生于保加利亚的旅法艺术家。在80年代末,万曼来到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美院前身)建立了万曼壁挂研究所。也许这个研究所是当时中国最具实验精神的研究所。在这个研究所中一些较为大胆的艺术实验受到了万曼的保护。在万曼的带领下,梁绍基的壁挂作品《孙子兵法》与谷文达、施慧、朱伟等人的作品一同参加了在瑞士洛桑举办的 “第13届国际壁挂双年展”。那一年是1986年,算得上是中国艺术家最早参与国际当代艺术的展览了。万曼将“壁挂”这门原先属于传统“工艺美术”的编织技巧突围到以“软雕塑”为概念的现代艺术范畴。万曼对梁绍基影响最大的不是教他编织技巧,而是传递了一种新的艺术信息和思维方式,启蒙了当时的梁绍基。不幸的是,万曼于1989年去世,他的个人艺术探索从此停止。但幸运的是,万曼的突围精神在梁绍基的创作中得到了延续。梁绍基在经过几十年的艺术创作历练之后,从课题的广度、对多种媒介的把握度上来讲(在他长期的艺术实践中已经融入了生物学、科学、社会学、生物社会学等思考,也将活体生物、声音、行为、自然物等作为艺术材料的实践,使得作品的当代意义已超越“软雕塑”的造型概念,已经是生命雕塑、时间雕塑、自然雕塑的全新领域。),梁绍基以广博的视野,深刻的思考,勇敢而执着的探索精神在“回乡”的路上去揭示古老的“编织”,在当代更具深层次的意义。

梁绍基的创作理念基本不是通过阅读哲学、文学等文献的方式寻求,也不是基于逻辑的分析论方式获得,他的创作理念多为基于接近“禅修”式的、更具东方灵动的生命体悟。因此他的作品也常常流露出东方生命哲学的深刻意义。正如艺术家自己所描述的:蚕的生命过程无穷的变化激活了我的构思,那些并不熟悉且富于挑战性的难题促成了我与众不同的艺术对应手段。如他的代表作:《生命不可承受之轻》与《小床》、《听蚕》都是观察蚕,体悟蚕,如同庄周梦蝶般的体悟转化而成的。梁绍基曾说: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在听蚕吐丝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一遍,两遍,似雨声流水,那感受太深了!空廖,壮阔,把我引到历史和生命的“空”境,真是动人,我的《小床》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下萌生的,因为连续通宵,太疲乏了,躺在地上睡着了,一只蚕掉到我的脖颈上吐丝并结了一只薄茧,这给了我灵感,恍然大悟,我其实不就是一条蚕么?

中国艺术和哲学都是诗化的,梁绍基很早就体会到了这一点,同时这也是他作品中最为宝贵的元素。在1989年的“中国现代艺术大展”上,梁绍基展示了第一件用丝茧所制的装置作品——《易》。当他把蚕茧安装到大幅丝布上时,观察到丝布上的蚕茧似在薄明虚静之中显现,体悟到丝布散发出的丝光其实是在东方美学下的一种诉求。“恍兮惚兮,物在其中”,极具中国美学的虚之美。

梁绍基作于1999年的《自然系列25号》是他少有的比较血腥的录像作品。在做活蚕与金属结合的作品过程中(试图将活体蚕虫与工业废品(合金钢废屑)结合的实验),梁绍基萌生了将自己化为蚕虫在合金钢废屑上行走的想法。我们在观看这件以影像方式记录的作品时,可以看到那比面部表情还丰富的痛苦双脚在合金钢废屑中举步维艰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之中。就像梁绍基说的那样“……一旦走进去,即无退路,只有走下去才能够走出去……在这过程中,我深深体会到人类在困境和折难中进退两难时,紧要的是坚持、无畏和进取。唯此才有出路,历史也从来是如此书写的。”作品在表面的血腥暴力下呈现出了对生命的境遇、生命的意志的深刻表达。

在梁绍基艺术札记中我读到:“我的艺术是基于对生态、生命、生态环境和当代生态美学的关注、强调自然和人之间的互动,还有艺术制作和生物学思考过程里的时空变化……”

对于涉及如此之多的学科,梁绍基有着多种身份。从1989年春天开始,梁绍基开始在金属上进行养蚕实验,他开始研读蚕桑学著作,“蚕上簇”的相关资料,努力熟悉和把握“蚕性”,探索蚕的生物钟与丝造型的关系,及其优化蚕品种类问题。期间他曾到浙江农大、苏州江南大学生物工程系做交流。教授们惊叹“一个陌生的艺术家”如此深谙此道,甚至成功的克服了蚕对金属的“排他性”,在其上自由地进行造型及让蚕自然吐丝生成了十米余长的平面丝箔。梁绍基戏称自己是“四不像”的浪迹者,“非艺术家、非蚕农、非科学家、非修行者,却又是之。”在蚕吐丝时,他总是连续数天通宵达旦地工作、观察、发现、调整人与自然、社会、艺术的关系,使变化的“丝迹”变化“存在”的哲思。其实梁绍基模糊的身份还远不止此,他早年是工艺美术大师、国务院特殊津贴的获得者,设计研究所的所长,到现在的生物艺术家、概念艺术家,荷兰克劳斯亲王奖获得者、美国artinfo评选的“全球100件‘标志性艺术作品”的入选者……其实在我看来如此多的身份,最后化为一个:体悟生命的人。

许多西方艺术家是通过铃木大拙等日本学者了解了东方禅学(比如约翰?凯奇在受到禅宗的影响创作《4分33秒》)。其实东方禅思的一个重要发源地恰恰是天台。与梁绍基工作室遥遥相望的古刹国清寺是中国四大佛教宗系之一的“天台宗”的初创地。天台宗是集合南北各家义学和禅观的宗派,它的主要思想是实相和止观。“止观”二字也时常成为梁绍基参悟艺术与人生的途径。同时,天台宗遗留下有很多文化碎片:如智者大师、司马承祯、唐一行、寒山、拾得、济公等人也成为梁绍基精神伴侣。寒山、拾得、活得逍遥洒脱,甚至放浪形骇,济公破戒,藐视权贵,普渡众生。在天台宗的引导下梁绍基活出了一种超越现实、超越生活、超越物质、超越自我的超然之态。

天台山脚下更适宜梁绍基的独悟,体会天台宗的奥妙。梁绍基曾说:“悟道”,就会真正获得自由和解放。不崇古,不媚洋,不追潮,不取俗,将艺术创作化为艺术家个体生命的呼吸,无拘无束,古今中外为我所用,神来之笔不期而至,“无法之法为至法”。

“元”是梁绍基在上海举办的最新个展(很多人不知道是,展览开幕的第二天正是梁绍基的七十岁生日)。在展览上,我意识到梁绍基对“元”的理解不是功德圆满而是涅槃,是静待艺术创作像“蚕的生命过程无穷变化”般的再次破茧而出。

这么多年与梁绍基的接触,本以为我已经很了解他,其实并不然。就像我对我的家乡天台山的了解,她有那么多优秀的民间文化、宗教文化,它们目前尚没有受到太多外界的污染。天台山是纯净的,天台山的纯净就像梁绍基的灵魂。有李商隐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悲情诗句,有古诗词中丝、竹、烛、云均为短暂、奉献的生命象征,但这些意象之于梁绍基并不悲伤,而是爱与超脱。

梁绍基虽然被称为“隐士”。但隐者之重,乃思之隐,而非身之隐。正如梁绍基所说:“我非隐士、也当不了隐士。”

面对中国当代艺术的喧嚣,梁绍基以独悟的方式保持清净幽远的心境。而只有当他自处独悟的时候,他通过艺术将自己与自然、生命融为一体,进入到物我两忘的精神的世界。生命的富足来自独悟,独悟意味着当下。(撰文:徐鑫桦 艺术家工作室摄影:徐鑫桦 其他图片提供:香格纳画廊)

猜你喜欢

艺术家生命艺术
纸的艺术
小小艺术家
小小艺术家
这是用生命在玩自拍啊
因艺术而生
艺术之手
可遇不可求的“生命三角”
爆笑街头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