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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识约瑟夫·洛克

2015-01-19李若虹

读书 2014年8期
关键词:纳西洛克丽江

李若虹

约瑟夫·洛克传的汉译稿完成后,为查看已故作者斯蒂芬妮·萨顿的档案资料,我又一次搭乘地铁来到了哈佛大学阿诺德植物园(The Arnold Arboretum of Harvard University)。时至仲秋,园内小径上满是落叶,两侧好多是从亚洲,尤其是从中国移植来的珍稀树种。洛克,这位传奇式的植物学家,近一个世纪前,想必也曾多次走过这条小径。

最早听说洛克这个人是在一九九二年。那时我在英国牛津大学刚完成了人类学硕士学位。夏末,藏学家迈克·阿里斯(Michael V. Aris)先生结束了在哈佛大学梵文和印度研究系客座教授的任期,回到牛津。我第一次上他家和他见面时,他饶有兴致地把自己在哈佛任教期间编撰的一本书给我看,书名为《喇嘛、土司和土匪:约瑟夫·洛克在中国藏区边地摄影集》(Lamas, princes, and brigands : Joseph Rock's photographs of the Tibetan borderlands of China) ,刚刚由纽约中国艺术馆出版。从阿里斯那里,我了解到,约瑟夫·洛克是一位美籍奥地利裔植物学家、探险家和民族学家。 二十世纪前半叶,他在汉藏边地生活、考察多年,堪称一位传奇式的人物。不久, 经阿里斯力荐,我离开牛津,来到哈佛大学继续求学。虽然学业与藏学相关,但是并没有直接牵涉洛克足迹遍及的川滇甘青边区,也就没机会就此深入探究。而等我真正留意洛克的档案资料,用心去了解这个人,直至仔细研读洛克的传记时,已是十年后的事了,而阿里斯已不幸离开人世。

二零零一年,我完成博士论文后开始在哈佛燕京学社工作。当时在我的办公室里竟然整整齐齐地存放有一套洛克的档案资料,这重新引起了我对洛克这个人的关注。这或许就是缘分吧!在此期间,哈佛大学图书馆也正大规模地开始了图书资料数码化的系列项目,其中一项就是把洛克留存哈佛的田野考察笔迹、照片和通信集扫描并上网,以便世界各地的学者随时随地都能使用这些材料。不久,哈佛燕京图书馆也着手把善本部收藏的洛克从丽江带来的纳西东巴经文扫描上网,便利学界。在浏览相关的档案资料的过程中,我了解到了洛克多年在汉藏边地考察生涯的一些详情:他有着传奇式的生活经历,曾在二十世纪二十至四十年代军阀争斗、日军入侵和国共交战期间对西南地区有过独特的观察和体验,并在植物学、人类学、地理学和民族文化史等诸多领域内取得了杰出的研究成果。所有这些无不勾起我莫大的兴趣和好奇。

令人欣慰的是斯蒂芬妮·萨顿曾著有一部洛克传 (Stephanne B. Sutton, In Chinas Border Provinces: The Turbulent Career of Joseph Rock, Botanist-Explorer),一九七四年由纽约的哈斯汀斯书屋出版。哈佛大学图书馆系统存本极少,三十年以前出版的书早已绝版。我从图书馆借出读了起来。于是乎洛克其人其事展现眼前,继而久久挥之不去。

传记作者萨顿曾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担任阿诺德植物园主任理查·哈沃德(Richard Howard)的专职助手,她同时也是一个自由撰稿人,从事小说和传记的创作。阿诺德植物园百年庆典之前,萨顿受哈沃德主任之命,着手撰写植物园的百年史和植物园创始人,即首任主任查尔斯·萨金特(Charles S. Sargent)的传记。其间她接触到的大量资料与植物学家洛克相关,于是洛克这个人引起了这位作家的关注。完成百年植物园庆典的著书任务之后,她全力以赴研读洛克的资料,不久决定辞职,一心一意写洛克传。根据萨顿当时申请研究和创作经费的计划书中记录,她写洛克传的初衷有二:一是洛克一生经历丰富,对当时人们了解甚少的东南亚和中国西南地区的文化和政治社会有过深入和细致的观察和记录;二是洛克个性独特,性情复杂,内心世界时时充满着矛盾。他既有超人的天赋,富有教养,诙谐幽默,又有一副坏脾气,总自以为是,讲求虚荣,难以让人接近。

近二十年来,有关洛克的故事不计其数,尤其是在丽江古城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之后,洛克其人其事几乎成了丽江旅游业的代言人,吸引着很多国内外的游客。正由于他的足迹踏及的汉藏交界边地在二十世纪前期鲜为人知,更因为他的个人经历和研究兴趣有大幅度的跨越,洛克的故事深深地吸引着各方人士,从植物学家到民族学家,从云南原住民到美国《国家地理》忠实的读者,从青海回民到波士顿的旅行家。应运而生的有关洛克的文章不乏佳作,但也有不少耸人听闻的轶事,有的纯属道听途说,更不乏东摘西抄而成者。而四十年前,萨顿利用当时她能找到的美国国内外各类史料,并走访欧美多处,与洛克以前的同事、朋友和亲戚逐一面谈,捕捉洛克生活的点点滴滴,为这部传记提供了丰富和生动的素材。她的这部作品是迄今唯一一部基于原始资料、个人档案和亲友访谈而著成的洛克传,既有深入分析洛克内心世界的深度,又有描画个人生活细节的生气,笔下呈现了一个活生生的洛克。于是我起了翻译这部传记的念头后不久就真的动手译了起来。

把洛克和丽江相联自然在情理之中。他在丽江待过很长时间,丽江玉湖村迄今按原样保留着他的故居。更有甚者,洛克对纳西文化、语言和东巴教做过深入研究,但是丽江只是他二十七年里在中国考察、探险和从事学术研究的一个处所而已。他最早被美国农业部派去的并不是丽江,也不是中国,而是派去东南亚去找大风子树树种。后来,他虽然三番五次来到丽江,在那儿生活了相当长的时间,但是他生活中相当重要的时段里,他还曾在汉藏边地木里、永宁、卓尼和安多地方度过。他在那些地区做过植物学和鸟类学考察,还做过人类学和宗教学研究,与当地的土司和活佛有过密切的交往。此外,他在昆明、成都、上海和北京等地生活过,和当时中国西南的大军阀、北京的法国书商和周游中国内地的美国记者和孤居偏僻山区的欧洲传教士打过交道,更不容忽略的是为避开中国国内战事的纷扰,他也曾前往越南安居,也曾游走缅甸、泰国、菲律宾和中国香港等地。endprint

再者,人们一提到丽江,一提到洛克,往往就会提起詹姆斯·谢尔顿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Lost Horizon),而且以为小说中的群山雪峰间的寺院就在云南西北角的迪庆中甸,抑或就是丽江。据说谢尔顿是读了洛克在《国家地理》上发表的系列旅行散记以后而受到启发,起了写这部小说的灵感的。殊不知,洛克在丽江生活的日子远非那么融洽和友好,而丽江并不是香格里拉。生活在丽江,他把身边的纳西仆人称为“自然之子”、“尊贵的野蛮人”,可又时时带着白人至高无上的种族优越感,对当地的纳西侍从颐指气使,而且明确表示作为主子,自己不能不分尊卑地和当地人厮混。在他内心深处,他是尊贵的“王子”,受纳西人伺候是天经地义的。虽然直至他一九四九年离开昆明的那一刻,他都一直计划着“我将在丽江扎根,直至我的肉身献给燃烧着的火焰,我的骨灰随风散落在这方泥土上”,可事实上,他每次在丽江住上一阵子,最多三到五个月,他就会感到浑身不自在,坐立不安,想方设法离开。

洛克还有多种超常的天分,做起学术研究来具有惊人的毅力和不懈的决心。他考察植物品种、考证纳西语能做到一丝不苟,但是为了能在充满博士头衔的学术界维持自己的面子,他竟然扯谎说自己曾得到维也纳大学的博士学位。为了和一位赴约迟到的学者怄气而义无反顾地从那位学者手中抽回自己的文稿,并发誓不愿让他发表文章。为了满足自己发现世界最高峰的虚荣心,他会漠视自己蹩脚的仪器和非专业的测量技术可能带来的误差而急急上报自己测量的结果。多亏美国国家地理专业人员谨慎以待避免他闹笑话。他曾结伴而行的朋友埃德加·斯诺对中国劳苦大众深怀同情,可他很不以为然,耿耿于怀的是那次在上海,斯诺带他进玫瑰房夜总会邀舞女起舞的不快经历。诸如此类的趣事和他发表在美国《国家地理》上的系列文章以及大部头的学术著作交辉成趣,展示他不同凡响的性格和不拘一格的人生。

传记的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洛克苦行孤旅的一生,他一生都走在路上颠簸,不停地穿梭在两个文明之间。一边是中国军阀混战和国共交恶时,他对中国西南边疆的社会、文化和政局考察、探险和分析;另一边是在他出生长大所在的西方“文明国度”。

在中国,他以西方学者都有的眼光和敏锐的观察力来观望和了解民国时期西南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问题。他的信息渠道就是自己身边的纳西仆人、同路的西方传教士、记者和外交官,还有藏族土司和喇嘛、回族军帅和纳西东巴。在巧妙地避开中国西南边疆错综复杂的民族关系和军事冲突的同时,他得以接触和掌握了那个地区运作的脉搏。他身边的纳西仆人能根据他的指教为他做出正宗的奥地利晚餐;甘肃夏河的拉卜楞寺寺主第五世嘉木杨活佛父子会为他写举荐信,以便他能顺利进入果洛藏族部落统治的地盘而进入阿尼玛卿山采集树种;他又能和青海军阀马麒会面商议而求得这位回族将领的援助;他还能成为龙云官邸的座上客,介绍自己考察、研究彝族文化和历史的兴趣。

在洛克一生的旅途中不时停泊的另一边是美国和欧洲的学术界和上流社会。 他幼年时随做管家的父亲寄居贵族府邸,耳濡目染豪奢维也纳城里人的生活,长大成人时百般努力,跻身上流社会,力求他人对自己的学术成就和个人品位的首肯和折服。他凭自己傲人的出版记录,常人不可多得的考察和探险经历以及超人的语言天才成功地挤入了美国和欧洲的学术圈。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欧洲人对中国的向往是空前的。继而出现的西方汉学研究及其发展都离不开这些学科的开拓者。这一领域起源于欧洲,后来转移到美国,推动了美国亚洲学的研究。那个年代,似乎不少西方学者把目光投向东方以求自身,洛克就是其中之一。可以说,洛克是二十世纪长期生活在中国西南边疆地区的极少数西方人之一。那个年代有一批堪称“失落的一代”的西方旅行家、探险家、传教士和学者,他们在中国的西部边疆寻求自己的认同和精神归宿,同时也给西方带去了有关中国的各类信息和知识,打开了西方人了解中国、研究中国的窗口。仅就在中国西南一带考察的西方植物学家而言,除了洛克之外,还有大卫·费尔蔡尔德(David Fairchild)、乔治·弗雷斯特(George Forest)、弗兰克·迈耶尔(Frank Meyer)、欧内斯特·威尔逊(Ernest Wilson)和金登·沃德(Francis Kingdon Ward) 等从事植物学考察。

洛克的足迹遍及中国藏区边地,他的足迹遍及的区域可以说是植物学和民族学的处女地,而且他的研究领域从植物学、鸟类学转移到西南边疆的人文地理、纳西族的宗教、语言和文化,因此在同时代的科学家和探险家中,实为罕见。除了在汉藏边地游历和生活的地区广、逗留时间长之外,洛克一生不同于同时代的其他探险家、考察家和科学家的地方还在于他毕生纠结于一组组矛盾悖论之中,其中有中国人和西方人、故国和异乡、文明社会和土著部落、漂泊和定居等等。他是介于两个世界之间的“失落的一代”的一位孤独的代言人。

他无法承受同在西南边地的来自西方的传教士的言行和说教;他也无法承受像斯诺这般来自美国满怀革命热情的初出茅庐的记者,他们对中国贫苦大众深怀同情,在中国偏僻山区生活毫无准备,贸然行进;他更无法忍受不停使唤的同路人或是合作者。总之,他无法忍受任何同肤色的同行者。更有甚者,作为一个学者,他无法忍受同行的任何异议和丝毫不恭,他敏感的神经受不了别人对他的任何消极的言词和态度。但是,更具悲剧意味的是他在丽江生活了这么久,与身边的纳西人朝夕相处,可他时常同样无法忍受纳西人,认为他们缺乏教养,生活质量低下,带着白人的优越感而从骨子里藐视这一东方的民族。 他和家人的关系也是如此。一直生活在维也纳的姐姐一家是他的亲人。他孤独时百般思念自己在维也纳度过的童年和姐姐以及侄儿们,但是他和他们终究不欢而散。这多半无异于他和纳西人之间、他和生活在中国的西方同路人之间的交往。再者,就是他无法忍受女性的亲密和接近,从而使得人们传说他可能是一个同性恋者。

在这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之间,他面临永不停息的颠沛流离的旅程,历经眼下的经济来源短缺和对将来生活依靠的担忧。令人矛盾的是,无论何时何处,他都免不了讲究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舍不得放弃奢侈的起居开销,哪怕冒险动用有限的积蓄,哪怕面临年老时穷困潦倒。而到了晚年他竟然不得不变卖自己在中国收藏的古董、藏书和纳西东巴经文,还有墓碑拓片来维持生计,某种程度向我们解释了为何洛克的资料会散落在欧美多处学术机构和研究所。他的日记分存在爱丁堡皇家植物园,书信散落在美国《国家地理》、史密森尼研究所和亨特植物学研究所,摄影作品出售给了美国《国家地理》和哈佛燕京图书馆,其中不少是重复的。他的个人藏书在太平洋两岸和夏威夷来回折腾多次,最后和他收藏的拓片,一起出售给了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远东图书馆。封尘、库存地下室多年的拓片二零零六年才被学者发现。值得一提的是,他在旅途中就当地的自然环境、气候、水文和地理做过极为详尽的记录,美国政府曾派专人抄录他的笔记。“二战”末年,他也曾受聘在美国陆军地图部担任专职。

洛克一辈子身处动荡不安之中,无时无刻不在东西文明间穿梭,无时无刻不在寻求安身之所—年轻时,他寻找自己梦寐以求的远方,中年四海为家,力求安居立命之处,年老时苦求归宿。他一直希求自己能安顿下来,可是终究迷失在东西文明之间。庆幸的是在生命的最后五年里,他得到了夏威夷马科斯夫妇的慷慨相助,一直寓居马科斯夫妇家中,而且去世后就在马科斯家族的墓地安身。萨顿著的传记末尾所言极是:“(洛克)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那就在中西交界的这片土地上。”

我在阿诺德植物园图书馆里找到了馆藏档案中萨顿的照片和生平,这么一来,洛克传译稿所需的材料都全了。出了图书馆,我重又走进满园的秋色,园内的中国园林道 (Chinese Path) 上荟萃了从中国中西部移植来的血皮槭树、鸽子树和流苏树等等。一个世纪来,洛克和阿诺德植物园派往中国的一批西方植物学家,曾以这家林园为大本营,源源不断地把中国的珍稀植物品种越洋移植到这里来。洛克从中国西南地区带来了桦树、 椴树、槭树,也有各类牡丹、丁香、月季和杜鹃,还有一些珍贵的杉树和松树等树种。这些花木早就在园内扎下了根,形成了这家植物园收集和移植中国树种的悠久传统。以前我也曾多次来过,可这一次置身这些花草树木间,真令我恍如回归故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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