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狼
2015-01-15吕阳明
吕阳明
呼伦贝尔人。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海关文体协会文学创作分会理事、满洲里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供职于满洲里海关。在《草原》《骏马》以及海关文学期刊发表散文、小说七十余万字。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边关传说》《芦花飘荡》,长篇小说《血沃边关》。曾获内蒙古自治区“草原”文学奖、呼伦贝尔市文学艺术创作政府奖(骏马奖)、海关总署“金钥匙”文学奖。
那时候,草原还是真正的草原,狼群还在草原上出没,额尔德尼大庙还没有被拆毁,每当黄昏来临,苍狼悠扬的嗥叫声和寺庙里低沉的法号声就一起响彻草原,惊跑了浮云,吹落了太阳。
牧民呼和巴拉的儿子就出生在一个这样的傍晚,借着蒙古包里跳动的马灯光,呼和巴拉看了看那个孱弱的婴儿。孩子瘦得皮包骨,他似乎感觉到父亲的身影山一般压向自己,他细腿一蹬,发出沙哑的哭叫。呼和巴拉皱了皱眉头,对妻子达丽玛说,有骨头不愁肉。说完就钻出蒙古包放羊去了。
呼和巴拉在宗哈拉草原上出名不是因为他放牧着几百只羊,是因为打狼。
他的朋友海山酒后曾说,这些年,被呼和巴拉打死的狼已经和他羊群里的羊一样多了。呼和巴拉有一个拿手本领就是学狼叫,诱杀那些徘徊在草原上的狼。草原牧民歌里唱“豹花马好不好,骑上打狼才知道”,别的牧民都是骑上马,背上枪去追赶狼,而呼和巴拉只要找个地方架好枪,把嘴巴笼在蒙古袍的袖筒里,“呜——呜——”地学几声狼叫,附近的狼听到有同类的呼唤,此起彼伏地回应一番,三五成群地赶过来,结果就被一枪枪撂倒。
海山时常拎着两瓶白酒,和呼和巴拉套近乎,跟着他一起去打狼,就是想把这绝活儿学到手,可是几年过去了,还是不行,海山自己也服气,不是呼和巴拉不教,是自己真的学不会。同样是学狼叫,海山却差得远了。呼和巴拉最拿手的绝活是活剥狼皮,下狼夹子捕获的活狼,把狼皮活剥下来做成的狼皮褥子,一有危险来临狼毫便如钢针一般根根直立,警醒睡在上面的人逃避危险。在额尔德尼召的庙会上,狼皮褥子大受往来客商的青睐。
那个凉爽的下午,呼和巴拉的儿子蹒跚着走出蒙古包。呼和巴拉顾不上逗孩子玩,他甚至没有看见刚刚学会走路的儿子第一次自己走出蒙古包的门。因为此时呼和巴拉和海山正使劲地按住一只大狼,狼的前腿上带着沉重的狼夹子,夹子后面的铁链子上还拴着不大不小的铁块。狼夹子是呼和巴拉昨天晚上刚在一头牛的残尸旁布下的,聪明的呼和巴拉没有把狼夹子固定在地上,因为那样的话狼会把夹住的腿咬断逃走,狼能带着夹子跑就不会咬断腿,拖着铁块又跑不远。呼和巴拉骑上自己的黄骠马很快就追上了狼。狼看见追来的骑手才知道上了当,想要咬断腿已来不及了,被一马棒打昏抓了回来。
这是一只灰色的大狼,它已经苏醒过来,明白了自己厄运当头,挣扎着嗥叫着拼命反抗。呼和巴拉手握一把锋利的蒙古刀准备活剥狼皮,海山瞪大眼睛在旁边看着,呼和巴拉用刀柄在狼头上准确一击,趁着狼晕头转向的瞬间,手上的刀刷刷地在狼身上割了几刀,随手把刀一丢,摔跤一般一躬身,铁钳一般的大手抓住了割口处,一声大吼,整张狼皮像脱衣服一般被生生剥了下来,还蠕动着卷成一只狼皮筒子,看得海山目瞪口呆。为了表演给海山看,呼和巴拉的力道全用上了,这一下子把捆在拴马桩上的铁丝都拽断了,狼凄厉地嗥叫了一声,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般掉在草地上,打了个滚,竟然猛地跳起身来,向着站在蒙古包门口的孩子冲了过去。还没等人们反应过来,光溜溜血淋淋的狼已经冲到孩子面前了。孩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狼像受到了惊吓一般猛地站住了,接着腿一软,卧倒在孩子面前,一双流血的眼睛望着孩子,死了。
孩子似乎是受到了惊吓,倒在地上半眯着眼睛,却怎么也叫不醒。一直到第二天天快亮的时候醒了,孩子发出一声哭嚎吓得夫妻俩毛发倒竖,那分明像是小狼崽的声音啊。随后的日子里,孩子满头满脸长起了疮,每天又流脓又淌水的,呼和巴拉让妻子达丽玛给儿子煮了狼骨头汤喝,又用新鲜的狼皮外敷,用尽了办法也不见效。看妻子每天抹眼泪,呼和巴拉只好抱着儿子到寺庙里去看喇嘛医。堪布喇嘛看了看孩子,听了呼和巴拉喋喋不休的讲述,拿起一支画唐卡的笔,在一张黄纸上三下两下就惟妙惟肖地画出一只狼的模样,张着血盆大口做奔跑状。喇嘛用笔再给狼的四条腿画上锁链,在狼嘴里画上金刚杵,在狼身上写下几行咒语,又念诵经文加持法力,告诉呼和巴拉将符咒烧化后给孩子喝下,呼和巴拉连连拜谢。喇嘛问,孩子有名字了吗?呼和巴拉说,起了个大名,叫巴特尔。堪布喇嘛凝神闭目半晌,说,换个名字吧,这样或许更能躲过这场劫难了。
呼和巴拉说,请上师给赐个名字。
堪布喇嘛想了想,说,就叫毛伊罕(蒙语“坏丫头”的意思)吧。
呼和巴拉心领神会,连声道谢。堪布喇嘛说,这孩子不一般,我看他胸骨相连,肋骨宽大几乎没有间隙,长大后会成为一个好的摔跤手的。
堪布喇嘛的符咒锁住了狼的灵魂,换了一个不好听的名字让巴特尔金蝉脱壳变成了“坏丫头”。第二天一早,呼和巴拉惊讶地发现孩子满身的疮已经不再流水了,谚语说“狼能三天疗好伤”,毛伊罕不到三天就全好了。呼和巴拉打猎回来,看见儿子正抓着一根羊腿骨吃得狼吞虎咽,没一会儿把一根骨棒啃得比狼吃得还干净。可是这场病还是给毛伊罕留下了后遗症,从那时起,一直到后来草原上的摔跤冠军毛伊罕离奇地死去,每隔一年半载的,毛伊罕都会忽然发一次病,每次都是毫无征兆地一跤摔倒,脖子僵硬,口吐白沫,发出“呜呜”狼嗥般的叫声。
冥冥之中的原因吧,毛伊罕从小就对狼和狼的故事情有独钟,达丽玛额吉最常讲的一个故事是这样的:从前,草原上有一个部落被仇家袭杀,只有一个男婴被侍女藏在草丛中幸存下来。一只母狼收养了他,男婴靠吃狼奶活了下来,他长大后英勇无敌,杀死了仇人,建立了自己的王国,将狼绣在自己国家的战旗上……毛伊罕听了这个故事,就一遍遍去问父亲,阿爸,我们为什么要去杀死狼呢?呼和巴拉说,这还用问吗?狼吃了我们的牛羊,我们就要杀死它们。毛伊罕接着问,可是,草原也是狼的家乡啊。阿爸哈哈笑了起来,说,可是牛羊是我们自己的啊。阿爸的眼里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芒,在他的生活里,牧人打狼实在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毛伊罕还是眨巴着眼睛迷惑不解。
毛伊罕在苏木里上了小学之后,慢慢开始显现与其他孩子的不同。谁也想不到这个在童年几乎弱不禁风的孩子会变得牛犊一般健壮。刚开始同学们还因为“坏丫头”的名字取笑他,转眼间这个小男孩高出了同学一头的个子,宽阔厚实的胸脯,粗壮铁硬的腰身,挤得同桌上不了课桌,老师不得不让他享受自己坐一张课桌的待遇;掰手腕四五个男孩子也不是他的对手;在苏木学校举办的那达慕上,摔跤比赛小学组里没人敢和毛伊罕较量,老师就把他分到中学组去比赛,毛伊罕还是轻松得了冠军。
那些年,草原上的教育还远远没有达到普及的程度,毛伊罕从苏木那幢夏天是校舍冬天是羊圈的学校里毕业出来,就成了宗哈拉草原上的牧人,也成了草原上远近闻名的摔跤手。毛伊罕的鞋子和蒙古袍都是特大号的,是年迈的额吉一针针缝制的。毛伊罕终日沉默寡言,狼一般阴郁的眼睛总是向草原深处张望着。在摔跤场上,他粗壮的胳膊能扳倒一头大犍牛,双腿站立如扎在地上的树桩,肩膀脖颈上红铜色的肌肉高高隆起,像公牛一般健壮,远近的牧民给毛伊罕起了个绰号叫“苍狼”,那个与实际情形毫不相符的“坏丫头”的名字像草原上的蜃气一般飘散,很快就被人们遗忘了。毛伊罕是摔跤场上一匹真正的苍狼,没有人是他的对手,甚至外地有很多出名的摔跤手慕名前来挑战,都被他轻易战胜了。在摔跤场上拼搏的毛伊罕双眼总是闪烁着狼一般的光芒,每次将强劲的对手掀翻在地,他与其他摔跤手庆贺胜利的方式不同,毛伊罕总是狼一般仰天长啸,声震四方,引得围观的牧民们大声叫好,年幼的孩子吓得躲到父母的身后。毛伊罕夺得了全盟蒙古式摔跤冠军之后的一天,据说是体工队教练的两个人找到了呼和巴拉,要把他十六岁的儿子招进体工队里去。呼和巴拉费了好大劲明白了两个人的来意,想到儿子就要成为国家的人,激动得直搓手。
费了好大劲推醒了耷拉着两条长毛腿在蒙古包里睡大觉的毛伊罕,毛伊罕被父亲连拉带拽出了蒙古包的门,懵懵懂懂地站在阳光下。两个穿着皮夹克的人围着他,上上下下看个没完,又拍肩膀又捏胳膊的,活像那些远方来的牲口贩子在估量他们选中的牛马。最终两个人频频点头,呼和巴拉心里像三伏天喝了半盆酸牛奶一样舒坦,可是这酸牛奶刚喝了一半,毛伊罕就像一座崩塌的小山一般翻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呜——呜——”地嗥叫起来,吓得两个“皮夹克”落荒而逃。
达丽玛摇动着转经筒,对呼和巴拉说,都是你作的孽啊……
妻子的责怪并没有让呼和巴拉停止打狼,反而增加了他对狼的仇恨。唯一的变化是呼和巴拉不再活剥狼皮,虽然那样的狼皮能卖个好价钱,但毕竟过于血腥残忍,想到儿子发病的情形,呼和巴拉还是有了顾忌。
那一年冬天,狼害非常严重,白灾也严重,几乎有一半的牛羊没能顺利过冬。牧民们自发地组织起来,背上猎枪去打狼,呼和巴拉自然而然成了他们的头领。他们在半山腰设下伏击圈,呼和巴拉把嘴巴笼在袖筒里“呜——呜——”地学狼叫,召唤“同伴”来分享猎物,不一会儿,此起彼伏的狼叫声回应过来,呼和巴拉看见有十多只狼向伏击圈里聚拢来了。为首的是一只母狼,在寒风中吐着白气奔跑着,后面紧跟着十余只大狼,远处还有一只大狼蹲在了山顶上,牧民们知道这是狼群派出的哨兵,在向周围观察动静,就屏住呼吸不做声。狼群快进入射程了,齐刷刷地停了下来扭头去看山顶上的那只狼。山顶上警戒的那只狼没有发现潜在的危险,发出一声低沉短促的叫声报告平安,狼群立刻又跑动起来。呼和巴拉和埋伏在山腰上的牧民都激动起来,再近一点,一场漂亮的伏击战就要打响了。可就在狼群即将进入射程的一刹那,一声凄厉的狼嚎声撕破了宁静的旷野,这是一声最高级的危险警报。山顶上的哨兵狼愣了一下,也跟着仰天长嚎一声,一扭身消失了。听到警报声的狼群猛然停住了脚步,急转身扬起一片雪雾,眨眼间就跑得没了踪影。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呼和巴拉和牧民们面面相觑,空手而归。牧民们议论说,没想到这群狼这么狡猾,竟然还设了暗哨。
那一天,单独去打猎的海山却有了收获,他的海骝马快如闪电,一只吃得太饱跑不动的大狼最终被海山骑马追上。海山把那只狼用马棒打昏,在经过以前多次失败的尝试之后,这一次成功地活剥了狼皮。海山兴奋地举着狼皮跑到呼和巴拉的牧点上炫耀一番,把狼皮筒子送给呼和巴拉,两个人高高兴兴喝了几碗酒,海山才骑上马返回自己的冬营地。
海山刚离开,毛伊罕赶着羊群回来了,他默不作声地看着羊都进了哈栅圈,转身往蒙古包门口走,走到门前时他忽然站住了,愣愣地站了片刻,就嗥叫一声跌倒了。呼和巴拉和达丽玛听到动静,冲出蒙古包门来,看见毛伊罕小山一般强健的身躯躺在蒙古包旁边满是羊粪蛋的积雪中滚来滚去。
我的孩子,你这是怎么了?达丽玛惊叫着跑过去抱着儿子硬挺挺的脖子,绝望地哭了起来。
呼和巴拉吃惊地发现海山拿来的那只狼皮筒子毫毛根根直立,闪烁着冷森森刀锋一般的光芒。
海山哼着蒙古长调,坐在马背上摇来摆去的。酒劲上来了,那种晕晕乎乎的感觉让他心里很是舒畅。刚走了一半的路,他的海骝马忽然打着响鼻四蹄乱跳起来,没等海山明白是怎么回事,一群狼忽然迎面冲了过来。海骝马急转身往回跑,猝不及防的海山从马背上摔下来,一只穿着皮靴的脚死死卡在了黄铜马镫里。狼群疯狂追赶,海骝马拼命奔跑,一直到海山被拖得体无完肤,像一只被活剥了皮的狼,狼群才停止了追赶,在慢慢降临的夜色中散去……
海山的死让呼和巴拉的心里充满了仇恨,他不明白狼为什么变得这么猖狂,草原上的狼一般是不敢主动攻击人的,这次竟然让一个优秀的猎手丧了命,这让呼和巴拉愤恨不已。他喝着闷酒,一颗接一颗地制作猎枪子弹。达丽玛摇着转经筒说,停手吧,这是报应啊!呼和巴拉说,你闭嘴吧,得到报应的应该是狼!
在呼和巴拉的带领下,一场更大规模的打狼行动开始了。呼和巴拉本来想故伎重演,挽回上次失败的颜面。他们设好伏击圈,呼和巴拉使出浑身解数“呜——呜——”地学着狼叫,可是每回都是他刚刚发出召唤,马上就有一声悠长的狼嗥警报从不远处响起,周围的狼听到警报就都一声不吭地跑远了。接连几个夜晚,打狼的牧民们都一无所获,垂头丧气地撤了回来。
呼和巴拉说,我的这招不灵了,如今草原上多了一只无比狡猾的狼,它已经记住了我的声音,我一张口,它就发出警报,提醒狼群不要上当,你们听出来了吗?这几回发出警报的就是这只狼。
牧民们问,那怎么办?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狼吃我们的牛羊吧?
呼和巴拉说,再狡猾的狼也斗不过猎手,明天我们就去围猎,前两天我看见草原上有一群黄羊,明后天狼吃饱了一定都在休息,我们打他个措手不及。
那次围猎,呼和巴拉把牧民分成四个组,其中三组人马从三个方向向北面山冈上围上来,他自己带领一队牧民架起猎枪在漫冈上等着。三组人马接近山冈时,那声熟悉的狼嗥声从远方猛然响起,可是已经晚了,包围圈已经形成,牧民们齐声发出恐怖的呐喊,敲响手里事先准备好的锣鼓铜镲,一时间人喊马嘶响彻旷野,淹没了那声狼的警报。正如呼和巴拉判断的那样,一群吃饱了的狼正在山顶上悠闲地休息,猛然间震天动地的呐喊声吓得它们纷纷跳起身来在山顶上四处乱窜。当它们发现只有一个方向可逃之后,就从山顶上蜂拥而下,试图逃离牧人的围捕。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呼和巴拉带领牧民一阵乱枪,十几只狼中弹倒毙在雪地上,只有几只狡猾的大狼用后腿铲起雪雾做掩护侥幸地跑掉了。
牧民们在山顶上兴高采烈地庆祝了胜利,清理了战利品满载而归。归途中,呼和巴拉和同伴们听见远方隐隐传来狼低沉哀婉的叫声,像一个失去父母的孩子在呜咽。
连续几天的围猎让牧民们筋疲力尽,初步的胜利让牧民们放松了警惕,就在打死十几只狼的那天夜晚,牧点上的每个牧民家的羊群都遭到了狼的报复,这些狼也像牧民一样,有组织有目的地分成若干组,在夜色中跳进羊圈,一只接一只地把羊咬死,等到牧民被牧羊犬凄厉的叫声从宿醉中惊醒,狼早已跳出羊圈扬长而去了。各家的羊圈都惨不忍睹,被咬死的大羊和惊恐中挤踏而死的小羊弱羊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在那年冬天,牧民与狼群这样的较量进行了好几次,狼很快就占了上风。呼和巴拉带领着牧民背着猎枪一出发,那只神秘的狼就发出警报声,让牧民们每次都空手而归。呼和巴拉无奈地对达丽玛说,我打了一辈子狼,哪知道最后被狼琢磨透了。达丽玛说,狗有主人护,狼有神保佑,狼是杀不完的,停手吧,你没发现毛伊罕的病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了吗?我害怕死了,你看他发病的样子,不就是一只垂死挣扎的狼吗?我们带他去额尔德尼召,让大喇嘛给看看吧。
呼和巴拉说,你以为我不想去吗?我们没有那么多钱,今年的羊又损失了这么多,我还是多打一些狼,把狼皮卖了攒些路费再说吧。
这天傍晚,呼和巴拉约上两个牧民一起出发了。大规模的清剿没有效果后,呼和巴拉向狼学习,改为组织精干的猎手去偷袭。呼和巴拉背着猎枪走出蒙古包的门时,正看见儿子毛伊罕在羊哈栅前发呆,近日连续发作的病,让身材高大的摔跤手显得疲惫虚弱。呼和巴拉看了看毛伊罕,说,儿子,早点休息吧。毛伊罕说,阿爸,不要去打狼了……呼和巴拉说,孩子,等我治好你的病,就不再打狼了,阿爸陪你走遍草原,让你成为草原上人人尊敬的摔跤手。毛伊罕还想再说些什么,呼和巴拉已经翻身上马,在暮色降临的草原上迎着晚霞的余晖出发了。
呼和巴拉和约好的两个牧民在西边敖包山下会合后,没走多远,忽然发现风向变了,冬日里西风劲吹的草原竟然刮起了东风,在这个季节可是太少见了。“狼以风为友”,去打狼必须顶风走,要不然狼嗅到枪筒里的火药味就跑掉了。三个人赶紧拨转马头折向东,向山冈附近包抄过来。
走到山脚下,呼和巴拉观察了地形,选择了一条狼下山的必经之处隐蔽起来,刚刚架好猎枪,就看见三只大狼走走停停从山顶上下来了。三个人屏息静气,等待着狼靠近。忽然,右前方不远处的山石堆里响起一声凄厉的狼嗥声,三只大狼立刻分不同的方向没命地逃跑了。
这一声狼嗥太近了,吓得三个人头皮发麻,呼和巴拉听到熟悉的叫声,气急败坏地骂道,又是那只狼!看我不打死它!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调转枪口,果真发现不远处的一个敏捷的黑影在山石间跳来跳去。
呼和巴拉匆忙开了一枪,打得山石上火星四溅,狼却忽然像被夹子夹住了一般,抽搐着发出“呜呜”的哀鸣,这似曾相识的声音让呼和巴拉心头一颤,头皮发紧,颤声喊道,别开枪——
已经晚了,喊声刚出口,身边“砰”的一声枪响,猎枪喷出红色的火焰,狼呻吟了一声,从山石上跌落下来。两个牧民兴奋地跑了过去,随即齐声惊叫起来。呼和巴拉的猎枪掉在了雪地上,他拖着两条发软的腿摇摇晃晃走到山石边,借着微弱的天光,一个人胸口冒血蜷曲在地上,正是自己的儿子毛伊罕。呼和巴拉哭嚎一声坐在地上,徒劳地用手去捂冒血的伤口。这是为什么?呼和巴拉喊着。毛伊罕粗大的喉结动了动,嘴里呛出的血和嘴角上的白沫一起流下来,断断续续地说,阿爸,你把我野葬在这里吧……说完这句话,僵直的脖颈松弛了下来,再没有了声息。
寒冬终于过去了,漫山遍野的草又返青了,草原从大白灾中苏醒过来。老态龙钟满头白发的呼和巴拉放牧着羊群从山脚下走过,时间过得真快啊,毛伊罕已经离开两年多了,就在这山腰上,毛伊罕回归了他的世界,这里也是他野葬的地方,是他最后的归宿。这里是呼和巴拉的伤心之地,两年多他从没来过这里,这一次,呼和巴拉忽然想去儿子的归宿地看看。近三年的时间过去了,那里应该不会有任何与儿子有关的痕迹了。呼和巴拉喘息着慢慢走到半山腰,在山石边的草丛中,呼和巴拉吃惊地发现野葬的白骨还在,是宽阔的胸骨,粗大环抱,正像堪布喇嘛说的那样,胸骨相连,肋骨宽大得几乎没有间隙。
呼和巴拉的眼泪流了下来,他轻声念了佛号,正转过身去准备离开,忽然感觉那堆白骨竟然动了起来。呼和巴拉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仔细看,发现真的在动,还没等呼和巴拉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两只灰黄的小狼崽从白骨的怀抱里钻了出来,睁着好奇的眼睛望着他,似乎在为不速之客闯进自己的家园而吃惊不已……
责任编辑 高颖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