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蛋糕
2015-01-19豆沙饭团
豆沙饭团
相比于大多数人静谧幽暗的夜晚时光,我的晚间常常被炙热的光与温暖的香包围着。您也许猜出来了,我是一位烘焙师。
琳琅满目的各色糕点吸引眼球勾人馋虫。而在我看来,由最终的产品溯源,无非是男人般经得起揉捏摔打的面粉、女人般柔软滑腻芬芳纯正的奶油、老人般经过熬煮沉淀的砂糖、还有小孩般混沌懵懂尚处于岁月胚胎阶段的鸡蛋。不过这些构成糕点主体的原料点缀上宝石般的蜜饯干果与精灵气质的调味酒,再撒上巫师风格的可可粉与杏仁粉,就不再简单了。配上不同的原料比例,参差的发酵时间,各异的烘焙温度…… 最终会带来千滋百味。
与人世不同,甜点的幸福味道各有各的好,不幸的滋味大都很相似:苦、焦、干、麻。
不过您尽可放心,顾客是不会尝到苦蛋糕的。
DC是一家规模尚可的甜点连锁店,我所在的这家店共有七名固定员工,其中五位有着甜点屋工作人员的惯常气质:言语柔和,微笑亲切,如同单纯的小动物。今天营业之前,那位扎丸子头的收银女孩特感动地说起一则新闻:一个注定活不久的小孩自愿将器官捐献给妈妈和其他人。
保洁员大妈啧啧道:“小孩把肾给妈妈,就像又回到娘肚子里一样啊……”
“那小孩的生命通过那几个受益者得到延续……挺感人呀。”端盘女孩附和。
端盘男孩说道:“不到10岁就……还没我家猫活得长呢。”
我没吱声,心中另有想法:小孩也许是被算计了,被迫“自愿”让人各取所需。
还有一人没参与这话题,我的搭档——西西。
从烘焙师的专业角度来讲,西西是一个很干净的女子,工作日保持素颜,双手从无饰品,指甲修剪到位。做事麻利,沉默寡言。
不久前,我从丸子头收银员和端盘女孩的闲聊中得知,西西每月会固定去买泡澡用品,她俩觉得这个消费习惯有点亏,因为花了钱却谁都看不见。但我对此深以为然,因为烘焙师一天站下来是非常累的,泡澡之后的深度睡眠能带来第二天的精力充沛。
但不知为什么,我从来到DC的第二个星期开始,就隐隐感到这位搭档不好揣摩——就像一株水生植物,水面上是日光中干净美丽的花与叶,水面下是阴郁暗沉里交缠纠结的茎与根。
小孩话题接近尾声,两位烘焙师谁都没有说话,各自忙碌,直到店长的出现才让我俩齐齐抬头。
今天店长带来一个消息——根据DC总部规定,每家连锁店将派一位烘焙师傅去法国的一家烹饪老校进修三个月。
整个白天,我和西西之间几乎无言。
傍晚时分,端盘女孩从工作间托走一盘刚出炉的丹麦牛角面包,她看了看准备下班的西西,低笑道:“那人又来店门口接你啦!”
西西面无表情。
这时,端盘女孩急急走过来冲我道:“有个顾客烦死了,要和你面谈定制蛋糕的做法!”
我不是太想去,但那位挑剔顾客的大嗓门已经传过来了——“师傅怎么还不出来!我忙得很!”
两位烘焙师一起走出了操作间,我神情淡淡地面对那位中年悍妇,却被一句招呼刺激了耳膜——“哎呀,东哥,你也在这儿!”
我扭过头去,与我表弟劈面相逢。
西西停住了脚步,两秒钟的时间,她的视线在两张面孔间游移了一个来回。
DC甜点屋的人气产品是葡萄干面包、杏仁派,还有那种贝壳形状的玛德琳小蛋糕。这三样我从小吃到大,它们对于我而言,是所谓妈妈的味道。
父亲因车祸去世的那年,我刚上小学。每天回到家,迎接我的不是没完没了的哀怨和哭泣,而是满屋子热烘烘的糕点香和妈妈汗流浃背的身影。家庭烤箱吐出一盘盘蛋糕、面包、派……妈妈会让我挨家挨户给邻居们送去。所以我年纪不大,吃面包和卖面包的滋味都尝过了。
芳邻们对孤儿寡母的爱心如同世界万物一般无法永恒,没过多久,爽快的订单少了,要求的折扣多了。我每天晚上看着饭桌上那卖剩的糕点,胃里一个劲儿泛酸水。
父亲去世半年后,姨妈登门。她尝过妈妈的手艺后,决定出钱帮妈妈开一家小小的烘焙坊。妈妈在送走姨妈后,紧紧抱着我大哭一场,我估计那天下午她把半年多的泪水都倾在我身上了。
那是第一家DC甜点屋,小小的,却也人头攒动。
妈妈变得更忙了,连我也要起早贪黑地帮忙。但是一年后,我发现妈妈没有给我添一双新鞋,而姨妈的大耳垂上多了两只金耳环。当着她俩的面,我童言无忌了一回,结果被姨妈惊愕地赠了一个我当时完全不懂的称呼——“白眼狼”。妈妈则立刻向姨妈道歉,希望用忍气吞声换来息事宁人。
第二年,姨妈准备开第一家分店,让妈妈拿出所有的糕点配方共享。就连我那未成年的脑瓜都隐隐感觉不太妙,但是妈妈却不以为然,她大概觉得只要在自己手上保住一家小店维持生存就够了——她那精湛的糕点手艺和单纯的思维模式简直是两个极端。
十几年后,DC已经是本市一家小有名气的甜点品牌,拥有5家连锁店,姨妈常常要和股东们讨论年终分红和开拓前景的大事儿,妈妈呢?她是DC的“技术指导”,负责糕点品种的稳定和创新。如果您认为DC的技术指导具有相当的重要性,那您可是会遭到我姨妈的鄙夷哦。
姨妈用“技术指导”的花哨名称唬住妈妈,让她以为自己在5家店里都有话语权,从而把那第一家旗舰店全盘收归自己名下,令妈妈憧憬多年的“技术入股”遂成泡影。于是,她和多年前的状态几乎无二,除了一份性价比极低的薪水。
但时间不是白白流逝的,现在的妈妈和姨妈的儿子都已长大成人。
善良的妈妈坚信甚至迷信“一步一个脚印”的力量,让我去一家DC甜点屋当烘焙师,从头开始熟悉这个行业。
姨妈的儿子,我的表弟呢?谢天谢地,钱多人傻。
这个看似平常的傍晚,我,表弟,我的烘焙搭档兼表弟的痴恋对象,我们仨在同一时空凑到一起。如果您觉得这有点拙劣的扯,说明您不是一个轻易相信“巧合”的人。endprint
我知道表弟最近迷上一位DC的烘焙师,我也知道姨妈准备找律师讨论如何为表弟争取尽可能多的股份,我还知道表弟着迷的女孩在哪家店上班,但他们不知道我知道这一切。所以表面上我按照慈母指示,听话地去一家DC锻炼时,大家都觉得挺正常。但您要说我冲着西西选择了这家店工作已经有什么明确计划,那倒也未必,不过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
“哎呀,太巧了,东哥,原来你在这儿上班啊!”表弟冲我堆出一脸单纯的笑。
我悄指一下悍妇表示不便说话,转过身去。左耳听着顾客百般挑剔的要求,右耳留神表弟对我搭档献殷勤:“西西,外面起风了,预报说傍晚会有雷阵雨,我送你回家吧。”
西西回他两个字——“不用。”
而我表弟竟然真的就呆立原地,一改往日那种死缠烂打的风格。
应付完麻烦的顾客后,我被迫不及待的表弟拉到店外:“早知道你在这儿上班,我早来找你了!我追西西追得快要死了!”(如果您奇怪我表弟对于我在哪家DC上班竟然一无所知,那您有点高估我和他平日的感情与联络了。)
“是吗?难得啊。”
“长相咱就不说了,性格也特稳,你知道我以前交的伴儿都咋呼着呢。而且我以前跟踪女孩,追到人家楼下送花送东西,都是一脸惊喜,再看到我那辆车,基本全都拿下!可是西西不一样,我第一次跟踪她回家,被她发现后,立刻甩我一耳光!东哥你知道吗,当时我就爱上她了!”
我想起西西平时在操作间的安静和麻利,心里一动。
“可我就是不明白,她为什么看不上我呢?”表弟特委屈地抱怨,“我身上哪点不招人爱呢?”
我又恶心又想笑。
“后来我又悄悄跟踪了西西几次,想看看她是不是已经有男朋友了,结果发现她好像有个不太对劲的妈。”
我神经一绷:“怎么不对劲?”
“我有两次看到她费力地架着一个醉醺醺的老女人上楼回家。”
“你怎么知道那是她妈?”
“有次我远远听到她说了句‘咱别丢人了行吗,妈!真可怜,还带着哭腔呢,周围人都在偷笑。”
“那你当时怎么不过去帮她一把?”
“哎呀,那样西西不就发现我又跟踪她了嘛!再说,让我看到她有个那样的酒鬼妈,她该多臊得慌啊!”
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没吭声。
“现在好了,东哥,既然你俩在同一家店打工,正好帮我打探一下,顺便给我美化美化。”
我看着这位无脑人士,笑而不语。
他大概没意识到刚才有两个字扎得我心生疼——“打工”。
就好像当年我累死累活帮妈妈揉面搅蛋时,他吆五喝六领着一众同学到店里白吃白喝那会儿,对我也是以小少爷自居的。
三天过去了,西西没跟我提过表弟,我当然也不会去打听她母亲酒量多少。
今天轮到西西值晚班,她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却烤焦了一盘巧克力海绵蛋糕,这可有点不寻常。当时我手上拿着一瓶全新朗姆酒,刚拧开瓶盖准备做酒渍水果干时,就听到身后传来西西一声闷在口罩里的叫苦:“糟糕……”
我回身看了看,放下手里的酒瓶,帮她一起重新做蛋糕坯。
傍晚6点,顾客满意地取走预定的黑森林蛋糕。
我回到家,一边换拖鞋一边回味着西西今天的不对劲。一抬头,看到妈妈突兀反常地直直立在我面前,脸上的表情透着怪。令人讶异的半分钟里,妈妈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我。而我刚想到妈妈今天下午去了医院,她就告诉了我一个噩耗——她被诊断罹患了乳腺癌,需要尽快动手术。
……如遭雷劈的我缓过神后,第一个强烈的反应是太不公平了,癌症应该姨妈得才对!
食不甘味的晚饭后,我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上网查了乳腺癌的致病因,一一排除后,看着“情绪恶劣”和“过度疲劳免疫力低下”这两项时,我在心底爆发出疯狂的惨笑:姨妈,拜你所赐啊!!!
半夜,我憋闷地哭湿了半个枕头后,觉得越发压抑。为了不让妈妈察觉,我悄悄起床离开家,前往DC,希望能在没人的地方嚎俩嗓子发泄一下。
……在DC的操作间里哭干了眼泪后,我胸中升腾着报仇的怒火,正准备火上浇油地灌几口烈酒时,伸向配料柜的手却停在了半空中——
原来放着那瓶朗姆酒的地方此刻空空如也。
“哎,醒醒,你怎么睡在这儿……”
我费力睁开睡眼,迷迷糊糊看到一张脸庞——西西正俯视着我。我慢慢松开蜷缩在地砖上的身体,慢慢站起来,脑袋里一时还是懵的。
“你昨晚怎么睡在店里?”西西一边从包里拿出湿巾和口香糖递给我,一边追问。
“没什么,家里有点事……”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昨晚十点下班时没看见你。”
我用湿巾好好擦了一把脸,没吭声,咧嘴苦笑了一下。
西西扭头看看店门外,建议我:“你看上去有点颓,出去晒会儿太阳醒醒神吧。”
我嚼着薄荷味的口香糖,依她所言走到店外,在晨光中好好伸了个懒腰。即使妈妈得了癌症,太阳还是照常升起,人们还是要吃饭,我还得保住工作维持生计,这一切没得逃。
周身晒得起了暖意后,我转身回店,恰好与透过操作间玻璃窗看着我的西西对视上了,我带着微有暖意的心情冲她笑了笑。
回到操作间,我俩开始为营业做准备。这会儿我才意识到今天西西的话格外多,而且按照正常时间,她比平日早来了半个小时。
但我没问原因,因为我很快就发现,配料柜里昨天半夜还空空如也的地方,此刻站着一瓶崭新的朗姆酒。
我没有草率地发出询问,甚至目光都没有过多地在配料柜停留——我感觉到两道目光一直追着我。
“圣诞节快到了,是时候做Stollen(德国圣诞面包)。咱们该多进点儿水果干了。”我一边说着一边拿过酒瓶拧开瓶盖。endprint
“嗯,对。”西西看着我“咕嘟咕嘟”将半瓶朗姆酒倒进一个广口玻璃罐里,等到酒液没过里面的葡萄干后,她已经恢复常态,既不跟我多言,也不再暗暗盯着我。
操作间的现状似乎与往日一样,但真实的变化在我眼里十分明显:西西昨晚拿走了一瓶朗姆酒,刚刚趁我在外面时又将一瓶新酒偷偷放了回去。
有意思……作为一个酗酒母亲的女儿,西西的昨晚所做的事让我觉得很有意思——我好像无意中微微掀开了这株水生植物的叶片,隐隐窥见水面下交缠纠结的根茎。
12月7日,西西没来上班。店长打她手机,始终无人接听,直到傍晚依旧联系不上她。而我那位每天都希望在西西面前晃两眼的表弟,也只能在夕阳中悻悻离开。
12月8日,西西的手机处于关机状态。店长的不满明显升温,并让我在工作一整个白天后继续顶替夜班。
12月9日,我的搭档已经消失三天了,店长十分生气。她在8号晚上按照员工登记表上的家庭住址找过去,发现那是另外一户人家。
这三天我的体力用到透支,脑力也没闲着。今天傍晚,趁着新鲜出炉了一批糕点,我走到店门外歇一会儿,给我表弟打个电话。表弟的回应让我大吃一惊——“西西她家出事了!我前天下午没在你们店看到她,以为她生病了。结果到她家楼下时看到了警车!还有电视台的记者!我X,够让人发毛的!”
“这跟西西有什么关系?”
“她妈在浴缸里溺死了!”
我紧紧抓着手机:“你怎么知道?!”
“记者问她家邻居,我在旁边听到的。据说西西她妈的尸体被抬上救护车,她跟警察去派出所了。”表弟啰唆着,“西西真够可怜的,本来好歹还有个妈,现在就她一个人了,酒鬼真是可怕……”
我挂断这个笨蛋的电话,感到心跳越来越快……
晚上十点半,我回到家,妈妈告诉我手术时间已经确定,她正在为住院做准备,让我安心工作。并拿出一个存折,让我这两天去把手术费和住院费取出来。不用问我也知道姨妈绝不认为这是“工伤”。
妈妈躺下后,我回到自己房间,抓紧时间上网找到本市几家新闻类电视台的官方网址和微博,把这三天的内容一个不漏地仔细浏览……结果脸部打着马赛克的西西出现在某段新闻视频里。
记者的报道大意如下:一位酗酒成性的母亲在答应女儿去戒酒所的前一天凌晨,女儿刚出门上班,她因为实在熬不住,就把偷藏的一瓶酒喝光了。结果上厕所时由于走不稳,倒在前一晚女儿泡澡之后没有放水的浴缸里溺毙。女儿留存泡澡水原本是用来拖地和冲马桶的,不料却成了母亲的死因,实在令人扼腕。
视频里的西西几乎无话,记者只是拍到她捂着嘴抽泣的画面。
在繁多的报道和采访画面中,我怀着有的放矢的警觉和兴奋一眼看到西西家卫生间的入口处,一只朗姆酒的空酒瓶躺在那儿。
我也是个不大相信“巧合”的人。
西西重回DC已经是12月中旬了,大家从她口中得知她母亲的意外身亡后,就连憋了一肚子火的店长都送上安慰。丸子头收银员和端盘女孩作为同龄人,特别同情西西,在背后嘀咕——
“西西真够可怜的,爸爸跟着小三跑了,妈妈借酒浇愁结果酗酒成瘾。”
“我觉得有瘾的人真是可怕呀,本来西西第二天就要送她妈去戒酒所了,她妈非要偷她钱买瓶酒藏着,结果淹死在浴缸里。哪怕就再忍一天呢,不就有希望了吗?”
全店人员都怀着优越感对西西抱以怜悯,我却认为西西在无形中俯视他们。平日沉默寡言的她会利用自家隐私求安慰求同情?
我呢?我主动向店长表示希望西西去法国进修。
“遭这么大事,别说女孩了,男的都不好挺过来。西西去进修,一方面提高手艺,一方面也散散心。而且我妈最近要动手术,我得照顾她,也离不开。”
我的形象顿时在同事眼中变得高大。
午休时分,丸子头收银员和端盘女孩亲热地拉着西西表达了对她的羡慕之情,并暗示希望她帮忙代购东西。闲聊的话题不知怎么转到了甜点的传说上——“西西,听说不少法国甜点都有好玩的传说,等你回来了跟我们多讲讲。”
我走过去对端盘女孩说:“我现在就能告诉你咱们店卖得最好的玛德琳贝壳小蛋糕的传说:美食王雷斯勤斯基有一次招待宾客,快上甜点时,甜点厨师却失踪了。一位年轻女仆烤出这道自己最拿手的甜点送上去,结果宾主尽欢。其实很多甜点都有阴差阳错的小故事,我的一个烘焙师朋友,有次做蛋糕卷,发现用来跟糖浆调和的朗姆酒没了,只好用樱桃酒代替,结果口味更好,成了他们店的当季热卖。”
丸子头收银员对我难得加入闲聊有点意外,她冲我露出满脸萌傻微笑:“真好玩呀,我对因为小失误导致美味食物的故事可有兴趣了。”
我也笑道:“不过相对于名气大噪和受到追捧,我更感兴趣的是——”我顿了顿,然后直勾勾地看着西西,“甜点厨师为什么失踪了,朗姆酒为什么不见了。”
您知道吗?面团发酵过程中,如果酵母过多水分过少,烘焙出来的就是一团硬疙瘩似的僵面包。
此刻,西西的脸蛋活似一团僵面包。
明天是妈妈的手术日。今天我上晚班,做好了第二天早晨要用的发酵面团后,即完成了DC的工作量。接下来,我准备干点私活儿。
晚上十点,我称了100克低筋面粉、60克黄油、60克糖粉、50克杏仁粉、50克全蛋液,少许精盐和香草精。对了,还有5毫升的朗姆酒,这可不能少。将所有原料混合揉成饼干面坯,在大理石桌面上用擀面杖擀成半厘米厚度后,我拿出前两天刚去订做的特殊形状饼干刻模,在面坯上压了24下。
炙热的烤炉渐渐散发出暖香,不一会儿,24块奶油杏仁曲奇新鲜出炉——每一块热乎乎的饼干都是朗姆酒瓶的形状。
等待饼干冷却的过程中,我将嫣如血浆的樱桃酱搅拌打细,灌入裱花袋里,细口螺纹挤花嘴在每一块饼干上写下一个果酱字母。
两个A、两个D、一个G、三个H、三个I、一个K、两个N、两个O,四个T、一个U、两个W、一个Y。endprint
我想西西明天来上早班时,看到这盒我特意留给她的小饼干后,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把这写在酒瓶形状背景上的24个字母拼出一句完整的话——I KNOW WHAT YOU DID THAT NIGHT (我知道那晚你做了什么)
今天是妈妈的手术日。
上午10点,我作为她唯一的亲人将她送进手术室。
晚上10点,经历了手术、术后麻醉恢复、输液和导尿、傍晚的流质摄食、护工的陪床安排和睡前的照例检查……当妈妈冲我露出微笑让我安心时,我才离开病房。
就在这时,我收到了西西的短信,她说她刚下晚班,准备来第一医院找我谈谈。我给予她肯定回复后,慢慢走出住院楼。
深夜的冷冽寒气与闪烁在夜幕上的寒星让我感到一阵提神醒脑的头皮发麻——摊牌的时候到了。
半小时后,我和西西在医院门口碰头。
“12月5日,你上晚班,最后一个离开DC,带着一整瓶朗姆酒回家。你那位酗酒母亲也许确如新闻报道所言,已经连续好几天没碰酒精,并且两天后要去戒酒治疗所了。此刻的她非常馋酒,濒临崩溃。发现你包里有一整瓶朗姆,很自然会一口气喝光。看到醉如烂泥的她,多年被她拖累的你其实也已经濒临崩溃了吧?一想到你架着你母亲,让她栽葱似的倒进你的泡澡水里,我就觉得对于一个女的来说,你还挺有劲儿的。我不知道你母亲有没有挣扎呼救,不过就算有也没用,结果如你所愿。”
听我小声说完这席话后,西西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目光里没有一丝退缩,我知道应该继续说下去。
“你还记得6号清晨我躺在DC操作间的地板上那件事吗?因为前一天晚上,我得知我妈得了乳腺癌,很不好受,就一个人到工作间哭俩嗓子发泄一下。正准备喝两口时,发现柜子里的朗姆酒不翼而飞。第二天你让我去店外晒晒太阳醒醒神,回来后我发现配料柜里又有朗姆酒了。很明显——你5号晚上拿走了一瓶,6号早上又还回来另一瓶。你也许会反驳我怎么能确定是两瓶酒而不是同一瓶。很简单,因为5号下午你烤糊一盘海绵蛋糕时,我正准备做圣诞面包,所以我手上的那瓶酒虽然滴酒未用,但已经被我拧开瓶盖了。而6号早晨用来浸泡葡萄干的那瓶酒呢,100%的全新密封。两瓶酒,你还回来的那瓶我用来做面包,另一瓶朗姆酒呢?反正我好像在电视台的网站视频里看到了一个空瓶子。”
西西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讶异。
“不过我一直有个疑问解决不了,那就是你为什么要从DC拿酒,而不是去斜对面那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买呢?那样不是更隐蔽吗?后来就在你失踪的那几天里,小茵(丸子头收银员)无意间的一次闲聊让我恍然大悟,原来5号那天中午那家便利店临时盘点,关门了。所以你正常晚间10点下班后买不到酒,而且那个钟点,一般的超市也都关门了。我想,这就是你为什么心不在焉烤糊蛋糕的原因吧。”
夜风越来越冷,几近刺骨,但真正让西西血液冰冻的应该还是我的话吧。她全身颤抖着,同样难以控制的还有脸上的惊慌和眼中的绝望。
“我爸不是跟小三跑了,我妈是在一场混乱的酒醉之后怀上我的,我压根不知道我爸是谁。对一个女人和她的女儿来说,这更灾难……”
“我去戒酒所询问,安排疗程手续,只是为了一个孝顺坚韧的女儿形象,我绝不会在我和戒酒所商量好的那天送她去,因为花费太多而前景太黑暗。就算她戒酒成功,以她这个年纪和能力也根本找不到工作,而她也习惯了让父母养,父母死了就赖着女儿活。戒酒失败,更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
“我当时把地板上一摊烂泥似的她拖到浴缸边,让她头冲下倒在浴缸里,她甚至都没怎么挣扎,只是动了几下,就越来越安静了。我当时最强烈的感觉,不是紧张,也不是轻松,而是深深的失落,那么多次泡澡后的水,我只是用来拖地和冲马桶,太可惜了……”
“关于我妈死前最后一瓶酒,警察也问过,为什么我妈偷我钱后不去买更平常更普通的白酒。我告诉他们,我爸爸曾经是个调酒师,当年我妈就是因为一杯滋味出众的‘蓝色夏威夷鸡尾酒而爱上了他,所以她对朗姆酒情有独钟……这个说法,至少不那么惨没那么脏。”
西西一股脑地说完上面的话,好像崩塌的河堤一般,但最初的激动渐渐平复下去。我明白,那是孤独的液体突破表面最大张力后的流淌。
我往旁边站了站,帮她挡住一点风,然后说道:“所以你去法国后,一方面提高手艺,一方面好好散散心。”
西西这才真正大吃一惊,她紧紧地盯着我,黑色的眸子深不见底。
我从父亲的车祸开始说起,母亲终日站着烘焙而粗硬酸胀的小腿、我吃到要吐的玛德琳贝壳小蛋糕、姨妈大耳垂上的金耳环、表弟带着同学来白吃白喝、妈妈的糕点配方被迫共享、“技术指导”的苍白含金量……一直说到妈妈的手术。
“从法国进修回来后,我希望和你一起为新生活而努力。”我看着西西,朝她伸出右手。
西西明白我的意思,我要把姨妈从妈妈这里拿走的都夺回来,算上妈妈流逝的时间和健康,我的夺取甚至要加倍!
她迟疑着慢慢伸出自己的右手,但忽然停住,看着我微微挑衅地笑道:“如果我选择你表弟,岂不是马上就可以开始新生活了吗?”
我一把攥住她的右手:“那可不是新生活。贪婪比放纵更可怕,所以我姨妈比你母亲更难对付。而和一个傻瓜在一起,那可是比独处更孤单并且更难受。”
西西眼中的戏谑挑衅立刻消失,她冲我缓慢有力地点了点头。
我攥着她的右手将她拽入怀里,在她耳边低语:“我们不仅可以携手相伴走在新生活的路上,而且我还能给你一个好妈妈——那可是一个对儿女只会一心付出却从不索取的妈妈。”
在医院这个集合男女老少汇聚生老病死的地方,西西给予的回应是紧紧抱着我,仿佛溺水之人抓浮板一般使尽全身力气。
西西去法国半个月后,表弟兴奋无比地告诉我他的死缠烂打终于有效了,她同意他前往巴黎去陪她。这个傻瓜不知道专属他的苦蛋糕已经开始制作了。
当然了,就像众人眼中我那位充满姐妹深情大方照顾姐姐和外甥的姨妈,就像众人眼中吃苦耐劳忍受花心父亲照顾酗酒母亲的西西,就像众人眼中深深暗恋搭档默默为她出力的我……属于表弟并将殃及姨妈的苦蛋糕只有他们独自品尝滋味。在众人眼里,将来发生的事情还是充满了真善美的味道,就像细腻丰腴的樱桃布丁、醇厚柔润的布朗尼蛋糕、回味奇妙的覆盆子豆沙冰皮月饼。甚至还会是一出感人肺腑的催泪事件——如同自动捐献人体器官的伟大小孩。
创作谈:
写这篇稿子的时候,我正忙于“黑金冠主题甜点屋”网店的准备工作。白天的烘焙试验,晚上的文章构思,深夜睡梦中的离奇经历……糕点元素仿佛长出翅膀,穿梭在现实、想象与梦幻三者之间,滋味奇妙难言。你知道吗?蛋糕配方里有一点点苦味的原材料,味道会层次丰富起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