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诗话》“言语”解
2015-01-15胡冰清李德辉
胡冰清+李德辉
文学作品的语言风格是有时代性的,并且能够反映时代气候的变化,唐宋诗就是如此。严羽《沧浪诗话》即运用“言语”一词,对唐宋诗风作了明确划分,提出:“大历以前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晚唐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本朝诸公分明别是一副言语,如此见,方许具一双眼。”又云:“唐人命题,言语亦自不同,杂古人之集而观之,不必见诗,望其题引而知其为唐人、今人矣。”以“言语”一词来区别诗风,赋予此词以不同含义,本文拟就此略作阐述。
一、 “言语”一词在《沧浪诗话》中的含义
“言语”一词,《辞海》第六版释为“指人们的语言实践,即个人运用语言的过程或产物。索绪尔认为,言语是人类言语活动的个人部分,是心理物理现象”。这是一般意义上的理解,严羽此词既源于此又变于此。在文学批评著述中,言语一词多指作品语言。《文心雕龙·声律》:“故言语者,文章神明枢机,吐纳律吕,唇吻而巳。”《练字》:“夫文象列而结绳移,鸟迹明而书契作。斯乃言语之体貌,而文章之宅宇也。”都以言语指作品语言,《沧浪诗话》此语亦不能离此,但还包含了严羽遍读唐宋诗所生发的审美感悟,并糅合了某些佛教思想,着重于诗歌的艺术风貌(参张葆全《中国古代诗话词话词典》)。就“言语”一词而言,其表层意义是指诗歌语言表达,但也可外化为作品风格。当相似的语言表达、意象境界反复出现,便构成诗歌创作的时代共性、群体风格,由是,言语可以指称诗歌的时代风貌。从深层意义而言,“言语”一词应是严羽依据文学史的事实基础就唐宋诗的风格差异所得出的审美判断。他敏锐地发现:诗歌的意象选择和意境熔铸都有时代特征,不仅如此,因应时世的变化,还会有代际的变化。因之,后代的作品,艺术面貌必不同于前代。这就是他将唐诗分为初盛中晚的原因。这一划分,不仅是就时序更替而言,更为我们揭示了唐诗在不同时代的不同审美呈现。此种差异,主要是由不同时代的社会环境造成的:时代氛围不同,诗歌的措辞、语气、意象、情韵就不同,诗之“言语”也不同。初盛唐国势上扬,诗人心态也积极开放,诗中意象也是昂扬外扩的,诗人大多着意于营造慷慨奇伟、激情洋溢的艺境。李白、高适诗中,就常出现高山大河等巨丽奔放意象,沸腾的激情随处可见。而从肃、代宗朝开始,诗人选词造语就发生了转向:诗境偏于淡泊宁静,多用七绝、五律写景抒情,文笔洗练,画面省净,情绪感伤。意象选择和作品情调的趋向性尤为明显,秋风夕阳、细雨寒灯之类意象密集出现,极少见到巨丽形象和豪言壮语,也没有杜诗式的忧愤深广,给人的美感情味不同。由此而露出中唐面目,部分作品甚至有晚唐气象、末世情调,刘长卿、李端、司空曙、钱起,都是这样的“秋风夕阳”式的诗人。这说明大历时期的唐诗风格发生了重要变化。严羽将这种阶段性变化概括为“别是一副言语”,他这样讲,主要着眼点就是以大历为界标的诗歌跟盛唐诗风的不同。
二、 “言语”一词的诗学价值
严羽之前,人们常用神、理、气、味等论诗,梁代钟嵘“以滋味论诗”的观念尤其深入人心。钟嵘标举“滋味说”,主要着意于某个诗人、某首诗作的美感韵味。他论及五言诗作家,主要探讨诗人之间的继承关系及流派特征,较少注意诗歌的时代风格。严羽标举“言语”一词,并以之作为区别唐宋诗风的依据,等于是将“言语”问题作为论诗的标准提出来,赋予此词以诗歌史的研究意义,人们运用此词,可以更便利地把握诗歌的时代风格特征,标举诗歌史的不同阶段。诗歌本有时代风貌的变化和诗人才性的差异。时代不同,诗的“气象”就不同,对于这种不同,实在难以一言而论是非,定褒贬。再说,以时代的不同来把握风格的变化,毕竟言之过于笼统,甚至会有不准确的地方;而言语则涉及具体作家的具体作品,针对性强,不仅有迹可证,而且要确切得多。通读数代诗歌,得来的不过是一种朦胧印象,而以言语来区别风格,则跟诗歌语言风格的时代更迭对应起来,划分更细致。严羽凭着这种读书观诗能识别气象的特殊本领,得出不仅唐诗有初盛中晚之别,古典诗歌亦有汉魏型、唐型和宋型的不同。他认定,初盛唐诗的风格大体一致,中唐则又是一种,晚唐又是一种。而他所生活的南宋,诗风又不同于前。严羽的划分方式,十分便于学习文学史。顺着他这种论诗方式,从文风与时世的关系入手,就能发现世变与文变的联系,考察不同时代诗歌意象、修辞方法、表现方式的差异。以这种诗论为指导,我们就能为诗歌发展划分出不同的阶段,从而能够对不同时期的诗歌风貌做准确的把握。
需要指出的是,在严羽的诗学体系中,“言语”一词不是孤立存在的。在《沧浪诗话》中,此词是其诗论术语“气象”的另一表达。以气象论诗,盛于宋代。严羽受此影响,也将“言语”用作《沧浪诗话》的关键词,书中“气象”、“言语”二词凡数见。以此为中心,他拈出“盛唐气象”这一基本命题。所谓“盛唐气象”主要着眼于诗歌的整体感悟,虽然不错,但是比较模糊,不如“言语”来得直观。在古代野史笔记中,言语本指诗人的措辞用语。《太平御览》卷五八六引《国朝传记》:“薛道衡聘陈,为《人日诗》云:‘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南人嗤之曰:‘是底言语!谁谓此虏解作诗!及云‘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乃喜曰:‘名下固无虚士!”《诗话总龟》前集卷九:“(张)文潜先与李公择辈来余家作长句,后再同东坡来。坡读其诗,叹息云:‘此不是吃烟火食人道底言语。盖其间有‘漱井消午醉,扫花坐晚凉。众绿结夏帷,老红驻春妆。山谷次韵云:‘张侯笔端势,三秀丽芝房扫。花坐晩吹,妙语亦难忘。”又《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一四:“《陈辅之诗话》云:荆公尝言:‘世间好语言,已被老杜道尽。世间俗言语,已被乐天道尽。然李赞皇云:‘譬之清风明月,四时常有,而光景常新。又似不乏也。”三个用例,都指经过提炼的诗家造语。从最后一例可知,前人诗话中所谓“言语”,就是“语言”的倒装,并无特殊之处,唯有严羽这么使用,这就显得有些特别了。《沧浪诗话·考证》:“《太白集》中,《少年行》只有数句类太白,其它皆浅近浮俗,决非太白所作,必误入也。‘迎旦东风骑蹇驴,决非盛唐人气象,只似白乐天言语。今世俗图画以为少陵诗,渔隐亦辨其非矣。”文中两个例子,都是从诗歌语言入手来把握诗家的文学风格、区分诗篇的审美特征。前一例从造语风格来判断是否真出太白之手,后一例以言语和气象二者互相释证,得出必非盛唐诗,当为中唐通俗诗,体近白乐天。文中的言语指诗歌语言,气象指诗歌的气局和风貌,一内一外,以言语来坐实气象,这样其意就可以理解了。
(作者单位: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新书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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