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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在“精变”的时代讲好自己的故事

2015-01-15蒋子龙

骏马 2014年6期
关键词:细节作家文学

蒋子龙

中国作家协会原副主席、当代著名作家。天津市政协常委,中国作家协会第三届理事、第四届主席团委员及第五、六、七届副主席。著有《蛇神》《子午流注》《人气》《空洞》和《蒋子龙选集》(3卷),《蒋子龙文集》(8卷)等。短篇小说《乔厂长上任记》《一个工厂秘书的日记》及《拜年》分获1979、1980、1982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中篇小说《开拓者》《赤橙黄绿青蓝紫》及《燕赵悲歌》分获1980、1982、1984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

今天要讲一点一个过时的作家是怎么思考眼前文坛的,我虽然还在写,但是读者量已经很小了。美国一个作家,他的一个研究成果显示,作家的语言魅力只有十年。十年之后他写得比原来好了,比原来多了,却没人关注了。但是经典除外,大师除外,《史记》除外。然而作家有一点过时的东西也还不错,起码可以有勇气来参加这个笔会,与大家交流,让大家知道一个过时的人物是怎么写的,怎么思考眼前的。1986年在上海召开的国际海外华人论坛上,有个北京的老作家发言之后,被一个上海年轻的批评家很不留情面地说他已经过时了,已经“死”了,不必再议。老先生气得够呛。那时正讲究先锋派,他们都很狂的。轮到我发言,我说,你讲话要留点余地,老先生已经过时了,你认为他该死,但是他拥有过时的东西,你可要掂量一下,到你老的时候,你有没有过时的东西,如果没有那可就惨了。所以我想在这儿很真诚地谈点自己的想法。

今天想谈的第一个问题是当今文学的处境,单用改朝换代来说太笼统。我给它的定义是“精变”。目前的中国社会、中国文化正处于一个“精变”期。人人都想成精,人人都想当人尖儿,现在所有的成功者只问成功。他们都是人精,都是人尖儿。我们吃的也是精,鸡精、瘦肉精、香精,所有想要的味道都可以用“精”兑出来。文化的主流,掌握话语权的也是人精,我们的主流媒体也在宣传,要重视精英,财富精英、文化精英。在这样一个“精变”的时代,文学同样也在“精变”。一个郭敬明的刊物销售量差不多顶全国所有刊物的总和,他的小说改编电影,一年写好几本书,成为千万富翁像闹着玩一样。现在的读者只关心炒作,没有一个读者会看批评家怎么说。圈里的人盯着评奖,盯着制片人。在我们天津就有很多作家写小说是朝着电影剧本去写的,一旦被改编,一成话语权,味道就来了、地位就来了、钱就来了。种种的现象印证了一位经典作家的话,鲍尔克斯他说,“凝视,具有力量。”看,大家都看具有力量。众多的凝视可以提高一个事物的价值。影视圈有一句话“吸引眼球”。社会越是发展进步,人类越是反常。而“三少”笔会连续三十年办了十七届,我非常感动,这是一件了不起的功德。在这样一个“精变”的社会中文学怎么办?得奖的是少数,成千万富翁的也是少数。大量的文学爱好者、作家、文字工作者是文学的基础。按中国的说法,写作分为三块:一是传统文学;二是影视文学;三是网络文学。按照西方尼采经典的分法,就分两块:一是灵魂写作;二是速食写作。传统写作基本上属于灵魂写作,所以我们坚守的文学实际上是体现了文学本质的,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文学的意义所在。在当今“精变”的社会,如何使我们坚守的创作,立足、发展、保留自己的本性,把它写得更好、更有味道。这很难,但必须面对。

我有一个朋友,年轻的作家,以前是写小说的,很有才华。前年他买了一所复式的房子,复式有个楼梯很窄也很陡。他是写电视剧的,很抢手,但是他是吃“死食”的,或者根据历史,或者根据导演和制片的意思来创作。所以到后来非常痛苦,写出来的东西总是被导演毙,即使过了关拿钱也很难。他老婆给我打电话,很着急,说他要疯,天天在屋里转。他名气很大,赚过钱,大家都知道他写过电视剧。有一天他熬夜写作,不太清醒。从复式楼梯上掉下来,送到医院就死了。非常可惜,就是被钱,被票房左右了。所以我们面对这样的“精变”社会怎么办呢?应该像这个“笔会”一样坚持办下去,我们各旗都有自己的刊物,办得都很认真,都很有品味。文学,任何事情都不排斥“笨”,笨也是一种天赋。去年《中国青年报》第二版一个大标题——“大学应该培养一些傻子”,为什么?现在人精太多了。清朝,大臣当中应该称王者,官场里的人精应该是曾国藩,他临死时给家人留的遗言是“以至诚破至伪,以至拙解至巧”。所以干我们这一行,一定要相信我们的判读,自己的感觉,一定要有这份自信。一个作家的才华在于他感觉的新颖。

我想到的第二个问题是要写好自己的故事。文学包括小说散文,主要就是提供故事。托尔斯泰说,我活着就是为了讲故事。故事,能够直接打动人心。现在的故事不行,文学不行,为什么文学边缘化,因为作家讲不出好故事。经典里都是好故事,《三国演义》分分合合的故事,《水浒传》一百单八将的故事,《西游记》西天取经的故事,《红楼梦》的故事。故事可以不断地改编成戏曲、电影、电视剧等。讲一个刘备连孙抗曹,诸葛亮过江舌战群儒。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然后想出计策有人投降,选择火攻,冬天吹东南风,草船借箭,借东风,火烧连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波三折,在情理之中,又出乎你的想象,不同人物交织推向高潮,人物的性格越纸而出。

故事需要细节。因为有细节才感人,因为感人才打动人心。细节好坏非常重要。去年,我读了《呼伦贝尔之殇》,这是一本很别致的散文集,结构很新颖。其中有一篇是写一个男孩儿成长的故事,原来草原上的牧民由于天寒地冻,寒气太重,很多女人不能生孩子。有一个女牧民看见不能生孩子的太可怜,她就生孩子,生完孩子自己留了一对男女,剩下的就送给没有孩子的牧民。她把这九个孩子的脐带割下来,放在一个小包里,藏在自己身上。在她去世之前,把这个包交给她女儿,让她的女儿把脐带还给她的弟弟妹妹们,不能让他们带着缺憾去见长生天。这个细节就非常好。故事里一定要有这样的细节。

山西一位很优秀的作家葛水平,最近一部长篇写一个老头死了,邻村人看他几天没出来,发现他已经死在炕上好几天了。看见他肚子上鼓了一个大包,就很奇怪。一摸那个包还在动,他拿棍儿一捅,那个包从屁股里出来了,原来是一个耗子。他死了没人管,结果耗子都把他掏空了。所以这一个细节就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没有细节的话,故事就不丰满,没有细节就不会打动人,不打动人就给人留不下印象,就不会让人感动。文学的魅力就体现不出来。

我前两年出了一部长篇《农民帝国》。刚去世的一个很好的导演,他要买我的版权,他看我的书三天三夜没放下。他说很难得碰到一个好故事,我就问他为什么好,他说里面有一些细节太好了。现在的长篇电视剧,如果你认真地看一晚上,不知道要出现多少败笔。只要发现败笔,就再也没兴趣往下看了。我让这个导演举一个他喜欢的细节,他说里面有一个傻二爷,由于傻二爷他脏,下地干活儿也不洗澡,也不回家,只要有一个空地方就能睡觉。他收麦子,头发总不洗,慢慢他的脑袋上长出了麦苗。由于脑袋上泥比较多,麦粒掉上去,一下雨就发芽了。头发变绿了,一看是麦苗。他有时候高兴了,夜里就到县城的停尸房,把那些都在停尸房的尸体立起来,他当班长,带着操练。这些细节要是拍出来是相当好的。所以要写好自己的故事,就千万要留神细节。细节哪来的,细节是要吃活食的,什么叫吃活食?鸡要吃活食的叫笨鸡,它的肉和蛋都好吃,比在饲养场吃饲料的要好吃很多。现在很多作家写作是吃死食的,男女偷情、办公室恋爱、悬疑、穿越。现在历史小说很热,历史小说具有巨大的优势。不能把历史题材写作看成是吃死食的,历史积淀下来的文化都是过去吃活食的结果。所以为什么说历史题材小说沾光,因为到历史的大缸里,随意捞起来一勺都是文化。我们这些写现实题材的都要自己去感觉,自己把它提炼成文化,提炼成拥有永恒价值的东西,提炼到人类能共同欣赏的高度。所以写现实的很多东西,非常难。我现在在写一部历史题材的长篇,写天津最辉煌的时代,袁世凯小站练兵。我写这部历史小说,资料掌握的非常多。当我把资料吃透,有了立意、人物、故事之后,创作起来比创作现实小说轻松多了,这我有亲身体验。

我还要讲一个问题,应该写什么样的故事。现在有一个非常盛行的腔调,当今世界多事多灾多难,作家的想象力完全被新闻被记者剥夺了,作家想象不出来的事儿,新闻上都有。看新闻多过瘾啊,谁还看作家的故事,作家能编出什么故事来?这种说法不对。作家提供的是故事,新闻表现的是事故。作家的故事是有审美、历史、文化、传奇性的,它提供想象空间。新闻只是刺激,把事故告诉你。所以作家的故事千万不可受新闻的影响。写事故的作品,只追求感官的刺激。在受到外界新闻太多的刺激以后,读一读像《呼伦贝尔之殇》这样的作品,能感觉到静。静才能思,静才能定,定才能思,思才能得。有得,才能有好故事,好作品。故事要丰润饱满,要直指人心打动人。怎么才能找到细节?找到故事?所以我对“三少”笔会格外感兴趣,“三少”民族,现在少就是优势,那些人精挖空心思都在追求少,少就是独特的。所以“三少”笔会的目的无非是要把“少”变得深、变得美、变得独特。来到呼伦贝尔,觉得呼吸都畅快,在天津到处是人,是高楼大厦,时间长了人的情绪会出问题。一个学术家说,现代社会是同质时代,我们穿的衣服、吃的东西、获得的信息都是一样的。文学创作是追求独特的,但是我们都生活在同质时代,你怎么能说出深刻的话,具有深刻的思想,写出独树一帜的作品,你的东西如何有人爱看?首先,你们就是“三少”民族,本身就很独特,所以我总结两句话,一句经历就是财富,一句经历差异就是优势。东北有一个作家迟子建,她就写自己的北极村、写大兴安岭、写额尔古纳。当代中国几个著名的作家都是自己本身有故事,自身有故事才容易写出好故事。莫言离不开他的高粱地,阎连科离不开他的村,贾平凹也一样。我骨子里也是农民,上中学才考到天津,十几年是农民,所以一辈子是农民。《农民帝国》是非写不可,命中注定的。所有的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传,虚构的小说也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影子。我发现很多成功者,都是下了笨功夫。比如赵本山,他应该说是人尖儿了。我看过一个他的传记类作品,和他合作过最多的也就只能完成两个半剧本。赵本山夜里随时来敲门,问改出来了没有。他有一句话,非常智慧,他的小品里绝对不许用网络语言,一定要说真话,有时一句真话就哄堂大笑。一个剧本要改三十多遍,这下的是笨功夫。

各行各业的人有点成就的都是要靠下笨功夫的。毛乌素沙漠石光银,七八岁的时候和一个同学放牛,突然赶上风暴。他同学躲闪不急,人也没了,牛也没了。他从那时候起,下决心治沙。我写了一篇散文《毛乌素之光》,散文同样也需要好故事。石光银后来当了生产队大队长,在农村生产队大队长是了不得的事。八几年允许土地承包,他就辞职不干了,包了一万亩沙漠,把家里的羊以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买树苗,第一年都赔光了。现在毛乌素种的树单是到北京的两排,就可以绕地球一圈。联合国的粮农组织给了石光银两个大奖,但是我们看不到主流媒体的宣传。所以现在的文化是向下的。我们搞文学的一定要意识到我们的文化是向上的。作家要知道自己下笔的重量,要维持自己的品味和纯净。所以我们要感谢石光银,感谢他治沙。他现在仍然很穷,他的树长大不能砍。他唯一的儿子为了去买浇树的水管儿,出车祸被撞死了,老天无眼。做出了这么重要贡献的人却得不到宣传,这就是当今文化的弊病,分不出哪个是重要的,哪个是有价值的,哪个是永恒的。作家一定要对自己的心灵精神有所警惕,现在诱惑作家的东西太多了。作家的毅力不是任何一个奖可以动摇的,一个作家创作的终极目的不是得奖。作家的困惑常常来自多方面诱惑,一定要认识自己,能写什么作品,自己具备什么品质要清楚,挖掘自己的宝藏。

最后,我讲一个小故事,曾在《中国体育报》发过两大版。有一年的老年马拉松在纽约举行,宗旨是为了快乐。在开赛前几天,贵阳中学的一个体育老师下乡扶贫,发现一个老头跑得很快。他回去请了假,通过朋友在某个企业拉了赞助。随后,去说服那个老头,从山里到贵阳,买了机票飞美国。老人在飞机上不适应,拉肚。到达纽约住了一宿,第二天就比赛。在赛场上一届马拉松前五十名在前面起跑,其余的在后面。老头弓着腰,拉肚拉得身体虚弱。中学老师就劝说老头,让他跑两步,照个相也好回去交代。老头跑起来浑身发热,腰就慢慢直起来了,肚子不疼了,越跑越快。之后广播就播这个老人是谁,光着脚跑,他的教练是谁?当他跑入体育场的时候,全场都沸腾了,到了终点,老人没停接着跑,又跑了一圈。后来被各种记者围住了,采访他。问他是哪国人,为什么跑这么快?老头回答说,我是中国人,我肚子里没食儿。又问为什么不穿鞋呢。有鞋,老师给买了双鞋,但是留给儿子,这儿的马路比我家炕还舒服。问他为什么跑这么快,他答不出。在中学老师百般的启发下,他说到,家里穷,在打猎时候为了省子弹,我就追那只兔子,一直把它追死。所以贫穷是最好的教练。最后祝大家都找到那只兔子,然后把它追死。

(乌琼 整理)

注:本文根据录音整理,未经本人审定。文章名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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