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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春 鄂伦春的呼唤

2015-01-18曹宏琰

中华儿女 2015年23期
关键词:鄂伦春鄂伦春族狩猎

曹宏琰

极北酷寒之地,曾经活跃着一支北方狩猎部族,悠久的历史、神秘的文化和兴安岭的林海雪原,这一切无不让久居都市的我们心向往之,他们就是勇敢的鄂伦春。时光变迁,如今的鄂伦春不但坚守了狩猎的传统,而且更在国家最高学府有了自己的首位博士。

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冬日正午,记者在中央民族大学六号办公楼里见到了这位温文尔雅的女博士。谈起自己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从事的科研工作,刘晓春充满激情。毕竟大部分时间都耗费在写作与田野调查上,虽然希望能使更多的人了解鄂伦春和她的工作,但又担心不能充分表达自己的想法,一再流露出歉意的神态,记者被这位知识女性的严谨和真诚所打动。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是多学科、综合性、国家级的民族问题专业研究机构。能够成为这个优秀集体的一员,刘晓春感到非常荣幸,学有所用。讲到自己生活和工作的点滴,她的言语中充满珍惜和感动。

教育点亮人生,猎民的女儿走进大学

1998年,刘晓春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经济学院,获得博士学位。民族经济学博士毕业后,刘晓春一直留在北京工作,至今已有17年。口音中还是能听出一点鄂伦春味道,“乡音难改”,她爽朗地笑,“鄂伦春口音已经成了我的标志。”

刘晓春的童年时代都是在黑龙江省黑河市爱辉区新生鄂伦春族乡度过的,那里隔黑龙江与俄罗斯相望,当时还是一片茫茫林海。父亲是一位出色的猎手,母亲是当地有名的鄂伦春民间歌手。“我们家一共有七个兄妹,除了大哥,我在六个姐妹中排行老四。虽然兴安岭林区气候寒冷,自然环境艰苦,家里孩子也较多,但是因为父亲是个很优秀的猎人,所以,家里的肉是吃不完的,而且,家里还饲养了二三十匹猎马,家庭条件比较富裕。”刘晓春陷入了回忆,“上世纪50年代,鄂伦春人才下山定居,1964年我出生的时候,鄂伦春人的头脑中还没有特别的经济概念,猎人都是为了生存而狩猎,副业以采集野果、野菜为主。小的时候,刘晓春经常随父母进山狩猎和采集,累了就在林中空地就地取材,用木棍和桦树皮搭个斜仁柱(鄂伦春传统住房)居住。母亲信仰萨满教,相信万物有灵,经常告诫我们,外出进山时不要吵闹乱跑,以免惊扰树木和花草,拾柴禾要去河边挑选枯死的树枝,不要砍活树。父亲在猎物的挑选上,从来不打幼兽和带仔的母兽,猎物够吃就行,从不贪多。”在父母的言传身教下,与鄂伦春小伙伴玩拽棍(鄂伦春传统体育项目)比力气的游戏中,刘晓春快乐地度过了一个与大自然为伴的美好童年。

刘晓春小学和初中都是在家乡猎民村就读的,正赶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尾巴。“当时给我们鄂伦春小孩儿教课的大都是上海知青,除了课本知识,他们经常给我们讲大上海的故事,不仅为我打下很好的汉语基础,而且也让我更加向往森林外面的广阔世界,朦朦胧胧产生了想走出去的愿望。”说到此,她依然兴奋不已。

“虽然我的父亲是个猎民,没有读过书,但是在党和政府的关怀和培养下,在鄂伦春人下山定居以后,当过生产队长、乡党委书记,他眼光看得比较远,很在乎子女的教育。父亲把我送到九十公里外的县城读高中,因为当时高中只有县城才有。记得,我和父亲是坐大卡车去的,汽车在泥泞的山路上不知开了多久才到达目的地。”刘晓春的眼睛湿润了。“高中三年,我知道自己以前底子差,所以学习非常刻苦,国家对我们鄂伦春族也有优惠政策,1982年我考上了中央民族大学预科。”一年后,刘晓春顺利进入中央民族大学经济系政治经济学专业学习。

从学士到博士,曲折伴随幸运

高考结束,接到录取通知书以后,18岁的刘晓春跟着姐姐,第一次走出爱辉县,第一次坐火车,这一路直接南下三千公里,把她捎到了北京城。刚到北京的她,过了那股山里人进城的新鲜劲儿后,随之而来的就是文化的磨合问题。刘晓春思索片刻后说:“那个年代国内大环境还是比较闭塞的,各个民族之间了解不够,甚至像首都这样大的城市都很少有人了解鄂伦春族,也闹出了不少笑话。我至今印象深刻的是,刚到中央民族大学那会儿,每次赶上饭点儿去食堂打饭,食堂的大师傅常常反手拿勺儿给学生倒粥,汉族同学可能无所谓,但是在鄂伦春风俗中,这是给逝去的人祭祀的表现,对活人是不尊重的。当时很尴尬,有段时间甚至不乐意去食堂吃饭,后来随着与各民族同学的交往,我也开始换位思考,师傅只是不了解我们的风俗习惯而已,既然兄弟民族都能接受,我也能接受,后来我逐渐喜爱并慢慢融入了北京的多元文化。”五年的大学时光转瞬即逝,毕业后刘晓春被分配到黑龙江省卫生管理干部学院,担任政治经济学教员。在赴哈尔滨的火车即将驶离北京时,她望着车窗外的车水马龙,暗暗在心里发誓:“总有一天,我会再回来的。”

“其实我大学期间就对本民族的传统文化和经济问题感兴趣,也写过不少这方面的文章,其中一篇后来被刊登在《内蒙古社会科学》上,鼓舞了我想要继续求学深造,而北京在当时是不二的选择。那时候,鄂伦春族大学生屈指可数,我不想长年累月地教那些早已倒背如流的教科书,我还是想遵从自己的内心,为民族做一些事儿。”刘晓春平静地解释道。

在哈尔滨的五年是曲折的,期间刘晓春一边工作,一边准备考研。1989年,她第一次尝试考研以失败告终,“头一次失利后,有很多朋友劝我就在单位转正混个铁饭碗算了,但是我对自己有期望,家人对我继续学习的愿望也很支持,我那时也铁了心还要考研,哪怕辞职也要考。”三年后,刘晓春没有选择和原单位续约,以破釜沉舟的之势再次坐进了考研的考场,这一次她成功了,如愿被中央民族大学民族经济学专业录取。

“可能在哈尔滨的五年很辛苦,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后来命运反而垂青了我,研究生阶段很顺利,我也有幸在国内著名经济学家和民族学家施正一老先生门下做研究。就在我硕士毕业前夕,我的导师认为我在学术上有培养的潜力,就为我争取了我们专业唯一保送读博士的名额,这是我人生的转折点。”回想往事,刘晓春淡然一笑。

正是由于施正一先生当年的举荐,刘晓春毕业后作为鄂伦春族历史上第一位博士,顺利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在新平台和高起点上继续从事民族经济及鄂伦春民族文化研究,如今,她已成为社科院民族经济领域的资深研究员。

开阔研究视野,中俄鄂伦春族血浓于水

施正一先生作为新中国著名民族学家和经济学家,不仅是刘晓春的伯乐,更为她日后的研究开辟了一条新的方向。“我的博士生导师还是施正一,我最初的精力全都聚焦在鄂伦春民族研究上,但是他老人家不赞同我这么分配精力,他建议我关注俄罗斯西伯利亚和远东的少数民族的传统文化和经济。”时隔多年,刘晓春历历在目,“导师最后和我说,当你投入这项研究的时候,用全球观的视野,再回来研究中国的鄂伦春,你就会有不一样的收获。”

来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之后,只要有机会,刘晓春就会参加单位组织的各项考察活动,并多次赴中俄边境和俄罗斯远东进行田野考察,去的次数频繁了,见的当地原住民多了,交流的深入了,她有了很多收获。“一开始组织去俄罗斯的时候,我还担心自己俄语不好,与原住民不能很好的交流,进而影响考察效果。等真的见到像埃文基人、乌德盖人、埃文人、涅吉达尔人、奥罗奇人、鄂罗克人、乌尔奇人这些西伯利亚和远东的少数民族之后,我发现对方不仅跟中国人长得一模一样,而且我试着用鄂伦春语和他们交流,对方居然可以听懂,后来我们干脆就把身边的俄罗斯翻译撇开了。”讲到这段有趣的经历,她忍不住笑起来。

结合在俄罗斯的实地考察,刘晓春回国后翻阅国内外大量关于民族学科的研究文献,她开始意识到中国的鄂伦春族、鄂温克族、赫哲族、锡伯族和满族和上述西伯利亚与远东的原住民其实是一个民族共同体,而鄂伦春人与部分埃文基人更是同一个民族。“隋唐时期,我国草原上放牧的突厥人管他们这些北方森林狩猎为生的邻居叫通古斯,后来随着女真满洲在中国的崛起,学术界便把这些说着相似语言的族群统称为满-通古斯语族。这些森林民族以狩猎经济、驯化驯鹿、擅于射箭和萨满教为特征在中外史籍中留下了浓厚的一笔。”谈到此,刘晓春不禁眉头一皱,“历代史书都不缺乏对通古斯民族的记载。近代以来,因为复杂的历史人为原因,中俄两国划分国界,人随地归,很多曾经是中国属民的通古斯民族被迫加入俄籍。我的埃文基人朋友,俄罗斯科学院语言学研究所主任布拉托娃女士告诉我,她在远东阿穆尔州的调研中发现,埃文基人的玛涅格部落因为传统上对‘自己曾经是鄂伦春族’的认同较深,直到现在仍坚持生活在密林中。我听了之后非常感动。”

近些年,随着中国与俄罗斯睦邻友好关系的发展,中俄通古斯民族之间也开始了全方位的互动交流。刘晓春介绍说:“鄂伦春人的自称是‘饲养驯鹿的人’,但是我们已经把这方面的古老传统丢掉了,而埃文基人还保持着驯化和饲养驯鹿的习俗。通过双方的交流,可以彼此还原这个民族的完整历史。通过相互学习各自保护传统文化的经验,联系感情,更能促进民族文化和传统技艺的复兴。”得益于国家民族政策的支持,在各级政府以及鄂伦春族学者的联合推动下,现在无论是黑龙江省的新生鄂伦春族乡,还是内蒙古鄂伦春自治旗都在积极承办中俄通古斯人的联谊活动。她举例提到,“新生鄂伦春族乡的鄂伦春人和阿穆尔州腾达区的埃文基人每逢节日就互相走动的惯例已经连续数年。去年六月份,在内蒙古鄂伦春自治旗阿里河镇举办了中俄通古斯民族文化交流座谈会,甚至一些俄罗斯的民族代表不远万里从叶尼塞河和勘察加半岛专程过来参会。那次会议我也参加了,埃文基人代表发言时,称他们借助西里尔字母创制了文字。看得出他们的母语保护得比我们好,我们这边,满通古斯语言濒危,如何保护和传承国内满通古斯语言问题已迫在眉睫。值得高兴的是,鄂伦春族学者借助汉语拼音和国际音标,编写了鄂伦春语教材,定期为鄂伦春孩子们开设母语课程,通过电视台和网络对外播送,我觉得这就是我们两国通古斯民族联谊的成果和意义。”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鄂伦春族在我国主要分布于内蒙古和黑龙江北部兴安岭林区,人口只有八千多,是不折不扣的少数民族,用刘晓春自己的话来说:“我能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在国家最高科研机构工作,也算有我们鄂伦春族的一席之地,既感到骄傲,肩膀上也多了一份民族的责任。”

没错,“民族的责任”既是激励她在民族学研究上不断前行的动力,也是她作为一个鄂伦春人时常返乡感受本民族发展与变化的原动力。

上世纪90年代,鄂伦春族地区全面禁猎以后,刘晓春回家乡总能看到一些鄂伦春人不能很好的适应农耕生活,有些人沉浸在酒精的麻痹中,最后死在了酗酒引发的疾病和斗殴中,导致整个民族的平均寿命只有五十岁,她感到无奈和心痛。“鄂伦春人从森林狩猎到定居农耕,本质上是游猎文化向农耕文化的转型。既然是向农耕文化转型,人均耕地面积和质量、气候等农耕条件对这种文化转型的成败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但是兴安岭处于亚寒带地区,年均无霜期不到九十天,农业生产的周期短,气候原因限制了农业进一步发展。以往每到漫长的农闲,人们不是外出务工就是在家猫冬喝酒。”

2005年,黑龙江省个别乡村恢复了鄂伦春族的传统狩猎。符合条件的猎民可以向林业局申办狩猎证和狩猎指标,派出所统一保管枪支并监管猎民狩猎,使鄂伦春人的狩猎与护林行为相结合。“鄂伦春民族传统文化的核心就是狩猎,我们很多传统民间技艺,如桦皮船、狍皮服饰、熊祭都和狩猎密切相关。当鄂伦春族完全适应了农耕,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其传统文化的消失,我们也只能在博物馆寻找其本源的文化价值了。保护文化的多样性和保护野生动物同样重要,合理的选择应该是在两者之间寻求平衡:恢复部分鄂伦春族狩猎活动,但其狩猎活动必须遵守国家有关法律,不影响野生动物种群的繁育和生长。”略微停顿之后,她严肃地说:“实际上对大小兴安岭野生动物危害最大的是那些有经济实力的偷猎者,而不是鄂伦春猎民。这些偷猎者往往雇佣外来民工,动辄在野生动物出没的森林里设下数百上千个套,下套的材料细而坚韧,连人都难以发觉,在伤害动物的同时也经常伤人。偷猎者下的套数量众多,连下套者自己都忘记在何处下套,许多动物被套后因无人取走而任其腐烂。我们通过与政府有关部门和猎民的访谈,这些被套后腐烂的动物要比鄂伦春猎民打的猎物多得多。在恢复部分鄂伦春人狩猎的同时,赋予其护林和防范偷猎者的职责,在保护鄂伦春传统文化和生物多样性上是双赢的。”

作为一名鄂伦春学者,神秘的萨满教自然也是她绕不开的话题。萨满教曾是中国古代北方民族的原始信仰,目前仍是西伯利亚、北美和北欧原住民的普遍信仰。我国的鄂伦春族,较为完整地保留了萨满教,但也面临日渐衰落的局面。刘晓春认真地说:“萨满一词,有多种解释,通古斯民族认为,萨满具有‘通晓一切’的意思,是人与神沟通的使者。萨满教的世界观曾经渗透到了鄂伦春族生活的各个方面,包括他们的生产、生活和风俗习惯。以前鄂伦春人外出狩猎时,他们要在刻有山神的大树前跪拜,以求保佑,他们认为万物有灵。”她接下来翻开电脑相册,继续解释道:“萨满在鄂伦春族当中,既是哲人也是诗人,同时还是民间歌手。萨满在跳神的时候,即兴唱歌,他们能背唱数百行甚至数千行的歌词,且过目不忘。萨满教不能被简单地视为一种巫术,从萨满的唱词中我们可以感受到鄂伦春口头文学的价值和意义,现存的萨满教祭祀仪式和祭祀词,为民族学、人类学工作者研究鄂伦春族精神文化、生活习俗、历史脉络提供了非常重要的参考资料。目前,鄂伦春族唯一的萨满,只有关扣尼老人了。在现代物质文明的冲击下,鄂伦春年轻人更热衷于流行文化,萨满传人断代问题非常严峻。”

当被问及这些年来从事鄂伦春民族研究的感受时,刘晓春此刻的眼神充满力量:“鄂伦春人的森林文化、狩猎文化和萨满文化是亚北极文化的典型代表,对鄂伦春族的研究还需要有更多的青年才俊投入其中。保护好鄂伦春族狩猎文化,就等于为我们国家保留了一扇了解亚北极、东北亚民族文化的窗户,意义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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