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视野中的泰戈尔
2015-01-17孙宜学
孙宜学
作为启蒙者的鲁迅,曾视泰戈尔为同道,是反对封建专制、提倡男女平等的先行者,是引领了中国青年精神觉醒的导师:
默默地相视片时之后,破屋里便渐渐充满了我的语声,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她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1〕
显然,鲁迅视泰戈尔为涓生与子君摆脱封建精神重压、追求自由恋爱的精神力量源泉。
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泰戈尔成为世界的诗人,并将印度和东方文明传播到世界。以救亡为己任的鲁迅深为钦敬,并希望中国也能出现泰戈尔这样的人,以将中国的声音传遍世界,将“无声的中国”变成“有声的中国”:“我们试想现在没有声音的民族是哪几种民族。我们可听到埃及人的声音?可听到安南、朝鲜的声音?印度除了泰戈尔,别的声音可还有?”
鲁迅“别求新声于异邦”,最终目的则是要让“异邦”听到中国的声音。他曾希望中国的青年们“可以说些较真的话,发些较真的声音。只有真的声音,才能感动中国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须有了真的声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但实际上,当时“在外国,倒常有说起中国的,但那都不是中国人自己的声音,是别人的声音”。泰戈尔作为英国殖民地印度的文化代表,现在以文学让世界听到了印度的声音,显然应该成为半殖民地中国效法的榜样。从这个角度看,鲁迅显然认为泰戈尔是真的人:说了真话,发出了真的声音,所以才感动了世界〔2〕。
遗憾的是,鲁迅对泰戈尔的肯定未能始终如一。
1924年泰戈尔访华,分化了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界,形成了中国的保泰派、反泰派和中立派。
问题是:鲁迅站在哪一队列?
这似乎不是一个问题。因为几乎所有涉及到鲁迅与泰戈尔的文章,都无一例外视鲁迅为最清醒、最明确、最理性的泰戈尔批判者;在当时一片喧嚣的欢迎和批判声中,独有鲁迅冷眼旁观,看穿其中的虚荣与肤浅,表现出其特有的犀利和深邃。
事实果真如此吗?
事实是,鲁迅参加了北京各界为泰戈尔举办的祝寿活动:“晚孙伏园来部,即同至中央公园饮茗,逮夕八时往协和学校礼堂观新月社祝泰戈尔氏六十四岁生日演《契特罗》剧本二幕,归已夜半也。”〔3〕
5月8日晚,为庆祝泰戈尔六十四岁生日,北京社会各界在协和大礼堂为泰戈尔举办了一次隆重的祝寿会。当天晚上,冠盖云集,谈笑皆鸿儒,泰戈尔的生日聚会成了中外文艺界人士的盛会。鲁迅显然在被邀之列,并且显然并未拒绝,而其出席的动因,应该也不是去搅局,是慕名?为友情?为欣赏名剧?因虚荣?或为了借此与其他文艺界名流一聚?
鲁迅喝完茶,八点才赶往协和礼堂。他可以从容,因为祝寿会晚上九点才正式开始。
晚会结束,已是凌晨一点一刻。即鲁迅所说“归已夜半也”〔4〕。
在中国度过的这个不寻常的生日使泰戈尔终生难忘。参加了这次祝寿会的鲁迅,显然也对此留下了深刻印象,并在以后多次提及。
1924年5月27日,鲁迅致信胡适:“自从在协和礼堂恭聆大论之后,遂未再见。”〔5〕
5月8日晚的泰戈尔祝寿大会,胡适是大会主席,并致欢迎辞,称泰戈尔是诗哲,并且是革命的诗哲。鲁迅所谓“恭聆大论”,即指此。鲁迅称胡适的致辞为“大论”,应无揶揄之意。因为以胡适之名,也名副其实。
显然,鲁迅此时是和欢迎者站在一起的,至少泰戈尔的中国欢迎者并未视鲁迅为泰戈尔的反对者,所以才会邀请他参与盛会。
所以说,鲁迅是泰戈尔在华期间欢迎活动的实际参与者,且自视“躬逢其盛”,对活动本身并无恶感。他即使有不快,也是针对泰戈尔的欢迎者,而并非针对泰戈尔本人。
然而,对泰戈尔访华,鲁迅却也常常冷嘲热讽,还时不时把泰戈尔作为自己批评国内学人的靶子和导火索。
1924年5月26日夜,鲁迅致信李秉中:“《边雪鸿泥记》事件,我早经写信问过,无复,当初疑其忙于招待‘太翁’,所以无暇。”〔6〕
缘由:北大学生李秉中著一章回小说《边雪鸿泥记》,托鲁迅联系出版,鲁迅就托胡适帮联系商务印书馆。恰泰戈尔访华,胡适及商务印书馆都忙于接待泰戈尔,无暇顾及此事。鲁迅用“当初疑其忙于招待‘太翁’”,又似有不信之意。而事实上,1924年4月18日下午,中外人士共约一千二百余人在商务印书馆的图书馆会议室为泰戈尔举办了一次规模宏大的欢迎会,忙于招待,的确无暇顾及一本书的出版。
胡适是否参加了这次欢迎会,鲁迅并不确定,所以“疑”。但泰戈尔到华后,胡适确是时时出现在陪伴的人群中,所以无暇顾及鲁迅所托之事,也是一种可能。若鲁迅是相信胡适并非为泰戈尔忙得无暇顾及自己所托之事,而仍“疑”,则就意味深长了。
泰戈尔访华的不成功,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应由中国盲目的欢迎者负主要责任,是他们“捧杀”了泰戈尔。鲁迅对这些中国学者本就很反感,也一贯反对一窝蜂请外国人来中国“传教”,于是借题发挥,据此批判了中国这些盲目的泰戈尔迷。
泰戈尔在华期间,中国知识分子将其置于神位膜拜,一波波名人蜂拥而至,似乎都要沾点仙气,欢呼的热浪一阵高过一阵,甚至恨不能将他变成中国人,但他一离开中国,围绕着他的烟尘也即迅速散去——泰戈尔并非给中国带来什么改变,而这个不容易改变的中国,却是泰戈尔梦中的天朝之国〔7〕。而泰戈尔这个理想的中国,却是鲁迅一直致力于改变的不变的中国。他批评泰戈尔和其中国的欢迎者,也是自然而然:
这两年中,就我所听到的而言,有名的文学家来到中国的有四个。第一个自然是那最有名的泰戈尔即“竺震旦”,可惜被戴印度帽子的震旦人弄得一榻胡涂,终于莫名其妙而去;后来病倒在意大利,还电召震旦“诗哲”前往,然而也不知道“后事如何”。〔8〕
人近而事古的,我记起了泰戈尔。他到中国来了,开坛讲演,人给他摆出一张琴,烧上一炉香,左有林长民,右有徐志摩,各各头戴印度帽。徐诗人开始绍介了:“叽哩咕噜,白云清风,银磬……当!”说得他好像活神仙一样,于是我们的地上的青年们失望,离开了。神仙和凡人,怎能不离开明?但我今年看见他论苏联的文章,自己声明道:“我是一个英国治下的印度人。”他自己知道得明明白白。大约他到中国来的时候,决不至于还胡涂,如果我们的诗人诸公不将他制成一个活神仙,青年们对于他是不至于如此隔膜的。现在可是老大的晦气。
以学者或诗人的招牌,来批评或介绍一个作者,开初是很能够蒙混旁人的,但待到旁人看清了这作者的真相的时候,却只剩了他自己的不诚恳,或学识的不够了。然而如果没有旁人来指明真相呢,这作家就从此被捧杀,不知道要多少年后才翻身。〔9〕
这是鲁迅的清醒处,也是其深邃处。实际上,鲁迅不仅对中国欢迎泰戈尔持如此态度,对“一到上海,热闹得比泰戈尔还利害”的萧伯纳,他虽明确表示欢迎,但同样不失冷静:“这并不是因为看了他的作品或传记,佩服得喜欢起来,仅仅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一点警句,从什么人听说他往往撕掉绅士们的假面,这就喜欢了他了。还有一层,是因为中国也常有模仿西洋绅士的人物的,而他们却大抵不喜欢萧。被我自己所讨厌的人们所讨厌的人,我有时会觉得他就是好人物。”〔10〕
中国欢迎泰戈尔的人,主要就是那些“模仿西洋绅士”的人物,他们却是喜欢泰戈尔、不喜欢萧伯纳的假“西洋绅士”,也都是鲁迅讨厌的人。他们不喜欢的,鲁迅喜欢,如萧伯纳;他们喜欢的,鲁迅讨厌,如泰戈尔,这是典型的鲁迅式批评思维模式。所以,鲁迅讽刺泰戈尔,实际上主要是讽刺那些围绕着泰戈尔的新月社、现代评论派的绅士雅人,如徐志摩、胡适、陈西滢等。泰戈尔犹如一面镜子,在鲁迅目前映出了中国文人的“奴性媚态”,而这种无节操的国民性,是鲁迅弃医从文后,一直激烈批判的。
鲁迅“恨意”难消。1927年9月3日,他在《辞“大义”》中重提“竺震旦”,借以批评前为新月派主将,现为现代评论派主帅的陈西滢:
印度有一个泰戈尔。这泰戈尔到过震旦来,改名竺震旦。
因为这竺震旦做过一本《新月集》,所以这震旦就有了一个新月社,——中间我不大明白了——现在又有一个叫作新月书店的。这新月书店要出版的有一本《闲话》,这本《闲话》的广告里有下面这几句话:“……鲁迅先生(语丝派首领)所仗的大义,他的战略,读过《华盖集》的人,想必已经认识了。但是现代派的义旗,和它的主将——西滢先生的战略,我们还没有明了。……”〔11〕
鲁迅与新月派诸人本不相合。1925年围绕着女师大风潮、“三·一八”惨案等重大事件,鲁迅与陈西滢等展开激烈的论战,矛盾公开;论战中徐志摩名为和事佬,实偏陈西滢。泰戈尔访华时,鲁迅还能与这些“正人君子”礼节性地握握手:“我……与陈源虽尝在给泰戈尔祝寿的戏台前一握手。”但现在才发觉,原来他们早已将自己“视为异类,又何至于会有和他们连席之意?”
陈源是新月社的发起人之一,应该也是筹办泰戈尔中国祝寿会的主将之一。对主办者来说,鲁迅因其名望,当然并非一般的看客,应被视为要客之一。活动的“主人”与受邀前来的嘉宾礼节性握手寒暄,实属自然。现在两人反目,鲁迅就认为当初与他握手的时候,自己实际上已被视为“异类”。实际上,鲁迅与新月社诸人虽从未成为“同类”,不过当时双方应还是相当客气的。
但鲁迅也并不仅仅是“指泰骂陈”,因为对东西方文明的认识与泰戈尔根本不同,他对泰戈尔的批评也是真实的。泰戈尔认为西方文明已经破产,世界的希望在东方,东方的代表是印度、中国和日本。而鲁迅则一直在致力于引进西方文明以改变中国文化的命运,包括“摩罗诗力”,甚至可以“文化偏至”,只要能冲涤吃人的中国旧文化。而泰戈尔在中国为东方精神文明唱赞歌时,与他合唱的,又是自诩为新月绅士的社会名流。这些曾基于西方文化批评中国传统文化的名流,现在却围着赞美东方文明的泰戈尔,在鲁迅看来,显然是无原则、无节操的行径,是扯虎皮拉大旗的惯性使然,实质上是为自己张目,标榜“新潮”。因为他们一次次上演这样的文化“雅剧”,鲁迅已看清了他们的本质,所以一再予以讽刺、揭露和批判。
1929年5月22日,鲁迅在燕京大学国文学会讲演,就批判了这种已见怪不怪的怪现象:
中国的文化,便是怎样的爱国者,恐怕也大概不能不承认是有些落后。新的事物,都是从外面侵入的。新的势力来到了,大多数的人们还是莫名其妙。北平还不到这样,譬如上海租界,那情形,外国人是处在中央,那外面,围着一群翻译,包探,巡捕,西崽……之类,是懂得外国话,熟悉租界章程的。这一圈之外,才是许多老百姓……
在文学界也一样,我们知道得太不多,而帮助我们知识的材料也太少。梁实秋有一个白璧德,徐志摩有一个泰戈尔,胡适之有一个杜威,——是的,徐志摩还有一个曼殊斐儿,他到她坟上去哭过。〔12〕
白璧德、泰戈尔、杜威都是文化翘楚,对中国文化的影响总体来看是积极的,但因围着他们的中国知识分子先后与鲁迅有过论战,就难逃“刀笔吏”鲁迅的批判。而这些外国名人或出于对东方文明的赞美,或出于礼节,对中国文化都表示过欣赏。这就引起了鲁迅的警惕,因为他认为“中国的文化,都是侍奉主子的文化”,是吃人不见血、“割头不觉死”的“软刀子”〔13〕。外国人批判中国文化,他视为同调,而若一个外国人赞美中国文化,他则要怀疑其真实的动机了。因为“外国人中,不知道而赞颂者,是可恕的;占了高位,养尊处优,因此受了蛊惑,昧却灵性而赞叹者,也还可恕的”〔14〕。泰戈尔应属于“受了蛊惑”,他虽“可恕”,但蛊惑他的中国人则实在可恶。当然,泰戈尔客观上对中国文化的赞美,其影响,鲁迅不会认同,也不会无视。
梅兰芳是另一个被鲁迅视为“捧杀”泰戈尔的中国知识分子,鲁迅对他的批评似乎更猛烈,且带有人身攻击的意味:
印度的诗圣泰戈尔先生光临中国之际,像一大瓶好香水似地很熏上了几位先生们以文气和玄气,然而够到陪坐祝寿的程度的却只有一位梅兰芳君:两国的艺术家的握手。待到这位老诗人改姓换名,化为“竺震旦”,离开了近于他的理想境的这震旦之后,震旦诗贤头上的印度帽也不大看见了,报章上也很少记他的消息,而装饰这近于理想境的震旦者,也仍旧只有那巍然地挂在照相馆玻璃窗里的一张“天女散花图”或“黛玉葬花图”。〔15〕
泰戈尔走了,报纸上的报道几乎立刻消失,挂在“照相馆玻璃窗里的”,仍是“天女散花图”或“黛玉葬花图”,剩下的仍只有“男人扮女人”这种“中国的最伟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艺术”。此时鲁迅,对梅兰芳还只是讽刺。
1925年4月24日,鲁迅重提此事,就已是人身攻击了:“两大古文明国的艺术家握手了,因为可图两国的文明的沟通。沟通是也许要沟通的,可惜‘诗哲’又到意大利去了。”〔16〕
鲁迅的“可惜”,一是泰戈尔离开了中国,与梅兰芳再无相见;二是抱着沟通文化目的的“诗哲”,在意大利却被法西斯欺骗。
原来早在1924年底,墨索里尼就邀请泰戈尔访问意大利,因为墨索里尼曾赞助过国际大学,泰戈尔本拟应允,后经人提醒,才未上当。1925年初,意大利又来电邀请,泰戈尔出于礼貌,就答应了。在意大利期间,诗人礼节性地称赞了墨索里尼和意大利,但也为法西斯对艺术的威胁表示忧虑。意大利官方媒体却歪曲事实,借诗人之口,大唱意大利的赞歌。泰戈尔一开始还蒙在鼓里,后来得知实情后,就在报纸上公开发表声明,一方面为自己的意大利之行辩白,另一方面痛斥法西斯主义。鲁迅所看到的,可能是意大利官方的报道。联想到泰戈尔在中国的类似经历和言行,就产生了反感,并在文章中予以讽刺。他将泰戈尔与梅兰芳的交流与泰戈尔与墨索里尼的交往相提并论,可能是喻指泰戈尔在中国被梅兰芳这样的人利用为自己的艺术张目,就如同在意大利被墨索里尼这样的法西斯头子利用为自己的法西斯主义做宣传一样,都不是为了沟通和交流,而是各自有所图。在中国可以欣赏男人装扮女人的艺术,在意大利可以与暴力的法西斯头子握手,这样的泰戈尔似乎就不是神仙,而是不辨良莠、是非曲直的老糊涂了。
当然,鲁迅借泰戈尔讽刺梅兰芳,更深层的原因是:鲁迅反传统文化,而梅兰芳是国粹派的代表人物,被中国和西方都视为中国文化的代表;鲁迅主张易卜生式的戏剧能出现在中国,因为中国需要能直面中国现实的艺术,可现在,“先前欣赏那Ibsen之流的剧本《终身大事》的英年,也多拜倒于《天女散花》、《黛玉葬花》的台下了”〔17〕。显然,梅兰芳代表的京剧不但不能“改良人生”,反而成了阻碍新文化进步的旧文化的壁垒,属于应被攻破之列……一言以蔽之,鲁迅批评泰戈尔和梅兰芳,属于他批判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并不意味着他对梅兰芳的全面否定。
鲁迅是中国最早翻译和介绍爱罗先珂及其作品的人。早在1921年8—9月间,鲁迅就翻译了爱罗先珂的童话《狭的笼》,在“译者附记”中,他第一次提及泰戈尔,并作为与爱罗先珂不同的外国人,予以讽刺:
这《狭的笼》便是《天明前之歌》里的第一篇,大约还是漂流印度时候的感想和愤激。他自己说:这一篇是用了血和泪所写的。单就印度而言,他们并不戚戚于自己不努力于人的生活,却愤愤于被人禁了“撒提”,所以即使并无敌人,也仍然是笼中的“下流的奴隶”。
广大哉诗人的眼泪,我爱这攻击别国的“撒提”之幼稚的俄国盲人埃罗先珂,实在远过于赞美本国的“撒提”受过诺贝尔奖金的印度诗圣泰戈尔。〔18〕
《狭的笼》是童话,更是寓言,是对奴隶的启蒙,也是对奴隶主的批判。鲁迅翻译爱罗先珂的目的,“不过要传播被虐待者的苦痛的呼声和激发国人对于强权者的憎恶和愤怒而已”〔19〕,“且给读书界知道一点所谓文学家,世界上并不止几个受奖的泰戈尔和漂亮的曼殊斐儿之类”〔20〕。爱罗先珂在印度时提倡革新印度的制度,印度政府却“兴师动众而驱逐之”,鲁迅实在无法理解〔21〕。
爱罗先珂并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只不过是一个空想社会主义者。他爱国,爱全世界的被压迫者,批判帝国主义者和殖民主义者,对东方国家的革命者充满真挚的同情,所以,他在中国有广泛而深厚的接受基础。他在中国期间,也并非如泰戈尔只被一些社会名流环绕,而是在教学和演讲之余,还积极参加北京青年学生和市民的各种进步文化活动,且主张与进步青年一致,这与中国青年学生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因此,后来激烈反对泰戈尔的中国青年,反对泰戈尔的理由和欢迎爱罗先珂的理由是相似的,而鲁迅欣赏爱罗先珂和讽刺泰戈尔的理由,也是相似的。
泰戈尔与爱罗先珂都有一颗诗人的童心,都希望世界和平,都崇尚爱与美,都同情受苦受难的民众,都认识到西方文明对东方民族的压迫。但两人所主张的改变这个世界的方式是不同的:泰戈尔批判西方的物质文明,赞美东方的精神文明,并以印度文明作为东方文明的代表;爱罗先珂侧重批判东方文明的劣根性,强调东方文化自身的革命,并对印度文明和日本文明持批判态度。泰戈尔访问日本时,正在日本流亡的爱罗先珂曾就此与他进行过一场争论,“并且证明,物质和印度哲学不是没有关系的”〔22〕。用鲁迅的话说,爱罗先珂“所要叫彻人间的是无所不爱,然而不得所爱的悲哀,而我所展开他来的是童心的,美的,然而有真实性的梦,这梦,或者是作者的悲哀的面纱罢?”这悲哀,即是基于对世界苦难的深切的感受和东方民族心理麻木的痛苦,是面对深重的现实黑暗的一种无力感,是抗争后的疲惫感;而泰戈尔展现给中国人的,则是虚幻的现实满足感,是“暂时坐稳了奴隶的时代”的自我麻醉,而这,恰是爱罗先珂和鲁迅等启蒙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痛彻之处。所以,鲁迅等因泰戈尔谆谆教诲中国人发扬东方精神文明而视之为“捧场家”——甚至赞扬墨索里尼,哪怕是出于礼节——而爱罗先珂则被中国人誉为思想界的刺客——是非分明,嫉恶如仇。
鲁迅是重情义的。他赞赏爱罗先珂,就有私人情感在。爱罗先珂在中国期间,在鲁迅家寓居一年多时间,鲁迅和他常常长谈至半夜。鲁迅也常常参加爱罗先珂在中国的活动,为他辩护,并为他写了近二十篇文章,还有一篇小说《鸭的喜剧》专门谈他的事。而泰戈尔在华期间,鲁迅并没有与他直接交流,只是远远的见过他,且没有留下很好的印象。但若说鲁迅对两人的不同态度纯粹出于私情,也绝对是有失公正的。
在鲁迅眼中,泰戈尔与爱罗先珂的根本分歧点之一,在于他们对待“撒提”的不同态度。鲁迅认为,泰戈尔赞美本国的“撒提”,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爱罗先珂攻击“撒提”,却默默无名,且被印度驱逐。这被鲁迅视为印度民族奴性根深蒂固的表现之一:“这便是所谓的‘撒提’,男人死后,将寡妇和尸体一处焚烧,是印度的旧习惯。印度隶英之后,英人曾经禁止这弊俗,但他们仍然竭力秘密的做,到现在还如此。”〔23〕
鲁迅认为,印度民族的奴性不可救药,可泰戈尔却视包括这种“撒提”制度在内的印度文明为东方文明的代表。爱罗先珂和中国的鲁迅们,当然都要激烈反对。
问题是,鲁迅关于泰戈尔赞美“撒提”的概念是如何形成的?
泰戈尔的作品虽具有神秘色彩和宗教气氛,但基调是描写英国统治下印度独立自主的渴望和纷争,只是其所表现的抗争方式具有印度文化特色。其作品的确涉及到“撒提”制度,但基本是持否定和批判态度。他1900年写的故事诗《婚礼》,曾对“撒提”持赞赏态度,但前提是丈夫因抗敌身亡,新娘盛装赴葬礼,与丈夫同焚化,主题是民族独立。同年9月,他所作故事诗《丈夫的重获》及1893年所作小说《摩诃摩耶》》,则是明确站在反封建主义、反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立场批判“撒提”制度。《狭的笼》“附记”的写作时间是1921年8月16日,而泰戈尔这三篇并非赞美“撒提”制度的作品,在这之前都没有中文译本。换句话说,鲁迅所形成的关于泰戈尔赞美“撒提”制度的概念,没有现实基础的。
那么,就有可能是鲁迅出于个人偏见或对印度的成见——1925年2月10日,鲁迅在《青年必读书》附注中坦言:“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24〕或出于其个人主观的形象,将“撒提”制度本身的罪恶,与虽然是“笼中的‘下流的奴隶’”却仍执迷不悟的印度人联系起来,并进而与作为印度文明象征的泰戈尔联系起来,于是泰戈尔就是“撒提”制度的象征了。
这种主观想象式的批判,在鲁迅也并非孤例。
不知是鲁迅让我们更看清了泰戈尔,还是泰戈尔更让我们看清了鲁迅。
注释:
〔1〕鲁迅:《伤逝》,1925年10月21日。
〔2〕鲁迅:《无声的中国》,1927年2月18日。
〔3〕鲁迅:《马上日记之二》,1924年5月8日。
〔4〕《竺震旦诞生与爱情名剧“契玦腊”》,《晨报》1924年5月10日。
〔5〕鲁迅:《致胡适》,1924年5月27日。
〔6〕鲁迅:《致李秉中》,1924年5月26日夜。
〔7〕泰戈尔:《告别辞》,《小说月报》第十五卷8号,1924年8月10日。
〔8〕鲁迅:《马上日记》,1926年7月7日。
〔9〕鲁迅:《骂杀与捧杀》,1934年11月19日。
〔10〕鲁迅:《萧伯纳在上海·序》,1933年2月28日。
〔11〕鲁迅:《辞“大义”》,1927年9月3日。
〔12〕鲁迅:《现今的新文学的概观》,1929年5月22日。
〔13〕鲁迅:《老调子已经唱完》,1927年2月19日。
〔14〕鲁迅:《灯下漫笔》,1925年4月29日。
〔15〕鲁迅:《论照相之类》,1924年11月11日。
〔16〕鲁迅:《杂语》,1925年4月24日。
〔17〕鲁迅:《〈奔流〉编校后记》,1928年8月11日。
〔18〕鲁迅:《狭的笼·译者附记》,1921年8月16日。
〔19〕鲁迅:《杂忆》,1925年6月16日。
〔20〕鲁迅:《复张逢汉》,1929年6月25日。
〔21〕鲁迅:《致周作人》,1921年8月30日。
〔22〕林贤治:《人间鲁迅》(上),花城出版社1998年版,第356页。
〔23〕鲁迅:《狭的笼》注释,《新青年》第九期第4号,1921年8月。
〔24〕鲁迅:《青年必读书》,1925年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