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看“公”,外看“私”:差序格局
2015-01-17陈心想
陈心想
在中国社会学界,不知道“差序格局”这个术语的,即使有的话,也不会多。而这个术语在翻译成英文的时候,也比较困难,难以在英文中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比如,1977年在美国Praeger出版社出版的《乡土中国》的译本,就直接用拼音chaxujiegou,未作翻译;1992年伯克利加州大学出版社译本用了“differential mode of association”译法。其实还是勉为其难,也难以贴切地传达中文中“差序格局”的意思。大概也因此,美国社会学理论结构里,也没有这个概念的位置。
不过,差序格局确实比较好地概括了乡土社会里人与人的社会关系的本质特征。这也许是欧美社会这种特征比较不明显,从而得不到人们重视的主要原因之一。但是在研究中国社会关系,甚至东南亚华人圈里的社会关系的时候,这个概念非常有帮助,这是包括商业界人士在内,了解中国文化时都避不开。了解了中国文化中人与人关系的核心特征,才好一起做伙伴,谈生意。当然,“关系”这个词在英文里就有了专有名词,也是用拼音“guanxi”,不是用一个具体的英文词汇,比如“relation”,“tie”或者“connection”等来表达,因为这些词都不能够很好地表示中文里“关系”的意思。
差序格局应该算是费孝通最富有创造性的一个概念,也可以说是早期社会学中国学派的核心概念。而读过《乡土中国》的读者大概也都会记住,这个“把一块石头丢在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的比喻,这就是“差序格局”概括出的中国人之间以自己为中心的远近厚薄关系。
当然这个概念也是个理想类型,为了分析的方便,把西方社会的社会关系组织方式称为“团体格局”,如同“一捆一捆扎清楚的柴”,大家具有平等的权利和义务。实际上,西方社会同样也有以自己为中心的远近厚薄关系网。只不过因为走出了乡土之后的社会团体,关系更多地建立在契约之上,而且因为在基督教的上帝面前人人平等,都是上帝的子民这样的文化背景,进一步弱化了这种中国式“伦理”圈规定的亲疏远近关系。
总之,差序格局这个社会学概念是一个很有生命力的概念,可以帮助人们认识和分析社会的发展状况。明白了这种事实,才能更好地制定和实施社会政策,改进社会福利。
差序格局这个概念的提出,首先其目的在于分析,为什么“在乡村工作者看来,中国乡下佬最大的毛病是‘私’”这个问题。费孝通在本章一开头就提出了这个现象,然后说“说起私,我们就会想到‘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俗语,谁也不敢否认这俗语多少是中国人的信条”。既然是中国人的信条,也就不仅说的是乡下人了,“就是所谓城里人,何尝不是如此”。所以,差序格局这个概念不是转为中国乡下人设定的概念,而是中国社会整体人与人关系的概念,包括城里人。
接着,为了论证城里人也一样的患了“私”的大毛病,费孝通举了自己苏州家乡的观察。“扫清自己门前雪的还算是了不起的有公德的人,普通人家把垃圾在门口的街道上一倒,就完事了。苏州人家后门常通一条河,听来是最美丽也没有了,文人笔墨里是中国的威尼斯,可是我想天下没有比苏州城里的水道更脏的了。什么东西可以向这种出路本来不太畅通的小河沟里一倒,有不少人家根本就不必有厕所。明知人家在这河里洗衣洗菜,毫不觉得有什么需要自制的地方。为什么呢?……这种小河是公家的”。
我觉得这段话写出的事实没有几个人会陌生,即使是现在,这种现象似乎没有多少改观。这样把“私”与“公”联系了起来,私本身就是针对“公”而言的。
“一说是公家的,差不多就是说大家可以占一点便宜的意思,有权利而没有义务了”,这话说得太到位了。我还朦胧地记得,小时候(上世纪八十年代)还有生产队里公有的东西,不断地分到私人家庭,当还是公家的时候,不少人都是想尽一切办法把公家的据为己有,占了光,别的人还不好说,一管他,会说,“又没有拿你家的东西,你管得着吗?”大家都有,就是大家都没有。公共的,按说人人有份,但是这一份是哪一份,说不清。到为公家贡献的时候,则是拈轻怕重,逃避义务。费孝通观察到“小到两三家合住的院子,公共的走廊上照例是尘灰堆积,满院生了荒草,谁也不想去拔拔清楚,更难以插足的自然是厕所。没有一家愿意去管‘闲事’,谁看不惯,谁就得白服侍人,半声谢意都得不到。于是像格兰亨姆的公律(通常译为“格雷沙姆定律”—笔者注)坏钱驱逐好钱一般,公德心就在这里被自私心驱走”。这就是说的,劣币驱逐良币现象。做了为公的好事,有时候不仅得不到谢意,还很可能被讥讽为“傻蛋”。
所以,费孝通由此推论说,“私的毛病在中国实在比了愚和病更普遍得多,从上到下似乎没有不害这毛病的”,接着就说到外国舆论攻击中国官僚政府的“贪污无能”:“所谓贪污无能,并不是每个人绝对的能力问题,而是相对的,是从个人对公家的服务和责任上说的。中国人并不是不善经营,只要看南洋那些华侨在商业上的成就,西洋人谁不侧目?中国人更不是无能,对于自家的事,抓起钱来,拍起马来,比哪一个国家的人能力都大。”到这里,终于明白了所谓的“私”是怎么回事,“因之这里所谓‘私’的问题却是个群己、人我的界线怎样划法的问题”。
在这个问题上,就需要对照他者,西洋来关照自己的社会,“得把整个社会结构的格局提出来考虑”。
本章主要就是讲中国社会结构的差序格局的,对照对象就是西方社会的团体格局。这是费孝通的观察总结,从西方人翻译时候找不到对应词汇,说明欧美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社会组织结构是这种团体格局的。
我们来看这两种格局具体是什么样子。费孝通善于用比喻来讲述理论概念,让普罗大众也能很容易明白,这是他的强项,极少有人能及。西洋社会人们的组织方式类似于一捆一捆的柴。他说:“西洋的社会有些像我们在田里捆柴,几根稻草束成一把,几把束成一捆,几捆束成一挑。每一根柴在整个挑里都属于一定的捆、扎、把。每一根柴也可以找到同把、同扎、同挑的柴,分扎得清楚不会乱的。在社会,这些单位就是团体。”这样比喻想说明的就是“他们常常由若干人组成一个个的团体。团体是有一定界限的,谁是团体里的人,谁是团体外的人,不能模糊,一定分得清楚”。如此看,中国的单位其实同样也是团体,接着他说“在团体里的人是一伙,对于团体的关系是相同的,如果同一团体中有组别或等级的分别,那也是先规定的”,这同样也适用于中国的单位组织。
比喻总不是完美一致的,这里费孝通指出用柴捆比喻团体的不妥之处。“有一点不太合,就是一个人可以参加好几个团体,而好几扎柴里都有某一根柴当然是不可能的,这是人和柴不同的地方。我用这譬喻是在想具体一些使我们看到社会生活中人和人的关系的一种格局。我们不妨称之作团体格局”。
接着费孝通开始说家庭,这当然是社会中最基本的单位了。对于乡土社会而言,家庭是最常见的“单位”或者“团体”,不像现代城市社会,把工作单位、教育场所、娱乐等等都从家庭里分离开来。所以,费孝通没有去谈公司企业、政府单位,而是直接谈家庭,(与乡土社会的)中国好作对比。
“家庭在西洋是一种界限分明的团体。如果有一位朋友写信给你说他将要‘带了他的家庭’一起来看你,他很知道要和他一同来的是那几个人。在中国,这句话是含糊得很。在英美,家庭包括他和他的妻以及未成年的孩子。如果他只和他太太一起来,就不会用‘家庭’。在我们中国‘阖第光临’虽则常见,但是很少人能说得出这个‘第’字究竟应当包括些什么人”。这是在“家”的概念上,中西的不同。在费孝通的年代,传统的大家庭观念势力还很强大。但是改革开放后,随着经济搞活,分家已经逐渐突破传统观念,电视剧《篱笆·女人和狗》三部曲就是讲述那个年代突破传统观念搞分家的故事。现代的家庭更符合西洋意义上的“家”了。
传统里中国的“家”确实如费孝通的观察,“最能伸缩自如了”,“‘家里的’可以指自己的太太一个人,‘家门’可以指伯叔侄子一大批,‘自家人’可以包罗任何要拉入自己的圈子,表示亲热的人物。自家人的范围是因时因地可伸缩的,大到数不清,真是无不可成一家”。这就是因为中国的社会关系结构是“好像一块石头丢在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每个人都是他社会影响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被圈子的波纹所推及的就发生联系。每个人在某一时间某一地点所动用的圈子是不一定相同的”。
这就是差序格局。家与亲属关系紧密相关。所以费孝通说,“我们社会中最重要的亲属关系就是这种丢石头形成同心圆波纹的性质。亲属关系是根据生育和婚姻事实所发生的社会关系。从生育和婚姻所结成的网络,可以一直推出去包括无穷的人,过去的、现在的和未来的人物。我们俗语里有‘一表三千里’,就是这个意思,其实三千里者也不过指其广袤的意思。而且,这个网络像个蜘蛛的网,有一个中心,就是自己”。
其实,这个“一表三千里”的众多的人已经是与无关系的人一样了,这是人们都了解的。传统上同宗同族出了五服,基本来往都少了。
每个人虽然都是以这样一种亲属网络关系与他人联系起来的,但是因为以“己”为中心,所以每个人的网络都是不同的。亲属体系是抽象的,每个人都一样,但“认取具体的亲亲戚戚时,各人所认的就不同了。我们在家属体系里都有父母,可是我的父母却不是你的父母。再进一步说,天下没有两个人所认取的亲属可以完全相同的。兄弟两人固然有相同的父母了,但是各人有各人的妻子儿女。因之,以亲属关系所联系成的社会关系的网络来说,是个别的。每一个网络有个‘己’作为中心,各个网络的中心都不同”。
这种亲属关系的“差序格局”中西方都这样,都有以自我为中心的圈子。不同的是不同社会文化下行为方式和观念不同。比如,同是夫妻,中国要男尊女卑,不平等,但财产混杂,不分彼此;美国有共享部分,但通常彼此分得清,写张支票,谁的归到谁的名下;甚至有的下馆子吃饭都AA制,让中国人觉得不可思议。但看那些与西洋人结婚的华人,也遵从了他们的西洋模式。不过要完全摒弃掉这种亲属圈子关系网络在社会上“近水楼台先得月”,也不可能。差序格局在这个意义上,西方也有,只是程度不同罢了。
在传统乡土社会里,亲属关系往往与地缘关系又是重叠的,正是这种重叠交叉,真正构成了“差序格局”社会结构的形成条件。因为乡土社会是聚族而居,通常都是一个大家族在一起形成的村庄,亲戚也在方圆十几里地之内,娶媳妇、嫁姑娘都不愿意离自己家太远。这样的地缘关系才能够让亲属关系形成在互相帮助照应的远近亲疏关系。“远亲不如近邻”的俗话就说明,如果没有地缘条件,亲属关系形成关系网络的社会结构也不容易相互交往。
接着亲属关系的差序格局说后,费孝通举出了当时国民党政府在乡村实行的保甲制度,制度本身是“团体格局性的”,这和传统的结构却是格格不入的。“在传统结构中,每一家以自己的地位为中心,周围划出一个圈子,这个圈子是‘街坊’。有喜事要请酒,生了孩子要送红蛋,有丧事要来助殓、抬棺材,是生活上的互助机构。可是这不是一个固定的团体,而是一个范围。范围的大小也要依着中心的势力厚薄而定。有势力的人家的街坊可以遍及全村,穷苦人家的街坊只是比邻的两三家”。为了形象说明这个现象,费孝通列举了文学作品《红楼梦》里的例子。“这和我们的亲属圈子一般的。像贾家的大观园里,可以住着姑表林黛玉、姨表薛宝钗,后来更多了,什么宝琴、岫云,凡是拉得上亲戚的,都包容得下。可是,势力一变,树倒猢狲散,缩成一小团。到极端时,可以像苏秦潦倒归来,‘妻不以为夫,嫂不以为叔’。中国传统结构中的差序格局具有这种伸缩能力”。
事实上,这种势利眼在西方社会难道就不存在?不是。但在乡土社会里,因为利益是随着亲疏厚薄关系网分布的,所以更为明显。因为这里世代一起,利益纠缠太多。像美国这种移民社会,流动性又大,很难形成乡土中国所谓的百世邻居。这样,在乡土中国的乡下,才会因为世代一起,复杂的网络才更凸显出了所谓的世态炎凉。“在乡下,家庭可以很小,而一到有钱的地主和官僚阶层,可以大到像个小国。中国人也特别对世态炎凉有感触,正是因为这富于伸缩的社会圈子会因中心势力的变化而大变”。
与之相比较而言,“在孩子成年了住在家里都得给父母膳宿费的西洋社会里,大家承认团体的界限。在团体里的有一定的资格。资格取消了就得走出这个团体。在他们不是人情冷热的问题,而是权利问题。在西洋社会里争的是权利,而在我们却是攀关系、讲交情”。在某种程度上,西洋社会与中国的乡土社会有所不同,但事实绝对不是如此界限分明。我教课时候给学生聊天了解过这些。另外,看看美国现在大学生毕业后没有工作的啃老族,有这么权利义务界限分明吗?费孝通说的是为了对照,分析的方便不免过于突出了这个特征。而且西洋社会的攀关系讲交情也很厉害,这是难以完全避免的。Big brother是很重要的,在讲到社会学里的社会资本时候,他们也有这种“关系网”。我总觉得,有时候过于偏颇会给读者一种错觉,西洋社会在他们眼里成了“理想型世界”,实际上只存在于理念中,而不是现实。
接下来,费孝通从中国儒家传统来历史地解释“差序格局”社会结构在中国乡土社会的形成,或者说在中国社会的形成。虽然有人提出质疑,乡土社会里的文盲们真的就那么遵守孔老夫子的“儒家”伦理,比如英文版1992年(加州大学出版社)书评作者Ronald R.Robel在Comparative Civilizations Review上就对此有质疑。
不过儒家经典在中国通过董仲舒的“独尊儒术”和宋儒新儒家整理的《四书》、《五经》在民间的流布,大概对乡村社会的“教化”还是有效果的。我们那里如果说某地人们没有伦理规矩,就说是孔子没有游到的地方。我家附近的芒山,不仅有汉高祖斩蛇纪念牌,还有孔夫子避雨处纪念亭。据说孔子周游列国在芒山遇到大雨,在这里避雨,可见孔夫子在人们心目中的影响。
好了,我们就假定儒家的人伦概念确实对差序格局产生了影响。那么费孝通是怎么样说的呢?“以‘己’为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别人所联系成的社会关系,不像团体中的分子一般大家立在一个平面上的,而是像水的波纹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远,也愈推愈薄。在这里我们遇到了中国社会结构的基本特性了,我们儒家最考究的是人伦,伦是什么呢?我的解释就是从自己推出去的和自己发生社会关系的那一样人里所发生的一轮轮波纹的差序”。这样人伦的概念和差序格局联系在一起了。
接着费孝通引用老师潘光旦对“伦”的研究(潘光旦《说伦字》,《社会研究》第十九期)来说明这种差序格局关系。“《释名》于伦字下也说‘伦也,水文相次有伦理也’。潘光旦先生曾说,凡是有‘仑’作公分母的意义都相通,‘共同表示的是条理、类别、秩序的一番意思’”。伦有这样几个重要特点:一是“伦重在分别,在《礼记·祭统》里所讲的十伦,鬼神、君臣、父子、贵贱、亲疏、爵赏、夫妇、政事、长幼、上下等,都是指差等。‘不失其伦’是在别父子、远近、亲疏”。二是,“伦是有差等的次序。在我们现在读来,鬼神、君臣、父子、夫妇等具体的社会关系,怎能和贵贱、亲疏、远近、上下等抽象的相对地位相提并论?其实在我们传统的社会结构里最基本的概念,这个人和人往来所构成的网络中的纲纪,就是一个差序,也就是伦”。三是,伦是结构,不能变的,变的只是利用这个架构所做的事。“《礼记大传》里说:‘亲亲也、尊尊也、长长也、男女有别,此其不可得与民变革者也。’意思就是这个社会结构的架格是不能变的,变的只是利用这架格所做的事”。
孔子的儒学在重视这个人伦的情况下,自然会很在意一圈圈波纹环绕的中心,也就是“己”了。费孝通说:“孔子最注重的就是水纹波浪向外扩张的推字。他先承认一个己,推己及人的己,对于这己,得加以克服于礼,克己就是修身。顺着这同心圆的伦常,就可以向外推了。‘本立而道生’。‘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从己到家,由家到国,由国到天下,是一条通路。”这就是四书之一的《大学》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逻辑。所以,“《中庸》里把五伦作为天下之达道。因为在这种社会结构里,从己到天下是一圈一圈推出去的,所以孟子说他‘善推而已矣’”。
从西方的个人主义概念常常会在看到以“己”为中心的差序格局社会结构是“个人主义”的。其实,不是的。我们看费孝通是如何分析的。“在这种富于伸缩性的网络里,随时随地是有一个‘己’作中心的。这并不是个人主义,而是自我主义”。为什么说是自我主义呢?因为“个人是对团体而说的,是分子对全体。在个人主义下,一方面是平等观念,指在同一团体中各分子的地位相等,个人不能侵犯大家的权利,一方面是宪法观念,指团体不能抹煞个人,只能在个人们所愿意突出的一分权利上控制个人,这些观念必须先假定了团体的存在。在我们中国传统思想里是没有这一套的,因为我们所有的是自我主义,一切价值是以‘己’作为中心的主义”。这个总结应该说是很到位的。不过到现在,距离费孝通此书出版近七十年了,许多国人还以中国原来的传统来理解所谓西方的个人主义概念,也就是费孝通这里指出的以“己”为中心的“自我主义”,凡事以“自我”为中心。
原来,不仅仅是“拔一毛而利天下而不为”的杨朱学派是自我主义,儒家也是自我主义的。其不同处只是“杨朱忽略了自我主义的相对性和伸缩性……,孔子是会推己及人的,可是尽管放之于四海,中心还是自己”。
接着为了进一步从文化资源上比较,对比了孔子的“北斗星”和耶稣的“天国”。孔子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是所,而众星拱之。”费孝通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差序格局的譬喻”,“自己总是中心,像四季不移的北斗星,所有其他的人随着他转动”。那么,耶稣是如何的?耶稣有他的“天国”,是超于个人的团体,那里人人平等,都是兄弟姊妹,他可以牺牲自己去成全天国,而孔子不是。孔子做不到耶稣那样“普爱天下,甚至而爱他的仇敌,还要为杀死他的人求上帝的饶赦”,耶稣这些都不是自我中心出发的。
其实孟子提出了“义”的概念,是生是死,唯“义”所在来决定,这是“士”的精神。这似乎可以普世适用,不是推己及人的。但是,义的标准似乎仍然脱离不了“推己及人”的自我中心主义。当然这一点,费孝通没有提及。总之,孔孟的儒家是不会出来耶稣的团体主义的“平等观念”的。
在说明白了这个“能放能收,能伸能缩的社会范围”构成的差序格局概念后,费孝通回头再来回答本章一开头那些乡村工作者说乡下人的“私”的毛病问题,也是中国社会上下共有的毛病问题。在这个背景下,费孝通引述的一句话,概括了中国人所谓的“公”与“私”的真相实质,读来令人拍案称赞。他说:“我常常觉得:‘中国传统社会里一个人为了自己可以牺牲家。为了家可以牺牲党,为了党可以牺牲国,为了国可以牺牲天下。’这和《大学》的:‘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在条理上是相通的,不同的是内向和外向的路线,正面和反面的说法,这是种差序的推浪形式,把群己的界限弄成了相对性,也可以说是模棱两可了。”这个观察极具概括力。当然,也没有完全如此极端,家的单位与个人利益还是不一样的,家与国也不同。我们也可以看到不少人为了家庭,个人做出了牺牲的。这种极端描述大概主要是为了和西方的“把权利和义务分得清清楚楚的社会”相对比,突出这种特性罢了。
如果我们看看,乡村里现在那些打工挣了钱,在村里盖起来的小洋楼与挤占村子里的公路,为了自己一家的排水,把村里的路挖掘的沟沟坎坎,疙疙瘩瘩,就明白了费孝通总结的这种为家的利益而牺牲村的“差序格局”了。
对一个家庭来说,这样做是“公”的,但是对于整个村来说,这家人真“自私”。费孝通说:“为了自己可以牺牲家,为家可以牺牲族……这是一个事实上的公式。在这个公式里,你如果说他私么?他是不能承认的,因为当他牺牲族时,他可以为了家,家在他看来是公的。当他牺牲国家为他小团体谋利益争权利时,他也是为公,为了小团体的公。在差序格局里,公和私是相对而言的,站在任何一圈里,向内看也可以说是公的”。这个看法其实已经超出了中国传统社会的范围,大概适用于人类有群体组织的一切社会。所以,费孝通列举了西洋外交家的行为作为例子。“其实当西洋的外交家在国际会议里为了自己国家争利益,不惜牺牲世界和平和别国合法利益时,也是这样的,所不同的是,他们把国家看成了一个超过一切小组织的团体,为这个团体,上下双方都可以牺牲,但不能牺牲它来成全别种团体。这是现代国家的观念,乡土社会中是没有的”。其实,这种国家也是理想中的国家,即便如美国这样一个现代国家,比如民主和共和两党,为了党派利益不也常常牺牲国家利益吗?所以,费孝通的概念是分析性的理念型概念,只不过通过这种概念把谱系上偏向的一端的特点给明显地突出了。
对照而言,从国家这个团体出发,乡土中国和西方现代国家显著不同就是在“国家”这个团体层面上,西洋国家作为团体,“是一个明显的也是惟一特出的群己界线,在国家里做人民的无所逃于该团体之外(没有考虑移民他国),像一根柴捆在一束里,他们不能不把国家弄成个为每个分子谋利益的机构,于是他们有革命、有宪法、有法律、有国会等等”。当然,这些机构也无法保证,国家为每个分子谋福利,利益集团问题在美国也是很严重的现象。
我们儒家的“天下”传统里,群的极限是模糊不清的,“国是皇帝之家,界线从来就是不清不楚的,不过是从自己这个中心里推出去向社会势力里的一圈而已。所以可以着手的,具体的只有己,克己就成了社会生活中最重要的德性,他们不去克群,使群不致侵略个人的权利。在这种差序格局中,不发生这问题的”。这就是为什么西方社会,总是要把“权力的老虎放到笼子里去”,总是敏感地限制政府侵略个人权利。这个观察着实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