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草原
2015-01-15王巨才
王巨才
1942年生,陕西子长人,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副书记、书记处书记。现为中国散文学会会长、中国延安文艺学会会长、中国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主任。上世纪60年代初开始诗歌创作,后转入文艺理论批评,著有《退忧室散稿》《退忧室散记》等。散文作品多次入选全国性年度排行榜和作品选。
去草原的路上,我问司机包叔到草原有什么禁忌,包叔说你放心,草原牧民热情好客,把每一位客人都看作尊贵的朋友,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受到善意接纳,真诚款待。
包叔,名包虎,蒙古族,呼伦贝尔市文联资格最老的工作人员,同事们都称他包哥,或包叔,人缘好。
早上从海拉尔出发,朝鄂温克旗方向南行,半个小时后汽车拐进一处开阔的谷口,眼前豁然展开一片平缓起伏、青翠耀眼的草地。草地高处,一座巨型敖包上插满柳枝和五颜六色的哈达,在蔚蓝天幕衬托下,格外靓丽、庄严、祥和。这是巴彦呼硕,是鄂温克民众朝圣拜天的地方,每年都会在这里举行隆重的祭祀仪式,举办盛大的那达慕大会。又因是我国第一部草原题材电影《草原上的人们》外景拍摄地,一曲《敖包相会》名扬四海,现在已是来呼伦贝尔必至的景区。
按民族礼仪祭祀过后,站在敖包近旁放眼四望,天高地远,满目葱翠,心底蓦然涌起莫名的感动。那醉人的草色嫩绿嫩绿,从脚下蔓延开来,恣意晕染,一直铺到四围的天际线,弥漫在恍然若梦的胸臆间和意象中。真不知用什么样的词语来形容这浩瀚的绿色!也许沈从文是对的,当年他躺在山地上,面对一片绿色,就曾感叹:“企图用充满历史霉斑的文字来写它时,竟是完全的徒劳。”而我此时,搜索枯肠,反复联想,也只能将这绿意盎然的大地比喻为一张巨幅的画板,因为在我的视野中,一条亮晶晶的河正从天边蜿蜒而来。这河水弯弯曲曲,宁静而温顺,如同远古人类留给草原的一条哈达,祈福苍生,寄意悠远;又像某位云间书画大师的神来之笔,收放自如,奥秘无穷。包叔说,那是伊敏河,由此向北流去,与海拉尔河汇合,再一路绕行,汇入额尔古纳河,我们的行程中,随时都会看到它的身影。
时近正午,约定时间早过,但人们的灵魂都像融化在这圣洁澄明的环境里,意识“断篇儿”,失去时空感。经一再召唤,正欲起步,山梁背后忽然传来一串悠长的牧歌,歌声浑厚而低沉、苍茫而忧伤,静静听来,怅惘的情绪让人心魂震颤,黯然落泪。我揣想,那一定是一位孤独的牧人马背上的吟唱。包叔说,这其实是一首古老的蒙古歌曲,是年老的阿爸唱给远嫁的女儿的,也可能是小伙子在思念他曾经的恋人,大意是:
老哈河水长又长,
岸上的骏马拖着缰,
美丽的姑娘诺恩吉雅,
出嫁到遥远的他乡……
说来不可思议,听着这回肠荡气的歌声,我此时竟有一种强烈的跪拜的冲动——是为了这辽阔洁净的白云蓝天、碧水绿野,还是为了这马背上强悍而重情的民族,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我是第一次来呼伦贝尔啊,脑海里何以总是回旋着那句同样牵魂动魄的歌词: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
回到车上,包叔说,这才是开始,呼伦贝尔八万平方公里天然草场,三千多条河流,五百多个湖泊,三十多个民族,多姿多彩,越走越好看。
果如所言。这一路从海拉尔到满洲里,沿伊敏河和额尔古纳河穿行,西山森林公园、红花尔基林海、巴尔虎草原、额尔古纳湿地,留在脑子里的满是“绿遍天涯”的记忆。最难忘的是扎赉诺尔的几处牧场,那才真叫“花的草原”。想想看,丝绒般油绿油绿的草地上,金黄的金针花、紫红的苜蓿花、窈窕的韭菜花、灵动的蝴蝶花、富丽的芍药、娇艳的山丹,星星点点,灿然夺目,微风吹过,草偃花摇,芳香冲鼻。想想看,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致!难怪人们冲出车门,纷纷四散开来,前奔后突,忽蹲忽站,咔咔咔一通狂拍。包叔说,没花的草原还能叫草原!我在队里放牧时,每天清晨骑马跑一圈,露水打湿的裤腿上都会沾满花花绿绿的花粉,拍都拍不掉。
包叔插队的地方,是贝尔湖附近的一个嘎查(村)。贝尔湖与西北面的呼伦湖,像一双清澈的眼眸,亿万斯年,深情地仰望着辽远的苍穹,又像丰沛的母乳,世世代代,滋养着这方广袤草原的生灵万物。包叔插队时,与一户牧民家庭生活在一起,他对他们一往情深,至今谈起,语气里依然充满真挚的感戴之情。
包叔说,牧民是天生善良的,在他们眼里,一切生灵都像是弱者,都需要同情呵护。如果一个生病的或迷路的人寻上门来,这家主人绝对会拿出最好的吃食去招待,十天半月尽心尽力地去照料。“我有一口吃的,绝不让你饿着。”在他们看来,人家有了灾难你不去帮助,那还是人吗?如果那样,你在牧民们眼里就一钱不值。在草原上,常会听说有的家庭孩子成群,十几个的都有,其实,其中不少都是捡来或别人送来的。孩子的亲人殁了或病重,无力抚育,你不去收养,你的良心哪儿去了?无论亲生还是收养,在温暖的牧民家庭都会得到一视同仁的疼爱,特别是那些慈蔼的额吉和大嫂,成天总是“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宝贝”,一言一语,一个眼神一个表情,总在传递着发自内心的爱意。不止是孩子,即使是对那些幼小的羊羔、牛犊、马驹,也不时搂在怀里,以同样的昵称去表达她们的爱怜。草原的语系里从没有疾言厉色的恶言秽语。孩子有了过错,大人只需以稍高稍重的语气表示不快,便足以引起注意,从不会喝骂训斥的。
包叔说,生活在天无私覆、地无私载的天地里,草原民族永远是心地宽厚、心境澄明的。他们对给予他们无限恩惠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满怀崇敬与感戴,认为万物有灵,决不可毁伤与亵渎。牧民反感和抵触那些“征服”“开恳”“采挖”之类的字眼。一块草地,长生天留给人类,一旦毁坏无法复原,怎可随便开挖呢?一座山峰,那是神灵栖息之所,怎能征服得了呢?一条溪水河流,草原生命之源,怎可祸害污染呢?圣祖成吉思汗早有谕旨:“临河撒尿者杀!”大人小孩从来对此敬畏有加。牧民虽逐水草而居,不断迁徙,但你去看看,那些搬迁过毡包的地方,干干净净,绝不会留有垃圾余物和裸露的坑洼。即使是一棵树吧,每年成长期只有两三个月,要不是神的护佑,能长那么高那么大吗?那些路边的老榆树上为什么挂满哈达,那是牧民对神衹和先人的敬仰与感怀啊!
正应了海德格尔那句名言:“接近故乡就是接近万乐之源。”来到曾经度过四年宝贵年华的第二故乡,包叔一直沉浸在温热的回忆与动情的言说中。他突然伸出右手拇指:“只要同牧民一起生活过,不管北京知青还是天津知青,也不管他们遭遇如何,做人方面,绝对这个!”而他不会注意到,就在他翘起拇指的时候,我已是感动不已、热泪盈眶了。是的,这美丽的绿色的草原,宁静的和平的草原,充满神性的天堂般的草原啊,是最适于安妥灵魂、回归本源的地方,哪怕只是如我这样数日盘桓,也会教人澄心涤虑、神清气爽,焕发纯洁高远的生命气象!
巴尔扎克时代,“天才的”“独一无二”的女作家乔治·桑,病危时留给尘世的最后遗言是:“请留下……一片绿色!”
托尔斯泰长眠在他的庄园里,林间的墓碑是一抔长方形土墩,上面长满绿茸茸的苔藓。
那么,就让我们还是像那位德国哲学家忠告的那样:“学会严肃地对待那里原始单纯的生存吧!”因为“他们所需所想的是对其存在与自主的静谧生活的维系”。
祝福草原!
责任编辑 高颖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